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美好的十一月
许多人认为，十一月是容易使人悲伤的月份。黄昏时分，灰蒙蒙的天空，衬着一片光秃秃的树木，经霜后的绿草，全已枯黄，清晨的冬寒，冻得人耳朵发红，傍晚又冷得直流清鼻水；而且这一年仅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有些人对这一点觉得好悲伤。
但是对我来说，十一月是盼了一整年后才等到的好时光。感恩节前后，猎鸟的季节就该开始了。我们所谓的鸟类，并不指金丝雀、鹦鹉、蓝松鸦等，而是专门指鹌鹑。爷爷经常跟我谈起它，而且喜欢加点哲学在里面。就像大多数爱抽烟斗的人，爷爷嘴里一直衔着烟斗，好像那样才能增加庄严的气派似的。
有一回，我们谈起季节的事。爷爷说，如果一定要他选择，除去五月份，他可以不要春天和夏天，一过完一月，马上就到十月，其余的月份都不需要。他认为十一月最好，天气不冷不热。事实上，除去晒太阳和谈恋爱，在十一月里，无论做什么都比其他的月份好。
爷爷说：“只要十一月有好月亮，谈起恋爱也不比其他的月份差。我最喜欢十一月的主要原因，是它能提醒我，一年又将过去啦。”
他又忙着点上烟斗，继续说：
“比如说我吧，你可以把我作为借镜。我虽然老得不能谈恋爱，但是还没有老得应该死呢。虽然已经跑不动路，但是还能走得过你。因为我知道如何调整自己的步伐，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工作，什么时候应该休息，知道该吃什么，也知道什么食物有害肠胃。懂得打算把全世界的酒都喝光，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酒商们一直不停地酿造。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富有，但是也并非一贫如洗，同时，凡能用钱买得到的东西，我也并不怎么缺少。
“人到四十岁才真正开始学习。五十岁时候，该学的都已经学会。此后，他该安享所学习到的一切，也许还可以将少许心得教导给别人。这时，经历半生忧患，胃口渐弱，但是在死去前，还有足够的时间用来自娱，这是我喜爱十一月的原因。十一月正如一个过了五十岁的人，知道自己还可活到七八十岁——这对任何人来说，都算得上高寿了——也就是说，他将顺利度过一生中的十一月和十二月，而且比一般人更懂得如何展望新年。你懂得我说这些话的意义吗？”
我说：“是的，爷爷。”因为我不想让他从头到尾再解释一遍。因为我惦记着那只新生不久的短毛小猎犬，它将第一次有机会参加猎犬的工作；惦记最近这几场大雨是否把第二窝新生的鹌鹑全都淹没了；同时也担心自己的射击视力——上一季射猎期中最后两周，好像退步得很惊人。
爷爷半闭着眼睛，问：“你对于十一月的想法怎么样？”
我想告诉他，我最关心的是即将开始的猎鹌鹑季和感恩节，树上的柿子已经熟透了。天气一转好，该是乡下杀猪的时候了。田里的南瓜，该已经黄熟。黄昏时候，美丽的红色落日。还有好多好多别的东西，可惜我口才不太灵巧，无法把它们完全说清楚。所以我就说：“那是猎鹌鹑的季节！”
爷爷看看我，叹息说：“我就知道，跟你是再也问不出什么道理来的。猎鸟季节既然已经开始，我们还是去看看猎枪，再商量一下明天到什么地方去打猎。”
猎鹌鹑季节开始前的这一天一夜，时光过起来好长啊，就连圣诞节前一个星期也没这么难挨。担心的事好多，真叫人睡都睡不着。比如像会不会下雨啦，狗病啦，鹌鹑是否挪了地方了等等。第二天一早，阳光明朗，微风轻拂。这会儿还不能动身，得盼到下午，这段时间就像有十年那样长。我总想央求爷爷，早晨就开始出发，但爷爷坚决反对。
他说：“早晨去打鹌鹑，简直毫无道理，它们要到九十点钟才出来觅食，如果天气冷，还会晚一点。如果天气太热或下雨，它们根本就不出来了。出来以后，鹌鹑也不会离开栖息的地方太远，还没等你把狗弄安静呢，它们又往回飞了。不消两个钟头——下午三点到五点——就把它们一下都打光了，那样多没有意思！全天打猎，只会使人和狗厌倦。就算运气好，一早就能找到鹌鹑，不多会儿就打够了数，那样下午就没事干了。不行，我可不这么早就走。猎鹿、野鸭和火鸡才是早晨的事，别忘了北美鹌鹑是爱睡觉的鸟儿。”
所以，一上午就心神不宁地胡混过去。中午吃过简便的午餐，两点钟才出发到预定打猎的地方去，猎犬兴奋得直打哆嗦，嘴角挂着口涎，来回走动，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它们那样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们可去打猎的地方很多，但是季节刚刚开始的时候，通常都是去春山，那是能给我们带来好运气的地方。只要放出猎犬，搜遍草丛，很容易就能找到三四群鹌鹑。
每年到这个季节，猎犬沿着枯黄的豌豆田，在五倍子丛四周寻找，在晒干的黄色玉米田里和草堆之间来回逡巡，它们头昂得高高的，摇晃着尾巴，像赛马似的奔跑……这时心里的感觉，很难描述。
等待了一年以后，猎犬找到第一处现场，进攻的刹那，骚动立刻传递给其他的猎犬们。全体人手都齐集在这一场行动中——猎犬们追踪、搜索、昂头、闻嗅，动作渐渐减慢，匍匐爬行，尾巴急急摇晃，腹部紧贴地面……看样子就要找到猎物啦。
这时候，猎犬突然站住，稍作迟疑，又改变方向。不多一会儿，它歪着头，很自信地表示：“主人！这儿有鹌鹑，就在我鼻尖底下，现在全看你的啦！”
守候在田边的后卫猎犬，尤其是刚参加工作的小狗们，恨不得马上走过去。这时爷爷厉声喊：“站住！”它们立刻站住了。我走到猎犬前面，在它的鼻尖下踢了踢，什么也没有。
这时候，真急得我血往上冲，血管都快气炸了。心房像是打桩似的，怦怦直跳，嗓子里像是堵塞有足球那么大一块东西，嘴唇直发干，满身燥热得像是有华氏110度。
猎犬不信似的转过头，再向前爬行了六码，就又站住了，我赶紧从它身后赶上去。它一跳，眼前就像爆开了花。
爆开的是那点点的棕色身影，好像有百万只小小鹌鹑，四散纷飞，呼呼作响。我的四周都是鸟儿。我瞄准其中一只，“砰”的一声，没打中，再连射几枪，都是弹无虚发。
我笑嘻嘻地盯着爷爷，就等他问“几只啦？”，我才好得意地告诉他“三只！”这总比“一只”或是“没有”带劲多啦！
等到这阵兴奋过去后，我已是汗流浃背，跑到附近的河边去，把脸泡在水里，好好浸一浸，或者捧着水壶，好好儿地喝个痛快。狗已经把猎物衔来，我把这一年猎获的第一只鹌鹑捧在手里，仔细端详这只棕色带有斑点的灵巧小东西。如果是雄鸟，下颌会有条白线；雌鸟颈间有条黄色项链。猎物重量虽然还不到半磅，但是已经把一位老人、一个小男孩和两只猎犬忙得神经好紧张啦。
在秋天的森林里，还是第一次嗅到美妙的弹药气味。林中除去常绿树，树叶全都变成红色、棕色和金黄色。金雀花已经凋谢，草丛一片枯黄，金雀花浆果和榛栗已经可以采食了。玉米田四周，那一株株孤零零的柿子树树叶已经落尽，树枝上却挂满一粒粒金黄起皱带有棕色斑点的软软的柿子，涩得人舌尖发麻，是负鼠最心爱的珍品。
猎犬们领先向前跑。爷爷说：“唔！刚开始的成绩并不算太坏。你们有谁知道，零散的鹌鹑飞到什么地方去啦？”
我说：“刚才有六七只经过这里，飞到金雀花丛那一头的橡树林去了。”
爷爷建议说：“我们去好好找找看，看样子，猎犬认为你猜的还不错。老弗兰克这么久没有动静，不是碰到了朋友，就是跑到树林里去了。”
金雀花丛的四周，疏疏落落的，有些矮橡树，正好做了沼泽前的一道天然屏障。老弗兰克一动也不动，像是盯住了什么。另一边，山迪也坐着不动，就像一座柠檬色的雕像，它大概也找到些鸟儿了。
爷爷说：“我们两个一齐过去，你解决这几只，我去解决那几只。”
猎犬面前就有两只鹌鹑，我连一只也没打中。只听见爷爷的枪声一响，其余的鹌鹑就在我面前飞散开来，我又举起鸟枪，砰砰两声，双管子弹都落了空。等我再装上子弹，刚好有只鹌鹑，鬼鬼祟祟从我背后飞起来，我转身给了它一枪，它立刻倒栽在地上。
爷爷说：“我们又打到三只，很够啦，去找找另一群看。记得那边高岗上，经常有一大群，去年运气就不好，没有找到，这群鹌鹑应该很多了，就算野猫和狐狸偷吃掉一些，但是从剩下来的鸟群中打几只凑够数，应该毫无问题的。”
爷爷点着烟斗，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来啃着。说来也真怪，每次非得等到十一月，我在森林里打过这一年的第一群鹌鹑以后，苹果吃在嘴里，才觉出它的美味来。
第二十二章
读书乐
我认为提起这次话题，是因为我的成绩报告单上有几门功课实在太差了，尤其是代数和乔叟写的英国诗。史海蒂小姐教代数，马丁小姐教乔叟的诗，我对这两样功课硬是一筹莫展。爸跟妈轻轻地揍了我一顿。那个星期天，跟爷爷出去找蓝鱼群，我悲伤地向爷爷诉苦。
我嘀咕说：“在我看来，简直毫无道理。学这种像绕口令似的古典文学到底有什么用？真还不如学些土话管用呢。”
爷爷把辘轳系在铅锤上，温和地说：“哦！每样学问都有它的用途，即使是乔叟的诗吧，早晚也会派上用场的。我们日常谈话中就有很多词句是引用古文，或是从古文中演变出来的。我可以陪你一同研究这类古典文学。”
我说：“爷爷！您说的是不错。可是我们并不打算到坎特伯雷去朝圣，当然也就犯不着读这种艰深的玩意儿啦。再说，我们拼的字也比他那个时代高明得多。既然从这些古文中根本弄不出一点道理来，那将来怎么能用它来帮助我谋生呢？”
爷爷说：“人们一开始就要把许多古老的学问灌输给孩子们，想训练孩子们从这种教育中学习如何运用思想。喂！你代数怎么会拿‘丁’呢？”
我说：“求求您啦，好爷爷！您不是站在这儿就打算教我（x＋y）÷z＝q吧？您曾经把苹果削成一片一片的，来教我学习分数。等我把那些几分之几的苹果片儿都吃光以后，我把分数弄懂了。但是像p×10的立方根等于y3这种玩意儿我就是弄不通。这到底有什么用处嘛？”
爷爷点点头：“很难说，也许可以从中学到一些东西，也许你应该懂得它的意义。你难道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懂，一辈子就只能在渔船上工作吗？”
我固执地说：“是的，假如要学什么乔叟和代数，我宁愿在‘凡妮莎号’上跟汤姆、彼得一起工作，冬天就跟他们一起酿私酒。”
爷爷告诉我：“你这叫什么话！喂！当心些，你把做鱼饵用的鲣鱼切得太厚啦。总有一天，你要上大学的，等到那个时候，你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读书了。但是，想要上大学，首先一定要高中毕业。想要读完高中，就一定要使自己做许多不想做的事。人的生命历程就是这样，你知道，它不仅只有一条路……你把铅锤递给我！
“你要记住这一点：知识是一种累积，就像小老鼠藏东西那样。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懂得有多少，直到有一天，心里觉得对某一种知识豁然贯通时，那就表示你真的学到学问了。现在，你首先应该广泛地学习，学得越多越好，说不定哪一天用得上其中之一。同时，你也该记清楚这句俗话：人无法将一加仑的知识装进一夸脱的头脑中。意思是说，应该敞开你的心扉，随时尽量学习人生必须具有的知识。希望你下个月的成绩报告单上像样些，要不，今年秋天，我们也就不必去打鹌鹑了。这不是威胁，只是向你提的建议。走！现在去钓鱼。”
我们钓了不少游进沼泽来寻食的大肥蓝鱼，海峡里的大鼓鱼，和大群的石首鱼。强劲的北风，吹得沼泽里水位加高了好多，沙洲也跟着增高了。
只要放下钓竿，轻轻一抛，那只四盎司重的金字塔形的铅锤，正好落在鱼儿张开的大嘴巴里。鱼上钩以后，还要好一阵挣扎呢。这一天，我钓到一条三十磅重的鼓鱼，爷爷比我更行，他钓到一条四十磅的。我们一直钓累了才歇手，老福特车后座上被鱼儿堆得满满的。到家时，我们都累垮了，这回爷爷也帮助我把鱼剖洗干净。这么多的鱼，要是都让一个小男孩自个儿去处理，也实在吃不消哇！
我匆匆吃完饭，因为太累了，吃不下去——只吃了一点玉米饼、牛奶、鸡蛋、咸肉和果酱等——就上床了。奇怪的是，翻来覆去可就是睡不着。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都是乔叟和代数，再加上蓝鱼和海峡里的大鼓鱼、鹌鹑、搭帐篷、骑马、天堂、地狱。对小男孩来说，这真是很难碰到的最倒霉的夜晚。早晨两点多钟，我披衣起床，带狗到河边散步。明月正冉冉上升，看来好美呀。镇上狗汪汪的叫声，此起彼落，好像它们知道谁快要死了似的……我脑海里一直思索着爷爷的这句话：“人不能把一加仑的知识装进一夸脱的脑子里去。”我忧伤地独自徘徊，真像一片孤零零的云——这也是我从书本上读来的——我很好奇自己的头脑，是否也只有一夸脱？等我们走到码头的时候，我已经想出来了，它恐怕只有一品脱，比一夸脱更少。
我坐在码头上，双脚悬空摇晃，凝视着银光闪烁的水面。
这时，我开始想起许多别的事情来。想到爷爷教导我的那些，我究竟懂得了多少？我一样样从头细数：我知道如何把小狗训练成良好的猎鸟狗，会模仿火鸡和野鸭的叫声，知道怎样划船、侦察鹿踪，懂得月亮、潮汐对渔猎的影响，知道海龟爬上沙滩后生软壳蛋时会流眼泪，知道如何利用沙蟹钓羊头鱼，会撑帐篷、会生火、剥整张儿的兔皮，会在森林里做饭，会撒网、引领斑鸠、采蚝和拉网。
我忽然觉悟到，自己懂得的虽然不算少，但是都是些零星的常识，有些是爷爷教我的，有些是自己学到的，我应该多学些有系统的知识。而且我相信，教育当局倘若聘请爷爷去学校教书，他就能把代数教得有声有色，学起来也就容易得多。
同时，我也发现，倘若每个小孩儿在学习乔叟的时候，肯把学猎浣熊那样的专注和努力拿一半出来，乔叟也就不至于这么讨厌了，当然也就容易领会了。何况代数也不见得就比悄悄追捕一只大公鹿更难，算术比代数还要简单些。我好像忽然发现了新大陆，高兴极了，心里也立刻舒畅了。于是，我吹口哨把狗唤回来。回家上床后，立刻就睡熟了。
没多久，在教室里我就遇到一件最美妙的事：我忽然发现了阅读——那种真正潜心的阅读——的乐趣。我才了解莎士比亚书中的内容，比码头工人杜尼华特的经历丰富得多。书中的人物比生活在码头上的人们更粗野。
他知道的那些粗鄙的笑话，比葛氏加油站上的年轻小伙子们还要多。他言词坦率，直言无隐，最能引起孩子们无比的兴趣。
我读莎士比亚，就像学造火鸡栏那样认真，所以深知莎翁是一针见血的作家。我从阅读沃尔特·司各特的其他著作所得到的乐趣，远胜《艾凡赫》。我对博物学家汤普森·西顿，以及考古学家、英国历史学家吉本（Gibbon）等人的著作十分着迷。同时，我对于罗马的一切，有极浓厚的兴趣。为此，我还买了一套古罗马时代男子穿着的宽外袍。希腊人、埃及人和腓尼基人，都成了我的朋友。这时，《罗宾汉》《金银岛》《鲁滨逊漂流记》之类的书籍，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些孩子们的玩意儿。英国小说家笛福1先生的专业知识的确丰富，《海角一乐园》的作者维斯2先生跟他一比，空中楼阁的描写实在多了些，虽然维斯也知道许多事儿，如腌咸鱼、驯养野驴、建筑树屋之类。
我真正领悟这一切，真没想到是那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好奇怪。那一天，我跟古德曼在一起打猎，就像忽然开窍似的，慢慢了解了好多事物的含义。
古德曼说他长大以后，要继承他亡父的遗志，去做医生……但是，那个时候他常常因为犯错呀、顽皮呀，要挨妈妈的手板。
在古德曼家的农场里，我们真正过了好几天惬意的生活。就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我们打兔子、松鼠、斑鸠和鹌鹑。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很早就睡了。吃饭像饿鬼那样狼吞虎咽。每天跟在那条牛头狗和猎犬的混血狗身后，跑哇跑的，几乎要跑一百多英里路，这家伙看见什么都是穷追不舍。
1 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 1660—1731），英国小说家、新闻记者。其小说作品的主轴多为主人翁凭借个人的智慧和勇敢战胜困难。《鲁滨逊漂流记》为其代表作。
2 约翰·维斯（Johann David Wyss, 1743—1818），瑞士作家，最为人所知的作品是《海角一乐园》（The Swiss Family Robinson）。内容描述鲁滨逊一家，在前往殖民地的航程中，遭遇船难，漂流到荒岛，凭着信心和毅力将荒岛开辟成乐园的故事。
那是我生平第一天真正深入事物的核心。比如说，我认真思索，仔细观察：美洲南部出产带有梅子味儿的黄绿色葡萄究竟有多大，汁水有多少；寄生在老檞树上的青苔是什么模样；老玉米茎上的须叶长了一大些小斑点；炖糖醋西红柿牛肉排每块大约有多重；挂在灰白色墙壁上的负鼠皮边缘起皱的模样；如何分辨牛头狗在追逐黑色沼泽兔和松鼠时所发出的不同叫声；挂在熏屋里的火腿好多，有的发了霉，熏得硬硬的，里面所含的盐分，分析起来，约占重量的百分之三十；放在井边黄绿色的干葫芦瓢，外皮凹凸不平；前院洁净的沙地好像沙滩；建在支柱上的老房，就像一位老太太，忽然发现老鼠时，高高地撩起她的裙角……
我们去沼泽打猎的时候，猎枪里装的是猎鹿弹，希望一开头就能打中一只鹿。这是第二次，我真正体会到沼泽的庄严来。水橡树光秃的树枝上，挂着一串串槲寄生的嫩叶。棕色的松鼠窠，孤零零地悬挂在树枝间。高耸的西洋杉。斑鸠断断续续忧伤的叫声，它的悲泣声刚刚停止，散开的鹌鹑又发出哀怨的呼哨。起先是怪鸱低泣，后来有鬼鬼祟祟的猫头鹰的恐怖叫声。这时，月亮上升。月光下，枝叶形成幢幢魅影。
我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这些事物中，但是竟未仔细观察，从未看清，从未闻嗅，更从未倾听、分析或抚摸。我从不知用来饮水的葫芦瓢，里面粗糙得像锉刀；为什么用手一摸木兰花，它就变成了棕色；麦琪表姊家前院的石榴，是由外皮、果肉和石榴子构成的等奇异事实。
就连眼前的这一切：黄昏时候，乡野如此凄凉；黑人经过黑漆漆的森林时，一路哼歌、吹口哨，好给自己壮胆；一只普通大铁锅只有三只脚，而不是四只脚；浓霜是露水凝成的；我吃过无数的香肠，不从注意它是用小肠灌成的，外皮上还有杂色的花纹。
但是，现在我都忽然明白了，平心而论，这应该归功于教育。如果没有《衰落与瓦解》1《森林里的罗夫》2、莎士比亚的福斯塔夫爵士3（Falstaff）或兰姆的著作《论烤猪》（我甚至也从没想过烤猪肉的脆皮究竟是什么模样），没有乔叟的诗、《麦克白》（Macbeth）、《对虾的油炸法》（The Crackling of Prawns in a Pot）和那个忧郁的梦想家哈姆雷特等这些书及书中的人物，我一定会完全错过这一切引人入胜的生活情趣，只知道样样接
1 《衰落与瓦解》（The Decline and Fall），英国小说家伊夫林·沃（Arthur Evelyn St. John Waugh）的长篇幽默讽刺小说，书中借用历史学家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的手法，讽刺1920年代的英国社会。
2 《森林里的罗夫》（Rolf in the Woods），英国博物学者、动物小说家汤普森·西顿的作品。
3 福斯塔夫爵士是莎士比亚剧作《温莎的风流娘们》和《亨利四世》中的角色，他是一个嗜酒成性又好斗的士兵，现已成为体型臃肿的牛皮大王和老饕的同义词。
受，但是什么也没真正看清楚。
爷爷虽老，但是和埃及建筑金字塔的卡帕斯王比起来，后者更不知年长多少。我家的房屋虽然十分古老，但是比起古罗马和埃及金字塔来，便又微不足道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句话我们熟悉得就像“枪是铁制的”那样，而且确信无疑。但是这会儿我才真正深切了解，它的确不是一天建成的，它是由一点一滴的努力渐渐积聚而成的。
从此以后，说真话，我的代数虽然从未得过“甲”，但是我并未作一点弊而顺利通过考试，海蒂小姐说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孩儿，会发生这么重大的改变。马丁小姐更妙，她对我在莎士比亚的课程上不作弊的事，简直难以相信。有一天，我朗声背诵了一大堆乔叟的诗作为回敬，她不由得愣住了，至少她无法不承认我能背诵这件事实。在我对恺撒的拉丁文译本突然有了心得，葛丽儿小姐惊喜得目瞪口呆。她不知道我对这门功课突然发生兴趣，主要是由于莎士比亚和爷爷的缘故。我读书时，所需要的不是枝枝节节的片断，而是把它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
这并不是替教育做广告，但是，我必须承认，在我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一切，书籍多半是教我如何去做，并且辅以少许为什么要如此做的原因，这让我颇受启发。后来，当我选择了写作，将其作为终身事业时，许多过去所学习的知识的确派上了用场。但获益最多的，多半是猎浣熊和分析辽阔的原野等这一类事。
爷爷说：“有些人，似乎真有些疯疯癫癫的，只是疯癫的方式各不相同罢了：有人大声狂喊，想赶走月亮；有人认为自己是拿破仑；而我呢，除去打野鸭，就喜欢猎浣熊，偶尔也喜欢打几只负鼠！
“你来说说看，为什么一个大男人夜晚不去舒舒服服地躺在温暖的床上睡觉，偏偏喜欢跟着一群汪汪叫的猎犬，在森林里跑来跑去，追逐一只并不真正需要的动物，这不是发疯是什么？你想不想跟我和那几个家伙一起去打浣熊？”
我说：“要去的，爷爷！我猜，我受了您的遗传，也有一些疯疯癫癫的。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儿晚上，汤姆、彼得、艾伍德和柯毕特——老艾他们有几条新猎犬——想去林中试试它们的能耐。这次是打不到什么东西的，只要他们一喝了老酒，四个人准会你打我，我推你，闹得可热闹呢。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去林中运动运动，林中只要有一只浣熊、负鼠，或是鹿啊什么的，我们也就可以听听猎犬们美妙动人的铃声了。那样也是很有趣的，对不对？”
有些浓雾迷蒙的夜晚，以及猎鹿、松鼠和火鸡的清晨，我曾去过林中好多次，但那都是些很安静的狩猎活动。猎浣熊的情调完全不同。它是喜欢闹酒，不怕跌进坑洞，不怕穿过荆棘丛，也不介意撞着大树这一类人的工作。他们对于是否捉到浣熊都无所谓，就喜欢听听猎犬身上发出的叮叮当当的铃声！
即使像我这么小的孩子，对夜晚的森林也很着迷。白天的森林，是一个温暖、友善的地方，阳光从枝叶间洒落，草地上光波闪烁。黄昏时候，林间渐凉，有些阴森怕人。白天，丛林也就不大像丛林了。可是在夜晚，连城里的公园也成了丛林。狗最知道，所以每逢这种时候就汪汪大叫。黑人也知道，就连见过世面的城里人，这时也会拉上窗帘，点上灯。
夜晚，倘若独自跑进森林，真是一场极可怕的大冒险。但是，跟着一大群喝过酒的成人，去林中猎浣熊，情调就完全不同了。这群人跌跌撞撞地来回奔跑、摔咬、咒骂和笑。连猫头鹰唬唬的叫声、怪鸱的哀泣，在这一群游乐的人听来，也不再是可怕的鬼哭神嚎，而是亲切谐和的伴奏啦！
猎浣熊的时候，通常都是先把猎犬放开打掩护，人只要跟在猎犬身后，跑遍全林……这说来好像很简单。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一些。在这种不同平常的夜晚，甚至猎犬也全然不顾追逐浣熊的事，有的先开始去追狐狸，有的把负鼠赶上树，有的去惊起小鹿，有的独自溜走去追兔子，使它们的主人凭空惹上许多麻烦，白走了多少冤枉路。
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只负鼠，因为我奉命爬上一株它藏身的老柿子树，拿着木棍，想把它赶出来，突然，我攀着的树枝折断了，负鼠就跟我一起从树上摔下地来。我们追踪一只浣熊，被它逃进沼泽的水塘溜走了。那只笨瓜头猎犬竟傻乎乎地跟它一同跳下水去，结果差点儿被浣熊捉弄得快淹死了。
夜晚林中，猎犬清晰的铃声听来好急促、好凄凉。它们可真跑了不少的路，穿过低矮的五倍子丛，进入松林，围着一株大树紧张地绕圈儿——浣熊是从这溜走的——再瞧着这群孩子气的成人们，一举一动都好绝。我想，如果他们真是些孩子，瞧他们这种顽皮劲儿，大人不抽他们一顿鞭子才怪呢！
为什么夜晚要去猎浣熊，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也许正如爷爷说的疯疯癫癫吧！但是现在想来，我认为每一个人，即使是成人，偶尔也需要暂时离开一切牵绊，出去轻松轻松，好舒散一下紧张的身心，而猎浣熊就会产生这种效果。
那一夜，我们也不知道在森林里跑了多少路。猎犬来回绕圈儿，如果不想跟它们转，一不小心，也许就会跌进小河里，等到你好歹摸索着爬上岸边，那群人和狗早都不见啦。
等到清晨两三点钟，大伙儿都认为疯够了，才一致协议，决定罢手。他们知道，有些走失的猎犬，一两天内自然会回来；所以他们就去汤姆或是艾伍德家里，把已渐熄灭的火烬扇旺，一个个儿躺在地板上。
这时，有人去煮咖啡，有人去熏屋里拿火腿，有人从鸡窝里找到一大捧棕色的鸡蛋，有人挖出一坛自酿的玉米酒，也有人忙着找吉他。
我的家乡仍旧遗留着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风俗，歌曲全都是古老的英国民谣。从那时起，专门研究山地民谣的音乐家们，已经把这些歌谣灌成唱片，经过电台的播放，变成流行音乐。
我真不懂，他们是怎么学来的，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这些音乐？爷爷就会拉小提琴——起先，他自制了一把小提琴，以后，为了要检查它的性能，他认为自己应该学会演奏才对——也许他拉得并不算顶好，但是他演奏的每一支歌曲听来都是真情流露，这一点无人能及，也正是爷爷最大的特色。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演奏一两样乐器。最妙的是，有些人在正式文件上，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不认得，只能以画押代替签名，但是他懂得乐谱上的微妙和声，不论他是敲搓衣板，吹小口琴，拉鼓形提琴，或是吹口琴的时候，都是一板一眼，音韵动人。
黑人天生就喜爱音乐，演奏乐器和唱歌，都是出了名的。他们所唱的古老圣乐，在今日的乐坛上，我仍旧占有一席极重要的地位。每次回忆起他们的庄严歌声，仍旧有那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音乐好像和生活永远离不开似的。无论做什么，都有它特殊的音韵。猎犬身上叮当的铃声，捕鱼船上拉网时的歌声……就连那天猎浣熊的夜晚，大伙儿也是载歌载舞。
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打猎、钓鱼，还是其他事，都会有音乐和美味的食物、各种专门知识、科学常识等，还有温暖的炉火。累极了，可以懒散地好好休息。一天工作完了，成人可以喝杯烈酒，孩子们也可尝一点甜津津的葡萄酒。似乎每一件事，从头到尾，都极有意义。
爷爷常说，钓鱼、打猎最好的时候，是在未去以前的计划，和归来以后的谈论。当然中间这一段更是谈天时不可或缺的基本资料依据。他说：“每个人对当天所做的好事或错事，都该有一点夸张和隐藏的自由。”
躺在乡村厨房的洁净白松地板上，四周是一层薄薄的松脂板壁，火光熊熊，熏得人暖洋洋的。空气中荡漾着火腿、鸡蛋、咖啡、玉米酒等混合起来的香味。听他们谈起当地流行的传奇故事、过去打猎时候的经历、荒诞的传说，等等。
柯毕特谈起他“为政府做事”那段日子，其实就是他因为酿造私酒，被判入狱的夸张说法。听他们谈第一次世界大战、罪犯和判刑……这一切，都是在猎浣熊的夜里听来的。
宴会结束时，天已大亮，大伙儿踉跄归去，带着一条身上挂彩的猎犬，一只浣熊，这就是一整夜的工作成绩。
爷爷说的话一点也不差，艾伍德果然跟柯毕特发生争执，拉拉扯扯地摔倒了，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拉起来。汤姆和彼得也为一点小事吵吵嚷嚷，我推你挤，先后躺在走廊外面的泥地上，连狗也跟着挤在他俩中间。
爷爷摇摇头，深深地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说：“我再告诉你一遍，疯癫自有它特殊表现的方式，打浣熊就是有力的证明。这倒提醒了我对人生的领悟，整天忙忙碌碌，工作呀，摔跤哇，吃啊喝呀，打斗哇，等到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的时候，自己想想，觉得好愚蠢，按常理说，甚至连一只引起这一切骚乱的浣熊，你都没有得到哇！”
我们跟随猎犬爬上小山。到达山顶时，只见白狗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黑狗殿后，小狗呆呆地坐在一边，大约它们都在想，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这一切并不是每天或每年都能够碰得到的。我认为，每年只要有这么一次，跟在猎犬身后，在山光水色、如诗如画的郊野，来回奔跑打猎，此生也就不算虚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