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速写》收录了作者从1997至2003年陆续完成的散文多篇,追记了自己与他人在生命行旅的际会因缘,依次写了十篇,分别用人物的缩写代号表示,J.L.、C.、A.、L.、G.、J.、H.、F.、A.L.,以及致M.N.。名为“人物速写”,实际上主题不是锁定人物,而是该人物背后铺陈的事件,作者强调的是与这些人物之间互动而留下来的美好记忆。通过作者与这些人的互动和交集,让我们看到作者林文月的情感、思想和生命历程。举例来说,《C》写的是一个医生之死,医生本是对抗死亡的人,但自己却对死亡产生质疑,终究抵挡不过死亡的到来,由此也引发了作者对于生存与死亡的重新思考。《J》写的是自己的先生郭豫伦的家庭访问护士,描写J对工作的热忱以及与作者亲近的友谊,而通过追溯先生从病危以至于离世的经过,又在字里行间寄托了对先生病逝的伤感。在这本书中,作者专以散文体例刻画人物,文中抒情与记述并重,更见其架构散文的高超功力。
林文月,生于1932年上海日租界,日本战败后于1946年迁归“陌生的故乡”台湾,是“台湾太史公”连横的外孙女、连震东的外甥女、连战的表姐,其家世脉络,独秀台湾文坛。精通中日语言文字,师从台静农,交游夏志清,今与董阳孜荣获台湾最高文化奖项,身兼文学创作者、学者、翻译者三种身份。1958年至1993年在台湾大学中文系任教,专攻六朝文学、中日比较文学,并曾教授现代散文等课。曾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华盛顿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捷克查尔斯大学客座教授等。
那些年的林文月,是台湾大学校园里的一道风景,她学识丰富,气韵生动,文笔典丽,姿态优雅。台大中文系毕业的作家郝誉翔写道:“曾经听一位师长说,每逢他们那一辈人聚在一起,回忆学生时代,竟然整晚谈论的话题都围绕在林老师身上,可见林老师是青春时代最美好的记忆……我也听另一位师长感慨地说,天底下的美人很多,但如林老师一般,无人不以为其美的,恐怕还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重要著作有论文《谢灵运及其诗》、《唐代文化对日本平安文坛的影响》、《澄辉集》、《山水与古典》、《中古文学论丛》;散文《京都一年》、《读中文系的人》、《遥远》、《午后书房》、《交谈》、《作品》、《拟古》、《风之花》、《夏天的会话》、《饮膳札记》。其散文集《遥远》获第五届中兴文艺奖散文项奖、《午后书房》获第九届时报文学奖散文推荐奖、《饮膳札记》获第三届台北文学奖。
因为研究白居易对平安朝文学的影响,1972年在撰写《源氏物语桐壶与长恨歌》的论文时开始翻译《源氏物语》全书,并因此获得第十九届“国家文艺奖翻译成就奖”。其后陆续翻译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包括《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伊势物语》等。亦因在翻译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之诸多成就,日本东亚同文书院特颁赠纪念赏。
J.L.
C.
A.
L.
G.
J.
H.
F.
A.L.
致M. N. ——代跋
附录
1. 中文像钢琴,日文像小提琴,绘画式的人物素描,林氏散文的代表作
林文月在《我的三种文笔》曾说:“在写作与绘画之间,初时多少是比较偏好绘画,尤其是人物画。”在林文月的散文写作历程中,人物书写可说相当重要。在这本书中,林文月速写了自己生命中偶然邂逅的众生相:异地认识的挚友、照顾先生的看护、金工艺品店的店员……透过这些人物,我们又处处感受到作者对于生命的关照和对世间百态的体悟。
2 . 互动式的人物速写,以细节、动作、丰富的对话塑造人物
书名为人物速写,实则透过作者与人物之间的互动、对话,书写人与人之间的美好记忆。例如,《H》篇借由虚构的人物互动、对话,介绍了日本明治时期的作家樋口一叶的创作心路历程及其所经历的庶民生活;《G》文写作者多年的好友G 自诉身世,全文几乎是以G 的自白对话架构出来的,尤其在文章后半部,G 转述姨娘的话语,林文月身为A的倾听者,由头至尾,以超然的态度“呈现”整个故事,可见其构架散文的高超功力。
3.内敛含蓄的文字风格,“展示的是陌生的林文月也是旧识的林文月”
香港董桥评林文月《人物速写》:“林文月终于这样挑战她笔下的人物也挑战她笔下的自己。那些人物落笔之初只见忽明忽暗的线条,再经淡彩一一渲染,染出的却是她的内蕴气质投射到别人身上的光和影……林先生的文思这才绽放出缤纷的碎花,迎着春阳一下子熙暖起来、亮丽起来!”
J.L.
疾步走过暑期中依然是熙熙攘攘的校园大道,几乎目不斜视,只注意到一个白发清癯的黑人手持一本旧圣经,对着不重视他的大众讲道。我也无暇重视他,因为我正赶赴一个约会。
步上两旁有石狮的东亚语系正面石阶,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从阳光灿烂的外界骤入阴幽的走廊,眼前忽一阵暗暝,随即缓行犹豫,决定先到休息室。这是系办公楼中唯一的休息室。我一直潜意识地认为应称其为教员休息室,在台湾的大学,理当如此称呼吧,但此地往往学生在内时较诸教员为多。三年前在此客座教学时,我自己倒是经常利用这里作为两堂课之间休息之用。有沙发椅,有冷热水,可供自行泡茶袋或咖啡,如果喧嚣的学生不多,尚可享受十分钟的清静。
如今,室内空无一人。壁上的时钟,距下午两点尚有八分钟。很多人以为我性格优缓,其实是因为性急,才造成相反的印象。和J. L.相约在下午两点钟见面,一点半出门已很充裕了,但我怕万一找不到停车位,乃提早十分钟出发,而停车场上意外地顺利找到空位置,所以早到了。
我在空无一人的这间休息室等待三年前教过的学生J. L. 。窗外是加州特有的蓝天绿茵,室内却是阴凉清静。木桌、木椅、沙发都相当老旧。白墙也因为久未修护而黯淡且有些剥落。近年来美国政府预算拮据,教育方面的经费显然不充足。就在一面黯淡微微发黄的侧里墙上悬挂着十多张相片。应该是对这个学校这个学系有贡献的学者们吧。我认出其中三位:赵元任先生、陈世骧先生和柏芝先生。前面二位已作古,柏芝教授退休了。赵先生毕生献身中国语言学,为学界所共知。陈世骧先生去台大演讲比较文学时,我初执教鞭,曾在文学院二十三教室聆听过他精彩的学说。与柏芝教授曾多次相会于台湾学界所举办的研讨会上。前些时偶遇于中国餐馆时,看来苍老多了,退休的消息是他亲口告知的。
以前在这个休息室喝茶或冲咖啡,匆匆坐十分钟便赶赴教室上课,并未特别注意这十余帧照片;今天因为等待稍稍迟到的学生,得以走近一一端详。他们都是杰出有贡献的学者,皓首穷经,令人肃然起敬。这个学校、这个学系以他们为荣,所以将他们的照片排列出来,他们的著述在图书馆内、在出版社里、在许多教授和学生的案前。
十几张大小不十分一致的相片排列得并不十分整齐,而且显然都有些灰尘。反正J. L. 尚未到,我走过去把那些特别歪斜的几张整理扶正;索性又从皮包内取出纸巾擦拭玻璃框架上面的灰,但也只能整理擦拭下面两排。
我退回沙发上再端详。仿佛正有一种莫名的寂寞涌上心头时,J. L. 跨进了休息室来。
她把头发修剪得齐耳短,穿一袭淡蓝衣衫,黑色半旧的皮袋背在后头,像最流行的学生模样。
“林老师,你好!”想不到她用国语向我招呼。
“你好。你像是胖了一点,也许是头发变短了。”
“是胖了。大概是东岸的生活太 boring。”
其实,剪短了头发的J. L. 看来较明朗活泼些。
三年前,我就注意到她一双慧黠的眼神里,有些与众不同的什么资质。她是应届毕业生之中最优秀的一名学生,系主任希望我能利用课余谈话劝住她留在本校攻读研究所。但那时候的她,一心向往东部的汉学研究风气,留不住她。
而第二年,我自己也因不同原因,辞谢了系所的挽留,离开了这所大学。若非六月中突然在信箱里看到厚厚的一只牛皮纸袋,我可能不会再想起J. L. 的事情了吧?生活中充满琐碎繁复的事情,令我退休后的日子依旧忙碌不已。
袋中是一叠二十多页的论文及一张信。信中言及J. L. 已在东岸极负名望的大学研究所修完了博士课程,那一份论文稿是某一科目的讨论报告。她特别央求:“没有你的审阅意见,我不敢贸然交卷。”
我用了三整天的时间仔细审阅那份论稿。J. L. 使用的英文十分精致,有好几个词汇须得翻查字典才能看懂。我逐页逐行地列举论文中有疑难处,并建议修改的意见,以及应当参考的书籍。由于信上以及信封上面都没有住址和电话,我只得以快递径寄她的学校信箱;又恐暑期中信件疏误,预先存放另一份意见书的影本。那意见书有八页。
信寄出两星期之中,我每回从信箱取邮件时都十分注意J. L. 是否有回信。但是两个星期过去了,甚至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半月也过去了,音讯全无。我想,J. L. 可能暑期间出游,或者是那信袋竟寄丢了。最后,我自己也由于别的事情忙忙碌碌而把此事淡忘。
八月下旬,不经意间却在众多邮件和广告内发现夹着一个J. L. 寄自东岸的信封。内容表示对我意见书的谢忱,并征求月底是否可能与她会面?
J. L. 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她提议到校门口的一家咖啡店内谈话。我和她又走过喧嚣杂乱的校园大道。那个讲道的黑人已不见,几个年轻男孩子在摆设着乐器,大概艳阳之下即将有一场露天打击音乐表演的样子。包容多样的自由表达方式,本来就是这个国家、这个大学的立国、立校精神。J. L. 虽然诞生在台湾,但幼年随父母来美,除了外貌,她的思考和表达方式都是属于这个土地的,而她的中国话虽然堪称流利,有时仍不免带着英语式的文法。
买了两杯冰茶,在咖啡馆内明亮的角落对面而坐。
J. L. 显得有些腼腆,面孔微微泛红。毕竟是她主动约我出来谈话,我并未知悉其意向何在?但她大概一时不知如何开始话端,径自凝视着我微笑。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我只好问她近年来在东部著名大学的读书生活如何?
“我不喜欢××大学。”这倒是出乎意外的答复。我想起三年前,她毅然舍弃母校研究所挽留,一心向往那所大学的情景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快快修完博士课程的原因。我想快点离开那里。我在那里很孤独,没有人了解我。”话题有了端绪之后,犹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J. L. 的声音虽然细弱,时则被邻座两名年轻的男学生高亢的音调掩盖,但她忽而激越忽而忧郁的叙述,传达了她这三年来的生活概况。
我静静聆听,尽量不去阻扰她的叙述。在她的言谈告一个段落之后问:
“那么O. W. 教授对你的研究方向有什么意见?”
“我很少跟他谈到这些。”
“怎么可能?他是你的论文指导教授吧。”
“是的。只是,每次我觉得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结果到办公室,见到他,又觉得那些话没有什么意思。他也不说什么,坐在桌子后面抽他的烟。……我觉得很孤独,我的兴趣和想法,没有人可以相谈。”
“你那篇谈论谢灵运‘赏心’的文章写得不错,虽然有些地方还需要补充和修改,整篇文章的大方向是对的。”
我指的是她两个月前寄来的那篇英文论稿。这一提,又引发了她滔滔的雄辩,许多意见是文章未涉及的。如此雄辩的J. L. ,为我所从未见过。她年轻姣好的脸庞因为急于表达不可遏制似的意见而涨红。
我让她尽情表达意见,偶尔为她做一些补充与纠正。看得出三年的深造,使她对中国古典文学及西方理论方面都有长足的进步,但不可否认的,仍有不少颇重要的书籍仍须广泛涉猎。我为她一一列出书名,她坐在小几对面仔细观看。
我们又继续谈话,主要的内容仍围绕着她即将着手的博士论文。J. L. 忽然问:
“我可以请你将来做论文的 first reader 吗?”
“可是我已经退休,我甚至也不再在美国做客座教授了。这样子,恐怕对O. W. 教授也不好吧。”
“那没有关系,没有你帮助,我实在很不放心。”
我原则上答应。J. L. 显得十分高兴。
她约略谈及自己的生长背景和志向。父亲是一位医生,原本希望J. L. 会继承他的衣钵从医,但J. L. 在大二时便发现自己的兴趣在文学方面,大概血管中流的是中国人的血,她对中国文学的兴趣更为浓厚。
“说实在的,三年前上了你的课,我才更坚定志向。但是在东部的时候,读得越多,我越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适合走这一条路下去?”
“我相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学医或学文学都没有问题。但是,既然选定了方向,就应该坚定努力走下去。”
也许是夕阳斜照直接从窗口射J. L. 的脸庞,忽然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她的双眸中。她继续说话之际,那晶莹便自眼眶中溢出,变成了两行泪水沿颊下流。我为此感到颇为讶异。
“你在流泪吗?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令你难过?”
“不不。我不是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actually, l’m glad,我想我是很高兴的。很久都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心里的话了。”眼泪索性就更放任地下流。“对不起。真是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子在别人面前流眼泪过。”J. L. 尴尬地用手背拭擦仿佛不受控制的泪水。
但我是曾经有过若干次类似的经验。在台北和平东路那个如今已不存在的书房一隅,有一个小沙发椅。沙发椅上曾经有过几个学生坐在那里倾诉他们的心事,多半都是研究所的学生,为着写论文碰到难解的瓶颈;偶尔也有少数几个人为着个别不同的问题。他们坐在那张椅子上,从开始的忸怩犹豫,到放心倾谈,最后往往哭泣流泪而感觉舒散回复信心。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我只是让他们畅所欲言,甚至尽情流泪。学生们大概是在那个书房一隅的椅上自己纾解抑郁,克服困难,寻回信心的吧。
J. L. 终于停止流泪。她腼腆地说:
“我要像你这样,将来做一位学者。我好羡慕你,你好像很轻松就把事情做得很好。”
“做一位学者?那要一辈子的努力。你会有很长一段辛苦的路,可也是快乐的路要走。我并不是轻易就做好事情的,我只是没有到处去宣扬自己的辛苦而已。没有人能够轻易做好事情的。”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脑际闪现方才在学校的休息室看到的那十余帧相片。每一张令人敬佩的容颜,都印证他们毕生对学术的努力追求。也许,多年之后,眼前这位泪痕未干的女孩子的相片,或有可能参与其间也说不定。
J. L. 不知道我的心事。夕阳照在她流泪过的面庞上。
一九九七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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