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鲁诺•舒尔茨存世的全部虚构作品:两部短篇小说集《鳄鱼街》、《沙漏下的疗养院》,以及未结集的四个短篇,共32个彼此独立又内在联系的故事。在这些作品中,舒尔茨以高度的原创性描述了不同寻常的童年回忆,现实与幻想相融合,语言瑰丽,充满奇思。与卡夫卡一样,他使用了大量怪诞的超现实主义手法,塑造了文学史上最令人心惊的父亲形象之一,至今读来仍让人震撼。
布鲁诺•舒尔茨(Bruno Schulz,1892—1942),20世纪最伟大的波兰语作家和文体家之一,同时也是欧洲超现实主义美术领域具有重要影响的画家。出生于波兰小城德罗霍贝奇(现为乌克兰境内),终生居住于此。年轻时学习建筑,后在当地高中教美术和手工艺课。1938年获得波兰文学院(Polish Academy of Literature)久负盛名的“金桂冠”奖。部分作品在犹太大屠杀中散佚,包括1940年代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和最后的长篇《弥赛亚》(未完成)。1942年,在德罗霍贝奇犹太隔离区被德国党卫军军官射杀。舒尔茨的成年生活隐居封闭,平淡无奇,几乎被文学史遗忘,直到二战后被重新发现,并被认为是20世纪足以与卡夫卡和普鲁斯特相提并论的伟大作家。
舒尔茨作为伟大的文体家,其小说作品此前一直未有译自波兰语原文的版本。本书填补了这一空缺,令读者可以一卷在手了解舒尔茨小说艺术的全貌及其艺术魅力。
◎ 译者介绍
林蔚昀(Wei-Yun Lin-Górecka),英国布纽尔大学戏剧系学士。曾于波兰雅盖隆大学(Jagiellonian University)攻读比较文学硕士。长年翻译波兰文学作品,包括辛波斯卡、舒尔茨等,曾获波兰文化部颁发的“文化贡献荣誉奖章”。现居波兰克拉科夫。
【辑一】鳄鱼街
八月 3
着魔 15
鸟 25
裁缝的人偶 32
论裁缝的人偶或第二创世书 41
论裁缝的人偶——续 47
论裁缝的人偶——完 51
宁录 57
牧神 63
查尔斯先生 68
肉桂店 73
鳄鱼街 88
蟑螂 102
暴风 108
盛季之夜 116
【辑二】沙漏下的疗养院
书 135
天才的时代 155
春天 172
七月之夜 267
我父亲加入消防队 276
第二个秋天 286
死季 293
沙漏下的疗养院 315
渡渡 349
艾迪 360
退休老人 370
孤独 392
父亲的最后逃亡 396
【辑三】未结集作品
秋天 407
梦想的共和国 415
彗星 425
祖国 450
艾萨克•辛格:“舒尔茨无法被轻易归类……他有时像卡夫卡,有时像普鲁斯特,有时成功地达到两者未能到达的深度。”
大卫•格罗斯曼:“每次翻开他的作品,我都惊异于这个凡人怎样为我们创造出一整个世界,创造出另一个现实的维度……他构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宇宙,关于一个家庭的私密神话,以一种溢满生命力的语言写就。”
约翰•厄普代克:“布鲁诺•舒尔茨是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是使现实完成到文字的奇异变形的伟大魔术师……他的语言艺术以其超载的美冲击我们,甚至令我们眩晕。”
辛西娅•奥兹克:“现代欧洲最具原创性的想象力。”
J. M. 库切:“富于幻想,对于生活世界充满感官性的理解,风格优雅机智,建立在一种神秘而清晰的理想主义美学之上,《鳄鱼街》和《沙漏下的疗养院》是独一无二、令人惊异的创作,似乎是从天而降的。”
余华:“即便有卡夫卡的存在,布鲁诺•舒尔茨仍然写下了20世纪最有魅力的作品之。”
★苏珊•桑塔格、切斯瓦夫•米沃什、艾萨克•辛格、菲利普•罗斯、约翰•厄普代克、J. M. 库切、余华等推崇的伟大作家——“即便有卡夫卡的存在,布鲁诺•舒尔茨仍然写下了20世纪最有魅力的作品之一”。
★足以与卡夫卡和普鲁斯特相提并论的20世纪欧洲文学大师——在入选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书单的八部波兰文学经典中,唯布鲁诺•舒尔茨独占两部。
★完整收录鲁诺•舒尔茨存世全部虚构作品,唯一直接译自波兰语原文的简体中文译本,舒尔茨小说艺术全貌首次完整呈现。
★ 七月,父亲去附近的温泉疗养,把我、哥哥和母亲丢给了炽热发白的夏日。被强光晒得昏昏欲睡的我们翻开这本假期之书,它所有的页面都闪着眩目的白光,在它们的底层藏着梨子金黄色的果肉,香甜得令人晕眩。
阿德拉在明亮的清晨回来,像果园女神波蒙娜一样从夏日的烈焰中现身。她从篮子里倒出阳光绚丽多彩的美——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的野樱桃,闻起来比吃着还要香甜可口的神秘黑樱桃,以及包裹着夏日悠长午后精华的金黄色杏子。在这水果的纯粹诗篇旁,她卸下一大片丰沛饱满、有着像琴键一样肋骨的小牛肉,还有水草一样鲜嫩多汁的蔬菜,看起来像死去的章鱼或水母。这些生鲜的午餐食材带着尚未成形的单调味道,那是植物和土地的味道,散发着原野和乡村的气息。
每天,炎炎夏日从我们位于集市广场的二楼公寓那个阴暗的房间穿过:空气的条带在寂静中颤抖,一块块阳光在地板上做着燃烧的白日梦,手摇风琴的旋律从夏日金黄色静脉的深处流出;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钢琴的旋律,不断重复弹奏着两三节副歌,音乐晕倒在阳光中白色的人行道上,消失在正午的火光里。打扫完毕后,阿德拉放下亚麻布窗帘,让阴影进入屋内。这时所有的颜色都降了八度,屋子里充满了黑影,仿佛浸淫在深海的光线中。一切都在这绿色的镜子中显得更加混浊,而夏日的燥热则在窗帘上呼吸,在午后的梦境中轻柔地摇晃。
★ 才刚褪下清晨的灰烟和薄雾,日子马上就陷入琥珀色的低沉午后,有一瞬间变得金黄透明,像是深色的啤酒,随即它很快就坠入了多彩而辽阔的夜,坠入它美妙的重重拱顶之下。
我们住在集市广场上,在那些阴暗楼房的其中一栋。它们都有着空洞单调的立面,彼此之间很难看出什么差别。
这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成了我们不断迷路的原因。要是走进错误的玄关,走上错误的楼梯,你就会进入一座由陌生公寓和回廊组成的迷宫。你从出乎意料的地方走出去,步入不熟悉的天井。你于是忘了一开始要去的地方,直到许多天过去以后,你才从古怪的歧路和纠葛不清的冒险中回来,并在某个灰色的清晨良心不安地想起自己的家。
★ 我们习惯了他无害的存在,他不知所云的喃喃自语和孩子般自我耽溺的叽叽喳喳——那啾鸣仿佛从我们的时间边缘流过了。在那时候,他就已经常常好几天不见踪影,消失在公寓某个蛮荒的角落,找也找不到。
慢慢地,他的消失不再给我们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当他在好多天后再次出现,变矮变瘦了好几寸,这也不再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是如此地远离了所有人类和人类现实的一切,我们于是不再把他当一回事,他和我们之间的羁绊日渐松脱,和人类社群之间的联系也一点一滴地减少。他所留下来的剩余物质只有那一点点表皮,和那些无意义的奇怪举止——他也许会在某一天就那么消失无踪,不被任何人发现,像是一堆聚集在房间角落、阿德拉每天都会扫出去的灰尘。
★ 昏黄无聊的冬日到来了。锈红色的大地被一层破破烂烂的白雪桌布覆盖着。这块桌布根本不够大,在许多地方,棕色或黑色的木瓦板屋顶露了出来,有如一艘艘小船,在那下面藏着被烟熏黑了的阁楼——它们像是炭化的大教堂,密布着肋骨般的椽子、檩条和支架,如同冬日狂风那黑暗的肺。每个清晨,我们都会看到一些夜里新长出来的烟囱和通风口,它们是被夜晚的狂风鼓胀起来的恶魔的风管。清扫烟囱的人无法摆脱乌鸦——它们在黄昏时候站在教堂前大树的枝桠上,有如活生生的黑色叶子。它们拍打着翅膀飞起来,然后又黏回树枝上,每一只都回到它该有的位置。破晓时分,它们成群结队飞起——像是大块的煤烟和一片片煤灰。它们在空中曼妙地飞舞,闪烁不定的叫声染黑了混浊灰黄的清晨光线。日子因为寒冷无聊而变得坚硬,像是一块去年的面包。我们用钝了的刀切一小块下来食用,没有什么胃口,慵懒,昏昏欲睡。
★ 当父亲在研读那本厚重的鸟类学概论,翻阅那些彩色的图片时,那些长着羽毛的奇幻生物仿佛就从书页中飞了出来,让房里充满了拍动不停的彩色翅膀,紫红色、蓝宝石色、铜绿和银色的羽毛。喂食的时候,它们在地板上聚成一块五彩缤纷、波浪起伏的花圃,像是一张有生命的地毯,当有人不经意地闯进去,这块地毯就瓦解、四散开去,变成动态的花,在空中拍打,最后栖息在房间上方。
★ 他在衣柜之间穿梭,一件一件地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在那些带着沉思表情、默默容忍他的家具之间完成了梳洗。他终于准备好要出门,手里拿着帽子,觉得很尴尬——在这最后的一刻,他还是没办法找到那个字来化解这充满敌意的沉默。他放弃地走向门边,缓慢地,低垂着头——这时,在相反的方向,在镜子的深处——有个总是背过身的人也在不慌不忙地走远,走过一重重不存在的房间。
★我走入冬夜,那个夜晚因为天空中的光芒显得五彩缤纷。这是那些明亮的夜晚之一,天空里星辰的距离是这么遥远,分散得又是如此辽阔,天空看起来仿佛是散开了。它被拆了开来,分成一个又一个迷你天空,像是迷宫中的隔间。这些迷你天空多到可以瓜分一整个月的冬夜,而且每个都大到可以笼罩住整个夜晚,可以用它们布满花纹的银色灯罩掩盖夜间所有的奇遇、冒险和狂欢。
★那个夜晚一点也不冷,正好相反,在它里面附着了一缕缕奇异的温暖,就像血管一样。整个夜晚飘着一股虚幻的春天气息。雪缩小成一团团甜蜜的白羊毛,带着紫罗兰的气味。天空中布满了绵羊群,月亮是平常的两三倍大,在这不寻常的饱满中展示她所有的月相和位置。
那一晚,天空把自己的内在裸露了出来,像是许多解剖标本,展现出光的螺纹与多重层次、一片片夜色的浅绿剖面、空间的血液以及夜晚迷梦的组织。
在这样的夜晚,走在堤防街或是其他仿佛缝在集市广场四面衬里的幽暗街道上,不可能不想起在这么晚的时刻,那些奇特、诱人的店铺有时候还有几家是开着的——平日里它们都是被人遗忘的。我叫它们肉桂店,因为它们拿来做镶板的深色木头就是这个颜色。
★在公园黑色的密林中,在灌木丛毛茸茸的皮毛里,在这一地干燥的枯枝之间,有一些隐蔽的巢穴,里面躺着羽绒一般柔软的深邃的黑暗,纠结缠绕,充满了秘密的手势和闪烁不明的混乱交谈。那些巢穴里宁静又温暖。我们坐在柔软微温的雪地上,包裹在毛茸茸的大衣里,吃着坚果——在那个春天一样的冬季,那座浓密的森林里长满了榛子。灌木丛里,貂、伶鼬和獴无声地穿梭来去,它们浑身皮毛,嗅个不停,身上散发出皮衣的气味,四肢短短的,身形修长。我们怀疑它们之中有些可能是来自学校标本室的样品,虽然内脏被掏空了,皮毛也脱落了不少,但是在这个白色的夜晚,它们在自己空洞的躯体里听见了古老的本能,听到了发情的呼唤,于是它们回到这难以进入的浓密深林,只为了在刹那间虚幻地还魂。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明亮冬夜的光明之旅。天空的彩色地图在无边无际的穹顶扩张,上面绘着闪闪发光的银线,刻画出星辰的漩涡和激流,构成了大陆和海洋。空气十分轻盈,它同时泛着光,像是银色的罗纱,带着紫罗兰的香气。从羊毛一样柔软的雪地中露出一朵朵颤抖的银莲花,在她们柔嫩的花瓣的杯盏中带着点点月光的火星,整座森林仿佛闪烁着数千个光点,数千颗在十二月的夜空发出璀璨光芒的星星。
空气中弥漫着秘密之春的气息,还有干净的雪和紫罗兰。我们走进起伏的丘陵地带,那些山丘的轮廓因为光秃的树枝而显得毛茸茸的,像是天空中一个愉快的叹息。我在这些令人愉悦的山坡上看到一大群漫游的人,他们正在青苔和灌木之间拣拾掉下来的被雪打湿的星星。路变得越来越陡峭,马的脚步开始打滑。马儿吃力地把车往上拽,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发出颤动。我满心欢喜,大口吮吸着春天甘美的气息、新鲜的星辰和白雪。马儿的胸前积了一层泡沫般的白雪,越堆越高,它吃力地跨过这干净新鲜的雪堆,终于停了下来。我跳下马车,马儿垂着头,粗重地喘气。我把它的头拉到胸前,看到它黑色的大眼闪着泪光。这时我才看到它肚子上有一个黑色的圆形伤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我噙着泪低声问。“亲爱的——我是为你才这么做的。”它说完就变得很小,小得像是一只木马。
★这地图挂在墙上,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我们可以远眺整座提须梅尼察河河谷。河流像一条淡金色的缎带,蜿蜒流过四下伸展的湖泊和沼泽的迷宫。起伏的丘陵一直向南延伸,那些圆形的山丘起初很稀疏,慢慢地越来越密集,最后组成了一块整齐的西洋棋盘。接着它们渐渐缩小,颜色越来越浅,没入了烟雾弥漫的金黄色地平线。从那片枯萎的边陲地带浮现出我们的城市,它往地图前方围拢过来,起先看起来只是一团没有任何细节的集合体,在那之中有着无数拥挤的高楼和平房。街道在房舍之间穿梭,像干涸的河谷一样把它们分隔开来。再往细看,我们的城市分裂成一栋栋独立的楼房,都刻画着清晰的细节,仿佛透过望远镜看到的风景。在地图靠前的部分,雕版画家绘出了复杂多样的街道与小巷,还有建筑的壁带、柱上楣、拱门饰和壁柱清晰的轮廓。它们在阴天的午后闪烁着幽暗的金色微光,那光芒包围了所有的角落和凹陷之处,给它们涂上了一层深褐色的阴影。各种方形和菱形的阴影像是一片片深色的蜂巢涌入街道的狭谷,把大半条街和街道之间的空隙融入一片温暖的色调中。这些阴影像是导演又像是指挥,利用浪漫派的明暗对比法,在黄昏演出一场由建筑组成的多部和声。
★整个场景浸淫在一种无足轻重的氛围中。人群懒洋洋地流动着,说来奇怪,我们从来没办法把他们看清楚。人影汇流成模糊的错综复杂的喧哗,没有任何清晰的面貌。有时候我们会在那团吵吵嚷嚷的人影中瞥见一个阴暗而生动的眼神,一顶压得很低的圆顶硬礼帽,一张被笑容撕裂的脸——那张嘴不久前刚说了一句什么话,一条腿正要跨出一步,然后就永远凝固在那里。
祖国
在经历无数困难的关头和多舛的命运后(我无意在这里提起它们了),我终于来到了异国他乡,来到这个我年轻时热切渴慕的国家。这长年的梦想来得太迟,而且实现的方式与我幻想的完全不同。我不是以一个胜利者,而是以生命船难的生还者的身份来到这里。我想象这个国度会是我胜利的舞台,而现在它却是一个充满了可怜、堕落、卑琐的灾难之地。我在这里一点一滴丧失了高尚、骄傲的抱负。我只求生存。虽然身心俱疲,我还是竭尽所能拯救那点可怜的皮毛,不让它们毁灭殆尽。我被命运追赶着一下往东一下往西,最后终于来到这个偏远的中型城市。在我年轻时的梦想中,它本来应该矗立着我的别墅,让一位著名的年迈的大师远离尘嚣,寻得心灵的庇护所。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命运这个安排的嘲讽意味。困在各种意外中,我只想在这里停留一段日子,缩在某个角落过冬,也许一直等到命运之风再将我带走之前。我根本不在乎它会把我带到哪里。对我来说这个国家的魅力已经一去不返了。疲惫不堪、饱受折磨的我只渴望宁静。
然而,事情的走向却与我想象的不同。我显然来到了人生之路的回转之地,一个特别的命运转角。我的生存状态开始出人意料地稳定下来。我体会到了一帆风顺的滋味——不管去哪里寻求帮助,我都发现那里的情境好像是为我准备好的一样,人们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好像在等待我的到来,我察觉到他们眼中反射性地流露出关注,他们很快做出决定,准备好要来为我服务,仿佛有一个更高的机构在向他们下达指令。这当然是一个幻觉。事实上,这都是情境巧妙的安排;在意外灵巧的手指下,我命运的各种元素都妥当地衔接在一起,它们牵引着我梦游出神般经过一个又一个事件。我几乎没有时间惊讶,这一连串成功的命运带来了某种协定好的宿命以及令人愉快的被动和信任,它们命令我不要抵抗,接受意外的地心引力。没多久我就发现,这是对我长久以来不曾被满足的需求的赔偿。它深深地缓解了我这个惨遭排挤、不被认可的艺术家永恒的饥饿。人们终于认同了我的天分。我从一个寻找糊口差事的咖啡厅乐师,升级为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手。一个爱好艺术的上流圈子在我面前打开。我走进里面,仿佛这是我许久以前就得到的权利。不久之前,我还是个几乎活在下层世界的人,和一群堕落的、躲在社会甲板下偷渡的乘客为伍。那些理想抱负很快就取得了合法性,自然而然地付诸实现;以前它们总被压抑着,愤怒反抗,让我灵魂深处过着一种痛苦、低贱的生活。现在,篡位者的烙印和徒劳的积怨都已从我的额头上消失。
我简短地述说这一切,有点像是根据命运直线式的发展,不进入任何关于这奇异事业的细节。因为这所有的事件都属于过去的陈年往事,和我们现在要说的故事没有一点关系。不,我的幸福和荒唐的行为或纵欲无关,虽然有人可能会如此猜测。我心中只有深沉的平静和自信的安详。这些年来我看尽了生活那张脸上所有的颤抖,可称得上是命运的面相师。从我所看到的征兆,我释然地认识到,这一次命运没有背着我酝酿什么阴险的计谋。我的幸福是真实而持久的。
我过去无家可归的流浪史,我在社会底层打滚的贫困生活,已经从我身上挣脱,往后飘去,像是一块国土,斜斜地映照在夕阳中,再一次从傍晚的地平线上浮现。同时,载着我的火车做了最后一次倾斜,把我向下带入黑夜,在它之中充满了从前方而至的未来——强壮,令人陶醉,带着轻烟的味道。就在这里,我想要提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它给这成功、快乐的时代画下了一个加冕的句点。我那时在我人生的路途上遇到了艾丽丝,在短暂、美妙的订婚期后,我娶了她当妻子。
我幸福的远景已经填满,盖棺定论了。我在歌剧院的地位不可动摇。交响乐团的指挥,帕勒格尼先生欣赏我的才华,在做所有重大决定时都要征询我的意见。他是一个快退休的老人,在他、歌剧理事会和城市的音乐协会之间有一个秘密协定:他退休后,指挥棒不用什么繁文缛节就会传到我手上。我已经不止一次把它拿在手里,不管是每月一次的交响音乐会,或是指挥家在歌剧演出期间生病时,还是当这位年迈的老人不想花费精神跟上时代,研究流行新谱的时候。
这个国家的歌剧业是薪水最高的行业之一。我赚的钱完全可以让我们生活得舒适无忧,还足够买几件奢侈品。我们住的那几间房是按照艾丽丝的品位打理的。因为如果说到我,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希望,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艾丽丝的想法比较明确,虽然她也经常变来变去。她花很大的精神在房屋摆设这件事上,虽然我认为这些力气不如花在别的事情上头。她总是在和商人讨价还价,英勇地和他们战斗,确保货品的品质和价格。她在这方面也有不少成就,对此她自己感到非常骄傲。我带着宽容的情感看着她的干练,同时也感到某种恐惧,像是看着一个孩子莽撞地在峡谷边缘玩耍。她天真地认为,光是为生命中一千件小事战斗,我们就可以塑造我们的命运了!
我,这个快乐地蜷缩在平静海湾中的人,只想让警惕的命运女神沉睡,不想引起她的注意。我想悄悄挨近我的幸福,不被任何人看到。
命运让我在这座城里找到了一个平静、愉快的小港。这城市因为它古老、尊贵的大教堂闻名遐迩——它坐落在一块高耸的台地上,在住宅区的边缘,稍微和其他的房屋分隔开来。城市在这里骤然结束,它的棱堡和拱壁陡峭地往下陷落,被一片桑树和胡桃树林包围,在那下方是一片辽阔的田园风景。这是那块白垩高地最后的、几乎消失的山丘,它守护着乡间这一片宽广、明亮的平原,在这平原上吹着温暖的西风。由于这温和的气流,我们的城市浸淫在一片甜蜜、静谧的气候中,仿佛在普遍的大气候中创造出自己独特的微型气候带。一年四季,这里都吹着几乎令人感觉不到的温和微风,入秋时微风慢慢变成统一、持续、蜂蜜般的气流,堪比明亮的墨西哥湾暖流,在无处不在的单调的微风吹拂中,香甜得几乎令人失忆,进入恬静地消逝的境界。
一个又一个世纪过去,大教堂在它高贵的昏暗氛围中被雕琢、打磨。营造出那气氛的是教堂的花窗玻璃,世世代代的人们合力出资,把自己的珠宝镶嵌到已经存在的珠宝堆上,无止境地打造出更多的花窗玻璃。现在,教堂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不管一年中的哪个时候,都可以看到他们人手一本旅游指南,在我们的街道穿梭。他们占据了旅馆中大半的房间,在我们的商店和古董铺里翻找特别的纪念品,他们也涌入本地的娱乐场所。他们从远方的世界带来海的味道,有时也带来能轻易实现的伟大计划,或是大手笔的买卖。他们之中有些人深深着迷于这里的气候、大教堂和生活步调,于是多盘桓了一阵,融入当地的生活,然后永远留了下来。还有人在离去的时候带走了妻子——商人、工厂大亨、餐厅老板的漂亮女儿。感谢这层关系,我们的商业投资中不乏来自国外的资金,我们的工业更加壮大。
这座城市的经济已经许多年没有经历过任何动荡和危机。发达的制糖工业以它香甜的动脉养活了四分之三的居民。除此之外,这座城市还拥有极负盛名、有着古老优良传统的瓷器工厂。它主要经营外销,每一个回国的英国人都会定做一套本地出产的杯盘,并且把它当成一种荣耀。在这些瓷器上绘有城市和大教堂的景观——绘制者正是我们艺术学院的女学生们。
总之,这座城市就像这个国家里许多其他城市一样,经济发展得还算不错——基本上它挺有先见之明,也肯为生意付出。它喜爱舒适和中产生活,同时也有自己的野心和势利。女士们的穿着品味直追大城市的水准,男士们则模仿首都的生活方式,吃力地用几家歌舞厅和俱乐部支撑一种微弱的夜生活。玩牌变得十分风行,甚至女士们都爱极了它,几乎每一个晚上我们都在某个朋友家高雅的别墅度过。我们的牌局经常拖到深夜。这当然是艾丽丝的主意,在我面前她给这一爱好提供了一个正当理由:要维护社交地位,我们就得常常在外露脸,免得被人遗忘、忽略。但事实上,她只不过是着迷于这种不用思考,又略带刺激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在牌戏中兴奋的样子。她脸上浮现红晕,双眼闪闪发光,醉心于赌局的每一个变化和转折。灯罩下流泻出的温和灯光包围了整张桌子,在光晕的周围坐着一群专注的人,手里捏着一把扇形的牌,在想象中追逐命运女神虚无的脚步。我几乎看到了她幻影般的形象——她被这场降灵会的张力呼唤出来,站在这个人或那个人身后,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压抑的低语标示出机运变幻曲折的移动轨迹。而我则等待着那一刻——当这宁静、狂热的出神状态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灵,当他们抛弃了记忆,一动不动,沉睡般地倾着身子趴在这张旋转的桌子上,那时我就悄悄地从那受诅咒的圈子中抽身,陷入自己孤独的思绪中。有时候,从这场游戏中退出后,我可以不知不觉地从牌桌边溜开,静静走到另一个房间去。那里头一片漆黑,只有路灯从远方送来光亮。我把头靠在窗玻璃上,久久地站着,做着白日梦。
在公园入秋的灌木林中,夜逐渐明亮,散发出模糊的淡红色光芒。在残破的树丛中乌鸦惊醒了过来,发出昏昏欲睡的粗哑叫声,它们被这虚假清晨的征象迷惑,整群忽地飞起,在空中混乱地飞翔、盘旋,嘈杂地呻吟,使这暗红色的、飘满苦涩茶香和落叶的夜晚充满了噪音和浪潮般飞舞的鸟群。
慢慢地,这群在天空中猛烈拍动翅膀、飞旋个不停的吵闹鸟儿停在某处,平静了下来。它们缓缓降落在稀疏的枝桠上,形成一个临时的群体,显得焦躁不安,充满了无声的谈话和呻吟的发问。它们渐趋平静,舒服地调整好位置,慢慢地与这枯萎的、沙沙作响的寂静合为一体。夜再度深沉。不知过去了几个小时。我把灼热的额头贴在窗上。我感觉到:我身上不会再发生任何邪恶的事了。我已经找到了停靠的小港和平静。即将到来的是一连串载满了快乐和满足的岁月,是无止境的愉悦时光。我浅浅地、甜蜜地叹了几口气,胸口胀满了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喜悦。我屏住呼吸。我知道:就像生命一样,有一天,令人饱足的死亡也会张开双臂拥抱我,我会心满意足地躺在本地墓园被人悉心照料的美丽树荫间,我的妻子——她戴起寡妇的黑纱会是多么好看——会在明亮、宁静的上午为我带来花束。从无边无际的深渊仿佛升起沉重、深沉的音乐,那是伟大序曲悲伤、肃穆、沉闷的节奏。我感觉到节拍强大的撞击,它正从深处升起。我抬起眉毛凝视远方,感觉到头上的毛发慢慢竖起。我全身僵硬地聆听……
嘈杂的人声把我从昏沉中唤醒。人们笑着问我在什么地方。我听到妻子的声音。我从我的避难所回到有灯光的房间,眯着浸满黑暗的眼睛。人们已经纷纷回家了。主人站在门口和离去的客人闲聊,礼貌性地和他们互相道别。终于,我们独自来到夜晚的街道上。我的妻子放慢她轻快、有弹性的步伐,好配合我的脚步。我们的步调配合得很好。我们往上走的时候,她微微低着头,用脚踢起铺在车道上那层地毯似的、沙沙作响的枯叶。她喝够了酒,因为这场游戏和降在她身上的好运显得精神奕奕,内心充满微小的、女人的计划。凭着默契,她无条件地容忍我那些不负责任的遐想,对我所有清醒、批评的意见从无芥蒂。我们走进自己的公寓时,在黑暗的地平线那端已经可以看到清晨的一缕绿光。我们的屋子里飘来一阵温暖好闻、收拾清爽的味道。我们没有开灯。远处的路灯在对面的墙上绘出蕾丝窗帘银色的花纹。和衣坐在床上,我默默牵起艾丽丝的手,然后把它握在我的手里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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