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听见盖尔的歌声，我并没有立即分辨出那声音是出自一个女孩还是一只小鸟。因为我从未听过那样的歌声，它是如此有魔力，即使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也能感受到。
2
成百上千只鸟儿栖息在高耸的悬铃木上，像被人涂抹的一幅画儿。其中，红蓝色的线条其实是藏在宽大树叶间的灌丛鸦和红斑雀；黑色的线条则是成对儿的麻雀，它们停留在稍矮的枝丫上，间或混杂着黑色的山雀、捕蝇鸟和鹪鹩。我甚至通过那些彩色的羽毛数出了四只白颊鸟。
突然，一个声音飘进了我耳里，我停下脚步。鸟儿都安静地停在树上，没发出一丝响声，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难道是有人在唱歌？这歌声如此美妙，我真的难以想象世上还有如此动听的歌声。
清亮欢快的音符恰似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慢慢淌入我的心底。我就那样站着，拖着的香柏枝也脱离手心跌落到地上。
歌声漫过栅栏，又像艘温柔的小船最终停泊在我的心间。如此纯净醉人的旋律，虽然并没有一字一句，但要不是常识提醒我还有地心引力的存在，我想我已经陶醉地飘起来了。
3
我仍继续向前，终于看清楚隐藏在叶间的东西，也才意识到发出这美妙歌声的原来是人，是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很普通，有着和我一样的棕色头发，可是全部散落在脸旁，似乎从未梳理过，脸颊和鼻子上也粘着很多尘土。小女孩从杂枝乱叶编织的小巢里出来，爬到一根树枝上，似乎也想要看清楚我。但我知道，那细嫩的枝条根本承载不了一个孩子，即使是她这般瘦小的姑娘。
我不得不在她摔下来之前接住她，不然她会受伤的。她似乎和那些惊飞的鸟儿一样忐忑。如果我贸然开口，她或许会和鸟儿一样又飞走了吧。
4
而我听着听着，又流泪了。
我想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注视着她，听着她的歌声。
那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纯净，她的周身也变得朦胧起来。小小的身子笼罩在灼热的阳光下，仿佛热浪里闪烁着的幻影。我擦了擦泪水，眯眼望着她。
她仍旧歌唱着，在天空下闪动，像是浮在深蓝色天空中的一片羽毛。
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即使塞住耳朵都能听到。在这旋律如此动听的歌声里，我还听见了栅栏后边传来的开门声和尖叫声。
很显然，有人也听见了这女孩的歌声。
我回头一看，是金先生。他站在一百码远的后门处，紫色天鹅绒的睡袍在他干瘦的腿边飘动。他也盯着那棵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女孩。阳光照着金先生满是皱纹的脸，闪着湿漉漉的光。我想他此时此刻也哭了吧。
这个女孩的歌声有种魔力，能让听见的人们流下泪来。
5
“咯吱！”我听见树枝陡然断裂的声响，急忙奔到树下。我下意识认定这个女孩一定是疯了：她根本没打算小心翼翼爬下树。她只是想像一只鹪鹩那样，爬向不能承载她重量的嫩枝上栖息。
我似乎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幕：她朝着树枝的末梢爬过来，可树枝突然折断了。她尖叫着跌落下来，连同大片的树叶和枝条一起摔落在地上……
因为这些画面每晚都出现在我的梦魇中。
而我根本没办法及时跑到树下。我没有接住她，我的腿又短又小，我的手掌即使伸开也不能稳稳地搂住她，我实在是太瘦弱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树枝一样跌落到地上，流出的血像凤头鸟的翅膀那样红。
这就是我生命里曾经真实发生的关于芮琳的“梦魇”。
所以，我想砍光全世界的树。
砍断每一棵凶残的高大的树。
此时的小女孩正尖叫着跌落下来，我奔过去想要接住她，虽然我知道这样做也许太迟了。
6
三年前我生日时，奶奶还没有去世。她送给我四本鸟类方面的书作为礼物。其中我最喜欢《奥杜邦鸟类全鉴》。这些书并不便宜，它们都有硬壳的书封，精美的文字，内页还附有许多彩色图片。书的扉页是奶奶留给我的签名：“永远爱你！奶奶。”这些书我都一直好好保存着，每当我看见它们，就觉得奶奶并没有离开。家里很多长辈在我还没出生或者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明白，奶奶去世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送我书，甚至不会再有礼物了。
我依稀还能记得书里的内容。起初我认真读那些书是为了芮琳，因为她总是在后院看见鸟儿的时候不停问我它们的种类。渐渐地，我觉得读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读书，我比周围的人懂得更多：鸟儿鸣叫的时候，我能通过它们的声音分辨它们的不同之处；鸟儿飞翔的时候，我能通过它们的形状和颜色辨别出它们的种类。总之，读书让我觉得自己变得更聪明。
实际上，我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学校的成绩单就能向全世界证明这一点。当我拿着鸟类书籍进行展示并且讲解的时候，我的老师诺曼就笃定地认为我不可能成为一个鸟类学者。“你连字都认不全呢，小毛头！”她语重心长地说，“现实一点儿！只有那些天赋异禀的人才会追求那样的职业。”诺曼老师总喜欢用深奥的词汇，她那样说让我觉得自己愚蠢极了。也许，这些鸟类知识对别人来说无关紧要，反正没有老师在意这个。可是芮琳不一样，她在意极了，她觉得我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哥哥。
7
我的书房在这边。”金先生说完，拉开一扇门。
我跟进去，双脚立刻陷入厚厚的地毯上。虽然不可思议，但是这个书房真的比外面还要阴冷许多。
“小约翰，这就是我想要的。”金先生边说边指着书房中央的一个矮桌子。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发现金先生的眼里又开始出现贪婪的神色。
这让我不寒而栗，他到底在暗示什么？我走过去仔细查看，却仍不明白自己应该看什么。
矮桌上有几个闪光灯，一个麦克风，还有一些带着转盘和把手的黑盒子。应该是一个电脑和老式收音机的改装产品。
我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金先生皱皱眉，有点儿失望。但紧接着，他歪着头思考了一下。“我想你可以叫它，”他的声音变得模糊温和，“你可以叫它——笼子。”
8
他为什么要给我钱？我的感觉非常不好，似乎还有什么事情金先生没有跟我说明白。五百美元！那是父亲工作一周的薪水。五百美元！我可以买好多东西：欧内斯特那样的游戏机；MP3 播放器；我能给母亲买新衣服，带她去餐厅吃饭；还可以给父亲买鱼竿。
我小的时候，父亲还是个很棒的钓鱼能手。每逢周末，他都能带回来很多鲶鱼和太阳鱼让母亲给我们做大餐。父亲以前对我说过，只要有鱼竿，就不会饿死。
可是，芮琳的葬礼过后，父亲就立刻卖掉了他的鱼竿。
父亲说钓再多的鱼也不能操办一场隆重的葬礼，只有钱可以。
人们常说金钱买不来幸福，可只有富人才会这么说吧。
我们家已经穷了好长时间，十个月来，因为贫穷，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并不清楚金钱能不能买来幸福，但是五百美元至少能换来一点点快乐吧。
可是我又想起了盖尔：她无辜地坐在树上，胳膊上还留有伤痕。我不想让她再次受到伤害。
不，小约翰！我心里挣扎着，你不能让金先生胡作非为！
只有征得盖尔的同意，金先生才能录下她的歌声。不然的话，我一定会揍金先生的，好歹，我还是比他高大一些。金先生的手指细软，胳膊短小，看起来养尊处优，我想只有富人才是他那个样子。
我回忆起盖尔躺在我怀里的感觉，她小小的身体，还有她的笑容。如果有必要，我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她。
9
进入金先生的房内，我惊讶无比。这里的装饰风格与前些天我去过的前门大厅迥然不同：这里摆满了向日葵的油画。
我靠近那些油画，睁大双眼，发现油画中的向日葵都是笑脸。这不禁让我回忆起琳达舅妈的油画。自从她的丈夫也就是母亲唯一的弟弟去世以后，琳达舅妈就对油画着了迷。她生命的最后六年，几乎每个家庭成员都会收到她的杰作：比如眼睛比翅膀大的快乐小蜜蜂，比如带斑点的甲壳虫……我的卧室里至今还挂着好几幅她的油画作品。
盖尔也在看那些向日葵，她笑得十分开心， 低声对我说喜欢它们。
金先生一定是听见了。他停住脚步，清清喉咙对盖尔说：“谢谢你！我的妻子英嘉很喜欢画画。”他顿了顿又说道：“她还是个歌手，我一直喜欢听她歌唱 。”
我和盖尔没有说什么，只是彼此对视后才回望金先生。我不确定我们此刻所在的房间位置，金先生的表情也没有威胁的意思。他仿佛比前几天瘦弱了些，似乎一夜之间苍老很多。我猜，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我有一点儿同情金先生了。
我想盖尔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因为她用一只手紧紧抓住我，另一只握住金先生，然后唱起歌来。歌声漫过后窗，越过青草坪，弥散在醉人的晨风中，也温暖了冰冷的大厅。
我想象着她歌声里传达的故事：一只小鸟远离巢穴，扑棱着翅膀独自飞翔远方。渐渐地，小鸟开始发抖，朝地面坠落下去。冷风呼啸，吹打她的翅膀，吹乱她的羽毛。小鸟再一次迎风而上，却无力得几乎要闭上眼睛……突然，前方的地平线有东西闪着光亮。那是棵大白杨，闪亮的叶子聚拢微弱的光芒。远方传来美人鱼的呼唤：“回来吧！回家吧！”于是枝干上银白色的叶子开始摇曳舞动，指引着小鸟回家的路。歌声戛然而止。
我睁开了眼睛。金先生安静地站立着，双手紧紧握着盖尔的手，身体在不停地颤抖。他双眼紧闭，却有泪珠不停地滴落下来，滑过他的脸颊，他的鼻子，他的……微笑？
“谢谢你，孩子。”金先生说话了。
10
钞票随着风蹭过我们的脸颊。它们还带有温度，有玫瑰和青草的味道。那些钞票上的数字似乎都在嘲笑我。我甚至从没拿过五十美元的钞票，我见过的最大面值，就是教堂里捡到的十美元。
我真的心动了，可我知道不应该要。
可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收下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我不会把钱全花在自己身上。这些钱有很大用处，至少可以帮助母亲。我们家的房租周五到期，交完之后，还能余一些给她买裙子。
我可以跟盖尔道歉，找其他方式来弥补她；或许，我可以给她买个玩具。
是的，我伸出手接住那些钱，小心翼翼地不去接触那个男人的皮肤。
当我退回去的时候，金先生露出了马脚。他的眼睛洋溢着胜利的微笑，上扬的嘴角更证明了这一点。
他赢了，他用金钱收买了我，他也深知这一点。
“你，你不是好人。我不要你的东西！”我把接住的钞票摔在他的脸上。希望它们像刀片一样坚硬，把他割成碎片！
就像我听见盖尔的哭声时我的心被割碎了一样。讽刺的是，这些钞票刚刚碰到他惊讶的脸庞，就四散开来，像羽毛般飘到地上。
我对父亲的咆哮充耳不闻，转身跑了出去，跑到了大路上。
我离开了那棵悬铃木，那个鸟窝，那个我为了钱而放弃的小女孩；我逃离了金先生——那个对盖尔做了什么的男人，他让盖尔不敢靠近他，就像盖尔害怕他的触碰那样；我也逃离了父亲，我逃跑的时候，他正弯着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钞票，并快速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可耻辱却像碎刀片和玻璃碴，折磨着我的内心。
时间越久，耻辱越深。
11
她的鸟窝去哪儿了呢？
那棵高大的悬铃木上什么也没留下，仿佛那个鸟窝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净彻底。我在地面上仔细地搜索，期盼能找寻到一丝踪迹。终于，我发现了一张银色糖纸，那是我以前给她的；还有一些卵石？我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中间有一条直线，就像是刚刚破壳的小鸡留下的那种纹理。我把所有发现的东西一一收集起来——一张有字迹的纸，看起来像八岁孩子写的。难道是一封信？我只能辨认出几个零散的单词：妈妈，唱歌，想念。我把所有这些：糖纸、信纸，甚至是卵石，全部放进口袋。
清风吹在栅栏上，也吹来一些东西。我走过去才发现是头发——是长长的头发缠绕在栅栏上。我解开它们，用手指挽起来。我感觉到它的柔软，这种触感像我在仓库外捡到的那只燕子的羽毛。这是盖尔的头发，她把掉下的头发也放进窝里？
盖尔总会把花环戴在乱糟糟的头发上，是不是不小心扯下来一两根头发？
可是这些头发越来越多，飘落整个院子。难道她把头发剪了？
12
院子深处，鸟儿们还在鸣叫，发疯了一般。我走近几步，想看清楚它们栖息在哪里。我的脚踩在潮湿的草坪上，一股清凉的水汽沁入鞋内，我没有管它，继续向前。后面的栅栏还有几棵树：雪松、榆树，还有两棵红橡树。虽然没有悬铃木那么大，但也足够让喜欢爬树的小孩随意攀爬。
这些树简直就是鸟儿的王国。它们栖息在上面，高声歌唱。我突然看见一个影子在它们中间移动，对于鸟儿而言，这个影子太大了些。
“盖尔，是你吗？”我喊叫出来。
一时间，所有的鸟儿都飞起来了。有一些飞向我，愤怒地像在袭击想要夺走它们鸟窝的猫。其中一只知更鸟在我拍打它之前又飞回来，停在栅栏上。
我站在红橡树下对她说话：“盖尔，我给你带了一点儿东西。”我能看见她在清晨的微风里瑟瑟发抖。“下来！”
她没回应我。
“求你，我带了东西给你看。”我再次尝试叫她。
“回家吧，小约翰，”她过了一会又说道， “你让我很难过。”
“对不起，”我连忙认错，“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没有遵守诺言。”
“你杀了我的树，”很长的沉默后，她又开口说，“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这样做。”
“我也是没办法。”
一只停留在榆树上的鸟儿开始鸣叫，像在模仿我的声音：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盖尔向它“嘘”了一声后，停了下来。
“我知道，我也可以理解。但它被毁了。”盖尔哭起来。
她说得对，我做什么也没法挽回。
我再次问她：“你不下来吗？”
“我在寻找爸爸妈妈。他们告诉我如果哪天我迷路了，就找到我的树，然后在我的鸟窝里等。”想起鸟窝，她又抽泣起来，“他们会来的，他们说过一定会找到我。”
她还在谈论她的父母，仿佛他们都还活着。我没有阻止也不介意。因为我也很长时间跟母亲一起假装芮琳还活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来学习如何看待死亡。就像如果盖尔觉得她自己就是某种鸟儿，我也不会介意。我只是不想让她太过伤心。
“他们会在天上看着你的，盖尔，不用担心。”
“不，他们不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而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为什么？”
“我的树没了，我的鸟窝也没了。”
13
“事情发生在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一只夜莺来到咱们县城，没有人认出它来，因为它装扮得像一个小女孩。”
“和我一样的女孩？”
“就像你一样。只是它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它的爸爸妈妈对它说过，‘如果找不到我们，就去寻找一棵最特别的树，在那里搭一个鸟窝，然后用心地唱歌，我们就能找到你。’”
“她找到树了吗？”
“找到了。”
“那她搭好窝了吗？”
“有人帮她做了一个鸟窝，非常好的鸟窝。”
“那个是鸟窝吗？”伊莎贝拉看见地上的那个鸟窝，那个金银色发带编织的鸟窝在月光下微微闪动。
“也许吧。”我打趣道。
“她的爸爸妈妈找到她了吗？”
一只夜莺加入到了歌声里，又一只夜莺加入进来，它们在一起吟唱。
于是我们停止了交谈。
那优美动听的声音相互交织萦绕在我们身旁，夜晚也因此变得不可思议地美丽。
我擦了擦眼睛，告诉伊莎贝拉：“是的，是的，他们找到了那只小小鸟。”
我们坐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夜莺停止了歌声。
最后只剩下一种声音，那是清风吹过邻家大树，吹动宽阔叶子的沙沙声，那是我学会如何去爱的声音。
就像此刻的夜空，正在深深呼吸，准备唱首歌给那些喜欢的人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