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杭州大运河诗歌节为契机,以”桥“为主题,本书邀请当代中国各语种的十二位著名诗歌翻译家,精选当今国际诗坛最有影响力而在中国少有关注度的优秀诗人代表作加以迻译,并各自就心慕手追的翻译理想或身体力行的翻译经验发表看法。此书既是十多个语种现代诗歌的经典选集,又是译诗名家的译艺汇编。
江弱水 1963年生,安徽青阳人。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兼国际文化学系主任。著有《中西同步与位移》《古典诗的现代性》《文本的肉身》,并有诗集《线装的心情》,随笔集《陆客台湾》《赖床》。
【高兴】文学翻译: 戴镣铐的舞蹈/003
[罗马尼亚]卢齐安•布拉加………011
[罗马尼亚]斯特凡•奥古斯丁•杜伊纳西………013
[罗马尼亚]尼基塔•斯特内斯库………014
[罗马尼亚]马林•索雷斯库………017
[罗马尼亚]安娜•布兰迪亚娜………020
[波兰]安娜•斯维尔………023
[斯洛文尼亚]托马斯•萨拉蒙………024
[立陶宛]托马斯•温茨洛瓦………027
[墨西哥]奥克塔维奥•帕斯………029
【贺骥】译者的主体性和主体间性/033
[德国]格奥尔格•海姆………043
[德国]斯特凡•格奥尔格………044
[奥地利]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046
[德国]戈特弗里德•贝恩………048
[瑞典]内莉•萨克斯………050
[德国]彼得•胡赫尔………051
[奥地利]英格博格•巴赫曼………053
[德国]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055
[德国]萨拉•基尔施………058
[德国]杜尔斯•格林拜恩………061
【金鹤哲】译诗的三个境界/065
[韩国]金素月………077
[韩国]韩龙云………078
[韩国]尹东柱………079
[韩国]徐廷柱………082
[韩国]高银………083
[韩国]姜恩乔………085
[韩国]郑浩承………086
[韩国]高炯烈………088
[韩国]郑玄宗………089
[韩国]金惠顺………091
【李笠】致索德格朗的一封信,或关于翻译/095
[芬兰]索德格朗………101
[瑞典]特朗斯特罗姆………106
【刘文飞】我译布罗茨基“诗散文”/119
[美国]约•布罗茨基………129
【树才】关于译诗的七次思考/157
[法国]彼埃尔•勒韦尔迪………171
[法国]勒内•夏尔………173
[法国]伊夫•博纳富瓦………178
[法国]弗朗西斯•雅姆………180
[瑞士]菲利普•雅各泰………183
[法国]安托南•阿尔托………185
【田原】浅论诗歌翻译的灵活性/193
[日本]北园克卫………199
[日本]谷川俊太郎………200
[日本]白石嘉寿子………204
[日本]北川透………207
[日本]高桥睦郎………210
[日本]野村喜和夫………212
[日本]平田俊子………214
[日本]小池昌代………216
[日本]和合亮一………217
【汪剑钊】翻译是一次生命的繁殖/221
[俄罗斯]安娜•阿赫马托娃………243
[俄罗斯]鲍•帕斯捷尔纳克………244
[俄罗斯]弗•马雅可夫斯基………245
[俄罗斯]尼•扎博洛茨基………246
[俄罗斯]阿•塔尔科夫斯基………248
[俄罗斯]伊万•叶拉金………249
[俄罗斯]贝拉•阿赫玛杜琳娜………251
[俄罗斯]弗•维索茨基………253
[俄罗斯]维雅•库普利扬诺夫………254
[俄罗斯]伊万•日丹诺夫………256
【西川】翻译: 业余工作和专业态度/261
[澳大利亚]罗伯特•格雷………269
[美国]施家彰………272
[美国]C.D.赖特………274
[加拿大]蒂姆•柳本………276
[波兰]日比格涅夫•赫伯特………278
[马耳他]安托万•卡萨尔………279
[西班牙]尤兰达•卡斯塔纽………280
[土耳其]白江•玛突尔………282
[印度]维瓦克•纳拉亚南………283
【薛庆国】“你知道是哪一种忧愁把雨遣来?”/289
[伊拉克]赛亚卜………301
[埃及]萨布尔………305
[巴勒斯坦]达尔维什………308
[叙利亚]阿多尼斯………312
【姚风】以最合适的方式走近洛尔迦/323
[智利]巴勃罗•聂鲁达………337
[葡萄牙]卡西米罗•德•布里托………338
[葡萄牙]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339
[巴西]卡洛斯•特鲁蒙多•安德拉德………343
[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347
【赵振江】诗歌翻译是二度创作/361
[西班牙]马查多………369
序
眼前这本中国当代名家译诗和译论的选集,让我不期然而回想起198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由袁可嘉等人编选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卷,那真是外国诗歌翻译的一时之选,里面收入了冯至翻译的里尔克,卞之琳翻译的瓦雷里,袁可嘉翻译的叶芝,还有T.S.艾略特的《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和《荒原》,分别用查良铮和赵萝蕤的译本。此外还有俄语的勃洛克和叶赛宁,意大利语的蒙塔莱和夸西莫多,西班牙语的洛尔伽。在荒芜了整整三十年之后,突然出现这么一本高端的译诗选集,真是奇迹。它立刻成了我们的案头书,那些诗句也被刻入我们的灵府深处:“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它们在形塑当代中国诗的进程中所发挥的特殊作用,是怎么也不应该忽略的。
翻译小说和戏剧的人可以没写过小说和戏剧,但译诗的一般都是诗人。诗的翻译,是所有翻译中难度最高的。原因很简单,一首诗绝非仅由表面的意思所构成,它牵涉从词义到句法、语气、节奏、韵律、体式以及很多很多东西,有藏匿其下的微妙的复义,有勾连其外的与其他文本的互文关系,还有飘忽其间的音的小灵魂。
举一个忽然想到的例子。杜甫的“摇落深知宋玉悲”是多么简单的一句诗,可就连用现代汉语译出表面意思都有点麻烦。究竟是“宋玉深知摇落悲”的倒装呢,还是“我对此草木摇落之秋而深知宋玉何以悲哀”呢?译成外语当然更难了,别的语种我不知道,“摇落”二字,英文的“fall”几乎是现成的对译了,引申义上解决了“秋”,本义上解决了“落”,却解决不了“摇”,而从互文意义上更不可能让英文读者唤起中文语境里宋玉《九辩》那个悲秋的发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从这个意义上说,理想的译文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语言的鸿沟无法完美地逾越。
但每个人心目中都有理想的译者。高兴先生说,最理想的译者就是既有中外文功底,又有写作才华的人,他们有悟性、才情和灵气,是译者中的译者。老一辈翻译家中,戴望舒、卞之琳、冯至、查良铮,都是这样的理想译者。他们拥有丰富的文化知识和厚重的文学修养,但我认为,使他们超出译界俗手的,主要是非凡的语言敏感。对诗歌翻译来说,能够掌控句式的长短造成节奏的缓急,能够感知每一个字词的分量之轻重、色泽之浓淡、音高与质感,并且将它们恰当地调度配合以形成精确对应于原文的效果,真是了不起的天赋。比如,我读田晓菲的《赭城》,附录有洛尔迦《塔玛里诗集》的译文,第一首第一节如下:
无人理解那种芳香——
它来自你腹部的黑木兰。
无人知道爱的蜂鸟牺牲在
你的唇齿之间。
我感觉平平。但同样一节诗,我又在赵振江先生的《西班牙与西班牙语美洲诗歌导论》一书中读到,大为叹服:
谁也不了解你腹部
阴暗玉兰的芳香。
谁也没品尝你齿间
爱的蜂鸟在震荡。
视觉上明快,听觉上爽劲,灵性与感性美妙结合,这样的译文更意完神足吧?当然,田晓菲是根据英文本转译的,而赵振江则从西班牙原文直接译过来,但后者胜出的是其卓越的语言感觉。李笠先生说翻译就是不同的演奏家对乐谱的独特处理,但不同的演奏家理解和演绎乐谱的能力以及演奏的技巧,的确有高低之别。
我们都知道弗罗斯特的名言:诗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但即使为了那些保存下来的东西,诗的翻译也是值得的。失之于音乐的部分,可从意义和意象等可译性较高的部分找补回来。三十年来中国当代诗所受外国诗翻译的影响,在于主题的选择、意象的组合、技巧的变化,何况当代西方诗也已经是自由诗的一统天下,在音律上所订的合约差不多已经解除,诗的音乐性各玩各的,翻译起来比格律诗外在形式的复制更难,微妙处很多人根本体会不到。也因为这一点,诗的翻译门槛更低,滥译劣译无数,反而对译诗提出了更高的挑战。
奥登曾经对布罗茨基说,为什么我读阿赫马托娃、曼德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的英译,无法相信他们是大师?布罗茨基于是叹息,语言的障碍同国家的障碍同样高大。也就是我们前面说的,语言的鸿沟无法完美地逾越。但翻译就是要逾越。借用现今流行的说法,翻译的行为就是翻墙,翻过不同语言在其历史中自然形成的森严壁垒。翻过去就是传达移送过去。唐贾公彦《周礼义疏》说:“译即易,谓换易言语使相解也。”严复说译事三难——信达雅,“达”也是传移送达的意思。汪剑钊先生考察了“翻译”一词在诸多西方语文里的本义,英语的“translate”、法语的“traduire”、德语的“bersetzen”、俄语的“Переводить”,正好都有“传移”的意思。
翻译是河,从上游到下游。翻译是桥,从此岸到彼岸。这么说正是应景,应我们这本书得以展开的风景。在大运河边,拱宸桥畔,我们因缘际会,催生了这本中国当代名家译诗和译论的选集。最初开凿于两千五百年前、最后长达一千八百公里的大运河,今年六月成功入选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三年来,为呼应运河申遗,在杭州拱墅区政府支持下,舒羽咖啡馆主办了三届“大运河国际诗歌节”。前两届的主题分别是“城市、水域、心灵”和“穿越与漂移”,今年是第三届,我们径以“桥”为主题,着眼于大运河的历史文化在国际上的广泛传播和长远影响,邀请了当代中国十二位著名诗歌翻译家,分别代表阿拉伯、韩、日、英、法、德、俄、西班牙、葡萄牙、瑞典以及罗马利亚和波兰等语种,精挑细选了当今国际诗坛最有影响力而往往不为中国读者熟知的优秀诗人的代表作加以迻译,并各自就心慕手追的翻译理想或身体力行的翻译经验发表看法。此书既成为外国现代诗最经典的选集(无论原诗还是译诗),又是翻译家现身说法的译诗艺术的总结。这些译者大部分本身就是诗人,也是各语种诗歌翻译的翘楚,所以能感性与理性兼顾,艺术与学术并重。本书的读者,热爱诗也好,热爱翻译也好,相信都会从中得到可贵的滋养。
江弱水
2014年8月31日于杭州
1.本书既是国外经典诗人作品的经典选集,译者本身也是知名诗人或学者,属于名家名译,版本优良。
2.不仅有经典作品,还有译者关于诗歌翻译的经验谈,关于翻译理念,关于翻译技巧,多有涉及,不仅适合阅读,还适合学习研究。
3.本书会在第三届杭州“大运河国际诗歌节”作新书首发,译者都会参与互动。
本书汇集了高兴、贺骥、金鹤哲、李笠、刘文飞、树才、田原、汪剑钊、西川、薛庆国、姚风、赵振江等翻译名家的翻译代表作,并有专门为本书撰写的翻译经验谈,编选者为著名诗歌评论家江弱水教授,封面题字为著名诗人欧阳江河先生,封面插画为知名画家周刚先生。
高兴1963年生,曾以作家、学者和外交官身份在欧美数十个国家访问、生活和工作,现为《世界文学》主编。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等专著和随笔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等大型外国文学图书。2012年起,开始主编“蓝色东欧”系列丛书。主要译著有《凡高》、《黛西•米勒》、《雅克和他的主人》、《可笑的爱》、《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我的初恋》、《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水的空白: 索雷斯库诗选》、《十亿个流浪汉,或者虚无》等。编辑和研究之余,从事散文和诗歌创作。作品已被译成英语、俄语、孟加拉语、波斯语、罗马尼亚语、塞尔维亚语、亚美尼亚语、荷兰语、波斯语、越南语等。现居北京。
文学翻译: 戴镣铐的舞蹈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持续数十天的闷热。我在紧张地翻译昆德拉的短篇小说集《可笑的爱》。身与心彻底的投入,竟让我忘记了高温和闷热。也忘记了时间。早起,晚睡,光着膀子,定定地坐在书桌前,一坐就是六七个钟头,每天至少要劳作十五六个小时,至少要译出五六千字。整整两个多月,除去上班,几乎天天如此。
整整两个多月,婉拒应酬,回避聚会,关闭电话,没有杂七杂八的事务和欲望,只有昆德拉,只有昆德拉笔下的故事和人物。《搭车游戏》、《没人会笑》、《爱德华和上帝》、《永恒欲望的金苹果》……小伙子、姑娘、我、爱德华、马丁……我不得不喜欢这些故事和人物。我也确确实实喜欢这些故事和人物。读读《搭车游戏》,那是场多么耐人寻味的游戏。一场游戏最后竟走向了它的反面。世事常常出人意料。任何设计和预想都不堪一击。我们无法把握事物的进程。最庄重的可能会变成最可笑的。最纯真的可能会变成最荒唐的。最严肃的可能会变成最滑稽的。关键是那道边界。可谁也不清楚边界到底在哪里。再读读《爱德华和上帝》,一个追逐女人的故事却如此巧妙地把信仰、政治、性、社会景况、人类本性等主题自然地糅合到了一起。层次极为丰富。手法异常多样。加上不少哲学沉思,又使得故事获得了诸多形而上的意味。字里行间弥散出浓郁的怀疑精神。没错,昆德拉充满了怀疑精神。显然,在他眼里,信仰值得怀疑,爱情值得怀疑,政治值得怀疑,革命值得怀疑,真理值得怀疑,语言值得怀疑,民族的存在值得怀疑……总之,一切都值得怀疑,一切都毫无价值和意义。《可笑的爱》中的每个故事都让我喜欢。喜欢,才有翻译的兴致和动力。而翻译,又让深入成为可能。
翻译,就是最好的深入。每个字,每句话,每个细节,每个人物,每个故事,都站在你面前,挑衅着你,诱惑着你,纠缠着你,想甩也甩不开。你必须贴近,深入,熟悉它们,理解它们,喜欢它们,然后才能打动它们,让它们在你自己的语言中苏醒,复活,起身,并张开手臂。这是个异常痛苦的过程。起码于我而言。力不从心的痛苦。寻找对应的痛苦。难以转译的痛苦。感觉总在较劲。同文本较劲,同语言较劲,也同自己较劲。总恨自己的文学修养还不够深。总恨自己驾驭语言的能力还不够强。总恨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还不够旺盛。常常,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一动不动,雕塑般坐在书案前琢磨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就这样凝固了我的时间。难以转换。甚至不可转换。但又必须转换。译者的使命和作用恰恰要在这时担负和发挥。那意味着: 语言与语言的搏斗。个人与语言的搏斗。无限与有限的搏斗。这近乎残酷。残酷得既像受虐,又似自虐。
两个多月后,当酷暑接近尾声时,《可笑的爱》终于译完。那是昆德拉的书,也是我的书。那一刻,我才感到了轻松和快乐。没错,轻松和快乐,仅仅在完成之后。
译事,就是这样地艰难。译昆德拉如此。译詹姆斯如此。译克里玛如此。译卡达莱如此。译齐奥朗如此。译布兰迪亚娜如此。译温茨洛瓦和萨拉蒙也如此。在我有限的翻译实践中,几乎无一例外。它考验你的修养,考验你的才情,同样考验你的毅力和体力。有时,一次翻译就是一场马拉松。没有毅力和体力,你又如何能跑到终点?!我因此极为佩服李文俊、高莽、杨乐云、叶渭渠等老前辈。李文俊先生译福克纳,常常一天就译五百字,几乎耗尽了一辈子,才译得福克纳的五六本书。高莽先生一边照料病中的母亲和失明的妻子,一边译出那么多俄罗斯文学作品。杨乐云先生在耄耋之年还在苦苦翻译赫拉巴尔和赛弗尔特。叶渭渠先生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依然笔耕不辍,最终倒在书案旁。他们都是内心有光的人。我因此十分不解: 在许多学术单位,文学翻译竟然不算成果。而且在中国,无论评估体系、奖励机制,还是稿酬标准,都对文学翻译表现出严重的歧视和轻视,没有最起码的尊重。自然,我指的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翻译。我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 李文俊先生译的《喧哗与骚动》,高莽先生译的《人与事》,杨乐云先生译的《世界美如斯》,叶渭渠先生译的《雪国》不知要胜过多少篇“学术论文”和“文学评论”。
小说之外,我也译散文和诗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主要译诗歌了。不论译什么,只要是书,都会让我进入一种非常状态。专注、紧张甚至焦虑的状态。人也变得古怪,沉默,恍惚,情绪不定。生活规律完全打破。常常,将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几天都不出门。每每译书时,家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气氛。家人都会替我着急,都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牺牲”或“替罪羊”。就连家犬豆豆的美好生活都会受到影响。平时,她喜好漫步,也喜好游戏,总是由我陪伴。但我一旦投入译事,豆豆的漫步和游戏都会暂时中断,害得小家伙茫然不解,而又异常委屈。对此,我深感不安,可又十分无奈。那真是情不自禁的事。于是,我就想: 以后译书,要单独住到一个安静的所在,最好是偏僻的郊区。不打扰人,也不被人打扰。一切的一切都由我来消解和承受。译《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时,我果然就应朋友之邀,来到了青海,在寂寞却宁静的高原译出了一首又一首诗。走了那么远,就为了译出一本诗集,友人们都感叹。我自己在译序中也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诗歌就是远方,诗歌翻译也是某种远方,是我们要努力抵达的远方,是温茨洛瓦追忆或向往的远方。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远方。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从远方,到远方。”
译零星的作品则相对要松散一些。主要是时间和空间上的松散。松散并不意味着容易。尤其在译散文和诗歌时。译散文和诗歌,更加需要灵气,也更加讲究语言。要知道,在中国,大多数人读到的不是外国文学作品,而是外国文学翻译作品。在这里,翻译者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优秀的翻译者引导着读者。糟糕的翻译者误导着读者。因此,更进一步说,读外国文学翻译,实际上就是读外国文学翻译者。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文学翻译的。做文学翻译,要有外文和中文功底,要有文学修养,要有知识面,还要有悟性、才情和灵气。而悟性、才情和灵气常常是天生的。文学翻译无疑是一项创造性的劳作。但说到创造性,我们又得特别警惕。因为,文学翻译的“创造性”很可能被利用,甚至被滥用,成为众多糟糕的和谬误的翻译的借口和托词。这一现象,起码在中国译坛,严重地存在。于是,我有时会想: 文学翻译是否也该有某种“准入证”?但转而又检讨自己,觉得这一想法过于极端和狭隘了。
一直都有人在讨论直译和转译问题。能直译,当然最好。但前提是必须有合格的译者,也就是我说的理想译者。何为理想译者?就是有扎实的外文和中文功底,有厚重的文学修养和高度的艺术敏感,有知识面,有悟性、才情和灵气,同时又对文学翻译怀有热爱和敬畏之情的译者。最最理想的译者就是既有翻译能力,又有写作才华。他们是译者中的译者。我不禁想到了穆旦、李健吾、冯至、卞之琳等先贤。我还想到了黄灿然、西川、姚风、李笠、汪剑钊、树才、田原等同道。然而现实是: 小语种翻译队伍中,如此的理想译者十分稀缺。在此情形下,转译便成为一种合理的,有时甚至是必要的替代。就像二十世纪上半叶鲁迅、孙用等前辈所做的那样。以希姆博尔斯卡诗歌在中国的翻译为例。在这位波兰女诗人于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国内曾先后出版过两个译本,均从波兰文直接翻译。但由于未能表现出女诗人的水准而反响平平,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被人遗忘了。而恰恰在2012年,也就是在她获奖足足十六年后,陈黎从英文转译的希姆博尔斯卡诗选《万物静默如迷》却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这其中肯定有诸多诗歌外的因素,比如女诗人离世这一引人注目的事件,文化公司在包装、发行、推广等方面的成功运作,等等。但译者水准和译文品质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显然不可否认。同样,另一位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歌在中国的翻译,也特别能说明问题。今年三月,“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颁奖典礼在广州举行。扎加耶夫斯基获奖,并不远万里来到广州领奖。黄礼孩为此专门出版了两个版本的《扎加耶夫斯基诗歌精选》,一是从波兰文直译的,另一是李以亮从英文转译的。只要稍加比较,我想许多读者都会偏爱李以亮译本。在这两位译者中,李以亮就是我所说的理想译者。他本身就是诗人,中文好,英文也好,懂诗歌,又热爱诗歌和诗歌翻译。我在读过李以亮译文后,写过这样的评语: “曾读过扎加耶夫斯基诗歌的不同译本,有的译自英文,有的译自波兰文。同一个诗人,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相比之下,还是喜欢李以亮的译文,精准,到位,有深刻的研究和理解,是用心的翻译。”
瞧,有时,转译是完全可以胜过直译的。
此外,面对文学翻译,一如面对所有的事业,最最重要的是: 你必须热爱。而热爱又伴生着敬畏。一种错综的情感。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敬畏文学和文字了,越来越敬畏文学翻译了,越来越觉到它的无边无际,无止无境。什么才算完美?完美难以企及,也根本无法企及,仿佛一场永远打不赢的战争。反过来,也正是这种难以企及,让你时刻都不敢懈怠,不敢骄傲和自满。正因如此,一个从不拒绝的翻译者是可疑的。一个号称自己的翻译完美无瑕的翻译者是可疑的。一个轻易否认前辈劳作的翻译者是可疑的。而真正懂得译事性质的译者必定是谦逊的、惶恐的、小心翼翼的。
我甚至都有点惧怕。惧怕文学翻译。宁可在家里读读书,喝喝茶,也决不轻易地答应翻译约稿。尤其是有时间限定的翻译约稿。这同样是出于热爱和敬畏。我相信,译比写,更难,也更苦。正所谓戴着脚镣跳舞。而且永远是孤独清贫的舞者。正因如此,我现在更愿写作。写诗,写散文,写读书笔记。写作,海阔天空,无拘无束,让文字舞动,流淌,闪烁,像水,或像火:
过于喧嚣的海滩。喧嚣中,那蔚蓝的诱惑,那蔚蓝的水与火。阳光,白沙,阵阵的波浪。海滩上,女人,袒露着身子,水一样展现。越是年轻、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要展现。那真是天体。到处的女人。到处的天体。奔跑。舞动。或静静开放。用目光向天体致敬吧。耀眼的天体,闪着晶莹的水珠,让心和目光醉了。
一次一次的醉。在酿制葡萄酒的海边。天体也是葡萄酒。阳光确立葡萄酒的品质。朋友来时,我们就喝葡萄酒,吃烤鱼。茨冈人演奏着欢快的乐曲。小青来过。雪晶来过。沈苇也来过。通宵达旦地喝。一边舞蹈,一边喝。一边喝,一边抱起漂亮的女人。女人,在海边。海边,我的女人。女人也是葡萄酒。最最好的葡萄酒。(拙文《夏天的事情》)
写作时,你可以想象,可以设计,可以控制节奏,也可以游戏,那会给你带来无边的快乐。而翻译却不行。你不能丢掉那必需的镣铐。想想青年时期,竟然一天译五六千字,都有点后怕和羞愧。那时,实在不知天高地厚。想想有些译者,每年竟能译出六七本书,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青年译者竟然声称每天能译万字以上,这在我听来,简直就像天方夜谭。比起他们,我注定是个笨拙而又缓慢的译者。我也越来越愿意做个缓慢而又从容的译者。
如今,每次面对一部作品,我都要长时间地琢磨和酝酿。2007年3月,开始译阿尔巴尼亚小说家卡达莱的长篇小说《梦幻宫殿》。差不多一个来月,我都处于酝酿状态。每天只译几百个字。最多也就两千字。故意地慢。想渐渐地加速,想准确地把握基调和语调。一旦确定了基调和语调,译起来,就会顺畅许多。就这样,一部十来万字的小说,竟花费了我四个多月的心血。“虽然顾虑重重,但他没有从窗户旁掉过脸去。我要立马吩咐雕刻匠为我的墓碑雕刻一枝开花的杏树,他想。他用手擦去了窗户上的雾气,可所见到的事物并没有更加清晰: 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闪烁。那一刻,他发现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这是《梦幻宫殿》的结尾。译完这段话后,我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2014年8月17日修改于北京
卢齐安•布拉加
卢齐安•布拉加(Lucian Blaga,1895—1961),罗马尼亚重要诗人。出生于罗马尼亚特兰西尔瓦尼亚地区一个乡村牧师家庭。曾到维也纳攻读哲学,获哲学博士学位。他在文学、哲学等方面均有卓越建树。主要诗集有《光明诗篇》、《睡梦颂歌》(1929)、《分水岭》(1933)等。他的诗作以深刻的哲理和奇特的意象探索了人与自然,短暂的生命同永恒的宇宙,渺小的躯体同博大的灵魂之间的关系。他的诗是典型的自由体,不拘泥于韵律,而刻意追求神秘的意境和诗歌本身的内在节奏。罗马尼亚评论界这样评价布拉加: “继爱明内斯库之后,罗马尼亚诗歌在揭示大自然和宇宙奥秘方面之所以能获得如此深度和广度,卢齐安•布拉加的贡献是任何两次大战期间的诗人都难以比拟的。”罗马尼亚当代的许多诗人都曾受到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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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兄弟,在我看来任何书都是种被征服的病。
可刚刚同你说话的人如今在地下。
在水中。在风里。
或在更为遥远的地方。
我用这张书页锁上大门,拔出钥匙。
我在某个高处或低地。
吹灭蜡烛,问问自己:
那曾经的奥秘去向何方?
你的耳中还留有只言片语吗?
从以前讲过的血的童话中,
将你的灵魂转向墙壁,
将你的眼泪洒向西方。
夏娃
当蛇将苹果递给夏娃时,
用银铃般在树叶间
回荡的声音同她说着话。
但它碰巧还向她耳语了几句,
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说了些圣经上没有提到的事情。
就连上帝也没听见它到底说了些什么,
尽管他一直在旁听。
而夏娃甚至对亚当
也不愿透露。
从此,女人在眼睑下藏着一个秘密,
并不时地眨着睫毛,仿佛想说
她知道一些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一些谁都不知道的事情,
包括上帝。
斯特凡•奥古斯丁•杜伊纳西
斯特凡•奥古斯丁•杜伊纳西(Stefan Augustin Doinas,1922—2002),罗马尼亚著名诗人。曾长期在乡村生活和工作。1939年开始诗歌创作。由于政治原因,曾在文坛沉寂十余年。1964年以后,相继出版了《持罗盘者》、《谨慎的季节》、《一首诗的内部》等几十部诗集。深厚的文化功底和宽广的诗歌视野使得他的诗精致、优雅、厚重,异常动人。他还曾长期致力于罗马尼亚民谣体诗歌的革新,力求为民谣体诗歌注入新的活力。
今天,我们告别
今天,我们不再歌唱,不再微笑。
今天,站在中了邪的季节的开端,
我们分别
就像水离开陆地。
静默中,一切是那么的自然。
我们各自都说: 原本就该如此——
路旁,蓝色的影子
为那些我们思想过的真理作证。
用不了多久,你会变成大海的蔚蓝,
而我将是带着所有罪孽的土地。
白色的鸟会到天边把你找寻,
素囊里装满了芬芳和干粮。
人们会觉得我们是冤家。
我们之间,世界巍然不动,
犹如一座百年的森林,
里面全是皮毛上长着花纹的野兽。
谁也不知道我们是如此地贴近。
夜晚降临时,我的灵魂,
恰似水塑造的岸,
会化为你的被遗忘的身影——
今天,我们没有亲吻,没有祝福。
今天,站在中了邪的季节的开端,
我们告别
就像水离开陆地。
用不了多久,你会变成折射的天空,
而我将是黑色的太阳,土地。
用不了多久,风会吹起。
用不了多久,风会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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