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张家的文化,如水流动,斯文百年,绵延不断。张家十姐弟各有才艺,成就斐然。四姊妹中的小妹张充和,书法、昆曲、诗词等出身传统,却又不拘泥于古风,早已经汇进世界的文化主流。对于这个斯文流动的家族,对于自己的特殊的成长经历,张充和女史本人会作何无意书写?
1936年,张充和经胡适介绍进入《中央日报》编辑“贡献”副刊,一年多时间,她发表了大量的短文,散文、小说、随笔、书评、艺术评论等等。追溯张充和民国文选,亲情、师道、成长、变故、友谊、旅程、信仰、感悟等等,张充和的小文充满了禅意和哲理,隐含着无限的悲悯之心,她以一个“退步者”的姿态,逐步走向她的“无所不能”的造境(沈尹默语)。
《桃花鱼》背后的曲折和坦阔,《小园即事》里的寻常家境,龙门巷的童年记事,姑苏城外浓雾里的母女情深,扬州外婆家的黯然,青岛海边的绮丽旅程,曹操点将台的古意回归,拙政园里的昆音袅袅……看张充和文字里“有古人尤其是有自己”的多情世界。
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最后的闺秀”或许太过于传奇和正式,不妨从充和本人的文字开始,还原她自己。
附记:文字之外,本书披露一百多幅往事图片,包括沈从文长子绘画不同时期的四姨张充和(顽皮、青春、时尚、优雅、亲切),以及九如巷张家新发现的1936年卞之琳、张充和苏州园林合影,等等。付梓之际,衷心感谢张寰和、周孝华夫妇提供稿件和口述回忆,感谢周有光、傅汉思、张定和、沈龙朱、周和庆、陈安娜诸位多篇文章,感谢史景迁、金安平夫妇与郑培凯、鄢秀夫妇祝贺题词。
张充和(Ch’ung-ho Chang Frankel),祖籍合肥,1913年生于上海。“合肥四姊妹”之小妹。十岁时师从朱谟钦学古文及书法。十六岁从沈传芷、张传芳、李荣圻等学昆曲。1934年考入北大中文系。抗战爆发,转往重庆,研究古乐及曲谱,并从沈尹默习书法。胜利后,于北大讲授昆曲及书法。1948年结缡傅汉思(Hans H. Frankel)。1949年移居美国,在耶鲁大学教授书法二十多载,并于家中传薪昆曲,得继清芬。
王道,安徽人,青年作家。
【编序】 不可不信缘(王道)
【影像】 张家往昔
【辑一】 少年时光
我的幼年(充和)-《乐益文艺》 一九三三年
别(充和)-《乐益文艺》 一九三三年
手(张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九日
隔(乔留)-《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马夫(真如)-《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
兔(季能)-《中央日报》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梧桐树下(季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五日
风筝(杨枝)-《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五日
开冻(如海)-《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三日
墙缝(季如)-《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七日
变戏法(充和)-《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五日
乡土(如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四月十日
扇面(充和)-《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一日
箫(季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五日
【辑二】 岁月留痕
梁石言先生略传(充和) 《乐益文艺》 一九三三年
张大千画展一瞥(真如) 《中央日报》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活文学(茹)-《中央日报》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阴晴(真如)-《中央日报》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八日
海边(季轮)-《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日
海(季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九日
病余随笔(季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九日
崂山记游(季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
崂山记游(续)(季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
凋落(张充和)-《中央日报》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瘦西湖(真如)-《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四日
吃茶(季如)-《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藏(华)-《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三月二日
写信(茹华)-《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二日
因果(那含)-《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五月三日
网(充)-《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
蚕(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四月三十日
冬春之交(季能)-《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
门(充和)-《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一月十六日
创造(如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九日
扔(充)-《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四月十五日
路(充和)-《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四月十六日
寻(如)-《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七日
她(张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日
【辑三】亲情记忆
晓雾(茹)-《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三月三日
我们的庭院(真如)-《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日
痴子(旋)-《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四月十七日
二姐同我(张充和)
附录:周有光致信充和四妹
三姐夫沈二哥(张充和)
附录:初识沈从文(傅汉思)
附录:读四姨诗书画选引起的回忆(沈龙朱)
附录:康州的秋雨(周和庆)
附录:张家小五弟眼中的四姐(张寰和口述,王道记录)
【辑四】桃花鱼歌
不须百战悬沙碛,自有笙歌扶梦归——张充和早期诗词试析(张定和记录,王道编注)
趁着这黄昏(张充和作词,张定和谱曲)
一次同期,两首昆诗(王道)
附录:张充和致信余心正
【代跋】编后中的“编后”(王道)
编序《不可不信缘》(王道)
据说晚年的张充和尤其信缘,无论是对于自身的经历,还是对于前来采访者,她总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巧合点,似乎冥冥之中,有些事是注定的。这或许源于她的戏曲之路的影响,或是对命运不可捉摸之处的联想。不过,对着眼前这一堆张充和的早期作品,我似乎有很多种解释,但最能获得自己肯定的还是缘分。
第一次是摸索着找到九如巷张家,后来,一次次进入张家“听课”,成为“旁听生”。有一次,就着茶点,不经意间听周孝华奶奶说起张家姐妹的生活往事:一天,允和得意地宣布,她的文章上《中央日报》了。在这之前,允和很多文章已经刊登在《苏州明报》上了。她的性格就是这么直接,有什么都表现在外面。说到这里,周孝华奶奶说,其实四姐充和也写了很多文章,老早报纸上也用过不少,但充和似乎不大在乎,不大宣扬的。周孝华奶奶说,充和的文章她是读过一些的,写得很朴实,有点小哲理,可惜现在都很难找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说,如果能收集齐了出个集子就太好了,心里却很忐忑,到哪里去找呢?连张家都找不到了。周奶奶给的一条线索提醒了我,说50年代初,卞之琳来苏州时借住张家,当时就是她安排卞之琳住在张充和原来房间的,考虑的原因不言而喻了。当时,卞之琳在房间里找到了张充和的一些旧稿,后来带去美国给了张充和。卞之琳所带去的是否有张充和旧时的文学作品,不得而知,从后来看,他的确收集了不少张充和早期发表的文章,还手抄给了张充和。这在黄裳的回忆文章《珠还记幸》,以及《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木令耆主编)里都有佐证。
1982年6月9日,张充和从海外给黄裳回信一封,其中提到:“前几日(一周前)之琳寄来您手抄《黑》。这个笔名再也想不出如何起的,内容似曾相识,可值不得您家亲为手抄。之琳真是好事之徒……”
此前的1982年12月11日,卞之琳曾给黄裳来信,叙及当年9月香港《八方》杂志刊登了张充和两篇“少作”,是他手抄后转去的。“1937年秋冬间我刚到成都,从大学图书馆的旧报副刊上,抄录下她这样的散文二三十篇,她是知道的。去年在她家里谈起,我回国后找找,只仅存这两篇,纸破字残……她当年在靳以编的《文丛》第一期上还有一篇《黑》,忘记了署名什么,你如能在上海什么图书馆找到此刊,把这篇短文复制一份寄给我看看,就非常感谢了。”(黄裳《珠还记幸》)
就这个线索,我找到了1937年的《文丛》,还真找到了那篇《黑》,与巴金的《家》、萧乾的《梦之谷》、何其芳的《七日诗抄》等编辑在一起,署名为“陆敏”。张充和的母亲叫陆英,其笔名想必是随母姓,至于敏字,也可能是就手取的。后来这篇《黑》还被收录在了《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里,提供者正是卞之琳,为此主编木令耆还对卞表达谢意。
“历久不衰的钟情,珍惜对方的文字留痕,千方百计地搜寻并张罗印出;对方的一颦一笑,都永不会忘记,值得咀嚼千百遍的温馨记忆永远留在心底。这一切,都在淡淡的言语中隐隐约约地透漏出来了。”这是黄裳对于卞之琳收集和发表张充和早期旧作的点评,寥寥几句写尽了两人的关系。
这个情节的背后还有一个人物,就是(章)靳以先生,黄裳最早是通过靳以向张充和求几个字的,时在1949年。靳以与张充和的关系,周孝华奶奶也略知一二,说这位先生有才,人也很好,性格也好,有一次来苏州看四姐充和演昆曲,看着看着就哭了。这事后来张充和也有小文记之,感慨万千。
“小东,你以后不要叫我张先生,就叫我姨妈,我和你爸爸是非常近的朋友,我们之间无话不谈。”2004年秋,靳以女儿章小东第一次见到张充和时,张充和对她说。这话让我想起周孝华奶奶扯的“闲篇”:当初那么多人追求四姐充和,要我看呀,最有可能应该是靳以,论才气、爱好还是性格,希望都很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靳以没有动作。
后来,张寰和(张充和五弟)先生又提供了一个线索,说他在编辑苏州教育志时曾在档案部门查资料,发现了张家创办的乐益女中办有一份《乐益文艺》,其中就收录有四姐张充和的几篇文章。就此,我查到了三篇,分别为《别》、《梁石言先生略传》、《我的幼年》。接着又在《水》上找到《二姐同我》。再接下去,寻找的路径开始顺当起来,当我拿着打印出来的几十篇目录和十几个笔名向周孝华奶奶汇报时,她很是惊讶:“怎么这么多?”一旁的张寰和爷爷则生疑起来:“不会弄错吧,怎么能确定是四姐的文章呢?”老人家一辈子认认真真,尤其在著作权上,更是谨慎,心情可想而知。
2012年10月14日,我读到了陈子善先生一篇文章《张充和的“贡献”》,当时正是《张充和手钞昆曲谱》出版宣传之时,其中提到书中的“张充和大事记”(“1936年、1937年至南京任《中央日报》副刊《贡献》编辑,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说当时张充和才二十四岁。但是陈子善先生粗查《贡献》,却未发现有张充和的文章,“张充和似未以本名在《贡献》发表作品”,并说“《贡献》不发小说,诗歌偶尔出现,‘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之说,不知所据为何。当然,她不可能不为之撰文,需从该刊众多笔名中考证”。陈子善先生是研究民国文学的大名家,虽然对充和的文章史料并不清楚,但他不愧为名家之处在于“需从该刊众多笔名中考证”,我正是这样一步步考证出了张充和先生的众多笔名。
我首先想到的是张充和考入北京大学时的名字:“张旋”。于是在系统里搜寻,查到了很多篇,其中有“张旋”翻译的长篇小说《达夫尼斯与克罗》,连载多期。从未听说张充和翻译作品,且看文笔也不像。再查到《手》、《她》等发表在《贡献》上的作品,细读内容及笔法,必是张充和无疑,其中的细节和环境、背景都与张充和早期在合肥的生活相符,尤其不少文章提到了养祖母(即李鸿章侄女识修),还提到了一起出入佛门净地场景。
再就是从张充和的字上动脑筋,合肥四姐妹各有字,大姐元和伯元,二姐允和仲允,三姐兆和叔兆,充和为季充。然后是“字”加“别名”,如“季旋”,结果一下子在搜索系统里找到了《箫》、《崂山记游》、《海》、《钟声》等多篇。然后再带着这些目录按图索骥,当然有时也会有个别篇目“吃空”。
“季旋”、“真如”、“茹”、“如旋”、“充相”……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篇《晓雾》,写的是一个女孩从江北回到江南家中过了一段时间,在回归的时候,母亲与她同乘黄包车赶往火车站,在晨间浓浓的雾色里,分明带着几许亲情离愁,母亲为她拭去额头发间的露水,也为自己拭去了泪水。车站在城北,正是苏州,张充和吃奶的时候就被养祖母从上海抱回合肥生活,间隔着回苏州家中小住,在张充和的内心里,母亲是一个纠结而复杂的称呼,她觉得很近,但分明很远。
当一篇署名为“真如”的《我们的庭院》摆在眼前时,我细读几遍,发现这正是常去“听课”的苏州九如巷张宅。
“从堂屋门前的阶台下是一条碎石子路,直通到大门前。我们嫌太简单,假使大门一开就可以看到中堂里面了,在长方院子的三分之二处,扎一道竹篱笆,篱内成正方形。篱外剩下一口井,四弟还预备在井的对面一块地上种一畦菜。
“姊姊是爱花草的,她栽两棵牡丹在阶台的两旁,她爱富丽,所以两边种牡丹,以壮观瞻。两旁开两个花畦,种各种花草。
“四弟只有十二岁,他已有志愿将来学农,读各种植物学同农科的书,他收集许多种子,这正是他实习的机会。……”
当我拿着这篇文章与周孝华奶奶在原址上察看地形时,周奶奶如数家珍地指出了具体方位,一口古井还在,周奶奶常用它烧水洗菜,张充和每次回国回家来都会亲手提上一桶水来。张充和有五个弟弟,四弟张宇和是一位农学家,曾任中科院江苏植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山植物园副主任,果树、花卉类著作颇丰,参与论证了众多景区的规划,成为一代名家。他所培育的香椿,曾被带到四姐充和美国家中种植,每年收获时,都会让四姐想起这位四弟,当然也会想起四弟年少时在九如巷院里为蔬菜和桃子、石榴除虫的场景。
人物可能会有巧合,但情节不会撒谎。周孝华奶奶看多了张充和的文章后,说四姐的文章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她说话的方式还是有些“乡音”的,合肥乡音,或者是“张氏乡音”。总之,在核对文章方面,我们“宁缺不错”,只要吃不准的,坚决撤下来,因此还是留下了一批美文,期待有机会再慢慢梳理、甄别。
对于张充和女史的书法和昆曲才情,因是外行,不敢妄谈。而她的文学方面,诗词的瑰丽、别致和意境也是不缺方家评论的。
木令耆(刘年玲)先生的文学造诣已不需赘述,先生多年致力整理海外华人作家文学,多有建树,她对张充和的文章有几句点评,颇具有总结意义,说其境遇为“险将遗落的珍珠”,将之与凌叔华齐比五四运动之后崛起的作家。“张充和在文字、语法上较近中国散文传统,可是她那出奇丰富的幻想形象,却是来自五四运动后的思想解放。”并说“张充和也是早期用白话文写作的散文小说家;她和(凌)叔华是当时中国现代文学的前卫作家”。
“张充和属于中国传统淑女中多才多艺的奇女子。她的幻想是如此离奇纤细,如梦幻,如神虚,如形影。她的描叙不落陈套。读她的作品,使人感到隔着一层细纱幕观戏,有那似真似假模糊雾迷的情景。本来散文便是采用意识流的技术,张充和却将她这天然的长处升华到虚无缥缈间去,给读者飘飘欲飞的感觉。她的散文介于散文与小说之间,有浓厚的戏剧性,好似舞台上演戏,情折事曲。她的文字结构紧密,如一出精彩的戏曲。她是昆曲家,精通古典音律,文字作品也表现戏曲的节奏。”(木令耆编《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花城出版社)
木令耆先生的点评专业而中肯,虽然我对她将张充和与五四运动思潮联系在一起表示商榷,但对她就作品本身的解析表示赞同,如果木令耆能够多读一些张充和的文章,相信会有更全面和彻底的解析。张充和的文风的确有一股戏剧性,她的文章都不长,多在千余字,但都会像一出戏,有起点、伏笔、高潮、冲突和尾声,所以很好看。还有她的写法,“她的散文介于散文与小说之间”,无论是散文、小说还是杂文,都无法定性是纯粹的某一文体,比较模糊,而且看上去写法随意,但用词又很讲究,有的典故可上溯千余年,再细读又都是眼下的新事,有机地打通了古今的联系。
再一个特点是“禅意”,细读张充和的早期文章,总能获得一些小哲理,做人也好,做事也好,从业也好,她都会给出一个明澈的见解,供你参考,且不拘泥于常理。这应该与张充和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有关。养祖母识修出身大族,但身家孤零,与张充和相依为命,其一心向佛,多做善事,常带着张充和出入佛门,在张充和的作品里时常能见到类似场景,甚至结交了小尼为友。小充和衣食无忧,还有专门的私塾先生教课,但没有小伙伴的童年注定是孤独,甚至可能是孤僻的,这也练就了张充和慎独和忍受寂寞的性格。可用一个古词“静女”形容。但这样的际遇,也成就了她承接中国传统文化衣钵的天机。诚如学者余英时所说:“充和何以竟能在中国古典艺术世界中达到沈尹默先生所说的‘无所不能’的造境?这必须从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谈起。她自童年时期起便走进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经、史、诗、文,有书、画,也有戏曲和音乐。换句话说,她基本上是传统私塾出身,在考进北大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现代化的教育。进入20世纪以后,只有极少数世家—所谓‘书香门第’—才能给子女提供这种古典式的训练。”(《张充和诗书画选》序言,张充和作,白谦慎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余英时先生曾读过张充和的早期作品《张大千画展一瞥》,就文章本身他以为:“充和与古典艺术精神已融化为一,无论在创作或评论中随时都会流露出来。”
“笔下流动着无限的诗思和极高的品格。……大千先生的艺术是法于古而不泥于古,有现实而不崇现实,有古人尤其是有自己。”(张充和原文)
“充和此评完全立足于中国艺术的独特系统之内,所运用的观点也都自传统中来。如‘诗思’即是说‘画中有诗’。‘品格’也是传统谈艺者所特别强调的。艺术创作的‘品格’和艺术家本人的‘品格’密切相关,这是我们在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上常常碰见的一个论题;至于如何相关,则历来说法不同,这里不必深究。无论如何,这是从以‘人’为中心的基本立场上发展出来的。”余英时先生这一点评正中肯綮,张充和的早期文章总是“从‘人’出发”,她不厌传统,但也并不急于接受现实,她总是有自己的主张,例如,当别人开始接触新文学、新事物、新思潮时,她却偏安在拙政园破落一角,对着一个残碑上的几个字研读大半天。当她踏入佛堂后,人家说在心里按照左右脚进门起,数罗汉数到自己的年龄数,就是自己未来的样子。而她偏要质疑:“现在仍然有那股傻劲,向罗汉堂中找自己。却更有一股傻劲在这个世界中寻找自己。也许是自己太糊涂,也许太囫囵,连自己都找不到了。找到的自己,总不是理想的自己。”(《罗汉》)
最能体现张充和“从‘人’出发”文风的是《隔》:一个仆人的小儿子,成为充和在大族院落成长的伙伴,两小无猜,淳朴干净,忽然有一天,这孩子长大了,再回到充和家时,眼睛、鼻子、嘴巴、笑涡都还在,但不再开口说话,不再敢高声地笑,也不敢攀爬滑溜溜的大柱子,最受不了的是他还向她跪下磕头。“为什么他不再拉着我的手去后园摘黄瓜,摘扁豆?为什么他不采一大束诸葛菜的紫花来装饰我一头一身?”“你这么恭敬叫我冷,你这么胆怯叫我怕,而你又这么稳重端庄是在叫我老了。”……
记得金安平女士的《合肥四姊妹》里曾引用过这一情节,当时也说这佣人的孩子是充和的小时玩伴,或许这根本是充和的“虚晃一枪”,她笔下总是充满着真实的虚幻,让人不经意间陷入其中,久久走不出她那短短的迷局。
最后说明一点,对于张充和女史的原文,尽可能不做修改,因此个别地方可能读起来不大通畅。此次选出来的,还有个别字看不清楚,一律留出空格,确保原汁原味呈现。
2013年10月10日 一水轩
【周有光】—— 今天四对夫妇,顾传玠、张元和、张允和、沈从文、张兆和、傅汉思都离我而去,张充和还生活在美国。张充和受到的传统教育最多,是书法家。
【欧阳中石】—— 无论字、画、诗以及昆曲,都是上乘,很难得。她一贯保持原有的风范,格调极高。像昆曲,她唱的都是真正的、没有改动过的。
【余英时】—— 有光先生说得十分准确:“张家四姐妹的名气很大,不光在中国,在外国都有很大的影响。”四姐妹中我闻名最早、相识最久、相知最深的则是充和。
【许倬云】—— 她是我的长辈,九十多岁高龄,笔力依然如此劲秀!可佩!
【白先勇】—— 对张充和女士,我是敬佩的——琴曲书画,当今才女。
【董 桥】—— 充和先生送过我一幅墨宝我已然很满足了,我迷她的字迷了好多年。
【陈平原】—— 掰着指头算,依旧健在的北大中文系系友,会写字的虽不少,但如此优雅,且又如此高寿的,没有第二位。
【木令耆】—— 张充和也是早期用白话文写作的散文小说家;她和(凌)叔华是当时中国现代文学的前卫作家。
【郑培凯】—— 一花一天国,一沙一世界,追寻传统的审美境界,就是为文明悬起一盏引路的灯。
【史景迁】—— You gave me my early instructions into what the scholarly life could be, and I treasure that memory.
【金安平】—— Scholar, friend and teacher in the arts and the art of life.
1. 她是真山真水之间的留白,最后一位“合肥四姊妹”——如果说20世纪大历史是一幅历史画卷上的真山真水,张充和就是真山真水之间的留白。她的意义就是这个纸醉金迷、纷纷扰扰、追逐欲望和名利的世界里,那一霎清阴。《小园即事:张充和雅文小集》继《曲人鸿爪:张充和曲友本事》、《古色今香:张充和题字选集》、《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之后,再次印证,我们这个时代丢失了很多从前优雅、丰富、人性的东西。
2. 中国传统文化最美好的余韵,101岁首次结集“民国青春文选”——张充和生于民国二年(1913),生性淡泊,不愿立传。她对诗文从来不会刻意留存,谁有兴趣谁收藏,人称“险将遗落的珍珠”,与凌叔华齐比。现在想想,百岁张充和能留下《小园即事》这几十篇美文,最应感谢的是胡适,1936年他推荐她去编辑《中央日报》副刊,才让她的文才得以点燃。
3. 从年轻时就开始退了的“退步者”,昆曲唱了一辈子——《小园即事》编注道,张充和是一位“退步者”,而且退得很早,从年轻时就开始退了,人家都忙着赶超时尚、潮流,她却不紧不慢地,甚至退回到中国古典文化和传统中去。余英时赞曰:“我必须指出,这一‘信念’今天看来似乎无可争议,但在1936年的中国却是非常不合时宜的,特别是在受过‘五四’思潮洗礼的知识界。”
◎ 封面图片
20世纪30年代,张家四姊妹(前左张充和,前右张允和,后左张元和,后右张兆和)与父亲张冀牖在苏州九如巷张家小院合影。(张寰和供图)
书名题字,张充和。
一、《我的幼年》(摘自1933年《乐益文艺》)
告诉我幼年生活的只有“忆”,它并且还告诉我那时的生活虽然很平淡,和别的孩子一样,但是比较现在的生活要有味得多,温暖得多;在当时并不感觉到有味或是温暖,这才是真正的有味和温暖;因为在不知不觉中的好处,是再也感觉不到的;除非在现在才这样感觉着,然而现在假使和那时同样的在不知不觉中的有味和温暖,又何尝会感觉到那时的有味和温暖呢。
四岁时,外面来的客人们问我说:“你是谁生的?”我总是答一声:“祖母。”他们总是大笑一阵,我只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心里说:“这有什么好笑?难道你们不是祖母生的,还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我一直不晓得祖母而外还有什么人?
在花园里,站在祖母面前,没有祖母的手杖高,祖母采了四朵月月红——花名——戴在我的四条短的发辫上,因为花园里没有镜子,我只得向地上看我的影子,只见牛角似的发辫每个上面添了一朵花的影子,我欢喜得直跳跃起来。我跑到许多深草处寻找野花和奇异的草,祖母向我说:
“孩子,丛草处,多毒虫,不要去!快来!你乖,来!我替你比比看到我手杖那里?”我跑了去,祖母替我比一比,然后叫我拾一块碎碗来,在手杖上刻了一个痕,又向我说:“今年这样高,明年就有这样高,后年就和手杖平了。”我开心极了,一心就想长到祖母的手杖高。
书房窗外两棵梧桐树那样高,秋深了,梧桐子时而落了下来。我在读《孟子》:“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王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虽有此,不乐也。’先生,我要小便去。”先生允许了,我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满院的梧桐子,我拾了许多,袋袋里满了,又装些在套裤筒里,在外面打了一个转,又回到书房里去,先生给我瞒过去了。晚上总是我先睡,祖母看着佣人替我脱衣,有时也亲自动手,今天也是这样,脱到套裤时“哗喇喇”一阵响时,桐子都落下来;我心里有点着慌,怕祖母责备,那知她还笑了一声说:“生的吃不得,明天我叫他们拾些来炒熟给你吃,以后不要拾了。”啊!祖母,你那知我骗了先生呢?!
葡萄架下一张方桌,我坐在祖母怀里,手伸在几本书上,给一个戴宽边眼镜的医生在试脉,佣人拿了电报来,祖母看了电报就老泪横流了;医生去了,祖母把我的一条红花夹裤翻了过来,里子是白色的花布。祖母又把我搂在怀里,眼泪不住地流着,带着战抖音调向我说:“乖乖,你从此要做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了!……你要好好地听我话,你……母……亲是个好媳妇,……以后,……再也没有她……她了!”我这才晓得我另外还有个母亲,但是在我晓得有母亲时,母亲已经死了,我看见祖母也哭得那么厉害,我也跟着哭了,祖母又拍着我说:“孩子,乖乖,不要哭,你不是说你是我生的吗?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你不要哭吧。”祖母又叫佣人把我抱回床上去,说:“这里有风,哭了不好,怕病才好又要被风吹坏的。”
现在我已长得比祖母的手杖要长一尺多了。祖母墓上的草,我以为一定不会有毒虫的。假使现在要有人问我:“你是谁生的?”我还要说:“祖母。”不过,我明白了还有一个,也是生我的,叫做“母亲”,因为她们都爱我的。我看见每个小孩子的母亲或祖母总是爱他们的。
我似乎时常听见祖母的声高说:
“孩子,丛草处多毒虫不要去!”
【《我的幼年》编者注】
关于张充和的出生日期有很多说法,这里我引用张家人张旭和所修家谱,张充和生日为1913年5月17日,出生地在上海。《我的幼年》发表于1933年,算是张充和成年之作,而且是很早的作品。发表的刊物为《乐益文艺》,这是张充和父亲张冀牖先生创办的乐益女中的内部校刊。从当时排版形式看,应该是一篇同题作文,但这个题目对于张充和来说别有一番情感滋味。
张充和是张家第四个女儿,从襁褓时期就过继给了叔祖母识修。这位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亲侄女,无论是家教还是自修,作为祖母都是称职的。可惜她膝下没有孩子,正好张充和的奶妈的奶水又不够,张充和的母亲陆英也同情长辈识修,于是促成了张充和返回合肥老家成长。
在合肥的张家大宅里,张充和与叔祖母相依为命,识修为她请了最好的老师,给予她最完备的亲情之爱,还时常带她回苏州家中探亲小住。但在张充和幼小的心灵中,母亲这个词是陌生的,母爱也是缺失的,但她当成了理所当然,因此才有了“我是祖母所生”的铿锵。
张充和的母亲陆英出身扬州名门,但她的生命很短暂,病逝时只有三十六岁。有人说她是因为过度操劳,也有人说是因为病毒感染,张家上下都对陆英充满敬意和怀念,因为她很干练和贤惠。陆英留给世界的,还有她生育的四个女儿、五个儿子,他们日后个个成才,有的成为大才。
母亲病逝后,张充和仍和祖母生活在一起,直到不久后祖母去世,她才回到苏州家中与姐姐弟弟们团聚,按照她的说法,当时她已经十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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