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觉得你这个年纪不应该这样哭。五十二岁的人是不会哭的。”赫斯特姑妈一脸严肃地说。
“我没哭。”她的妹妹梅回答道，“这不是哭。还说呢，昨天晚上你去卫生间，我听见你擤了三次鼻涕。”
“每个人都会擤鼻涕的。”
“那也不会擤三次。再说，你年纪比我还大。”
可随后，她们就停止了争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前一天晚上，她们的弟弟带来了很糟糕的消息。如果想承受住打击, 她们俩只能一起去面对。
2
塔莉说得对。英格兰恐怕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可爱了：在这个西南部峡谷里，有一条宽宽的河穿过环绕的群山奔向大海。
山谷挡住了北风，戴德顿的一切都在生长：草地上的报春花和紫罗兰，树林里的剪秋萝和风信子，还有稍后发芽的洋地黄和柳草。河里住着一对水獭，翠鸟掠过水面；黄褐色的德文郡奶牛和土壤的颜色一样，它们吃着草，像是在天堂里漫步。
不过，在戴德顿生长得最好的不是奶牛和翠鸟，而是孩子们。
3
他们离开后，汉密尔顿大夫独自坐在书房里，他又拿出了女儿最近写的信。塔莉描绘了一个奇怪的、有些疯狂但却非常美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戴德顿的树木、河流和山脉，如同老师和朋友们一样，成为了塔莉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她还说，她正等着上第一节生物课。
“教生物课的老师是我的导师。大家都说他教得特别棒。他走遍了世界，做着很重要的科研工作。我真的期盼他能早点来上课。”
汉密尔顿大夫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那么思念女儿。不过，他非常喜欢信的最后一句：“生物学是生命的科学，生命怎样开始，又会走向哪里……”正因如此，他才开始了自己的研究生涯，成为了一名医生。
女儿将要选择同样的旅程，这让他十分欣喜。
4
“只有女里女气的人才跳民间舞。”维丽蒂轻蔑的声音传过来。
“是吗？”礼堂后面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马泰奥像在睡梦中被吵醒了，“你让我惊讶。”他站起身，走到礼堂中央，孩子们给他让开了路。“你让我很惊讶。”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他转过身，面朝大家。
“当然，你可以认为印第安的法拉利安部落都是女里女气的人。当他们要与敌人决斗，并把敌人钉在树上之前，他们就会跳自己民族的舞蹈。他们有铃铛，或者说是锣。我记得有织带，但也可能没有。印第安孩子要用五年的时间学会基本舞步，而且，要等他们能够徒手走在猎豹头骨上的时候，他们才被允许加入到舞蹈队伍中去。”
“在尼泊尔，有捕捉豹子的猎人。他们跳民族舞是为了准备追捕，舞蹈中有这样的舞步：嘴里咬着一根火把，从燃烧着的火坑上跳过去，就像这样……”
没有任何预兆，马泰奥就高高地跳了起来，像是悬挂在了空中，然后随着一声令人惊悚的大喊，落在普罗瑟身旁，吓得普罗瑟退后了好几步。
“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的例子。”马泰奥说，“我只想证明一点，不论民间舞是什么样，它都不会是女里女气的人才跳的舞。”
5
这一天本来应该好好庆祝。但是，突然间，事情变糟了。告诉塔莉坏消息并让她陷入痛苦中的是维丽蒂，但这真的不是维丽蒂的错。因为，不管怎样，塔莉都会很快知道的。此刻，她走出校门，茫然地沿着斜坡小路来到河边，双臂抱膝地坐下，她想压抑住快要吞没她的不幸和悲伤。
她应该关注身边的东西。阳光在新长出的山毛榉树叶上跳跃，风信子闪闪烁烁，像流动在林间的湖水……一只画眉飞过，嘴里衔满了小树枝，还有一只水鼠沿着小溪流的岸边奔跑。
她应该告诉自己，这些才是重要的事，而她的心愿、希望和需求并不重要。
可是，这些都没有用。眼泪从她眼里涌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不知为什么，自从她在影片里看到伯根尼亚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到那个国家在和她对话。现在，她的朋友们将要去那里，而她却只能留下来。
“你知道吧，家长要为我们每个人支付三十英镑的费用。”维丽蒂说，“学校负担不起，戴利要给家长们写信说明这个情况。”维丽蒂总是比其他人先知道一些事情。
三十英镑。这对维丽蒂的父母来说不算什么，他们在拉特兰郡有房产。别的学生也都来自富裕的家庭。塔莉不会向她的父亲要那么多钱，他的病人们都很穷，他还有两个姐姐需要供养。不能这样要求他，不能让他觉得他应该做出牺牲。塔莉想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绝不应该是一种牺牲。
6
国王低头静静地注视着儿子。蜻蜓池塘属于国王自己的童年，那时，他还没有受累于各种责任，他还有一个朋友和自己分享冒险的经历。那个朋友最终背叛了他，可是，昔日的记忆却至今温暖着他的心。
离开后，卡雷尔又站到窗前，低头看公园里的那些帐篷。
也许，他不会永远脱离真实的人们和真实的生活。也许，他会和即将到来的孩子们成为朋友。和父亲在一起的短暂时刻给了他勇气和希望。
7
塔莉走过一座人行桥，拐了个弯，就在这时，一座雕像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月光下，雕像分外洁白。塔莉走过去，看见那是座女人的雕像。长长的白裙，发间有个冕状头饰——那是个皇冠吗？
塔莉打开手电筒。这个女人真美，尽管看上去她很伤心。她的双手轻轻地合拢，握着一束花。一开始，在手电筒的白光下，塔莉以为这些花和其他雕像一样是大理石雕刻成的，可当她走近一看，发现那些花全是鲜花；她甚至还闻到了花朵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
一定有人把花放在了雕像手里。
8
从教堂出来，他们去了室内市场，那里几乎能买到全世界的东西。糕点摊上堆着高高的心形姜饼；肉类摊上挂着许多粉红色的香肠，晃来晃去，像是齐柏林飞艇；水果则是北方国家来的孩子们从没见过的成熟模样：桃子和杏，油桃和大串多汁的紫色葡萄，看起来诱人极了。
然后，他们回到车上，前往城里最主要的广场——约翰尼斯广场，这是以国王的名字命名的广场。
广场很大，地面铺着鹅卵石。北侧是司法宫，西侧是市政厅。
市政厅著名的钟楼里有十二门徒雕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出来。南侧是蓝牛饭店和它的啤酒花园、大露台。
但是，戴德顿的孩子们却不安地盯着广场中心的木平台，那是专门为民间舞蹈节搭建起来的。
看来，整座城的人都要来看他们的舞蹈了。
9
他稳健地攀爬着，不需要寻找道路。离开这个国家的十五年时间，丝毫没有抹去他曾经的记忆。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云朵像从前那样穿过高高的山巅，蔚蓝天空下清晰的树荫，一簇簇的松树勾画出草地边缘的轮廓。花儿也和从前一样：蓝色和黄色的野豌豆花缠绕在一起；雅致的风信子从岩石间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现在他长大了，不再去摘雪绒花了，不过，现在这花也已经很少了。
曾经，这条路的路边有一个地洞，是旱獭一家修筑的。现在，这个地洞还在那里。一只茶隼在空中盘旋，它飞低了一点，像是要炫耀它的栗色羽毛，然后它又朝高空飞去。当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注视着那些鸟。
连声音也和从前一样：风穿行在松树间的沙沙声，蜜蜂聚集在三叶草丛里的嗡嗡声。甚至，气味也一点都没有变：阳光下暖暖的松针，散发着浓浓的松香……
当他走在林地里，他的双脚为他选择路，他的脚底能辨别出石头的粗糙不平和土壤的松软柔和。在亚马逊和巴西的马托格罗索州度过的日子里，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10
卡雷尔转到一条更小的溪流旁。塔莉听见了流水声，他们来到一个瀑布前，水流从岩石间倾泻而下。瀑布上方有一条很窄的小道，匍匐植物和垂悬灌木把小道遮蔽了起来。塔莉一直跟在卡雷尔身后，她爬到岩石顶上，站在那里，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个池塘出现在他们面前，宁静，深邃，仿佛它根本就不属于真实的世界。水面上，大树舒展着枝丫；一只翠绿的青蛙突然从叶子上蹦进了池塘里。一道蓝绿色的光一闪而过，原来是只翠鸟飞了过去。
一大群蜻蜓在水面上跳舞，时而俯冲，时而环绕。阳光在它们身上映出了彩虹的颜色。寂静中，塔莉听到了它们扇动翅膀的细微声音。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惊讶中不停地摇头。卡雷尔知道带她来这里是正确的。如果她大呼小叫，卡雷尔恐怕会无法忍受。
11
这一年的秋天很美。这是战后的第一个秋天。克莱米正忙着准备对付即将到来的食物短缺——从下个月开始，食物要定量配给，她决定在霜冻之前，把每颗浆果、玫瑰果和蘑菇都储存起来。
所以，孩子们下课后的时间都被她利用了。她让孩子们拿着果酱罐、盆和平底锅到地里去。这一年的黑莓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鲜美多汁，玫瑰果像挂在灌木丛里的深红色宝石，野地里一簇簇植物间长着成串的蓝莓。黑刺李的蓝色那么深，看上去几乎像是黑的。树根间还长着鸡油菌。克莱米带着她的帮手小队伍，显得得心应手。
她的头发在落日余晖中飘动，外衣随风起舞。采摘浆果的感受非常不同，因为大家满嘴都是果汁，更因为他们是在帮助国家抵御困难。令人讨厌的罗纳德•皮博迪，就是那个折断了雪松顶枝的男孩，竟是采摘队伍中最棒的一个。
12
卡雷尔回到自己的房间，拉过一张桌子抵在门后，开始读信。信大约有五十封。有巴尼写的，说他买了一只树蛙送给他；有博罗写的关于农场的事。托德也写信了，还有朱莉娅。就连从不写信的基特也写了，他们都盼望着卡雷尔到学校后和他们一起做他们计划的事。
大多数信是塔莉写的。一开始，信里都是兴奋和希望，塔莉告诉他戏剧的事，还有那个和母亲分开的小水獭，他们要把它送回去，还有戏剧老师阿迈勒想让他们感受自己的内脏——但是，她最关心的还是他什么时候来。塔莉不是问他“是否”来，而总是问他“什么时候”来。
塔莉暑假里还在继续写信，她写两位姑妈的事，还有肯尼的事，他要照顾蔬菜店和老罗斯，因为他的父亲现在是防空队员了。
不过，塔莉这时的信已经很短了。当她问为什么不回信时，卡雷尔甚至能感受到她心里有多么难过。最后一封信是秋天开学后写的，塔莉尽力说些有趣的事，那个新来的园丁，似乎只比他们大十岁。
后来，塔莉就没再写了，她不再抱有希望了。
卡雷尔读完信，走到窗前，站在那里看着窗外。过去那么多星期的猜疑和未知全都消失了，他现在非常平静，也非常坚定，父亲的力量似乎传递到了他身上——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13
1939 年的冬天非常冷。塔莉回家过圣诞节，发现两个姑妈裹着厚厚的羊毛衫挤在厨房里的油炉前，像两只考拉熊。父亲的诊所里有电暖气片，这样，病人候诊的时候，就不会冻得发紫了。赫斯特姑妈把浴室里的水管线都包了起来，免得它们被冻住。不过，塔莉、梅贝尔，还有肯尼却到结冰的池塘滑冰去了。
苏联和芬兰之间发起了战争，战场温度到了零下四十度，战士们在滑雪板上作战。一个德国爱国者朝希特勒扔了一个炸弹，可是没有击中。西部战线的摩擦不断，战争开始加速了。
大夫家里的圣诞节还是和以往一样充满了快乐。塔莉陪着肯尼和老罗斯，在蔬菜店里给顾客们分发冬青和槲寄生。然后，她抱回许多绿色植物来装饰房间。梅姑妈烤的火鸡是肉铺老板特意留给他们一家的，现在肉已经不大容易买到了。养德国腊肠狗的道森夫人从弟弟的花卉市场给塔莉家订了一棵圣诞树。汉密尔顿大夫的病人送给他许多奇怪的礼物。两位姑妈担心国王的口吃会影响演讲，但他心里装着战争，所以他的圣诞节演讲非常顺利，几乎没有中断和停顿。
晚上，他们一家去艾伯特音乐厅听了歌剧《弥赛亚》。
14
聚会通宵达旦。当年随着刺杀约翰尼斯的那声枪响而终止的广场上的舞蹈、焰火和所有的欢庆，现在全部呈现在人们眼前。第二天早上，当大家还在睡懒觉时，两个人影从王宫后门悄悄溜了出去，他们要去蜻蜓池塘。
蜻蜓池塘的静谧与美丽丝毫没有改变。“我觉得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塔莉说。
“是的。当你说你要成为我的朋友，没有人能阻止你的时候。”
“一直都没有人能阻止，”塔莉说，“以后也不会有。”
她又接着问：“你觉得你以后会回来，在这里生活下去吗？”
“也许会。我想，有一天我能回到这里工作。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我要积累足够的经验，开办一些诊所或医院。因为，自从我的父亲去世后，你就把自己的父亲借给了我。”
汉密尔顿大夫在空袭开始后不让塔莉和卡雷尔回伦敦过假期，但他们俩坚持回去帮忙。他们从碎石堆里挖出受伤的人，用担架抬着送到救护车上。卡雷尔明白了医生的到来对于伤员意味着什么。所以，当他要选择专业方向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决定了。这个秋季，他就要去一所医学院读书了。
“但是，我需要有人帮我。一个也许有点厉害的人，这个人的曾祖母会为伦敦地铁站里的流浪汉洗袜子。”
塔莉觉得无须回答卡雷尔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一生会和卡雷尔联系在一起。这时，塔莉看到卡雷尔从裤兜里拿出了一块石头——他把那块石英石带回了家乡。然后，他把石头投进了水中。当水面又平静下来，他们的倒影依然肩并着肩，安静地伫立在池塘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