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随笔
刘新
文章有散文、随笔，画画有速写、漫画，形态上它们都不是大作品，是平常的随意笔调。散文、随笔，作者写作之初可能还有发表欲；速写、漫画，画家很多时候是没有发表、示人的打算的，它们是很私人的一些记录，所以下笔之过程，难得修饰，无需修饰，达意即可。
1924 年前后，丰子恺跟一帮文学朋友在上虞的白马湖教书，学校叫春晖中学。这地方我去过，老师们住的是一排平房，出房门就能看到平静的湖水。每户都有一进小院和住房，房屋彼此紧挨着，既安静，又方便串门。丰子恺的屋舍，叫小杨柳屋，名字是他起的，很好听。夏天，坐在院子里，或凭窗，能看高挂中天的月亮和星星，桌面摆上茶壶茶杯，可悠然地消夏。我到这地方以后才忽然觉得，《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就是眼前的镜像。
丰子恺常常在读书、备课之余，用写字的毛笔在很普通的白纸上，画一些他喜欢的图画，取乐、记趣、抒怀。这种状态他说得很有趣，说是“用写字的毛笔草草地图写出来”，而且画的内容都是“日常所见的可惊可喜可悲可哂之相”；画完之后，随意地钉在墙上、门板上，不求人知。但也有来谈天吃茶的朋友看到了，欣然赏赞，会心一笑。那时候他的一帮文学朋友在办杂志，正愁得没有好图画插配，朱自清串门时竟看上了丰先生这些随手涂写的毛笔图画。
这些画在杂志上登出来后，没想到“圈粉”不少。有意思的是，印上杂志时，这帮文学朋友不按“美术”的常规出牌，给这些毛笔图画起了一个新名字：漫画。中国在 20 世纪就有了“漫画”这个词，而且是随着丰子恺的画而用起来的。这种画后来影响大了，“圈粉”多了，丰子恺也约定俗成地把这个名字用到了他的画集上、文章里。
对自己的这些画，丰子恺是没想过归类的，自己的这些朋友先入为主，叫上“漫画”了，他倒是觉得贴切。丰先生在日本留过学，知道日本人用过汉文的“漫画”二字，大体意思是指中国的急就画、即兴画，还有欧洲的卡通。但中国的急就画、即兴画，来自笔情墨趣，要比欧洲的卡通富于趣味。所以，丰子恺望文生义，推展开去，给“漫画”的旨趣加了三个字：随意也；还说他画漫画，跟自己写随笔一样，只是一个用线条、一个用文字而已。
曾几何时，漫画在后来逐渐变成了讽刺画、滑稽画，那种在“随意”间随笔寥寥的审美的、纯粹的绘画性没有了。这种“随意的”有绘画性的绘画，后来换了个名字，叫“速写”，几乎成了新中国成立后画家们下乡采风常用的绘画形式，再后来变成了学校考试的一个科目，用来写生。“速写”俨然成了一个画种了。速写，在现代中国，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当推叶浅予。其实倒回去看，叶浅予 20 世纪 30 年代与墨西哥画家珂弗罗皮斯交游时，受其影响，才迷上这种随时随手画在小本子上的图画的。他把这些画集起来，在 1936 年印了一本册子，书名叫《旅行漫画》。可见那时候没有“速写”这一讲，这种简笔的画生活见闻的画，还是叫“漫画”。
也许速写的学院性与学科性，让这种绘画的原本旨趣有了歧义，所以这些年速写又多了一个叫法：手稿。好像“手稿”对这一类绘画确实更有包容性，更贴近其原意。
我有一种经验，即在一些大师的回顾展中，或翻阅他们的大厚本的画册时，最好看最感动我的还是那些“不正经”的手稿（或速写），而且是随着阅历的增加，越来越喜欢；细究想来，就是率性、不假、不做作，见性情，甚至平淡天真的这种力量。前些年孙建平先生编著了一本《大师的手稿》，副题就叫“探索大师的心路历程”，戴士和先生写了前言《未曾包装》，都是上下文的对应。
手稿，是画家心路历程最清晰的纸上痕迹。
速写、手稿、随笔还有一种魅力，就是它的平常性，装不来，也赶不了工，它有一个积累如年轮的品相和状态。从这点上看，速写、手稿、随笔有自己的独立性，有独立作品的品质，有不完全服务于创作的功能。所以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平常性，都有这种爱好，都有这种性情的。
给一个画家作传，撰写一个群体的美术史，甚至观察一个画家，观察一个地方的历史，手稿绝对是一个不容被忽视的观察点，是进入其心路历程的入口，因为它构成了历史的细节，是沉淀在历史过程中的活态细胞……
编这本小书，也许就有一点这种意思吧！
2020 年 12 月 23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