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之痕》是法国文学翻译家周克希先生的全新随笔,多幅珍贵手稿直观地展示了好的译文是怎么得来的,那些意味深长的文字是经过了怎样缠绵辗转的思考,从而成就了迷魂之作,来打动读者的心。
全书按照周克希先生翻译生涯的时间与作品来划分,从他热情地投身于自己喜受的翻译事业开始,心无旁骛,顺其自然,一部部好作品接踵而来。相关译作的手稿记录下了数十年人生思考的“痕迹”,每一个章节俱见其翻译心得和灼见,比如“好译文是改出来的”、“译笔贵在传神”、“文字应求鲜活”、“文字来自透彻理解”等等,亦可见其追根究底的较真,又有寻找精妙的探究。这本手稿集反映了一个翻译家的阅读和翻译历程,也展示了一个翻译家的为师之学、为范之正。
周克希,1964年从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在华东师大数学系任教,其间于1980年至1982年去法国巴黎高师进修黎曼几何,回国后任副教授。1992年改行调至译文出版社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任编审。翻译的文学作品有《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一•去斯万家那边》、《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二•在少女花影下》、《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五•女囚》、《包法利夫人》、《小王子》、《基督山伯爵》、《三剑客》、《不朽者》、《王家大道》、《古老的法兰西》、《侠盗亚森•罗平》、《格勒尼埃中短篇小说集》、《幽灵的生活》等。著有随笔集《译边草》。
壹 第一次人生
数学
贰 翻译是一种选择
《成熟的年龄》
叁 寻找文字背后的感觉
《古老的法兰西》
肆 深深的怅惘
《不朽者》
伍 尝试粗犷的笔触
《王家大道》
陆 大仲马情趣
《基督山伯爵》
柒 重温少年侠气
《三剑客》
捌 好译文是改出来的
《包法利夫人》
玖 用心去感受
《小王子》
拾 略带佻达的文体
《侠盗亚森•罗平》
拾壹 译笔贵在传神
《格勒尼埃中短篇小说集》
拾贰 文字应求鲜活
《幽灵的生活》
拾叁 “悠悠万事,一卷为大”
《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一•去斯万家那边》
拾肆 文采来自透彻理解
《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二•在少女花影下》
拾伍 惨淡经营和个人色彩
《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五•女囚》
拾陆 只因为热爱
《译边草》
拾柒 终有一别
《〈追寻逝去的时光〉读本》
拾捌 译后余墨
“追寻廿钞”
拾玖 童心未泯
绘本十六种及其他
代序
一个人的一生,说简单也简单,几条文字即可勾勒。视点退远了,地图上只见那些大河的流向。
一个深夜,我在电脑上将《译之痕》的PDF文件读了一遍。它是周克希先生一生的学术流向。一个数学老师,忽发奇想,不务正业,从票友到下海,终于堕落成了翻译家。说“堕落”是站在数学的立场,换作文学,应庆幸他的加盟。一个好故事。
我平常愿意说自己喜欢读西方文学,但说得毫无底气,因为不懂外文并且没希望去懂,只能“说来惭愧”。读来读去,仰仗翻译家的工作。因此,将对原作的敬畏移情于翻译家们。他们居然能将原文读下来,还翻译成中文,有恩于我这样的读者。
在我的经历中,能读到西方文学曾是一件可庆幸的事情,于是一开始并不计较译文的高下。当然我知道译文难免不能尽述,有优劣与风格之分,但我的说法是,大师的经典之作经得起损耗。这就像听到西方无标题音乐欢喜得如节日的那些日子,谁还有心情计较乐队或播放器材的好坏。
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太大,那些凸显的特质令我们震撼,开启心胸和视野,于是来不及较真细节的出入。在文学,一经转述,更重要的东西已无法保全,连古文今译都是愚蠢之举,翻译西文怎么可能尽善尽美,怎么可能读出原作十足的风貌?翻译,从根本上说,是一项著名的有功德的不可或缺的山寨之举。信达雅像地平线那样可望而不可即。
因工作需要,我曾细细比对过一部西方名著的几种译文,有时确实如从两个文本译来。其中必有错译。我不懂外文,只能猜测。用自己的写作经验和人生体验来猜。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谢译者,他们总是基本传达了原文的大概意思吧。他们不可能将《浮士德》译成《尤利西斯》吧。
后来我认识了周克希先生,承他不弃,多有教诲。他沉静地说我的看法是非常宽容。他将我不了解的翻译过程摆在我面前,甚至奇幻地发我译稿,要我大胆修改。后来知道,他发给好几个朋友,也真有人很爽气地修改。我觉得这事不太靠谱,我不懂原文,如何能改?是的,我懂一点中文,读得不顺可以随手标示一下。翻查过往邮件,1999年他发我《译边草》的原稿,我尚可支吾,2001年发来《追寻逝去的时光》译文,有时还跟我在电话中讨论,虽说是莫大的荣幸和最好的学习机会,我已且战且退了。直到最后不战而退。现在他已暂停翻译普鲁斯特,我可直言,在我,普鲁斯特是小说之神,在不懂原文的状态下去猜原作是什么意思,应该如何用中文来传达,有点亵渎。当然,我即便想亵渎也未必得逞。周克希很低调很谦虚很儒雅,但他决不盲从屈从。他无非讨一个意见,听不听在他。因他有原则,我也曾胡乱说过几句。在一个翻译家印刷译文之前说三道四,毕竟是一种诱惑。
有个成语叫“殚精竭虑”。周克希就是这成语的出处。《译之痕》有原稿为凭,他把原作的句子看来看去,想来想去,翻成中文再改来改去。他愿意请教别人,也是相同的意思,泰山不拒抔土,江海不择细流,非要寻到更好的译文。我曾笑说这是不发财的翻译法。花半天时间对付一个词,真是很奢侈。
周克希曾说过一句令我很吃惊的话。他说:出版的各家翻译的译作平均一页一个错,就算好的。我读了不少译文,吃了他们多少个错!但再想,我作为作家,一页平均不止一个不贴切的词或含义吧,人家也吃我不少错。为文要察天意,尽人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是有这么笨拙的作家翻译家,将文字改来改去,“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干这行真是酸楚,看官如能读出作者和译者的良苦用心,令人何等欣喜。
周克希先生让读者遗憾的是,因种种原因,他不再全译《追寻逝去的时光》。普鲁斯特写这部伟大作品一直写到死。我们无法这样要求译者。普鲁斯特是原创,他是从无到有,他写出来了。而翻译是从有到有,许多人可参与。只要原作在,永远可以再次翻译。我说的遗憾是,那么多人可以演唱、演绎歌剧,但卡拉丝只有一个。其他再多的人唱《茶花女》,声音比她饱满比她亮丽,扮相比她养眼,意思毕竟不同了。
周克希翻译了不少法文著作,我的直感是,他的性格和学养尤其合适翻译那些欲说还休的文字,那种缠绵的温柔的考究的意味深长的文字,那些迷魂之作。福楼拜、普鲁斯特和圣•埃克絮佩里简直就是为他而写作的。他们知道东方的古老文化会养育一个犯傻的翻译家,就写下著作考考他。
一个翻译家的工作都在台面上,读者可以批评,取舍。此书是周克希翻译人生的一个小结,一次个展。周克希交出自己的履历,交出原稿的影印,是一份自尊。翻译已经或将要沦为机器干的活儿了,我也相信日后机器会写小说。但我还相信,机器既写不出李白、曹雪芹、福楼拜和普鲁斯特,也翻译不了他们。文学如能机创机译,就不必有文学了,再推一步,也不必有生物人了。
向周克希先生致敬。他穷其大半生,将法文变作中文,让法兰西走进中国。他的译文干净,明丽,栩栩如生。说来我们都是外行。这工作,也许只有法文原作的作者知其肺腑。说到底,译文只须对原文负责,译者对原作者负责。其他的人,都是看客和过客。见到好看,只须鼓掌。
陈村
2015.6.1
里尔克曾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你要爱你的寂寞。”我觉得这话就像是对今天的译者说的。翻译,寂寞而清苦;但是,能把职业当作事业,能使技术成为艺术,能在工作中找到乐趣,能从苦中尝到甜的滋味,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呢? ——周克希
《译之痕》是著名法国文学翻译家周克希先生翻译之路上的手稿集。为了翻译的信、达、雅,他对翻译作品反复琢磨,每译一书必作广泛的翻译修改,因此留下数量惊人的翻译手稿,这是非常难得和珍贵的。除了大量的翻译手稿图以外,在书中,周克希用随笔的形式回忆了数十年的翻译历程,
文字简练、冲淡,感性而又节制,散发灵性的光辉,在展现自身翻译修为的同时,也展现了个人魅力,谦逊、温柔但非常坚定。我们从中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精妙的文字,更可以深刻理解文学翻译之路的甜蜜与艰辛。
壹 第一次人生:数学
我这大半生,粗略地说,是“三十三年数学,三十三年翻译”,中间交叠十年。
在复旦数学系学了五年数学,在华东师大数学系教了二十八年数学(其间有两年去巴黎高师进修黎曼几何),最后改行从事文学翻译工作,跨度不可谓不大。改行的内因,是拗不过自己的性子,我从小喜欢看杂书,在不知不觉中滋生了对文学的兴趣和对翻译的向往。在法国的两年进修生活,则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外因。巴黎高师是一个汇聚“天之骄子”的著名学府(入学条件非常严苛),我在那里结识的好友,偏偏学的都是文科:Vincent是学文学的,Agnès是学哲学的……整个校园的氛围又是那么宽松而充满人文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的思路开阔了,胆子也大了,感到改行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开始一段新的人生道路,不仅可以,而且是应该的。
但我是公派出国进修,不能说走就走,所以我仍在数学系任教,当教研室主任,当研究生导师。我的想法是,尽管我志不在此,但还是得有若干年的时间努力报效学校才对。此时,有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微分几何、微分方程国际会议)在上海举行,我被安排作半小时报告,在会上宣读了自己的论文。会后反响不错。在兴奋之余,四个字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急流勇退。人,难在认识自己。我既已认清了自己到底要什么,那就应当适时全身而退。知天命之年,是该走的时候了。走,意味着放弃不少东西,但我去意已决,顾不得那些。
我是个内向的、容易纠结的人。但让我庆幸的是,在人生的重大关头,我没有太过纠结。当时做出的决定,尽管朋友中十个有九个半不赞成,甚至觉得我在“作”,但我至今不悔。恍惚间,我感到自己比旁人多了一次人生。除了数学这第一次人生,我还有文学翻译那第二次人生。
贰 翻译是一种选择:《成熟的年龄》
在高师进修数学期间,认识了金德全,他是柳鸣九先生的研究生,在巴黎大学进修文学。交往一段时间以后,他对我说,他正在编一个“波伏瓦研究”的集子,想让我译波伏瓦的一个中篇《成熟的年龄》。翻译的机遇这么不期然而至,我在感到突然的同时,也有些兴奋。
写数学论文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翻译小说只能是“业余”的副业。全部译稿在回国后才完成。波伏瓦首先是个哲学家,她的文字很平顺,味道淡淡的,好像写得一点不着力。这样的文字,很适合初学翻译者“练手”。但我并不敢怠慢,译稿一遍遍修改,一遍遍重抄,折腾了好久才算定下稿来。碰巧这时有幸认识了郝运先生。他看了我的译稿,给了我充分的鼓励,并且对照原文在译稿上作了修改、加了批注。
回想起来,我从他那儿得到的最大的教益,就是“贴着原文译”——就好比钢琴家,首先要学会的是“照谱弹”。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相当难,郝先生的做法,近乎作坊师傅带徒弟。我至今认为,这是最有效的方法。
1982年下半年,终于把经郝先生修改的译稿托人捎给了德全兄。后来,又将另一份誊写稿直接寄给了柳先生。让我想不到的是,它要等到十年以后的1992年,才能变成铅字收入《西蒙娜•德•波伏瓦研究》。
但比这一切都更重要的是,我作出了一个选择,悄悄地开始了文学翻译这第二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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