没有二二八,台湾绝非现在的台湾。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是现代台湾历史上最惨痛的悲剧,所带来的冲击和影响,至今仍未消散。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二二八是当代台湾历史的一个起点。事件爆发后,白崇禧受国民政府派遣,前往台湾宣慰,止痛疗伤,抚慰民心,弭平动荡,前后16天,发挥了至为关键的作用。白崇禧之于二二八事件,甚至对今天台湾的社会都有深远的影响。然而目前两岸关于二二八事件的研究,对白崇禧赴台宣慰这段历史,却仍然没有专门、详尽的讨论。
《关键十六天》是白崇禧将军之子、著名作家白先勇与历史学者廖彦博,共同寻访耆老,搜集湮没的史料,收录历史照片约70幅,还原关键十六天的史实真相。本书抱持“还原历史真相”的态度,运用各项档案、电报、函件,以及相关当事人的日记与口述访谈记录,重建白崇禧奉命赴台宣慰的前因后果,尽量以每个小时作为单位,近距离观察这平抚伤痛的关键十六天。书中回答了诸如“白崇禧作了什么决定?发挥了什么作用?”“期间遭受到什么样的困难和阻挠?”“对于二二八事件的发展与善后,还有往后的台湾,又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等等一系列疑问,同时也披露了当时台湾军政当局千方百计想要隐瞒的滥施捕杀的真相,阐明二二八事件背后当时台湾社会“三青团”、CC系、中统、军统等国民党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以及各种民间团体、中共的力量等等之间的纠葛。
除了完整收录与白崇禧宣慰台湾相关的函电、讲词之外,为弥补官方档案之不足,更收进白先勇与“二二八”见证人萧锦文、受难家属杨照等人的6篇口述访谈,以最新的史料提供读者来自民间社会的不同观察角度。
这是一段被隐藏湮没多年的故事,也是台湾历史上不可不知的关键十六天。
【代序】关键十六天 / 白先勇
【序言】 / 廖彦博
【第一辑】止痛疗伤:关键十六天
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事件
伤痛之一:派系倾轧
伤痛之二:政经失序
伤痛之三:镇压捕杀
白崇禧奉命宣慰
宣慰前准备与波折
宣慰行程逐日记要
第一日:三月十七日
第二日:三月十八日
第三日:三月十九日
第四日:三月二十日
第五日:三月二十一日
第六日:三月二十二日
第七日:三月二十三日
第八日:三月二十四日
第九日:三月二十五日
第十日:三月二十六日
第十一日:三月二十七日
第十二日:三月二十八日
第十三日:三月二十九日
第十四日:三月三十日
第十五日:三月三十一日
第十六日:四月一日
飞返南京复命:四月二日
返京后建议与奖惩
建议撤换陈仪
签呈查办柯远芬
建议奖升彭孟缉
宣慰报告书的评析
结语
【第二辑】口述访谈
萧锦文——萧锦文先生访谈记录
陈长庚——陈永寿先生访谈记录
许锡谦——杨照先生访谈记录
[附录]:官德庆先生访谈纪录
白克——白崇亮先生访谈记录
[附录]:随白部长宣慰
彭芳谷——彭芳谷先生访谈记录
粟明德——粟明德先生访谈记录
【第三辑】史料选辑
白崇禧将军宣慰台湾相关之函电、广播、演讲、文告
国防部长白崇禧呈报“宣慰台湾报告书”
[附录]:台籍人士敬挽白崇禧将军挽诗、挽联选录
【参考文献】
【注释】
白先勇:《代序:关键十六天》
我是一九五二年从香港到台湾来的,离开二二八事件不过五年,当时我十五岁,在建国中学读书。我念中学以至上大学的年份里,常常遇到老一辈的台湾本省人士对我这样说:
当时要不是你父亲到台湾来,台湾人更不得了啦!
他们指的是一九四七年台湾发生二二八事件后,蒋介石特派父亲以国防部长的身份到台湾宣慰,处理“二二八”善后问题。父亲在关键的十六天中,从三月十七日到四月二日,救了不少台籍人士的性命。当时台湾人对父亲一直铭感于心。那些台湾父老对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都压低了声音,似乎余悸犹存,“二二八”,在戒严时代,还是一大禁忌,不能随便谈论的。
一九四七年在台湾发生的二二八事件,不仅是台湾史上,亦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一个大悲剧。一八九四至一八九五年,甲午战争、《马关条约》,台湾被割让,台湾人民是这场第一次中日战争的最大受害者。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中日八年战争,中国人民丧失三千万生命,亦是最大的受害者。而这同一民族、同是被日本军国主义迫害的两地人民,在二二八事件中竟然互相残杀起来,留下巨大的创伤和难以弥补的裂痕。
二二八事件发生的复杂原因,许多学者专家从各种不同角度作过详尽分析,但从二战后全盘历史的发展看来,“二二八”恐怕并非偶然,类似冲突,难以避免。二战日本投降来得突然,接收工作,国民政府措手不及,东北、华北平津一带、华东京沪地区,是接收计划重中之重,一流军队人才都遣派前往。台湾在当时接收计划中,重要性排名后段,来接收的军队以及人员当然也属二三流了。事后证明,国民政府接收东北、平津、京沪一一失败,这也是国民政府失去大陆的主因之一。台湾经过五十年日本殖民,情况更加复杂。台湾接收,未能顺利,爆发“二二八”,并不意外。而事件发生的时间点,亦正是国共内战的尖锐时刻,中国大陆从东北到华北,遍地烽火。蒋介石正忙于调动胡宗南部攻打延安,那是国民政府当时全力以赴的首要目标,同时在台湾发生的二二八事件,其严重性及后坐力,政府未能及时作出正确判断,直到事态发展不可收拾,只得派兵镇压,全岛沸腾,蒋介石才命令父亲到台湾宣慰,灭火善后。
蒋介石任命父亲到台湾宣慰,基于父亲当时职位是国防部长,对军警人员有管束权,父亲因抗日军功,成为一代名将,在民间有足够的声望,而蒋对父亲处理危机的能力亦是充分信任的。当时父亲正在华北巡视各绥靖区,三月七日飞抵山西太原,即接到命令,紧急返回南京。三月十七日,父亲赴台宣慰,展开停损善后工作,当时,“二二八”已发生两个多星期,三月八日深夜,奉命来台的整编第二十一师主力在基隆上岸,其后一个星期,暴力镇压、滥捕滥杀随即展开,不少台籍精英分子以及基层百姓,在此期间丧命。父亲本来计划三月十二日赴台,后受阻于陈仪向蒋介石的建议,迟至数日。父亲抵台时,面临的情况,十分复杂敏感。当时全岛人心惶惶,台湾人民陷于极端恐慌状态,任何处理不当,即有火上加油、灾情扩大的可能。父亲是国民政府蒋介石主席亲自任命的特派大员,可以说手上掌握生杀大权,他的态度及措施攸关善后工作的成败。
据父亲回忆录自述,他处理“二二八”的基本态度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对“二二八”受难者,无论本省或外省人士,都心存哀矜,希望息事宁人。事实上他未赴台前,已听取各方的情报,因此他对于台湾情况,是有所了解的。父亲行事,一向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但行动却剑及屦及,当机立断。虽然他治军严格,但赏罚分明,尤其人命关天的案子,父亲宅心仁厚,谨慎判断。抗战期间,日本空军空袭成都,空军成都军区司令张有谷,令第五大队队长吕天龙率领十六架飞机避往天水,因为国民党军队飞机装备比日机差一大截,无法正面迎战。吕天龙卧病,由副队长余平享带队,降落天水机场时遭日机突袭,全军尽墨。蒋委员长震怒,将张、吕、余押至重庆枪决。蒋命父亲任军法审判长,父亲对蒋说:“军法审判必得其平,始可信服部下,若当毙而不毙,则我不作,若不当毙而毙,我亦不能作。”后来父亲将三人免除死刑,为空军保留了几位优秀人员。他对因“二二八”而涉案的人,亦是持同一态度。他显然认为因“二二八”遭捕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尤其是青年学生,即使有所触犯,也应罪不至死。所以他来台
1,台湾历史上不可不知的关键十六天,一段被国民党政府遮掩多年的故事!白先勇为父亲白崇禧与台湾历史再揭重磅,有真相才有愈合!没有二二八,台湾不会是今天的台湾;没有白崇禧,二二八不知如何收场。
2,二二八是台湾历史上的一个大悲剧,也是台湾现代历史的一个起点,如今的蓝与绿、统与独都与它有莫大的关系。滥捕滥杀、国民党内部派系相互倾轧斗争的秘辛,国民党移据台湾后的高层权力争斗,以及本省人、外省人的矛盾等等诸多因素,让国民党当局长期对二二八讳莫如深。事件的复杂,远非各种从自身立场出发的单方面论述所能阐明。
3,本书以白崇禧善后为主线,透过丰富的史料、档案和各类当事人的采访,清晰、详尽地讲述白崇禧处理二二八事件的历程的同时,还原出整个二二八事件的经过,澄清了事件的前因后果,解答了为什么二二八在台湾历史上如此重要且影响至今。多维度追索历史真相,又充分展现了历史的复杂性。
【选摘2】口述访谈《许锡谦——杨照先生访谈记录》
时 间 二〇一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地 点 台北市国联大饭店
访 问 白先勇
记 录 廖彦博
受访者 杨照
许锡谦,“三青团”台湾分团花东支团干事兼第四股股长,《东台日报》、《青年周刊》、《青年报》编辑,同时经营木材公司。三月二十日被捕,三月二十七日,尸体在南方澳附近寻获。
在二二八事件中,许锡谦先生遇害的原因,最早的官方说法,据杨亮功、何汉文提出之《二二八事件调查报告》当中各县市情况,花莲市部分:“十四、花莲市 三月四日,‘暴徒’召开民众大会,开始暴动,成立处理分会,并收缴宪警武装,先后组织白虎队、暗杀团、青年大同盟,以许锡谦为陆空军总司令,接收粮食所、邮电局等机关”(侯坤宏编,《二二八事件档案汇编(十七)》,页472),但许先生遗属表示,此种说法系官方有意诬陷(见江松青,《“二二八”受难者许锡谦家属对杨亮功调查报告的反驳》,引自李敖编《二二八研究》,页95—100)。
本篇受访者杨照,本名李明骏,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历史系博士候选人,是当代台湾著名政论家、作家、主持人,目前担任新汇流基金会董事长。杨照先生是许锡谦先生的外孙。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请您谈谈您外祖父的故事。
杨照(以下简称杨):我的外祖父名叫许锡谦,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名叫许柳枝。关于许柳枝的记载,在《花莲县志》里查得到,因为他是花莲首富。那时我母亲他们家掌握了鸦片、樟木等三大生意的专卖权。譬如砍伐樟木,只要是从花莲港载运出去的,就是经过许家。
许家和日本人的关系非常之好,“皇民化运动”时,也是第一批改日本姓氏的家庭。但是我母亲现在也忘了,当时改的姓氏是什么。我大概可以确定,外祖父的母语是日语。一直到他三十一岁去世时,他不会说普通话。他到过福建,去过厦门,可是福建厦门,那时候属于日本的势力范围;据我一位亲戚说,外祖父在厦门的时候,好像还和连震东在一起过。我的阿官叔公一直主张,其实很多台湾这些“半山”,根本不是“祖国派”,他们去的地方,都是日本人的统治区。
我也不是很确定,为什么在战后,外祖父会成为“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团员。我可以确定的是,外祖父去世的时候,担任的职务是“三民主义青年团”花莲支团的宣传股长。当然,这不是他的正职,他的正职是家里面的产业。外祖父二十七岁的时候,许柳枝先生就去世了。所以他接下家业,前前后后,只有他一个独子,其他都是姐妹。外祖父接下家业后,不到两年,台湾就光复。
按照地方亲戚的说法,外祖父在厦门的时候,可能有祖国思想;但是根据我搜集所有的资料看来,其实对这个说法是存疑的。我觉得比较可能发生的情形,是那些他在厦门认识的“半山”朋友,回到台湾以后,与国民党、长官公署合作,就把他介绍进来。对他来说,与国民党发生接触,很可能不是意识形态层面的事情。
当时花莲县光复后的首任县长张文成,属于省党部系统;我外祖父应该是因为这种人脉关系,加入了“三青团”。时间是在一九四五年的年底。但是他真的不可能知道,当时省党部与青年团之间派系斗争的关系。这个派系斗争,我一直认为是引发二二八事变的关键。他们斗得太厉害了。
到底外祖父加入“三青团”后,做过什么事?现在也没有太多的资料。关于他在二二八事件当中的角色,据地方人士的回忆,当时在花莲的外省人并不多,从二月二十七日到三月五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乎没有留下正式记录。我也只能从老先生们的记忆里去拼凑,可是他们的说法都不一样。与我外祖父最亲近的阿官叔公,他的说法是,在“二二八”的消息从台北传来以后,从南洋退伍回来的日军中的台湾人,彼此之间有联系,因此有若干南洋军人跑到花莲来。所以应该是在二月二十八日,或者是三月一日,在花莲就发生了民众围攻县长官邸的事件。这是二二八事件期间花莲最重要的事情,这应该是南洋退役军人有组织的行动。我外婆最小的弟弟,被征调去南洋没有回来。应该是因为这层关系,我外祖父和这群南洋退役军人是熟识的。按照阿官叔公的说法,这整件事情,是由我外祖父去处理、解决的。在我小的时候,我父母偶尔会很隐晦地说,在二二八事件当中,外祖父其实是个英雄。实情如何不知道,但听到的说法都是,因为有他出面,县长官邸的危机才得以解决,让事情能被处理掉,所以“二二八”在花莲,没有任何其他事件发生。
我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外婆还健在;但是外婆受的教育不多,能记得的事情也不太多。可是,外婆跟我说过一件事情:当时外祖父为什么会被杀害,有一部分,是他“老神在在”,觉得自己是去处理这件事情,是站在县长这边的。用当时的话来讲,他觉得自己是站在外省人那边的。所以,军队来的时候,他完全没有任何防备。他不觉得自己会有事。他后来的情况,是我的推想,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问外婆,阿公为什么要逃?外祖父走的时间真的无法确定,大概在事件发生几天之后,他就跑到台北去。现在据我的推测,应该就是有了一份清乡名单,他的“半山”朋友告知,他被列在名单上。
白:根据你的看法,他会列在这份名单上,原因是什么?
杨:我几十年来一直有一个冲动,很想要搞清楚那份清乡名单在哪里。如果你看吴浊流写的《台湾连翘》,他是直接说,名单就是他们提供的。可是如果你再看《帽檐述事》——就是省党部主委李翼中的回忆录,把这两种说法对在一起,我觉得,应该说,当然“半山”在这件事里绝对有出主意,不过名单还是和省党部有关系。省党部不会知道地方上的这些名单,可是如果不是省党部主导,这份名单也不会一面倒,清乡名单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三青团”的人。我一直在猜测,省党部就是借由这次机会,来清洗“三青团”的人马。
看《帽檐述事》就知道,省党部把“三青团”当成是左翼。这牵涉国民党派系间的内斗。在接收台湾的时候,省党部非常在意“三青团”比他们早到,我外祖父为什么参加的是“三青团”?因为他们比省党部早到台湾。“三青团”部,据我所看的资料,在十月二十五日台湾光复之前,就已经进到台湾。省党部来后,发现团部已经有很多的活动。所以,这当然是我的猜测:整件事情的关键,就是省党部借由二二八事件这个机会,向军队提供“三青团”的名单,他们想把“三青团”的势力、台湾本土的势力,一网打尽。但这份名单到底是谁提供的?仍然不知道。我的外祖父最有可能因为“三青团”的关系,上了这份名单。
白:这件事情的时间点,是在什么时候?
杨:时间就是在三月初的那几天里,事情快速发生了。我外祖父逃到台北,找了外婆的娘家,这件事情是很明确的。外婆的娘家也是世家,板桥江子翠的大地主,他们两家是世家联姻。当时我外祖父去找岳父,他不敢说自己要逃亡,所以他用的理由是,要开味精工厂,这是我外婆记得的情况。他岳父就交了两万元给他。其实外祖父是准备要跑到日本去的。接下来,详细情况如何,仍然不知道,但他就在台北被抓了。
外祖父在台北被抓,按照阿官叔公的说法,是有一份公文,要把他押回花莲。所以,军队押着他要回花莲。什么单位抓他的?现在不晓得,老人家们都说是宪兵。在台北的哪里被抓?现在也不知道。这些过程,现在我们只能推测。但是,根据外祖母回忆,外祖父被抓后,或是用电话,或是用书信,曾经传消息给他的岳父,拜托来营救他。被抓的时候,他身上带着两万元。之后,军队走到南方澳,有说法是押解他的这些军人嫌太麻烦,不想再继续往前走,就在南方澳将他杀害。他的尸体是在南方澳被发现的。把他枪毙之后,因为有一份公文,要把他押回花莲,所以军队有回报,用了例如人犯企图逃亡一类的理由,将他就地枪决了。然后,有说枪决地点在南方澳,但是尸体没运回来。
阿官叔公是我外祖父事业上的助手,所以当时由他去找尸体。他跟我描述过当时的状况:当时只知道人死在南方澳,他到了以后四处问人。我问阿官叔公的时候,他当时大概七十多岁了吧,每讲一次就哭一次。到了南方澳,只能到处问人:有人被枪毙,知不知道在哪里?后来真的被他找到了,外祖父的脑袋少了一半,而且没有办法安排车子运回来。是阿官叔公背着外祖父的遗体,从南方澳一路背到东澳,外曾祖母派车把他接回来。我母亲记得,他的遗体一回来,外曾祖母就把外祖父的所有相片、文件都烧了。这就是后来为什么照片都找不到,因为没有留下来。现在家里我看过的,就剩三张照片:外祖父与外祖母的结婚照,他在河边和朋友还有抱着我舅舅的照片。我以前感到最难过的一幕,就是见到我舅舅拿着这张照片哭。第三张照片,是一位日本老师要离开的时候,他在居酒屋替老师送行时的留影。
外祖父的遗体接回家后,还有一段插曲,所有亲戚都记得:因为人死在外地,而且是凶死,依照习俗,不能进屋里。我外曾祖母个性非常强悍,我小的时候还见过她。她说:我不可能就让他这样停放在外面。所以,让我外公的尸体进到家里。这么做,其实是犯忌讳的。外祖父的尸体回来之后,设了灵堂,照亲戚的说法,外头随时都有宪兵。所以,在家里设灵堂,完全没人敢来致祭。我母亲的印象为什么会那么深刻,是因为所有的大人都在感慨,花莲首富死了,竟然没人敢登门上香。当然没有人敢来,我妈记得那些军人的枪是上刺刀的。我妈的印象里,真的就只是白崇禧将军来了,但是哪一天到的,母亲也不知道。所以我在看您的《父亲与民国》时,就很想知道,白将军是哪一天到的花莲。
我母亲记得,白将军亲自到外祖父的灵前上香,之后,所有外头的军人,全都消失了。以后才真正有人敢来致祭,当然还是很怕,这些人是亲戚、朋友,还有外公在生意上的伙伴。我妈说,当时她还很小,不过我外婆一直讲,外曾祖母其实很担心,外祖父没办法出殡——在那种政治气氛之下,就是凶死。他们都很感谢白将军,所有这些事情的转折,就是白将军来上香。当然,悲剧已经无法挽回,但至少可以有个像样的丧礼。
这是当时大致的情形。我也努力地问过母亲,还有没有人可能记得当时的情况?或者有谁和白将军有过互动?但要是有,恐怕也都不在人世了。母亲当时才十二岁,她又是长女,所以我的阿姨、舅舅年纪更小,更不知道。
母亲这个花莲首富家庭,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就败落下来。现在我还和母亲开玩笑:要不是因为有这件事,你也不会嫁给我爸。他们两人的家庭背景,原来是有很大的差距的。我的姑姑,是我父亲的大姐,大我父亲十二岁,现在已经九十三岁了;以前她精神好的时候,也说过这件事,但是这对他们来说,是很遥远的事,也不会想到她弟弟会娶这家人。她印象中,不只是我外祖父家,他们家附近的区域,那阵子没有人敢靠近,所以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祖父家主要是卖木炭,印象中,我祖父很长一段时间里,木炭都不送那一区。真的就像瘟疫一样。整个花莲市区,大概就只有这件案子。
白:所以我想,因为如此,我父亲才会知道有这件事,不然他不会到那里去上香的。
杨:外祖父一家算是幸运,因为事情发生时,家产还算丰厚,一时还能支持。可是后来我妈印象很深刻:在她成长的过程里,当家的是我外曾祖母,后来完全支持不下去了,只能一直卖土地。我一生当中感觉最凄凉的,就是想起我舅舅。等到舅舅长大,已经什么家产也没有了。
我舅舅也是最怨恨的,每次讲起这件事情,说起国民党,就恨得不得了。对他来讲,家破人亡不是当场目睹,可是后来了解,他原来是花莲首富的独子,本来家产全部都应该是他的,现在都没了。我舅舅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是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的。外祖父死的时候,舅舅六岁。所以后来我父母结婚之后,舅舅跟我父亲很亲近。父亲比舅舅年长十三岁,我猜对舅舅来说,我爸有一种父亲的形象(father figure)。舅舅在台北市南昌街开文具行,他之所以会到台北来开文具行,都是我爸爸到台北的缘故。但是后来我家改做服装店,非常忙;我爸到现在还一直很内疚,就是在那段期间,我舅舅开始酗酒。他走的时候,年纪才五十七八岁,真的是因为酗酒,肝整个坏掉。
对于台湾人的社群,“二二八”这种记忆,那是很可怕的。真正最可怕的是那种震撼,后来,它变成了一种禁忌,然后这个家,这些人,就从此背负着这个印记。我母亲十八岁高女毕业,进入台电工作。她之所以会进台电,都是曾经受过外祖父帮助的人,在暗中偷偷帮忙。外祖父的故事,我直到当兵,大概是一九八六年的时候,妈妈才告诉我。所以我那时非常激动,有次我休假回家,台湾当时快要解严,社会上有很多活动。我妈妈去参加了一场和“二二八”相关的活动。她回来以后情绪很激动,这才告诉我的。我知道之后非常激动,连写了两篇小说。就是因为在这么久之后,我才知道外祖父的故事。直到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妈妈才告诉我:外祖父是二二八事件的受难者,他怎么样被杀,阿官叔公怎么样去寻找遗体,怎么样背回来,遗体怎么样不顾忌讳进门,她是怎么样留下那刺刀的印象。
我从美国回来以后,特别回到花莲,去找阿官叔公。那是我最完整的一次,记录下外祖父的整件事情。我去找他的时候,刚开始,他不太愿意理会我。我觉得很奇怪。当然在之前我回花莲的时候,很少碰到他。后来我找了他好几次,他发了脾气:“你们家的人,我不要见!”我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这种伤是这样的深。因为我的阿姨,后来嫁给外省人,他不能接受。他记得把外祖父的遗体送回家时,外曾祖母对他说过一番话,大意是“这个家庭从此以后,和外省人没有任何关系”。后来我回家问母亲,妈妈说她记得,阿姨要嫁姨丈的时候——姨丈是广东人,阿官叔公还跑去她们家里闹场。我真的硬是和他磨,他才愿意跟我说起这些往事。
阿官叔公是许柳枝先生的学徒,和外祖父从小一起长大。两人身份有差别,他对外祖父特别好。他对我说,自己九岁、十岁时,就到外祖父家当学徒,外祖父是少爷,年纪比他大两三岁,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把他当作兄弟。这是可以了解的:家里只有姐姐、妹妹,所以对阿官叔公非常好。阿官叔公回忆说,当时他在南方澳到处找外祖父的遗体,民家告诉他,看到军车载着人,往港口右边方向去。阿官叔公说,很奇怪的是,他走到了港口,没往右边去,反而向左边走,所以他是在走错方向的情形下,找到外祖父的遗体。后来他一直觉得,这是上天注定,要让他找到。
后来据我的整理和了解,二二八事件的罹难者,基本上可以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军队上岸的时候,完全是没有特定目标的杀戮。高雄要塞死了一批人,基隆死了一批人,还有一个地方是嘉义。另外一批是像我外祖父,在清乡时被杀害。我的推测,白将军在二二八事件后来台宣慰的最大作用,是救了不少清乡名单上的人。我的猜测与解释是:白将军一定知道军队清乡的计划和清乡名单。而且,在其他接收区,他一定看过这种做法。所以他到台湾来,一定有一个明确的想法,要阻止这种清乡的做法。不然,就没有办法解释,他为什么会来外祖父的灵堂上香。白将军应该是反对清乡做法的,像我外祖父这类人,在清乡时全部未经审判,就被杀掉。
白:父亲到台湾来,以国防部长身份下了一道命令,禁止滥杀。我在想,如果换了一个人来,没有这样的身份,可能约束力就没有那么大。
杨:白将军来台湾的这十六天,刚好是最关键的时候。换一个人来,结果可能会不一样。从我们家的角度来说,当然会想,时间就错过了那么几天。早一个星期来,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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