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时代,卷土重来;张学良将军,动机纯正,心际光明,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而永不失其赤子之心;顾维钧,世界上的第一流外交干才、举世闻名的国际政治家,搞的却是个弱国外交;《传记文学》的责任,最大的阿Q,最凶的阎王,“以一人而敌一国”!
本书以“书缘与人缘”为名,是史家唐德刚(“我的朋友唐德刚”,胡老师胡适的收山小门生)多年读书与日常见闻文章的集合,共三十二篇,其中谈到了胡适、顾维钧、张学良、刘廷芳、吴开先、刘绍堂、杨振宁等人,又论及《传记文学》、《鲁拜集》、《唐诗浅探》等书,于普通的细节中展现出历史的风貌。作者写人、评书,都把自己放在其中,穿插不少逸闻趣事,信笔所至,洒脱不羁,其中可见50年代到80年代美国华人学者生活的艰辛以及他们对传统文化深沉的热爱和极佳的人文素养。
它们都是笔者平时意到笔随的札记性的零星作品之汇积,没有显明的系统,也谈不到深度。不过笔者渐入老境之时,数十年国仇家难的煎熬和千百卷中西典籍的浸润,以及半辈子教读异邦、心怀故国的感慨,发而为文,也不能说没有发愤之作。只是我祖国文明深厚,当前世界学问无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终日恓恓惶惶,追随群贤,日夜进修之不暇,何敢以愚者点滴之得,故步自封?
唐德刚(1920—2009),安徽合肥人。国立中央大学(重庆)历史系学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纽约)硕士、博士。曾先后任职于安徽省立安徽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市立大学,长期从事历史研究与教学工作,并对口述历史的发展贡献良多。著有《袁氏当国》、《段祺瑞政权》、《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史学与红学》、《书缘与人缘》、《五十年代的尘埃》、《战争与爱情》等,包括历史、政论、文艺小说多种,及诗歌、杂文数百篇。
唐德刚教授了不起的地方,是他能超越辛酸,在七十岁退休之后,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做一个倔强的单干户,单打独斗地写晚清、民国史,在八十岁中风生病之前,完成了《袁氏当国》、《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等著作。这些书出版后大受欢迎,居然还有盗版!唐教授当年辛辛苦苦搭了架子要建立的“第三势力”虽然未能拔地而起,最后无疾而终,但他所写的史书在普通读者“民国史阅读书单”上,却恐怕是排在“第一”。
历史学家必须公正,必须敢言,否则历史学家就不能得人敬重了。唐德刚教授是一位让人敬重的历史学家,即以公正和敢言见称。
序
自序
胡适时代,卷土重来——胡适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演讲会讲稿之一
胡学前瞻——《胡适秘藏书信选》再版序
千家驹论胡适
胡适父亲铁花先生无头尸疑案——重读适之先生《四十自述》有感
《刍议》再议——重读适之先生《文学改良刍议》
论三位一体的张学良将军——序傅虹霖女士《张学良的政治生涯》
张学良将军的赤子之心
民国史“每两月一章”
广陵散从此绝矣——敬悼顾维钧先生
《顾维钧回忆录》的撰写秘史
西安事变、六一事变五十周年——兼谈刘廷芳“说服蒋介石先生的一段内幕”
钱昌照与刘廷芳—— “口述历史”侧记
关于朱经农与刘廷芳两函
代刘廷芳先生说几句话
泰山颓矣——敬悼岳丈吴开先先生
《沪上往事细说从头》迟来的导论——珊瑚坝迎候吴开先感赋诗史释
“以一人而敌一国”——为刘绍唐先生创办《传记文学》二十年而作
最大的阿Q,最凶的阎王!——试论《传记文学》的责任
杨振宁•《传记文学》•瓦砾坝——贺《传记文学》创刊二十五周年
陈其宽画学看记——兼论国画现代化
又是一部才女书——读何庆华著《红星下的故国》
书中人语——序刘著《渺渺唐山》
父子之间——殷志鹏博士编著《三地书》序
王莹是怎样“回国”的
白马社的旧诗词——重读黄克荪译《鲁拜集》
知客和尚的“十一字真言”——集图像、印象、半抽象、抽象和无象于一身的卓以玉
纽约东方画廊观画记感——十大画家,永不再有
读三老《感逝》诗
《浅探》的浅探——朱文长著《唐诗浅探》读后
我的气功经验说——从一泓止水到手舞足蹈
“公子哥”和“老板娘”
“我犯罪了!并无解说。”——向谢扶公与苏阿姨致意
【胡菊人序】
本书以论胡适为首,并以《胡适时代,卷土重来——胡适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演讲会讲稿之一》为第一篇,足见对胡适先生的尊重。唐德刚先生为胡适先生的门生,在纽约时还时相过从,对胡先生可说是知之甚稔的。而唐德刚先生还亲自做胡适的口述传记,并出版专书,是胡先生晚年交往最亲密的人之一,为胡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做演讲,唐先生是最适当的人选。
当今,中国大陆走改革开放的经济路线,胡适思想重新抬头,受到青年一代之肯定,是必然的结果。因为,胡适所提倡的民主与科学,原是人类社会所必须达致的,不管有没有胡适都一样为人们所追求;但胡适在中国最早提出来以为建设国家所必需,是必定要肯定他的功劳的,胡适本人虽不及见这一天在大陆的来临,但他必定知道这一天终必来临的。
在各种讨论胡适的文章之中,《〈刍议〉再议——重读适之先生〈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指出,胡适之是反对五四运动的,因为胡适说这个运动是对他和一批朋友——蔡元培、陈独秀、钱玄同等人——所正在进行的新文化运动的一种“政治干扰”,这指的是1919年5月4日学生在北平天安门集会,反对巴黎和会出卖中国山东青岛权益予日本的运动。
事实上这是谁都应该支持的,中国学生做出正义的举动,并且取得了胜利,致使中国代表拒绝在条约上签字。此所以胡适在当时并不能站出来反对之。
历史学家必须公正,必须敢言,否则历史学家就不能得人敬重了。唐德刚教授是一位让人敬重的历史学家,即以公正和敢言见称。像张学良得到唐先生的赞扬,即为显例。《张学良将军的赤子之心》一文,有如下的一段话:“所以我们如以‘春秋大义’来观察张学良将军,他实在是一位动机纯正、心际光明、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而永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爱国将领。”
西安事变之后,张学良副司令亲送蒋介石总司令返南京,冯玉祥闻之叹曰:“少不更事!”这句叹语应该说是正确的,因为观之后来的发展,蒋介石一直将张学良囚禁,而且随时可将他枪毙。然而就另一面看,张学良这样做正表示他以抗日战争为第一要义,个人利害是不顾及的,随蒋赴南京正表示他光明磊落,如果他不跟从蒋介石而去,他的后果恐怕是悲惨的。
唐先生认为对日抗战对于蒋介石也是有利的,如果蒋介石继续“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政策,没有西安事变,则国府对日还得继续“忍辱”,而“忍辱”又伊于胡底呢?唐先生提出了这个问题,确是令人思考的。依唐先生之见,抗战者“玉碎也”,忍辱者“瓦全”不可得也。如果没有西安事变,国民党一再忍辱而弄出“瓦碎”的结果,则蒋介石与国民党在中国历史上将奚止“身败名裂”而已哉!所以西安事变对蒋介石、对国民党,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这一段评述,我认为是确当的。
顾维钧先生也是唐先生做“口述历史”的人物,原先由哥伦比亚大学的夏连荫小姐在做。夏小姐是“中国口述历史学部”的两位研究员之一,另一位是唐德刚先生。但夏小姐访问了顾维钧的童年事迹之后,就以太忙太累而辍工不干了,结果由唐先生承担下来,就从顾先生自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那一段开始。
顾维钧博士得到唐先生的帮助,自是喜欢不尽,并且以后亦要唐先生来做这项工作,此因唐先生对民国的历史如数家珍、熟悉得很,而且还能改正他的错误。有一次顾先生把“金佛郎案”当中一段故事张冠李戴了,唐先生便说明他错了,顾先生不服,并说“事如昨日”也。唐先生乃拿“顾总长”当年自己签署的文件来再次反证,顾先生才服输。于是,他对唐先生说:“唐博士,这一章是错了。下礼拜,我俩重行写过。”
对顾先生的外交究竟如何评价,唐先生这样评论:“他是世界上的第一流外交干才、举世闻名的国际政治家,但是他搞的却是个弱国外交——他个人在外交界所代表的分量,往往超过他所代表的政府。”“五十年中,凡他所经办的外交事件,多半可说是百分之七十的成功吧——至少他没有丧权辱国,没有在国际上丢人现眼。”这种评价是公允的,事实上,没有丧权辱国已经很难得了,所谓弱国无外交,中国是弱国,顾先生挺住了,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
唐先生有两篇文章述及他的岳丈吴开先。一篇是悼念文,吴先生住院之时唐先生适在台北,每日到医院侍奉,在吴先生弥留之际,唐先生急电太太昭文及弟妹速归,结果终于有子女婿媳五人亲侍床侧,看着吴先生咽下最后一口气。丧礼十分隆重,极尽哀荣,此因吴先生为民国之重要人物。
唐先生的另一篇文章《〈沪上往事细说从头〉迟来的导论——珊瑚坝迎候吴开先感赋诗史释》,则说明吴开先先生在民国的业绩。抗战时期,吴先生在上海租界抑制汪精卫政权之扩展,汪政权以十万现洋重赏以购其头颅。吴先生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该党组织部副部长,是重庆国民政府驻沪之最高级干部,于汪政权威胁甚大,但因格于他在上海租界,伪政权无法向他动手。然而“珍珠港事件”一发生,太平洋战争一起,日军乃冲入租界,逮捕了第一“要犯”吴开先。
何以将吴开先逮捕、关押之后,日军又终于在1943年4月以专机将其运送至广州湾释放,使之辗转逃还重庆?原来是日方想以吴开先的开释和送归谋求与蒋介石讲和。此时,抗日已经六年,日军败相已呈,才有“讲和”之说。然而蒋介石认为胜利已成定局,没有“讲和”的道理。吴开先先生实为夹缝中的人物,然亦无愧于党国。唐德刚先生称吴先生为“活烈士”,乃是因为吴先生准备做烈士而不可得,唐先生为吴先生的解说,是极有见地而又应该做的。
因为为刘绍铭先生作序而写成了《书中人语——序刘著〈渺渺唐山〉》,述说了唐德刚先生在纽约市立大学设立“亚美学”的经过,及唐先生对美国亚裔受欺凌的感受,在美华人以及在世界其他地方的华裔居民都应一读。对于怎样能心平气和、不偏不倚地做点“综合工作”,唐先生还提出了四点意见,极为难得。而对于刘绍铭先生能把华侨文学中的各种心理状态,乃至中美两大文化中所发生的文化冲突,以最睿智的眼光来选择,并以最生动而真切的笔调译出来,唐先生深为赞赏。
此外,《陈其宽画学看记——兼论国画现代化》,以及赞誉卓以玉小姐的“个展”等文,和其他文章,都可一读。此外,本书所选文章大多都在刘绍唐先生的《传记文学》上发表,其中有几篇称赞《传记文学》的文章,都是实至名归的。在《传记文学》二十周年时,唐先生写了文章并做了演讲,在二十五周年时又写了长文,十分难得。唐先生以“壮哉绍唐!以一人而敌一国!”来称赞刘绍唐先生,“一国”者,意指大陆的“文史资料”是由全国的“战犯”所写的,数目庞大,唐先生要看也看不完;“以一人而敌一国”原是梁任公说李鸿章的话,唐先生移用来称赞刘绍唐先生确也贴切,而唐先生为《传记文学》写这么多文章,亦是难能可贵的。
2003年8月31日 温哥华
【唐德刚自序】
记得胡适之先生以前告诉我他读书和作文的要诀。他说读书有心得,一定要写下来;写下来之后,才能变成你自己的知识。
胡老师这句话真是深得我心,因为我自己很早便有相同的体验。回忆自己的青少年期,我识字不久,便由双亲和塾师的引导,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写日常见闻和读书札记很自然地就会变成日记的一部分。真的,写日记、札记最能帮助记忆;纵是忘记了,也能一索即得。
写读书心得的小品,其内容有的是选自人家的著作,有的则是自己的意见。世态所见既多,书又读得五花八门,札记也就写得七零八落。长的札记往往变成一篇小论文,乃至自我欣赏的小创作,最短的则可能只是一两句隽语名言。阅读的范围渐次扩大到古今中外、文法理工,那么下笔的兴趣也就随遇而安了。
抗战期间读大学,害了“发表欲”,每把这些小札记分类编纂,然后按其性质,分别向有不同好恶的报刊上去投稿。这些小稿件,往往也被一些有好心肠而又有相同好恶的编辑采纳了,并寄来少许稿费。在那一碗猪肝面便立刻可以减轻夜盲的岁月里,小小的稿酬实在是大大的鼓励——漂母一饭,终生难忘。
大学毕业后,在海内外也做过一阵子期刊编辑什么的,助编、合编、轮编、主编都干过。值得一提的是,50年代之末,在民主圣人胡适之的策动之下,我们十来个硕士博士者流,为着宣扬民主、提倡新学,曾在美国纽约办了三年的中文月刊叫作《海外论坛》,由大家“轮编”。那时海外作家既少,又发不起稿费,本社社员停笔不写,外界就拉不到稿子。为赶印刷限期,轮编者就只好自己动笔了。最糟的稿荒时期,有时甚至从头到尾、从社论到副刊,往往出于一人手笔。在这一窘迫情况之下,有写杂文习惯的人就可大派用场了。
我们筹办《海外论坛》的原始目的,本是针对时艰,提倡民主。这家小刊物,虽然胡适之、雷儆寰诸前辈对它都呵护备至——雷先生竟把它列为《自由中国》的海外姊妹刊,但是《论坛》的本身确是一桩很痛苦、很深刻的失败经验——它失败的基本原因是起于中国知识分子不能民主合作的传统劣根性。古人说:“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事实上正相反。中国知识分子之“绝”,是我们对下既能发“令”,对上也善于“受命”,可是我们彼此之间却不能平等合作。我们平等合作的结果必然落得个“拳脚交加”(像台湾今日的“立法院”)或“按铃控告”。所谓“中国知识分子”,事实上个个都是单干户。单干户找不到“伙伴”(company),组织不了“公司”(company),《海外论坛》也就关门了。
“提倡民主政治?”我们生为中国知识分子,“我们配吗?”——这问题太大了,学问太深了。哪是“全盘西化”这四个字可以解决得了的?个人自惭不学、自惭浅薄,也就不再造次以汉语来写“时文”了。是“失败主义”在作祟吧,一停笔便几乎停了二十年!
二十年不是个短时间。任何一种文字,你如丢下二十年,重提笔杆你会觉得这支笔其重无比;用这支重笔你也会写得别字连篇。
既然拋荒二十年,为什么又重董旧业、再作冯妇呢?这就不能不感激刘绍唐、胡菊人这两位与我有“相同好恶”的大编辑了。
绍唐最初派给我的是一项中文翻译工作:他要我把早期用英文写的《胡适自传》翻译成汉语。这项翻译工作,我原先是不想干的。但是这位长于辞令、善于派工作的刘传记却说,胡适是位历史人物啊!也是你的老师,别人如把他的英文自传译糟了,你不好说,同时对你也不太好。我仔细想想,绍唐之言实在大有道理,心里一直很矛盾(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翻译自己的著作上),最后还是承担下来了。一翻两年,竟然变成刘传记“野史馆”内的“野史作家”了。“野史”原是写不尽的。在绍唐兄不断地鼓励和领导之下,胡适传记之外,想到适之老师“写下来”之遗训,历年治史心得,一时亦竟如脱缰野马,一发难收,十余年来又写了数十万言。
这些不成系统的随笔札记之作,值不值得选辑成书、保留下来?我自己一直也是很矛盾的。个人数十年之所学,不及先师适之先生之什一。胡适二十来岁便暴得大名,思想已成定型,从心所欲不逾矩,一辈子没有变动,死而后已。然而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虽已年逾古稀,而思想却时时“逾矩”。个人学殖浅薄固然是主要原因,然数十年来历经忧患,国破家亡,阅历之多也一言难尽,而古今中外,名儒硕彦又插架琳琅,做到老、学到老,我掌握了几家学说呢?值此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开放年代,余小子如不知轻重,自觉对国事民生已找到答案、自己思想已有定型,岂非妄自尊大?
我个人虽不敢说像梁任公“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然在此十年千变的大时代中,不断观察、不断思考、不断摸索、不断读书的求答案心情,则数十年未稍辍也。既然尚在摸索,难成一家之言,则“藏之名山”亦且大可不必,自出选集就更是犯不着了。此吾心理之所以矛盾也。
但是人毕竟是社会动物,你自己个人之外,还有家庭、亲友和社会大众对你的影响。刘绍唐先生是我的挚友、编者和发行人。多少年来,他一直要为我出版“唐氏四书”(因为他已替我出了三本书);而我个人则因为事忙人懒,始终把好友诤言当成耳边风,没有抽出时间和他认真合作。
最近我的另一位老友陈宏正先生也要替我出书。他这出书的行动,比我这位疏懒的作者本人更要认真十倍。宏正是一位有至高成就的企业家,而近年来在海峡两岸的文化界却是无人不知的怪杰和“文化大护法”。他把他辛勤得来的企业利润,不用之于吃喝玩乐(他个人生活实在简朴不堪),而用之于文化事业——尤其是推动“胡适学”的研究。近年来海峡两岸所召开的有关胡适的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讲演会、论文竞赛和胡适百岁纪念邮票之发行等,几乎都是陈君一手推动的。在这“七十子亡而大义乖”的沉闷时代,胡老师地下有知,对这位与他毫无关系的小崇拜者的义举,该会由衷地感激吧。宏正知道我是一个颇招物议的“胡适小门生”,因而他也就极力劝我把零星旧作拼起来出书。他甚至主动地把拙作搜出若干篇,编好目录,弄到“万事俱备”的程度,真令我惶愧不尽。我的这些不成系统的旧作,泰半都是在《传记文学》上发表的,《传记文学》享有版权;刘绍唐兄乃请该社执事先生再事搜罗,由绍唐亲自主持,分编为两卷:有关史学与红学者,编入《史学与红学》;有关传记、书评诸类,则编入《书缘与人缘》。这两卷书名也是绍唐代取的。
传记文学社诸执事都是当今最有效率的出版工作者,他们不但把拙著杂文编排妥当,并打出清样,三校竣事,登出预告,如揿动电钮,则旦夕之间便已书在坊间矣。然社长先生客气,纯为礼貌问题,他要我这位作者于出版前看一下大样。孰知他却高看了我这个马虎文人。我把这万事俱备的出版样品带回了美国,一旦走入课堂,教起书来,便把我自己的书稿搁下了,一误经年。
绍唐知我拖拉的个性,倒未迫催,而宏正则是个注重效率的现代企业家,他向我催书则函电交驰。有些对我过誉的读者,看见预告之后,也写了些热情洋溢的催书信函,读之令我脸红。本年10月,我又携眷返台,自知实在不能再拖,乃把沉重的样稿背到北京、背到沈阳和避暑山庄,最后背回台北,原封未动地还了刘绍唐。
绍唐没有责我。然而我自己却每好事后自悔自责。承两位老友及读者如此高看,而我个人则“不识抬举”一至于此。因此写这篇小序算是向老友磕头赔罪。并向爱护我的读者们报告这两本拙著迟迟出版的来龙去脉,敬祈海涵,并请严厉指教。
至于胡菊人先生替我在香港出版的那本小书《中国之惑》,那就更说来话长了。
我认识菊人三十多年了。在50年代末期,他还是个青年,那时他和他那位美丽而甜蜜多才的女友,原是我们海外论坛社在香港编辑发行的总代理。我和他二人真是鱼雁常通、情同手足。菊人“妻宫”极好,后来他和另一位甜蜜美丽而多才的刘美美嫂结婚,他以前的女友也嫁了我的一位极好的朋友,我们三家仍保持着通家之好,直至今天。
《海外论坛》之后,当菊人接编《明报月刊》时,不久我们又有了职业上的联系。原来我在50年代末期曾写了一部《李宗仁回忆录》的中文底稿(是专给李宗仁看的)。这一底稿后来由于李宗仁自美“潜逃”而被哥伦比亚大学所“查封”,一封十余年。至70年代中期,哥大当局恩高德厚,竟将原稿发还予我,并允许我“觅商出版”。这一下我同菊人才又搭线了。
菊人这时正主编《明报月刊》而誉满海外。他得到有关李稿的消息,乃争取该稿的首印权和连载权。我们双方都安排好了,可是哥大当局则因此稿部头太大、复印困难而迟迟未能交出。在我二人都有点儿失望的情况下,我们也时时提起了《海外论坛》的往事。菊人说,暂时拿不到李稿,你也可单独替《明报月刊》写写稿子嘛。
这是1976年的春末。也是无巧不成书,我这时刚有位搞图书馆的朋友送我一本大陆上(“文革”时期)官方出版、“内部发行”、每本书都编有特别号码的“秘籍”,叫《毛泽东思想万岁》,分上下两卷,都百余万言。
这本大书太精彩了。它所记载的才是货真价实的“毛泽东思想”。爱不忍释之余,这年暑假我携妻女去加拿大度假,乃携此书为唯一“度假书”。
搞历史的人,抓到一本奇书或秘籍、禁书,是放不下去的。我把这百万言巨著细细地咀嚼了。从纽约咀嚼到渥太华,再从渥太华咀嚼到纽约。习惯支配我写点札记,一动笔,不得了,一下便写了六万五千字。
写了这大堆垃圾干吗呢?灵机一动,小胡不是要我写稿子吗?这不是稿子吗?——这是一包大垃圾,但其中或许有点儿可用的材料——有“新闻价值”嘛。足下可选用则选用之,不可用则拿去抹抹桌子,丢掉它。
函去不久,我就收到菊人的回信。菊人说,他把这包稿子和他的老板一道看了,他二人决定全部采用。菊人的来信使我感到惊奇,也感到尴尬。惊奇的是,编者和作者臭味相投到如此程度;尴尬的则是,哪有这样长的“书评”呢?纵使是评“毛主席的书”。再者,我评了些啥子,我自己也糊涂得记不清了。
我这篇书评,在《明报月刊》竟然连载了半年才由《李宗仁回忆录》出来接班。还有,当我撰此稿时,毛泽东还健在,“四人帮”风头正健;到《明报月刊》刊载时,毛泽东已过世,“四人帮”也已锒铛入狱。因此在行文口气上,就要烦编者酌量修正了。
在编排次序上,菊人也做了新安排,以配合每期的文气而避免“连载”的枯燥。至于作者姓名,我们也同意保密。因为我的八十老母还健在故乡,在海外乱评“毛主席的书”不是闹着玩的。
一转眼十来年过去了,国事沧桑几变,而菊人亦自《明报》转《中报》,后来自办《百姓半月刊》。在1988年,菊人兄忽然提议要把我当年那篇“书评”配上若干近作来出个单行本。说做就做,他编排、打字、校样,一切也都弄到“万事俱备”的程度。也是为着循例送作者一观把校样寄给了我,而我事忙人懒,竟至一拖两年,最后还是原封未动还给了菊人。其后由陆铿兄写了篇序,并代取书名“中国之惑”,两个礼拜就出版了。但是这部校样在我的办公室却躺了两年,为此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真也要向菊人伉俪磕头才对。书此以志吾过,并感激老朋友们的好意。
以上便是这三本小书《史学与红学》《书缘与人缘》及《中国之惑》从撰稿、发表到编印成书的大略。它们都是笔者平时意到笔随的札记性的零星作品之汇积,没有显明的系统,也谈不到深度。不过笔者渐入老境之时,数十年国仇家难的煎熬和千百卷中西典籍的浸润,以及半辈子教读异邦、心怀故国的感慨,发而为文,也不能说没有发愤之作。只是我祖国文明深厚,当前世界学问无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终日恓恓惶惶,追随群贤,日夜进修之不暇,何敢以愚者点滴之得,故步自封?贤达读者批览我书,如不遗在远,随时惠函辱教,则企拜不尽矣。是为序。
1991年10月13日于台北南港
它们都是笔者平时意到笔随的札记性的零星作品之汇积,没有显明的系统,也谈不到深度。不过笔者渐入老境之时,数十年国仇家难的煎熬和千百卷中西典籍的浸润,以及半辈子教读异邦、心怀故国的感慨,发而为文,也不能说没有发愤之作。只是我祖国文明深厚,当前世界学问无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终日恓恓惶惶,追随群贤,日夜进修之不暇,何敢以愚者点滴之得,故步自封?
——唐德刚
我同德纲兄的友情是从1939年开始的,到现在整整七十年。……这样长期而且深厚的友情,不仅使我有资格说“我的朋友唐德刚”,而且的确使我受益不浅。德纲兄真是“博学多闻”、“学贯中西”。他的文采使你看了文章之后一定知道那是他写的,因为没有人会写出那样精彩的文章。他的谈吐尤其内容丰富,妙语连篇。同他谈一次,胜读十本书。
——马大任
历史学家必须公正,必须敢言,否则历史学家就不能得人敬重了。唐德刚教授是一位让人敬重的历史学家,即以公正和敢言见称。像张学良得到唐先生的赞扬,即为显例。《张学良将军的赤子之心》一文,有如下的一段话:“所以我们如以‘春秋大义’来观察张学良将军,他实在是一位动机纯正、心际光明、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而永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爱国将领。”
——胡菊人
1. “我的朋友唐德刚”,胡老师收山的小门生,单独上过“胡适学”大课,纵论胡适、张学良、顾维钧等历史及人物——胡适时代,卷土重来;张学良将军,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而永不失其赤子之心;顾维钧,世界上的第一流外交干才、举世闻名的国际政治家,搞的却是个弱国外交;《传记文学》的责任,最大的阿Q,最凶的阎王,“以一人而敌一国”!笔者唐德刚渐入老境之时,数十年国仇家难的煎熬和千百卷中西典籍的浸润,以及半辈子教读异邦、心怀故国的感慨,发而为文。
2. 唐德刚“民国通史计划”精装出版,几乎封尘的遗稿,畅销数十年的经典——从“晚清导论篇”开始,紧接着“北京政府篇”《袁氏当国》,晚年唐德刚潜心撰写“民国通史计划”,因病中断。幸有中国近代口述史学会整理遗稿、书信等资料,终使“民国史军阀篇”《段祺瑞政权》等劫后重生。今中文简体精装版“唐德刚作品集”,收入早期著作、晚期作品,囊括《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等经典史著,每册均以胡适手迹集字书名,以历史照片还原现场。
千家驹论胡适
唐德刚序
千家驹教授是当今大陆上数一数二的老牌经济学权威,也是30年代“文运”“学运”时代为那时青年马首是瞻的“老北大”—胡适的学生。1981年夏季,我返乡葬母,顺便应约在芜湖的安徽师范大学讲演,那时赤日炎炎,校方用四架大电扇向我直吹,仍是汗下如雨,当时大礼堂讲台之下则挤得水泄不通,炽热之情,更难忍受。看到当时听众的热情,又想到“大跃进”时,我们安徽的“贫下中农”饿死,儿时农村伙伴几乎死亡殆尽,一时悲从心中起,乃提出大胆的批评,说得我自己也声泪俱下。好在天气太热,用手帕在脸上擦个不停,别人看来也不知道是汗是泪。讲演既毕,听众学生对我起立欢呼,久久不停。讲后心情稍安定,深觉情绪过分激动,可能使居停主人和招待我的朋友们为难。当我向他们提出歉意时,孰知安徽师大的朋友们颇为开朗,说我虽然情绪激动,内容倒并不“过火”,原因是前不久千家驹教授曾来讲演,也是对经济工作上的错误的批评—内容和我讲的“大致差不多”。这一消息,当时对我倒是个不小的震撼—大陆上竟有如此教授,敢讲我这个华侨所敢讲的话!千家驹教授我在大学时代便心仪已久,但对他老人家脱帽致敬,这还是第一次。我觉得这样的老知识分子“有种”!
今年4月中,李又宁教授打电话给我说,千家驹教授抵纽约访问,并指名要约我碰碰头。我想与又宁联合做东,请他伉俪午餐,而又宁不许—她坚持“独请”,不过她倒要我开车去接他们一下。我因为知道千君是胡适之先生的得意门生之一,所以就顺便带一本拙著《胡适杂忆》请他指教。千公伉俪访纽时间短促,我们都忙乱不堪,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共同时间向他再次请益了。孰知别后逾月,忽然收到千教授自东京寄来的长函。读之大喜过望,读后等不及吃午餐便执笔写此短序;也来不及向千先生写信请示,便把他的长函寄给新闻出版界的朋友们发表了。这点我得向千教授道个歉。
千教授这位胡适的“大门生”(一个老“犹大”),在这封信对我这个胡适的“小门生”实有无限的启发,也证实我对胡先生很多点重要的看法。人无十全,树无九枝,胡适之先生是人不是神,怎能十全十美?再者,人心之不同、人识之不同,亦各如其面,张三说美,李四则不一定也认为是美。30年代中的青年,对“胡适”的看法已是“两极分化”。当时的左翼青年如千家驹者,便认为胡适“臭名昭彰”—原因是:胡适对社会的观察不够深刻,对社会的实况不了解,他就无法使青年思想从“左”变“右”。但是胡适是历史中人,而历史却不是只局促于二三十年的社会现象。起胡适、鲁迅等于地下,让他们在80年代再开个社会现象辩论会,其结论又何于欤?这就不是三两万字所能说得清的了。这是学术界、思想界的大事,同苏雪林教授、胡颂平先生等哪能说得清呢!
不管我们这些“胡适的学生”对我们共同的老师的看法是怎样的不同,但是我们都有个共同的结论:适之先生为人之高风亮节,对学术研究之忠贞不贰和尊重,对门生后辈之爱护提挈,看看千家驹这位胡学“叛徒”这封信—山高水长,这样的学者老师,中国历史上究有几人!?
1985年5月17日下午1时
唐德刚附志于纽约市立大学亚洲学系办公室
千家驹函
德刚先生:
纽约一聚,快慰平生,惜以时间短促,未能畅所欲言。拜读尊著《胡适杂忆》,对胡先生的评论,可谓入木三分。胡先生是个书生、学者,但非政治家,更不是政客。我对胡先生的了解,自然没有您那么深刻。但胡之于我,却有知遇之恩,使我终身难忘。1932年,我将在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我在学生时代,就在一些当时二三流的刊物上写点文章,以骗取一点稿费。一次我写了一篇题目为“抵制日货之史的考察并论中国工业化问题”的文章,发表在某一刊物上,大意是说,从海关报告册上考察,大凡抵制日货的第二年或第三年(当时因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经常发生抵制日货的群众性运动),日货输入反而激增,这不能怪中国国民的“五分钟热度”,实因中国工业不发达;所以根本之图,应该发展中国的民族工业,使中国工业化云云。主办这个刊物的是一个姓凌的小政客。有一次,胡先生刚好在去南京途中与凌某同坐一个车厢,胡无意中读到我的文章,他就问凌某:“千××是谁的笔名?”凌答:“这不是笔名,他本姓千。”胡又问:“千在哪儿工作?”凌答:“千是北大学生,还没有在大学毕业。”胡大为惊讶,认为一个大学生有这般水平,实在了不起,他回北平后一定要找我。后胡回到北平,与吴晗谈起(吴是胡的高足),吴晗是我同乡、同学,又同年,与我为莫逆之交。吴就介绍我去见胡适。胡问我毕业后准备去哪里工作,我说,我工作还没有着落呢!胡自告奋勇,主动介绍我去陶孟和先生所主持的社会调查所工作。社会调查所是受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资助的一个独立研究机构,陶孟和氏亦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领导人之一。他对胡一向尊重,经胡一介绍,当然就成功了。但后来陶孟和一打听,我是北大学生会的一个头头,是北大著名的捣乱分子,可能是共产党。陶先生便踌躇起来了,他又去问胡适,胡回答说:“捣乱与做研究工作是两码事,会捣乱的人不一定做不好研究工作,况且一个研究机关,你怕他捣什么乱呢?”经胡这么一说,陶无话可说,于是我的工作便定下来了。可见胡是明知道我的政治立场而坚决介绍我进研究所的。后来他在《大公报》的星期论文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驳斥“毕业即失业”之说,认为一个人只要有本领,大学毕业绝不会失业,并举两例来证明:一是某人大学未毕业即被一研究所定去;一是某人大学未毕业就有两个大学抢着要。前例指我,后例指吴晗,虽未指名,实则影射我和吴晗,人皆知之。这就未免以偏概全,以个别事例否定整个社会现象,胡氏这种逻辑,是为我所不能同意的。
我进社会调查所后,我建议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编译委员会(以翻译世界名著为务)翻译马克思《资本论》(当时—1933年—中国尚无《资本论》全译本)。胡亦同意,并由吴半农译第一卷,我译第二卷,均由英译本转译,译好再互相校对。吴译了第一卷的三分之一,我译了第二卷的三分之二。因编译委员会与商务印书馆订有统一合同,所有译书均归商务印书馆出版,我们拟分卷出版。哪知译稿交去后,商务印书馆老板王云五怕国民政府禁止,吴译稿已印就而不敢发售,我的译稿已校对清样而未予付印。现在吴译本存在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图书馆,已成海内孤本,鲜为世人所知,仅于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时,将我写在吴译前面“校对者的话”复印几份,分送有关方面。
1934年,胡又主动介绍我去北京大学任兼任讲师,当时北大经济系主任赵乃搏认为我在北大毕业不过两年,怕我“下不了台”,而且赵也嫌我思想“左”倾,不肯同意。为此我写信给胡,对此事大发一顿牢骚(原信见《胡适来往书信选》,此书已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整理出版)。但由于胡适的坚持,赵终于让步,我在1935年还是当了北京大学经济系的兼任讲师,离我北大毕业不满三年,所教的是经济系四年级的学生,均为我的老同学。我去北大教书一事,并非出于我的要求,乃胡主动向北大蒋梦麟校长提出,其中经过都是陶孟和先生转告我的。
以上经过说明胡先生是明明知道我是服膺马克思主义的,在政治立场上我们是不同的,我坚决反对国民党,但他并不以此而歧视我,而且处处提拔我、帮我的忙;他从没有想以他的政治思想强加于我或企图影响我,而处处表现出一种宽容精神,即儒家的所谓“恕道”,这也许就是资产阶级的所谓“民主作风”吧!这种“民主作风”是目前台湾或大陆所最缺少的。
胡先生当时虽名满天下,但他一点不摆架子,他是很有人情味的。我与前妻杨梨音女士结婚,是由胡先生证婚的,时间是在1936年1月1日,他拿出一本《鸳鸯谱》来,要我们夫妇在上面签名,据说最早签名的是赵元任夫妇。在举行婚礼时,他致辞和我开玩笑说:“千先生是北大著名的捣乱头儿,但看今天的婚礼却一点革命气息都没有,大概从今起千家驹已变成杨家驹了。”
胡先生在北平办《独立评论》时,他向我约稿,我给他写过两篇稿子,署名为“一之”。当时在《独立评论》上撰稿的多为名流学者,如丁文江、翁文灏、蒋廷黻等,在该刊上发表文章,颇有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之感。但我不愿署真名,因为胡先生在进步青年中是“臭名昭彰”的(所谓“誉满天下,毁满天下”)。胡明知我不愿署真名之故,却绝不强我之所难,对我的稿子,他也不改动一字,表示“文责自负”。这种精神,我认为也是应该提倡的。
以上关于我和胡先生交往的详细经过,我从没有公开披露过;因为在解放以前,如谈这些,在一部分人看来,不免有“我的朋友胡适之”之嫌;在进步青年看来,则未免思想不够“进步”。解放以后,全国掀起批胡运动,我如果把这些发表出来,则我自己亦难免挨批挨斗;如我把胡臭骂一通,又难免言不由衷。所以只有效金人之三缄其口,因此在数百万字批胡论文中,你们找不到我的片言只字。
今天,由于读了尊著,才引起我的往事回忆,把这些详详细细告诉您,希望您作为一种史料保存下来。自然,我对于尊著对胡的一些过高的评价是不敢茍同的。胡在中国文化史上自有其一定的地位,此非任何政治力量所能抹杀的,但所谓“照远不照近的一代文宗”之说,则似过于夸大。依我之见,胡适之洞察力,其深刻度远不能与鲁迅比。鲁迅观察问题之深刻,在现代文人中罕有其匹,胡则受杜威实验主义哲学影响,难免流于浮浅。兹举一例来说明:1931年,我在北大学生会主编一张周刊,叫《北大新闻》,登了一篇文章(未署名),说法西斯主义就是“独裁”。胡先生看后在《独立评论》上写了一篇文章详细考据了法西斯主义发源于意大利棒喝团,引经据典,谓法西斯主义与独裁为风马牛不相及,而讥北大学生“浅薄无知”(大意)。现在看来,究竟是胡适“浅薄”呢,还是北大学生“浅薄”呢?当然,鲁迅与胡适各有千秋,见仁见智,不必强同。拙论仅供参考而已。
我于离开纽约后,即去芝加哥、旧金山、休斯敦等地参观访问,于4月30日离开旧金山返国,途经东京,因东京有学术团体邀我讲学,兼之小女在东京工作,故拟在东京稍作停留,可能要在7月以后
回国。
交浅言深,不当之处,幸希教之!(此函请转李又宁教授一阅)
顺颂
教安!
千家驹 5月11日
千家驹简介
千家驹,清宣统元年(1909)生于浙江省武义县,家境不裕,十二岁入金华第七中学,与吴晗(辰伯,清华毕业,史学家,曾任中共要职,后为“四人帮”迫害致死)同班同乡且属同庚,此后结成莫逆之交。一年后转入师范就读。1926年考入北京大学经济系,1932年夏毕业。家驹读书时即在报刊撰文,所撰《抵制日货之史的考察并论中国工业化问题》一文,为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所激赏,经吴晗介绍相识,此后受知于胡氏,介绍家驹至陶孟和主持之社会调查所工作。1933年夏派赴广西调查经济,结识桂省政界、学界重要人士,为其后任教广西大学及任桂省公职之重要原因。1934年兼任北大讲师,讲授“中国近代财政问题”。1936年社会调查所与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合并,随同迁往南京,此时曾被邀为冯玉祥讲课数月。家驹在南京因参加“救国会”活动,引起政府注意,后避居青岛,旋转往广西大学任教。1940年西大当局及教育部认为家驹有共党嫌疑并做反政府宣传而解聘。中山大学曾聘其为经济系主任,未到校即发生“皖南事变”,家驹不得已走香港,直至港九沦陷,始再回桂林,初以卖文为生,后一度任黄姚(广西昭平县属市镇)中学校长。家驹毕生从事财经问题研究,曾主编期刊多种,专门著作达十数种之多,为当时著名经济学家。
抗战胜利后,家驹在香港正式参加“民主同盟”实际工作,任“民盟南方总支部”秘书主任。1948年北上投靠中共政权,参加政协筹备会,并出席第一次大会。先后任政务院财经委员会委员、中央私营企业局副局长及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副院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等职。
家驹虽在大学时代即醉心马克思主义,并曾译《资本论》,对中共政权成立也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但“文化大革命”期间竟不能免于被批斗的命运。据家驹自述:
“文化大革命”后,我靠边站了,去五七干校劳改三年。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打成“叛徒”、“反动学术权威”,挨了群众的批斗。他们认为我的著作都是“放毒”,我气愤之余,就把我全部著作烧掉,有的当废纸卖掉。因此我现在手头连一本我自己的著作也没有,上述我所列的书名(略)是凭记忆的,错误与遗漏在所难免。
在解放以后,我还和范文澜、陈翰笙同志“以中国近代经济史资料编纂委员会”的名义主编过《帝国主义与中国海关》一套丛书,材料来源主要是海关所存的英文档案,已出版了十多种(中华书局出版)。这些材料是极有价值的,因为旧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一职由帝国主义的洋人担任,我国关税收入占全国收入百分之三四十左右,总税务司控制中国的财政、金融、贸易,操纵中国的政治,有太上财政总长之称。这些档案都是第一手资料,这是首次发表。范文澜同志对这批材料评价极高,谓为经济史资料中之瑰宝。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这项工作也受到批判,谓为替帝国主义做宣传,这项工作也早就停止了,至今没有能恢复起来。
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在某一次全国政协大会上,我们有几位研究经济的朋友(陈翰笙、彭迪先、沈志远、吴半农等)在大会上做过一次联合发言,我们主张开放农村集市贸易以活跃经济。这个联合发言稿是由我执笔,并且由我代表他们上台去讲的。哪知过了三年之后,当全国政协大会1965年开会时,有一领导同志被授意发言,说有民主党派成员上次借政协大会讲谈发表反社会主义的言论,要挖社会主义经济的墙脚。他虽未点我的名,但大家都知道这是针对我而说的。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写经济方面的文章了,因为经济领域的禁区是很多的,经济问题是很敏感的,如果谈经济问题而不合领导上的意图,有时是会被扣上各种各样的帽子的。
马克思在批评19世纪30年代后期英法资产阶级经济学时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现在问题不再是这个或那个原理是否正确,而是它对资本有利还是有害、方便还是不方便、违背警章还是不违背警章。不偏不倚的研究让位于豢养的文丐的斗争,公正无私的科学探讨让位于辩护士的坏心恶意。”(见《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马克思称这种经济学家为“庸俗经济学家”。如果我们把上面马克思所说“对资本有利还是有害”这句话中的“资本”改为加引号的“无产阶级专政”,那是完全可以适用于我国的某些经济学家的。为什么我国的经济比例长期失调,经济问题堆积如山,“左”倾路线长期得不到清算和克服,长达二三十年之久,而始终看不到一篇高水平、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济文章,这与我国经济学界的庸俗作风是分不开的。我知道有些朋友,他们写经济文章,所考虑的首先是政治上不要犯错误和如何更好地配合当前的宣传工作,而不是研究客观的经济规律,或根据调查材料实事求是地提出科学的建议或意见。同一个人今天这么说,明天那么说,矛盾百出,而社会不以为怪,反被捧为经济学权威。要使中国的经济研究有一个飞跃发展,非抛弃这种庸俗经济学不可。当然,这在某些时候是要冒一定的风险的。但真理与科学是不应该怕风险的。我宁可效金人之三缄其口,也不愿做一个庸俗经济学家。
(本简介摘自《千家驹自传》,原载《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二辑,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982年10月)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十六卷第六期
胡适父亲铁花先生无头尸疑案
重读适之先生《四十自述》有感
在50年代的末期,当我襄赞胡适之先生撰写他的“口述自传”时,我曾力劝“我的老师”、“我的朋友”以《四十自述》为基础,从而扩充之,一直写到目前(1958年)为止。
我那时的想法是:第一,把他“十九岁出国以前”那一段先补充一下。他既然写了“我的母亲的订婚”,为什么不加一篇有关“我的父亲的事业”呢?写点铁花先生的生平,不是很好吗?
他既然写了“九年的家乡教育”,为什么不再补充点清末民初有关故乡徽州的风土人情呢?古老汉学的发源地徽州的旧面目,今后不是只可从像适之先生这样的人的记忆中去寻找吗?为何不叙述一下呢?
我在这方面的建议,“我的老师”倒颇能听得进,所以他在《胡适口述自传》一书中,便有了《故乡和家庭》和《我的父亲》两章之出现。
适之先生是我所认识的师友之中治学最严谨的一位,有九分证据绝不讲十分话。但是“我的老师”生前无论如何未想到,他对他自己的父亲之死,却相反的,以一分证据,讲了十分的话。
有关适之先生的父亲之死的真实情况,恐怕所有写有关胡适的传记作者—包括张经甫、罗尔纲、黄纯青、曾乃硕、王伊同(英文)、李敖、胡颂平、唐德刚(中英文)和另外一些洋人,向来都没有“不疑处有疑”吧。
根据当年张经甫替适之先生弟兄伙所写的《胡铁花先生家传》,有关他们父亲铁花先生之死的情况是这样的: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阴历六月]二十五日扶登舟,二十八日抵厦门,寓三仙馆,手足俱不能动,气益喘。七月初一发电上海,促介如四胞叔措资来厦。初二日接回电,心稍慰,饮薄粥一碗,沉沉睡去。至亥刻,气益促,不能言,延至初三日子时竟弃不孝等而长逝矣。呜呼,痛哉……享年五十五岁。
读了似乎无可置疑的张文,连那有考据癖的胡适先生和所有胡适传记的作者,都没有怀疑上述故事的真实性,而人云亦云了。又有谁能想到,铁花先生之死,是在厦门或台湾被人“杀头”的呢!
铁花先生之死,如今整整九十年了。他的“归葬故里”,是睡在棺材里被抬回去的;抬回去之后,也没有人开棺验尸,就糊里糊涂地葬了。又有谁知道他死后七十多年,中国大陆上又出了成千成万的红卫兵来!他们把几百万、几千万老百姓的祖坟通统给挖了—连孔德成的一世祖尚不能免,那么那个“头号反动学者胡适”的祖坟岂能幸免?—铁花先生的墓,给红卫兵挖了!
据大陆上传出的可靠消息:胡适父亲的尸体,却是个没有头而装上个假头的死尸!
“不疑处有疑!”这一消息,当然有待进一步的“考证”。但是这一消息真实性甚大:挖墓的红卫兵可能还是自北京专程南下的,目击者甚众;加以这些红卫兵都是一些无知无识的青年,不是什么“胡适学”专家,可能也不知道胡适的父亲是干什么的—他们不可能编造出一个“无头死尸”的故事来。
如果红卫兵所见不虚,那么上述张经甫所写的那一篇似真却假的故事,又是谁编造出来的呢?他或他们编造出一个有关胡适父亲的故事,连个“考证派宗师”的胡适也被骗了一生!
甚矣,“有九分证据不说十分话”之难也!朋友,我华族最大史学家司马迁先生所说的故事,可能就有一半以上是人家编造而他老人家却信以为真的!至于“二十五史”、“传记文学”、“文史资料”等,那还要说吗?
话说到底,还是我的老师胡适之先生的话比较有真理:“处人要有疑处不疑,治学要不疑处有疑!”
关于适之先生十九岁以后的生活与思想,我曾劝“我的老师”、“我的朋友”,不要把“文学革命”一类一般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再重复叙述了,他应写一本“新书”—我可做他的“研究助理”—把自己一生的学术思想做个总检讨,然后推陈出新,领导个“新时代”;好汉何必专提当年勇呢!
适之先生颇为我的话所感动。但是他毕竟老了,打不起劲儿来,百尺竿头已足,不能再进了。结果在笔者的“助理”之下,却写出一部自我浓缩的“胡适学案”—那一部《胡适口述自传》来。
胡老师生前总是对我说,研究孔子最可靠的两部书,便是《论语》和《檀弓》,因为那是最接近孔子的第一手资料;其余的很多都是表面上替孔丘的僵尸“装金”供养,其实是丑化夫子之作—把个活生生的孔老师丑化成个活死人。
关于了解胡适—尤其青年知识分子要了解胡适,我个人的看法,最可靠的两部书,便是《四十自述》和《胡适口述自传》。读了这两部以后,如再深入,那就应读《胡适文存》和有待出版的《胡适全集》了。
胡老师辞世距今二十余年了,但是七十子之徒和三千著册者,仍遍布天下,对老师之学各是其是、各非其非。
捧胡的后学(有许多事实上是辱胡的),有很多把胡老师捧成大成至圣;批胡的后学(有许多实质上是尊胡的),有的竟说他“臭名昭彰”。
不管捧也好、批也好,青年读者们总不要忘记胡老师的名言“不疑处有疑”、“不要让人家牵着鼻子走”才好。胡适之先生的门人,谁最够资格、谁最不够资格来诠释“胡学”,在这“微言”已绝、“大义”未乖的年代,有思想、有见解的读者会自作其贤明的选择的。
话说从头,要了解胡适,《四十自述》应是必读的第一部书。
1985年12月6日上午5至8时匆草于北美洲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十八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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