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口述自传》,介于自传和他传之间,是了解胡适其人其学的最好入门书。
20世纪50年代,胡适应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之请,受唐德刚采访,以英文口述生平,于1958年完成十六次正式录音。本书即是由唐德刚根据录音,对照参考、综合译出,并于1959年经胡适手订而成。这也是唐德刚在哥伦比亚大学与胡适亲身交往、提着录音机完成的一项傲人的“口述史传工程”。
在这里,胡适回顾了自己一生学术研究的历程,从投身文学革命、到审视中国哲学史,重新发现禅宗的历史,再到批判性地研究白话小说,忆及文学、史学、哲学等方面主要思想,是一本包罗了胡适学识、思想、生活、家庭背景等各方面的小书。唐德刚将胡适的英文口述译为中文后所作的注释评论,更是不可不读的好文章,一方面,胡适口述中出现的一些记忆误差、难言之隐透过唐注得到复原;另一方面,唐注又拓展和深化了口述的内容和观点,针对正文所提出的问题也阐发了自己对胡适本人及相关人物、事件的评论,使读者得以更清晰地理解胡适和他所在的时代。
本书“传”与“注”已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就学术价值和史料价值而言,注释部分的分量,恐怕还在传文之上。1970年代,海外史学界盛称本书:“先看德刚,后看胡适。”
唐德刚(1920—2009),安徽合肥人。国立中央大学(重庆)历史系学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纽约)硕士、博士。曾先后任职于安徽省立安徽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市立大学,长期从事历史研究与教学工作,并对口述历史的发展贡献良多。著有《袁氏当国》、《段祺瑞政权》、《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史学与红学》、《书缘与人缘》、《五十年代的尘埃》、《战争与爱情》等,包括历史、政论、文艺小说多种,及诗歌、杂文数百篇。
唐德刚教授了不起的地方,是他能超越辛酸,在七十岁退休之后,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做一个倔强的单干户,单打独斗地写晚清、民国史,在八十岁中风生病之前,完成了《袁氏当国》、《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等著作。这些书出版后大受欢迎,居然还有盗版!唐教授当年辛辛苦苦搭了架子要建立的“第三势力”虽然未能拔地而起,最后无疾而终,但他所写的史书在普通读者“民国史阅读书单”上,却恐怕是排在“第一”。
历史学家必须公正,必须敢言,否则历史学家就不能得人敬重了。唐德刚教授是一位让人敬重的历史学家,即以公正和敢言见称。
编译说明
写在书前的译后感
第一章 故乡和家庭
第二章 我的父亲
第三章 初到美国——康乃尔大学的学生生活
第四章 青年期的政治训练
第五章 哥伦比亚大学和杜威
第六章 青年期逐渐领悟的治学方法
第七章 文学革命的结胎时期
第八章 从文学革命到文艺复兴
第九章 五四运动—— 一场不幸的政治干扰
第十章 从整理国故到研究和尚
第十一章 从旧小说到新红学
第十二章 现代学术与个人收获
【唐德刚《写在书前的译后感》】
在动手翻译这本小书之前,我曾遵刘绍唐先生之嘱,先写一篇“导言”或“序文”。谁知一写就阴错阳差,糊里糊涂地写了十余万言;结果自成一部小书,取名《胡适杂忆》,反要请周策纵、夏志清两先生来为我作序了。
在我写那篇序的期间,我对这本小书的英文原稿已经有二十年未去碰它了。我想原稿既然是我以前一个字一个字整理出来的,纵是倒背我也可倒背若干,翻译之前来写篇序,也用不着先读原稿再动笔了。所以只有在《杂忆》脱稿之后,我才又把英文原稿细读一遍;距上一次的细读,是整整的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前我对这篇稿子的看法,大致有三点:一、它的内容根本没有什么新鲜的材料;二、它反映出胡适晚年期的思想,与他中少年期的思想简直没有什么出入——说胡适的思想前后一致也好,说胡适没有进步也好;三、不过就写作的体裁来说,他这部小书,倒不失为别开生面、自成一格的“学术性的自传”。
十八年过去了。两年前我写《胡适杂忆》时,印象中强调的还是这三点。可是最近一年来,我对我以前的看法,渐次觉得有修正或补充的必要。这不是近一年来,“胡适”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也不是我自己对胡氏的估价发生了什么“今日”对“昨日”的挑战;只是胡适之是位“实用主义者”,一辈子看重“实用价值”,因而以这本小书对一般读者的“实用价值”来说,那它在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笔者说这句话,也是近一年来,面对海外中国知识界的实际现象,有感而发:
最近一两年来,由于报章杂志上,对胡氏生前一些有趣的小问题——如学位问题、恋爱问题等的讨论,甚或辩论的关系,“胡适”往往又变成一些学术上和社交上谈话的题材。在这些场合里,我也在无意中发现,那些自港台来美的“知青”——包括很多我自己的学生——对“胡适”这个命题已十分陌生。他们之间好多都能写一手好的白话诗文;但是“胡适”与“白话诗”、“白话文”,究竟有多深的关系,他们就不知其详了。至于什么“实验主义”、“杜威”、“罗素”……什么“乾嘉学派”、“言字解”、“吾我篇”、“问题与主义”……那就更不必说了。总之那样活生生的一位“天下何人不识”的“我的朋友”,现在已渐次被历史的潮流淹没了——淹没得如此之速!
最糟的要算是最近才从大陆上出来的一些“知中”了。我们偶尔聊起天来,他们所知道的有关“胡适”的旧闻就更少了。其中有些极有成就的科技专才,竟然对“胡适”和“胡适之”是否同一个人,也发生了疑问!
适之先生是笔者所熟识的、最看重身后之名的一位前辈。他老人家的“身后之名”消逝得这样快,该是他生前所未曾想到的罢。
最近笔者接到老朋友朱文长教授的来信。他说他在看《传记文学》的胡适自传时,是“先看德刚,后看胡适”。骤读此信,我会觉得是老朋友对我错爱了。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像朱文长教授那样,当年在大陆上受大、中学教育,今日流落在海外教书的“知老”,胡适这本小书上的哪一句话,他未看过——甚至听胡氏亲口说过——十遍八遍乃至更多遍呢?
俗语说:“话说三遍如烂草!”读书亦何尝不然?纵是胡适著的书,读过听过三、五、十遍,也会变成一堆烂草,朱教授也就不要去“先睹为快”了。至于我这位无名作家,不管我写的是怎样地“瞎扯淡”,但是总归是朱教授“尚未寓目”的闲文、闲书。他老人家如史席有暇,和娘子一起来翻翻“报屁股”,消遣消遣,那我的“瞎扯淡”,自然也就在“先看”之列了。余小子如不知轻重,把这句“朱子语录”当真,而自觉“老子文章赛胡适”,那我岂不是一名天大的阿Q吗?
须知胡适之先生生前在中国享盛名,历四十年而不稍衰。因此他的一生,简直就是玻璃缸里的一条金鱼;它摇头摆尾、浮沉上下、一言一笑……在在都被千万只眼睛注视着。稍有一点关于“胡适”的小故事,在报章杂志上不是“头条”,也是“花边”。全国上下——尤其是茶余酒后——对他都有极浓厚的兴趣。
以前的娱乐场中有句俗话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因而就“看胡适”(Hu Shih watching)这宗娱乐项目来说,它和“看梅兰芳”实在是大同小异的。会看的专家和艺人们,便看其“门道”;一般遣兴的观众和读者,则看其“热闹”;而大家争看的兴致则是一样的。笔者不敏,当年在大陆上,夹在千百万“知青”之中,争看这场“热闹”,也是自七八岁就开始的。我想和我平辈或长一辈的中国知识分子,那时也是人人如此的。试问我们这一辈以前在大陆上受大、中学教育的人,哪一位不能对“我的朋友”,品头论足一番呢?既然大家对胡适之都很熟悉,也各自有一套主观的看法,那么一旦“朋友”不要了,把老胡适拖出来咒骂一通,则人人皆可骂出一套来——骂得个痛快淋漓,骂得他狗血喷头。
这就是50年代里,大陆上举国批胡的全盘经纬。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人人都知道“胡适是老几”;所以毛泽东一声令下,大家也就可以指着太平洋,大叫其“胡适算老几”了。大家对“我的朋友”都有三分熟,写起打差文章来,也就容易缴卷了。
60年代之初,适之先生不慎因贪酒亡身而引起港台两地皆哭的现象,也是同一个道理。他老夫子文坛祭酒,风云际会五十年;最后撒杯人寰,含笑而去,死亦何憾?但是他的死,却使我们的社会上顿时失去了一位老少咸钦、热热闹闹的大众发言人,则生者奚堪?所以大家就望电视而堕泪了。
如今二十年快过去了。在历史上说二十年原不算长,但是便在这短短的二十年内,胡适之先生却由一位嬉笑欢乐、妙语如珠的“我的朋友”,转变成和韩文公、朱文公、王文成公等挤在一起的木头牌位了。这爿后来居上的“胡文公神位”,究竟代表些什么呢?这问题的答案也就随着地球的旋转而愈来愈模糊了。
记得笔者在1970年冬季至台时,蒙林语堂先生盛情召宴,我按时前往。在一家嘈杂的大酒店内,我问那位衣冠楚楚的总招待:“林语堂先生请客的桌子在哪里?”他把两眼一瞪,大声反问我一句说:“林语堂是哪家公司的?!”失笑之余,我心里也在想,工商业社会的变动多大啊!
“胡适之”虽然和“林语堂”一样,今后永远不能和“公司”竞争了,但是胡适终究是胡适。它是个中国文化史上的“客观实在”。后世学人还会去继续研究它的。
再者,胡氏生前提倡了一辈子,什么“民主”、“自由”、“实验哲学”、“不疑处有疑”、“不让人家牵着鼻子走”……成筐成篓的大道理。虽然这些都不是胡适之享有专利的发明,但是当这些概念还在“反动”和“毒素”的阶段时,大家都慷慨捐输,把它们一股脑都寄存于“胡适”名下,变成胡适之的私产,而胡适也当仁不让地据为己有。因而在胡氏含笑归天之后,这些概念也就和“胡适的幽灵”结下了不解缘。有朝一日,时移势异,毒草变成香花,胡适的幽灵借尸还魂,又成为后世青年仰慕的对象,亦未可知。
但是“胡适”这个名词,除掉它的模糊的“历史形象”(historical image)之外,究竟还有多少其他的实际涵义呢?“后世青年”既无金鱼可看,也无小道消息可听,要了解“胡适”,那就只有求之于“书”了。但是哪样的“书”才能有效地提供他们所渴望的知识呢?《胡适思想批判全集》?《胡祸丛谈》?《胡适与国运》?《胡适文存》、《文选》、《论学近著》……老实说,这些巨著都会使“后世青年”愈看愈糊涂,愈看愈不知道“胡适”是什么回事。他们所需要的实在只是一本简单明了、童叟无欺而包罗胡适学识、思想、生活、家庭背景等各方面的小书。如果这个文化需要,由于时代转换而成为事实的话,那么胡先生这本小小的《口述自传》(也是他一辈子所编撰的最后的一本“上卷书”),对青年读者的“实用价值”,也就会逐渐地上升了,因为它是一部最浅近的、最适合青年读者需要的、胡适自撰的“胡适入门”。
研究中国近代文史的专家们,抽空浏览一过,这本小书或许也可帮助他们,把他们概念中的“胡适”,整理得更有条理。因为它是一本辞简意赅、夫子自道的“胡适学案”。
一般遣兴读者,工余饭后翻翻,也可大略体会出,胡适的“反动言论”和“毒素思想”的来龙去脉。至于它是毒草还是香花,胡适自己并没有“自卖自夸”,他只是“据实招来”而已。贤明的读者们——不论批胡也好,拥胡也好,既批又拥也好——自然会各自做其正确的判断。
上述这些雅俗共赏的“实用价值”——尤其是对后辈青年读者的“实用价值”——倒是适之先生和笔者当年未曾想到的。现在笔者既然有感于时事而千虑一得地想起了,所以就补写一点译后的感想。
还有我想在译后补充说明的,便是胡适之先生这本自述,从头到尾原是他老人家说给我一个人听的。他那时想象中的“将来读者”,则是美国大学里治汉学的研究生。因此我也就遵从他的意思,在章目结构、材料取舍上,以“美国研究生”为对象。同时我自觉我对这些可能的读者,汉文底子和学习风尚,所知较深,因而在编稿时,有许多地方也是我替他硬性做主,其后才由适之先生查阅认可的。所以在那十余万言原稿的背后,还有胡老师与笔者千百万言的讨论和对话。如果这本书的读者,忽然从碧眼黄须的美国学生,转变成黑发无须的中国学生,那这些录音背后的讨论和对话,就可能比录音稿上的正文更为有趣而“实用”了。
本来,“对话”(dialogue)比“讲课”(lecture)更有价值,原是世界学术史上的通例。古代的圣哲如孔子、孟子、苏格拉底、释迦、耶稣、穆罕默德等等都是述而不作的。他们的哲学和教义,多半是当时听众和弟子们,从对话中笔记或默记下来的。苏格拉底固有其有名的《对话录》传于后世,而儒教“经书”中的《论语》、《檀弓》等著作,又何尝不是孔子的“对话录”呢?而这些对话录就远比其他“经书”更有价值。主要的原因便是“对话录”所记的往往都是些脱口而出的老实话,不像那些三思而后言的“讲学”、“说教”等的官腔官调也。
适之先生和我们的“对话”还不是一样的吗?例如在胡氏著作里,我们就很难找到他对“律诗”说过一句好话。但是在“对话”里,他却说做律诗要下几十年的工夫。
又如谈政治罢。他曾一再公开地说:“CC反对我!”意思是说国民党里CC系的领袖们,曾经反对他做总统。可是后来他又私下告诉我说:“CC在拥护我!”(笔者自己的1958年8月8日“日记”所载)这句话我就未尝听他在公共场所说过。
其他的例子还多着呢。可惜当时我未留意把它们全部记下来,以后大半也都忘记了。可是每当我深夜独坐,回译胡氏自述时,昔年与胡老师的对话,往往又重浮脑海。想起来了,我就随手在译稿上写个小眉批。等到一章译完,我就把这些眉批稍稍整理一下,抄作“注释”的一部分。有时下笔不能自已,就写得老长老长的,简直变成胡适春秋里的《公羊传》、《榖梁传》了。
当然一个人的记忆是很容易发生错误的,甚至本稿的录音和缮校都会有错误。朱熹就说过,记人言语最难。不得其意,则往往“以己意出之”。在本篇的英文原稿里,我也就不敢说,绝对没有笔者“以己意出之”的地方。因为一切的“口述历史”,往往都是如此的。甚至古圣先哲,亦所难免。
《礼记》的《檀弓篇》里,就有一段孔门弟子误记“夫子之言”而引起抬杠的趣事。原来孔夫子曾说过一句“死欲速朽”(“死后就赶快烂掉算了”)的话。曾子听到了,便以为老师在丧葬的传统观念上,发生了“修正主义”。但是孔子一生都在誓死推行他的“三年之丧”的教义,这一下来个早死早烂,岂不是自相矛盾吗?所以诸弟子对曾参这位学长的“口述历史”,不大信任。曾子急了,说:“我是听老师亲口说的啊!”(“参也,闻诸夫子也!”)大家还是不相信。曾子又举出人证,说:“我是和老同学子游一道听老师说的啊!”(“参也,与子游闻之!”)大家最后又去追问子游,才发现实在不是曾子在说谎,而是他的“录音机”,出了毛病。
原来当孔子在宋国逃难时,听到那位蓄意想谋杀他的贪官污吏司马桓魋,在订制一套预备将来“蒙主恩召”时自用的石头棺材。这个石棺的制造工程太大了。造棺工厂凿了三年还没有凿成。孔老夫子听到这故事,气得胡子直飘,所以才说:“死后赶快烂掉算了!(还造什么石头棺材呢?)”
他老夫子这句气话,几乎被曾子在“口述历史”里,录错了音。
如不经众人临时发觉加以改正,那么儒家两千年来的教条,便大大地不一样了。后世的孝子贤孙们,不用说要省掉多少事;订制玻璃棺材,也就犯不着了。
所以在这本小书里,我也不敢说,“吾闻诸夫子也”,是绝对正确的。纵使我能找出个“子游”来人证一番,我还是不敢说,我的记录是没有错误的。好在现在还去古未远,适之先生的门生故旧,笔者的贤师益友,仍遍布五大洲,倘能不吝匡正,实在是感盼不尽的。
至于我自己的译文,我也不敢说绝对没有错误。这本小书上的文字,事实上是“复原”重于“翻译”。在我们当初编撰英文原稿时,为顾虑到洋学生的汉学程度,所以对中国古籍的征引,一般都是“削足适履”的。如今既然“复原”给中国读者们看,就得重新“量脚做鞋”才对。对着英文原稿,按照英语结构,一句句地硬翻下去,似乎也大可不必。为着使译文读起来比较顺口,并使古籍引证上比较明确易解,笔者乃于译文上酌添字句;然为求尽量忠实于原稿,凡是译文中为英文原稿所没有的,我一概加个“方括号”[]以标明之;或在脚注上加以说明,务使鱼目不致混珠。纵使如此,笔者还是不敢说译文与原文绝对一致也。
再者,笔者谋生海外,平时实在忙乱不堪。尤其是我所服务的纽约市立大学,由于纽约市几度面临破产而动荡不安。日常课务与正规研究之外,杂务也多如牛毛,无法抽暇做太多的额外工作。晚间和周末虽可忙里偷闲,略事翻译,那往往也是在十分疲劳的情况之下执笔的,因而对译文的推敲斟酌,也就得过且过了。偶然误译,亦或难免。所以当拙译在《传记文学》上连载结束之时,笔者原打算把译文与原稿再逐字对校一遍。无奈俗务太忙,夜对荧光幕校书,往往也头昏目眩,力难从心;一拖数月,还未能终篇。然窃思译文中虽小误多有,大错应不会太多,甚或没有。自我安慰一番之后,重校工作也就掩卷作罢了。读者贤达,如发现译文有欠妥之处,至乞不遗在远,随时惠教为幸。
总之,胡适之先生是现代中国最了不起的大学者和思想家。他对我们这一代,乃至今后若干代的影响,是无法估计的。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些和他同时代的后学,耳濡目染之间,对他的观察和认识也最为真切——至少比后世学人或外国专家,要真切得多。值此“胡适”大名一天天地向历史的海洋下沉之时,我们和他老人家原先很熟识的人,乘大家记忆犹新之时,写一点对他的观察和感想,实在是义不容辞的。这也是笔者近两年来,信手涂鸦,写了几十万字的主要动机。如因拙作之付梓而引起时贤各抒己见,把我们大家都认识的胡适之先生的学术思想、政事文章,在他恩怨将尽之时,提出来公开讨论讨论,使他的学术地位,将来在中国文化史上,益得其平;这样,则笔者不学,写这两本小书,就是抛砖引玉了。
1979年冬于美国新泽西州北林寓庐
胡适之先生是现代中国最了不起的大学者和思想家。他对我们这一代,乃至今后若干代的影响,是无法估计的。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些和他同时代的后学,耳濡目染之间,对他的观察和认识也最为真切——至少比后世学人或外国专家,要真切得多。值此“胡适”大名一天天地向历史的海洋下沉之时,我们和他老人家原先很熟识的人,乘大家记忆犹新之时,写一点对他的观察和感想,实在是义不容辞的。这也是笔者近两年来,信手涂鸦,写了几十万字的主要动机。
——唐德刚
大概在大学时代,我已闻唐先生的大名,并拜读了他的《李宗仁回忆录》等著作。攻读硕士学位期间,因研究胡适早期政治思想,唐先生的《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自然成了我案头的常备著作。。
——欧阳哲生
唐德刚先生,他最有名或者很多人认为是他的学术基本功,或者他最重要的学术领域范围,就是他做口述史。而我们昨天也说过口述史并不是一个那么简单的,只是人家口述你录下来就是了,这么简单的一个东西。而唐德刚他有个很特别的地方,就是他做任何历史的时候,不管是做口述史,或者是在写他的东西的时候,他都很放肆自己的文笔。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严谨的一个,我们对学者的那种要求,写东西古古板板的。不,他反而有点像谁呢?像他的老师,哥伦比亚大学有个非常有名的一个大师级人物,法国裔但是美国界学者叫巴赞。巴赞写东西格调就有点像唐德刚,唐德刚比他的老师可能更放肆,就是说不只随时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文笔特别好,那种文笔,是半白半文,然后有时候又夹杂一些俗话,那么他的性格又很诙谐,所以写出来就很好玩儿。常常看得让人觉得非常吸引,因此他才会有那么多的读者。
于是就拿我们今天讲这本《胡适口述自传》来说吧,这本书,对很多大陆的读者来讲是很重要的一本书,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胡适口述自传》这本书,在当年刚刚被大陆读者发现,或者看到,或者知道的时候,其实是大陆读者从新开始接受胡适的时候——我们知道胡适曾经一度是被禁止的。其实哪怕就算是在台湾,虽然很多人读胡适,也不见得情况会好一点。因为胡适他的很多民主思想,对当时的国民党也是有冲击的。因此这本口述自传就对很多人来说,是个重新认识胡适的一个窗口。而在这个认识过程里面,他们发现这本书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我们这位作者唐德刚先生,身为胡适晚年最后一批学生之一,深得胡适的信任。跟他谈了这么半天,然后用英文写出原述,后来再用中文发表的时候,他还夹杂了大量的甚至比原书还要厚的注。
——梁文道“开卷八分钟”
作为胡老夫子的关门弟子,唐德刚所有关于胡适的著作中没有粉饰老师为“圣人”,反而客观中肯,毫无隐晦之意,在今天漫天飞的传记里,怕是少有的极品了。
——熊培云
1.提着录音机完成的傲人“口述史传工程”,自传和他传之间,了解胡适其人其学的最好入门书——海外史学界盛称本书:“先看德刚,后看胡适。”不读胡适口述自传的唐德刚注释,实在是一大遗憾。史家杨天石赞曰:“可以说,没有唐德刚,就没有哥伦比亚大学的口述史项目,也就没有《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等煌煌巨著。唐德刚先生是当之无愧的口述史开创者,是这一领域的大家、巨匠。”“开卷八分钟”梁文道推荐。
2. 唐德刚“民国通史计划”精装出版,几乎封尘的遗稿,畅销数十年的经典——从“晚清导论篇”开始,紧接着“北京政府篇”《袁氏当国》,晚年唐德刚潜心撰写“民国通史计划”,因病中断。幸有中国近代口述史学会整理遗稿、书信等资料,终使“民国史军阀篇”《段祺瑞政权》等劫后重生。今中文简体精装版“唐德刚作品集”,收入早期著作、晚期作品,囊括《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等经典史著,每册均以胡适手迹集字书名,以历史照片还原现场。
第二章 我的父亲
青年期的家难
我的父亲胡传(1841—1895)[字铁花,号钝夫,原名守珊,故一字守三]生于安徽省绩溪县北部的上庄[1]。兄弟五人,我父最长。我家历代都是以经营茶叶贸易为生的,也就是自故乡山区贩茶往上海一带自设的茶叶店中出售。上海那时已是个大商业中心。我的高祖原已在上海黄浦江对岸的川沙设有小店,祖父又在上海设一支店。父亲幼年即甚壮健。当先祖每年春季返乡收茶时,店中商务便由父亲独力管理。
父亲十六岁时便随先祖去川沙,并由先祖延聘塾师,教授诗文。父亲因为十分聪颖,早为其有志为学的伯父[星五公]所赏识。他认为有这样资质的青年子侄,实在不应该在一个小茶叶店里埋没了。所以父亲被家中长辈特地选出,让他专心读书,以便参加科举。
可是这时正值洪杨起事之后,内战的烽火已日益迫近。当洪杨于1850年在金田村发难之时,父亲才九岁。1853年太平军进占南京,建立“太平天国”,并以南京为“天京”。数年之内,太平军数度侵入皖南徽州山区,焚掠迨遍。1860年我绩溪县亦为太平军所焚掠,一连三载,父亲和邻居亲友均率领家属到高山里去避难,并据险自卫。1862年情势更为险恶,乃又迁往休宁县暂避[2]。
但是休宁亦非乐土。太平军仍不时进犯,家人也四处躲藏。1862年年底,局势稍稍好转,全家乃转返绩溪;不意翌年春初和夏季,太平军又两度进犯。就在太平军第二度入侵时,父亲在1860年(清咸丰十年)结婚的原配妻子[冯夫人],便不幸死难了。她是那时我家二十余口多半是妇孺中唯一的死难者。当时父亲是我家中唯一年轻力壮的成员,帮助那比他大过二十多岁而颇有名望的乡绅伯父,度此大难。
在1860年至1864年(清咸丰十年至同治三年)四年之间,皖南真糜烂不堪。对这四年的焚掠、屠杀、饥荒等灾情,父亲在他遗留下来的自述里都有极详尽的记载。事实上他这段记述,远较当时其他任何[类似]的记述更为翔实[3]。
在父亲的回忆录里,他曾做一概括的统计:我上庄村内的胡氏宗祠原完工于1840年(道光二十年),亦即洪杨起事前十年,也是太平军犯境前二十年。宗祠毁于1861年(咸丰十一年)。太平乱前数百年我乡皆太平无事。地方殷实,人丁兴旺。我族那时曾做过一次丁口总计,以便按口派捐,建造祠堂。当时全族男女老幼约六千人。太平军覆灭后的第二年(1865),我族再做第二次的人口调查,拟再按口派捐,重建宗祠。调查所得,乱后剩余丁口不过一千二百人左右,人口减少了百分之八十[4]。
父亲所做的统计还有其他方面的记录,颇饶历史趣味。在这群大难不死的劫后余生中,竟有二百人染有烟癖!鸦片鬼的堕落,实有甚于一般游手好闲的懒汉。他们终年耕耘所获,还不足以偿付烟债。父亲那时便自问,这种人在生活上何能自给呢?!他的结论则是这整个胡氏一族都仰赖于四百几十个经商在外的父兄子侄的接济。他们的汇款也救活了家人,并助其重建家园于大难之后[5]。
考试和书院教育
太平战后,父亲于同治四年(1865)进学为秀才,时年二十四岁。当年一个人读书上进先要在他祖籍所在通过“县试”,再参加省方所主持的“府试”;府试及格,便进学为“秀才”。既为秀才,则每三年都得应考一次,叫作“岁考”。如果一个秀才希望参加举人考试,他还要通过省级主办的甄别试验,叫作“科考”。科考及格才可参加“省试”(亦称“乡试”)。乡试是朝廷特派的“主考”所主持的[乡试及格,便“中举”成为“举人”了][6]。
父亲进学之后,参加了几次“省试”都未能如愿。他深深了解他的学业为战火所耽误了,所以他决定到上海去进那些战后重开的“书院”,继续进修。经过慎重考虑之后,乃于1868年春初进了新近复校的“龙门书院”。该院山长(院长)刘熙载先生是当时扬州有名的经师。父亲被录取之后,便在该院读了三年——从1868年到1871年[7]。
在父亲的回忆录里,他记载了当时书院里的生活,特别是一些同学之间的交往与学习的经验。他的同学之中后来有许多都在政治上和学术上有相当成就的[8]。父亲对这位了不起的刘山长的教学方式也有所记载。他说所有在书院中受课的学生,每人每日都得写一份“日程”和一份“日记”。前者记载为学的进度;后者是记学者的心得和疑虑。为这种“日程”和“日记”的记述,该院都有特别印好的格式,按规格来加以记录。这些“日记”和“日程”父亲均保留下来。其中有趣而值得一提的,便是这印刷品的卷端都印有红字的宋儒朱熹和张载等人的语录。其中一份张载的语录便是:“为学要不疑处有疑,才是进步!”这是个完全中国文明传统之内的书院精神[9]。
我所敬重的老朋友吴稚晖先生,生于1865年,比父亲小二十四岁。吴先生也曾经告诉过我一件有关另一“书院”的惊人而有趣的故事。吴先生曾就读于江苏“南菁书院”。当吴氏第一次拜谒该院山长名儒黄以周先生时,他看到黄先生书斋上挂着一大幅使他难忘的格言:“实事求是,莫作调人!”这句格言如译成英语或白话,那就是:“寻找真理,绝不含糊!”这些也都说明了我国19世纪一些高等学府里的治学精神[10]。
父亲的自述里几乎以四分之一的篇幅,记述其重建上庄胡氏宗祠的经过。这项重建历时凡十一年,共费制钱一千三百三十万(约合银元一万三千三百元)。自1865年动工,直至1876年(光绪二年),父亲三十六岁那年才正式完工的。在这项伟大的工程中,他不但是该项工程粗工细活主要的规划者和执行人,他有时还要说服和克制族中守旧分子的反对。他所遗留的记录不幸有一部毁于火灾,但是这份记录却替后世留下了当年聚族而居的农村里的生活状况、社会组织和社会公益活动的极珍贵的第一手资料[11]。
在此期间父亲曾对中国地理——尤其边疆地理发生了研究的兴趣,这兴趣是他在上海龙门书院当学生时便养成的。他继续对地理学进修的原因,也是受当时国际和远东重要变动的影响[12]。据父亲的纪录,他对当时政府和士大夫对世界地理和中国边疆——尤其是东三省——的地理之无知,感到震惊!所以他便下定决心终生致力于中国边疆地理的研究。
吴大澂的知遇
当父亲于数年之内把家事稍事安顿之后,他便决定撇开家族乡党的小天地而远游北京,另图发展。在1881年(光绪七年)他年已四十,乃向一位经商致富的族伯[胡嘉言]借了一百银元,搭船自上海去天津转往北京[13]。在北京他仅凭两封推荐书,旅行了四十二天,到了吴大澂钦差的驻地宁古塔[14]。吴氏为一自修而成名的大学者、考古家和政治家。父亲告诉吴公他不是来求职的,他只盼吴氏能给予护照和通行证,好让他遍游东北,并考察边疆地理。吴氏对父亲大为赏识,其后吴氏巡行阅边,总是偕父亲同行;尤其是1882年(光绪八年)中俄勘定疆界时,他们曾同晤俄方勘界专员[15]。
就在这一年吴氏正式聘任父亲为其幕僚。稍后吴氏并在父亲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专折向朝廷特别保荐,说父亲胡传“有体有用,实足为国家干济之才,不仅备一方牧令之选”[16]。父亲惊喜之余,当然也深感吴公的知遇。其后多年便一直在吴公幕府,参与机要。
父亲在东北一段时期往各地旅行考察,备历艰险。在1883年(光绪九年)一次[兼查十三道,戞牙河地势]途中,一行人员在森林中大雪迷路,三日不得出[17]。干粮已尽,计无可施。此时父亲忽有所悟,他叫随行人员去寻觅一条山涧,然后循山涧而下。因为山涧总归会流出山区的,循山涧找出路,应该是不会错的。于是他们找到了一条山涧,循涧而下,终于脱险。为此,父亲曾做了一首诗,以为纪念。四十年后,当我在1919年发表一系列有关实验主义的讲演之时,我还举出这个例子,来诠释约翰•杜威在他《思维术》里所阐明的理论[18]。
自1881年以后,父亲便一直致力于公务。自1881年至1886年,他在东北服务六年。1886年先祖母逝世,父亲返里奔丧。翌年又转广州依广东巡抚吴大澂。吴派他去海南岛视察,并报告全岛土著状况,做可能开发的筹划。父亲于此行所保留的详细日记,后来曾发表于专研地理学的《禹贡半月刊》[19]。
1888年(光绪十四年),黄河在郑州一带决口。吴大澂自粤奉调任河道总督;设督署于郑州,监督堤工。父亲乃随吴去郑州。在此期间父亲亦记有详尽日记,记录构料、修堤等工作。当年的河工不但极其腐化,且有各种迷信掺杂其间。迷信之一便是崇奉水蛇、虾蟆为“河神”。
父亲在治河时期日记里便做了十首《郑工合龙纪事诗》,其中的一首便坦白地批判这迷信之无稽。下面便是这首诗的原文:
纷纷歌舞赛蛇虫,
酒醴牲牢告洁丰。
果有神灵来护佑,
天寒何故不临工?
我引这首诗来说明我父亲生命里富于学术的一面。他是笃信宋儒的,尤其崇奉程颢、程颐和朱熹,是所谓“理学”。由于业师刘熙载先生的教诲,我父亲受程朱理学的影响也很大,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对大清帝国内当时所流行的宗教,予以严肃的怀疑与批判[20]。
由于襄赞治河的劳绩,吴大澂乃保举父亲以直隶州候补知州分发各省候缺任用。1889年(光绪十五年)父亲自郑州请假返籍探亲。便在这一次短暂的探亲假期,我父母就在原籍结婚了。婚后父亲乃携眷返郑州继续治河。翌年,父亲乃离开河南任所往北京等候签派新职。当年合格官吏的选派,多凭抽签决定。父亲抽得往江苏省候补的签,这在当时实在是最好的机会了。所以在1890年到1891年两年之间,我父母均住在江苏省会所在地的苏州;后来又被派往上海,担任“松沪厘卡总巡”。我便是1891年12月在上海出世的。就在这一段时期里,父亲已有“能吏”之名,所以其他各省当局,对他也就竞相延揽了[21]。
在台湾任知州和统领
1892年,不但是我父亲原任所在的江苏省署,就是广东省署和新设的台湾省署,都纷纷奏请朝廷想调请父亲前往各该省任职。但是北京中央则循新任台湾巡抚邵友濂之请,调父亲去台湾任职,盖当时台湾省治新设,需要人才甚急,所以北京吏部乃遴选干员胡传,前往台湾,襄赞省政。奉命之后,父亲不得已只好暂留眷属于上海,于1892年只身赴台。其后在台湾一直任职达四年之久。
在台任职期间,父亲曾巡视全岛各地,并代邵巡抚亲往澎湖列岛视察军务。他的巡台日记,以及对邵巡抚的禀启,均曾由今日的“台湾省文献委员会”付印出版[22]。
父亲因为深谙地理之学,根据所学加以判断,他认为当时全台各地的防御工事,例如各地的炮台,对台湾的实际防御均无补于事。在[1885年]中法战后,我国南洋海军全毁,台湾门户洞开,全岛实际上无防御之可言。所以他在向省署的禀启中,坦白指陈当时散置全岛各地各种零星防御工事,以及落伍逾龄的各种武器,和那些装备训练均感不足的武装部队,全属浪费。父亲乃禀请省署将这些无用的设施,全部废弃。另行训练一支小型海军,以为全岛防务之用[23]。
父亲在全岛旅行视察之后,由于当时防疫设备不足,乃染上疟疾,卧病甚久。和他同行的仆役亦同染疫疠,甚至无一人生还!
1892年,父亲又受委管理全岛盐政,半年之内便有很多的兴革。最近一位盐务专家便曾根据父亲有关盐政的报告,撰文研讨父亲当年对台湾盐政的贡献[24]。
1893年(光绪十九年)父亲又受[台湾藩台唐景崧]牌委代理台东直隶州知州。台东当时是台湾唯一的一个直隶州。他接任只有一天,台东的后山驻军统领可能因为心脏病猝发突告病故。邵友濂巡抚乃委派父亲兼领台东后山军务。所以当我在1952年访问台东时,台东父老仍然记得我的父亲是位武官——胡统领,而非文官——胡知州[25]。
在父亲统军期间,他发现全军有百分之八十至九十的官兵吸食鸦片。因为那时台湾疟疾流行,军中官兵误信鸦片可以防疟,所以几乎全军吸毒。父亲最恨吸毒,故极力使全军戒毒。这些事,在他的巡台日记里都有详细的记载[26]。
就在父亲在台湾担任统领这段时间里,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了。我军战败。强大的北洋海军全部为敌所毁。当北洋海军于1894年全军覆灭时,我父深知台湾已无法防守。如众所知,1895年中日马关和会时,我国把台湾割让于日本作为赔偿。所有清廷派来台湾的官吏,均奉召返回大陆。
可是台湾居民却强烈反对,尤其是当地士绅,他们群起吁请巡抚唐景崧制止割让,并宣布成立“台湾民主国”,选唐景崧为“伯理玺天德”(总统)。这个“民主国”事实上只存在不过数周——甚或只有几天——就完结了,但是台湾的抗日运动却延续至数月之久。
父亲迟至1895年6月25日始离职返国。此时大陆与台湾电讯已断。土著与土匪又纷起滋事。所幸父亲在台时颇有政声,所以尚能沿途通行无阻,返回台湾临时省会所在地[台南]。这时他已染了严重的脚气病,两腿浮肿,不能行动。但正如上节所提,父亲行政才能曾历经上峰嘉许,所以此时的新军事领袖刘永福将军,仍坚留我父在台继续服务。刘氏是前任巡抚和“伯理玺天德”离台后,全岛唯一的军事领袖,那时尚统治南部半个岛。父亲在台直病到不能行动的情况之下,刘氏始允许他离台内渡。父亲于1895年8月18日离台,8月22日病故于厦门他成为“台湾民主国”的殉难者之一[27]。
下面是父亲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6月20日所立的遗嘱。虽然那时和他共患难的家人,都已离台赴沪,我二哥嗣秬尚随侍在侧。遗嘱的全文如下:
予生不辰,自弱冠以后,备历艰险,几死者数矣。咸同之间,粤寇蹂躏吾乡,流离播越,五年之久,刀兵、疠疫、饥饿三者交迫,屡濒于危而不死。在婺源覆舟于鹅掌滩下,亦幸不死。光绪癸未正月,在宁古塔奉檄由瑚布图河历老松岭赴珲春与俄罗斯廓米萨尔会勘边界,中途遇大雪,失道误入窝棘中,绝粮三日不死(窝棘者译言老林也)。乙酉,署五常抚民同知,八月廿三日,马贼猝来攻城,城人逃散,予以十三人御之,幸胜而不死。丁亥,在粤东奉檄渡海至琼州察看黎峒地势,自琼而南,直穿黎心以达崖州,染瘴病困于陵水,亦不死。壬辰之春,奉旨调台湾差委,至则派查全省营伍,台湾瘴疠与琼州等,予自三月奉檄,遍历台南北、前后山,兼至澎湖,驰驱于炎蒸瘴毒之中凡六阅月,从人死尽,而予独不死。今朝廷已弃台湾,诏臣民内渡,予守后山,地僻而远,闻命独迟,不得早自拔,台民变,后山饷源断,路梗文报不通,又陷于绝地,将死矣!嗟呼,往昔之所历,自以为必死而卒得免于死,今者之所遇,义可以无死,而或不能免于死,要之皆命也。汝从予于此,将来能免与否,亦命也。书此付汝知之,勿为无益之忧惧也。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日(1895年6月20日)书台东镇海后军中营示秬儿。
铁花
注释
[1]原英文稿内只用“胡传”本名,未及字号。本稿内所列举的字和号是根据
《胡铁花先生家传》所增补。《家传》被收录在《台湾纪录两种》(1951年台北文献委员会印行)中作为《代序》。《家传》是一篇简明确实的胡传的传记。胡氏自著《钝夫年谱》不全,亦未正式印行。又胡家及其乡人惯书其祖籍县名为“绩谿”,本篇及以后各章均用较通俗的“溪”字以代替“谿”字。
[2]太平军入侵皖南时,已在太平诸王内讧之后,洪杨革命已成尾声。军纪既已废弛,焚掠亦所难免。唯铁花先生遗稿内,亦有逃避“官军”的记载。笔者当年阅读原件时,便曾向适之先生指出,焚掠之事,清军亦有份,胡先生说:“你也看出这一点啦!”
[3]胡传所记皖南徽州一带遭劫的情形,可能是有关该地区灾情最详细的一部记录。关于其他地区还有很多种不同的记录都较胡氏遗稿更为翔实,只是适之先生那时并未看到。
[4]胡氏这段记述,可能不正确。参阅上章注释。铁花先生对当时徽州一带受劫的情形记述甚详。如果他们胡氏一族的人口在四年之乱中便死掉百分之八十,他的记录中一定有更多骇人听闻的故事。但是全稿中似乎只提到他原配冯氏死难一事,未见有其他死难的记述。所以一族人口损失八成的情形,似乎不大可能。洪杨乱前他们胡氏全族人口为“千六”被误为“六千”,倒比较可信。
[5]洪杨乱后,胡氏全族人口只有一千二百人,其中留在故乡、抽鸦片的成年男人(那时妇女染烟癖是极少的)就有二百人之多;另外还有四百位成年和青年的男人在外地经商,这个比率也不太可信。笔者当年本想于全稿完工时,再把这些问题向胡先生提出,一一加以澄清,不意胡氏突然逝世,这些问题就都变成悬案了。
[6]清袭明制,科举制度是很复杂的,三百年间变动也很大。大致说来科举考试是分三级的:“秀才”、“举人”和“进士”。一个士子要当秀才,他第一步要参加他祖籍所在的本县的“县考”;及格了,再升一级参加“府考”;又及格了,则由本府主管官的“知府”提名参加朝廷特派之“学政”所举行以“府”为单位的“院考”;院考又及格了,则由政府正式承认为“生员”,通称“秀才”。像胡传这样的读书人,他先要参加绩溪县的县考,再参加徽州府的府考和院考。他在同治四年(1865)通过了院考,“进学”成为“生员”,他就是胡秀才了。
做了秀才可麻烦了。为了避免“秀才三年成白丁”,朝廷每三年还要考他一次,是为“岁考”;秀才如想考“举人”,他还要参加府级的甄别试验,是为“科考”。科考不及格,他就不能参加省级考试举人的“乡试”。岁考不及格,那可能连个秀才的招牌都保不住了。岁、科考试及格的生员(秀才)又按成绩分为“附生”、“增生”、“廪生”(官家给点口粮故名)和“贡生”(贡献给朝廷的人才)。贡生又按考试成绩分为数等,最好的“拔贡”、“优贡”就有向朝廷申请做小官的资格了,优贡一等可以做“知县”(县长)候选人,三等也具有县教育局局长(训导)的资格。胡传便是“科考优等”而“乡试不售”,做了一辈子老秀才。他不甘失败,乡试落第之后,乃正式进大学“龙门书院”,好好地读了三年书,预备卷土重来,再参加“江南乡试”。但是他是否又参加过乡试,那连他自己的儿子也不知道了。
胡传似乎是一位“优贡三等”,所以有人称他“训导”。他所参加的“乡试”是在南京举行的。清制江苏、安徽两省合称“江南省”。在“江南乡试”里名列前茅的,当然就是“江南才子”了。所以我国俗语上所谓“江南才子”并不限于长江以南所出生的“才子”,苏北、皖北的庄稼汉,乡试考得好的也有份。
胡适之先生对他父亲的“功名”的叙述,可以说是语焉不详,因为他是预备说给洋人听的,所以笔者作注时把它稍为补充一点。
关于清代科举制度的参考书,除一般官书之外,可考阅《清史稿•选举志》。通俗读物则以沈兼士编《中国考试制度史》(台北考试院考试技术改进委员会印行,1960年版)第九章最为简明扼要。
[7]据《清史稿•儒林传》:刘熙载(1813—1881)字融斋,兴化人,为清末大儒,晚年长“龙门书院”。尝戒学者曰:“真博必约,真约必博。”这也就是胡适所谓“为学当如金字塔”之意。胡氏治学对我国传统治学精神的承继,可说深入骨髓;西学对他的影响,有时反而是很表面的。
[8]《胡铁花先生家传》的作者张焕纶(经甫)便是胡氏在龙门书院的同学。经甫后来便是上海一带知名的学者。其他如袁爽秋、童米孙等也都见重于时。
[9]“不疑处有疑,才是进步!”这九个字是笔者在当年笔记残稿中找出的。近查1968年台北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张子全书》却未见此条。其稍近似者有:“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学大原下》)“闻而不疑,则传言之。见而不殆,则学行之,中人之德也。闻斯行,好学之徒也。见而识其善而未果于行,愈于不知者尔。”(见《正蒙•中正篇》)又:“无征而言,取不信,启诈妄之道也。杞宋不足征吾言,则不言;周足征,则从之。故无征不信,君子不言。”(《正蒙•有德篇》)这些都是胡适之治学终生奉为圭臬的格言。然上述九字或出宋儒其他语录。宋代的道学是清政府用以取士的官学。这个传统不但是被胡适之完全承继了,我国东南一带的文士所搞的儒学也全是宋明之学,此风至台湾而不衰!
[10]国民党元老钮永建先生也是当年“南菁书院”的学生。1960年夏,胡、钮二公同机飞美,途过冲绳岛休息,二人于海滩散步时,谈话的题材便是“南菁书院”。钮氏动人的故事使胡氏大感兴趣,所以胡公劝他到纽约时务必与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联络,好把这段学术史保留下来。胡公兴奋之余,并“口占一绝”,以赠惕老。诗曰:
冲绳岛上话南菁,海浪天风不解听。
乞与人间留记录,当年朋辈剩先生!
胡氏抵纽之后,曾把这首诗抄给我,并要我立刻与钮惕老联络,赶快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笔者在胡公敦促之下,真于百忙中抽空往长岛,钮公的女儿李夫人家,数度拜访。钮氏这时虽然已年逾九十,但是耳聪目明,步履如常人。他老人家对口述个人回忆亦至感兴趣。钮公是我国革命元老中自同盟会以后,无役不与的中坚领袖。他的故事是说不尽的,他也急于全盘托出。可恨笔者当时是哥大雇佣研究员,每日都有十小时以上的工作量。校方对我的工作时间不作适度的调整,我是无法抽出时间来访问惕老的。后来我想出一变通办法:由我于夜间抽空赶编一份简明的《淞江钮惕生先生年谱》,把其中重要章节拟出大纲来,想请惕老的女儿抽空代为录音,好让我于周末抽空编校。但是钮小姐夫妇也是忙人,他们也抽不出空来做此额外工作。我们一拖再拖,钮老终于等不及而撒手人寰。胡适之先生要想为“人间”留下“南菁书院”的“记录”,竟以笔者忙乱而未能如愿,今日思之,真是仍有余恸。
[11]在我国传统的宗法社会里,农村知识分子像胡传这一类的人最能和衷合作,出钱出力,全心全意,竭力以赴的,莫过于盖祠堂、修族谱了。近千年来对我国社会思想影响最大的哲学家朱熹就说,“三世不修谱为不孝”。余风所及,近七八百年来的中国,真是无族无祠,无家无谱。所以,族谱实是我国民族史上最重要的一种史料,中国的族谱也是人类文明史中最大的一份记录!吾人如把族谱列为“丛书”,则这部丛书的总量,实比世界上最大的丛书《四库全书》还要大出数十倍。可惜的是我国三千年来的学术界,就始终未曾对族谱做个像样的综合研究、保藏,乃至著录。近代学术界对中国族谱的研究与收藏,实始自洋人。哥伦比亚大学中文图书馆对中国族谱的收藏,至今还是世界第一位。一校之藏,竟超过中国现有著录的族谱之总和!笔者常年承乏其间,曾利用其财力,再扩大其收藏。记得在最后征集中,曾收到海外赵氏所捐赠的英文版《赵氏族谱》。赵氏原为北宋皇族,为避金人之祸,南迁临安;又为避蒙古人之入侵再迁百粤。南宋亡国,这批凤子龙孙,乃流离海外,变成华侨。他们所叙述的故事,不疑处固有可疑,可疑处亦不无可信。笔者在哥大服务时期,曾为该校丰富的中国族谱收藏,作一小序曰《序哥伦比亚大学之中国族谱收藏》,发表于1968年“国立中央图书馆”印行的《庆祝蒋慰堂先生七十荣庆论文集》。在该文中我谈到我国族谱纂修工程之浩大,即举铁花先生遗著中所述的绩溪胡氏合族动员的故事为例。事实上胡铁花先生遗著,也是这一方面最可宝贵的第一手社会史料。
近世有革命思想的社会改革家,当然会认为族谱、宗祠是维系半封建的宗法社会的最腐朽的一种社会制度。但是不论它在中国社会发展史上所发生的正副作用,它却和今日正被发掘的皇陵、古墓一样,其中所保存的民族文化的遗产是无法估计的。
[12]李敖引梁启超的话,说清代学者治地理学的颇成一股风气,搞边徼地理和域外地理的很多。这是一句很有见地的话(见李敖著《胡适评传》,1967年,台北文星书店,页20)。
近代中国为国防建设而翻译的第一部洋书《海国图志》,也是一部地理书。
[13]据《家传》,铁花先生当时“受二百金,留百金于家,携百金以行”。
[14]宁古塔,民国后亦名宁安,在吉林省东南。因远在边陲,地荒人少,交通阻塞,气候严寒,所以在清代一直是内地犯人“充军”的地方。胡传以一个四十岁落第的江南士子,亲老家贫,妻亡子幼,竟然离乡撇井,负债投边,出塞四十余日,去充当一名三品小官吴大澂的幕僚!这种精神,也实在是难能可贵。
胡传当然自信是个人才,但是在人才济济的东南和北京找不到可以一展抱负的机会,这大概也是他下定决心到那最需要人才而人才最不愿去的地方去的最大动机,最后终能慢慢地脱颖而出。虽然他死的时候位不过知州,然而在近代中国边疆开发史上,也可说是青史垂名了。在他颠沛流离的一生里,我们也可看出帝王时代中国以做官为唯一职业的“读书人”生活的一鳞半爪。
[15]吴大澂与俄人办交涉的中俄勘界会议是在光绪十二年(1886)举行的。胡传于光绪八年(1882)所参与的会议,可能是一些预备会。
俄国是今日世界上硕果仅存的老牌西方帝国主义。其他西方帝国主义如英、法、德、意、美、荷、西、葡等国的殖民地已纷纷独立,或已归还原主,唯独俄帝的殖民地至今仍寸土不让,并且还在继续扩张。且看吴大澂当年的报告:
……边界自珲春河源至图们江口五百余里竟无界牌一个。黑顶子山濒江一带久被俄人侵占。[副都梳依克唐阿]屡与大澂照会俄员,索还占地,并迭次面商据约议论,该俄员等一味支吾延宕,竟于黑顶子地方,添设卡兵,接通电线,有久假不归之意……图们江左边距海不过二十里,立界牌一个……未照准条约记文二十里之说,与[俄员]巴啦诺伏反复辩论,该俄员以为海滩二十里俄人谓之海河,除去海河二十里方是江口。大澂等以为江口即海口。中国二十里即俄国十里。沙草峰原立界牌既与条约记文不符,此时即应照约更正。巴啦诺伏仍以旧图红线为词,坚执不允。此四月二十二日与俄员议立界牌,力争未决之情形也……(见吴大澂著《吉林勘界记》,载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一帙)
读此可知胡适之先生的父亲当年在我国东北工作的性质。他们那时工作的对象,九十二年之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16]李敖引顾廷龙编《吴愙斋先生年谱》(1935年,北平燕京大学出版)及《东华续录》证实确有此事。见《胡适评传》,页11—12。
[17]据《家传》,胡传迷路的地方是吉林十三道,嘎呀河,地在吉林东南,三国交界处。
[18]见《胡适言论集》甲编,华国版,页84;《胡适文存》卷二,实验主义,杜威思想。参阅《胡适评传》,页36。
[19]胡传,《游历琼州黎峒行程日记》载《禹贡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北平,1934年9月1日出版,页22—36。
[20]这首诗胡氏在他的《四十自述》中也征引过。他的思想所受这首诗的影响,《四十自述》的第二章也说得很清楚。
[21]见《家传》及《评传》。李敖说胡传是“江苏抚宪刚毅的红人”(页3),未见注释,亦是想当然耳之论。不过铁花先生那时是在上海搞厘金的,清代乃至民国时代替上司办税务的总归受到上司信任盖无问题。
[22]胡传有关台湾的遗稿,被编为《台湾纪录两种》,一种是“日记”,另一种是“禀启”,今日在台湾已有两种版本:一为“台湾省文献委员会”印行的线装本;一为“台湾文献丛刊”的平装本。
[23]胡传关于重整海防的建议在他《复邵班卿》的那封信里说得最为沉痛(见台湾省文献委员会版《纪录两种》下册,页47)。他说:“今举一岁所入之大半,养十无一二可恃之防勇以耗之……将来必至无可收拾。”所以,他主张买几条炮舰。
[24]关于台湾盐政的论文和书籍,海外查对不易。据李敖所引有下列数种:连横《台湾通史》(1946年1月重庆商务印书馆版)卷十八《榷卖志》,卢嘉兴《台南县盐场史略》(《南瀛文献》二卷一、二期,1954年9月,台南县文献委员会版),及前人《台湾清季盐制与盐专卖》(《台南文化》五卷一期,1956年2月,台南市文献委员会版),及张绣文《台湾盐业史》(1955年11月,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版)第三章。上引诸书参阅《胡适评传》,页10。
当本章在《传记文学》第三十三卷第三期发表之后,笔者便收到台湾台南市周维亮先生来信,说:“……据我所知,李敖所引的各种[书刊],无一是与铁花先生所治理台盐的资料有关。适之先生原意,恐系指拙著《胡铁花之台盐治绩》,文载1953年十月出版的《盐业通讯》第二十六期。当1954年二月适之先生回国的时候,我曾将此文寄请指正,不久便得复函,谬承嘉许……”
周君并将他的大作暨适之先生复函,影印寄下一份。在周君收到胡氏复信之后,他又续写了一篇《胡函小记》,刊于《盐业通讯》第三十二期。嗣后又收到胡氏赠书,周氏并将续写的文章和胡氏赠书扉页上亲切的题字,也影印各一份寄我。
细读周君大作,我也恍如故友重逢,因为其中一大部分,我也曾在胡家拜读过。只是事隔二十余年,实在想不起了。到哥大图书馆也遍找无着。得维亮先生之函,真大喜过望,爰附记于此,并向周先生志谢。
[25]关于胡适之先生1952年访问台东的新闻,李敖的《评传》中的第三章《半个台湾人》,也是一篇很有趣的综合记述。
[26]在胡传的巡台日记里如光绪十九年八月初九日(1893年9月18日)关于烟毒“可叹!可叹!”的记载,俱甚简略;详细而沉痛的报告,在他对上司的“禀启”里倒随处可见。
笔者当年阅读胡铁花先生遗著关于台湾烟毒一节,也特别感到兴趣,因为我的曾祖唐宗义(号信斋)也去过台湾,比胡传的旅行还要早十七年!他那时是淮军里的一个中上级军官,跟他的五叔唐定奎(字俊侯)于同治十三年(1874)率淮军渡海去台。他们的任务,据《清史稿》和张其昀先生所改编的《清史》卷四百三十二《唐定奎传》,似乎是这样的:
同治……十三年,日本扰台湾。生番滋事。船政大臣沈葆桢奏请援师。李鸿章荐定奎率所部往。七月,至台湾,驻凤山。择险分屯。龟纹番社引日兵与刺桐脚庄民寻仇相哄。定奎示以兵威,日人引去。时疫流行,士卒先后死千余人……台南大定。诏褒奖。命内渡休养士卒。
就在这些士卒之中,那位青年军官唐宗义,也因为迷信鸦片可以防疫,在台湾学会了抽大烟。烟瘾愈抽愈大,最后每天非“一二两膏子”不过瘾。据说当他老人家逝世时,他住的那栋老屋里的老鼠、蟑螂、黄鼠狼等等小动物,都瘫痪了。因为它们久居此屋,和老头子一道抽大烟,上了瘾。如今老头子死了,没有人供给免费鸦片,所以这些瘾君子就不能行动了。
笔者未见过我这位抽大烟的曾祖,但是我却见过一些比他年轻的当年的“士卒”。他们随他一道去台湾,一道学会抽大烟;“内渡”之后又替他“烧大烟”,“偷他大烟吃”。我幼年对这批在我家吃饭不做事的“无齿”老头子们,印象特别深,因为他们吃饭时,总欢喜说“夹白,夹白”,我那时并不知道那便是走了样的安徽台湾话“吃饭,吃饭”。
唐定奎“内渡”不久,刘铭传又去了。带去的还是淮军。淮军的士卒尤其是中下级军官,泰半是合肥人。先曾祖是否二度去台,我现在就无法考据了。只知这批渡台的淮军,一直没有全撤。后来清廷和台湾巡抚强调胡传赴台,可能与他是安徽人也有点关系;倒不一定如他儿子所说的“调干员胡传赴台”,当然他的能干也是不能否认的。
胡传当了统领之后要强迫一些老兵戒烟,结果他被这些老兵将了一军他们要告退,请长假,要统领大人发欠饷,发遣散费,以便“内渡”还江淮原籍。统领发不出欠饷,就只好算了。这批老兵原都是江淮一带失业的贫农;投军之后,九死一生,个个都做了“兵油仔”。命对他们是不值钱的,烟倒值几文。胡统领要他们革除烟癖,哪里办得到?再读《台湾纪录两种》,想想我家里以前的一些“无齿”的老头子,能不发思古之幽情?!
[27]李敖的《评传》(页18—20)对“台湾民主国”的兴亡史亦有一综合的叙述,足资参考。胡氏此处所说的日月,系据阳历推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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