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谢挺的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二十余篇,其中有他的代表作《沙城之恋》《有青草环抱的房间》《杨花飞》《肉身》等作品,涉及爱情、市井文化、人际关系、乡土生活、人性等主题。谢挺的作品具有优雅的叙事语言,结构特质富有张力,兼具审美想象与批判精神,充盈着一种现实基调与民间想象,也融入了中国传统的志怪小说元素,不仅具有非常强的趣味性,也使他在先锋派写作下具有一种本土气息。在这些作品中,谢挺总是给人意想不到的艺术反驳,在想象与虚构中凸显对现实与人心的嘲弄与反讽,其深刻的现代批判意识照亮了对人生的哲思和反省,较好地展现了小说的叙事奥秘。
谢挺,中国作协会员,《山花》月刊副主编。多篇作品为国内各选刊选本转载。曾获北京文学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等奖项。出版长篇小说《爱别离》、《留仙记》,小说集《想像中的风景》、《有青草环抱的房间》、《沙城之恋》。
沙城之恋
我们美好的日子
电影消息
反身跳水
保爷
花儿开
屋顶行动
跟上
普陀
天国的景象
有青草环抱的房间
华山论剑记
杨花飞
成双成对
怎样给别人,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手心的温度
靠近
后窗
肉身
兄弟,再见
总序(欧阳黔森)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以行政区域或文化范畴为作家群命名,并进行推介、阐释、评价的方式,已然成为当代文学的一种突出态势或现象。2015年8月28日,来自全国各地的当代中国文学评论家数十人聚集贵阳,召开了“贵州作家群高峰论坛”,首次以“黔山七峰”的群体命名方式,推出了贵州文坛上创作突出的七位贵州作家。其宗旨和目的在于以“全国视野看贵州”,通过贵州作家的创作实践与全国评论家的互动,向外界推介贵州作家群,让更多的贵州作家进入全国评论家和读者的视野,得到更大范围的关注,从而激活贵州文坛活力,引领贵州作家不断创新突进。
贵州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省份,有着极为丰富和浓郁的民族民间文化;与此同时,贵州又是一个移民省份,历史上有过多次大规模的移民潮,为贵州带来了不同地域的异质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长期互动融合,最终形成了贵州独特的多元、多样、多层面的开放式文化生态。这一生态,无疑也深刻影响了生活在这一地域的文学创作者的文化人格与创作实践,同样形成了贵州独特的多元、多样与多层面的文学生态景观。“黔山七峰”文学群体中的成员们,相互之间生活经历迥异、题材偏好有别、艺术追求多样,非常突出地表现了贵州文学生态的这一特点。特别应该指出的是,因为时代的进步和历史的变迁,“黔山七峰”就整体而言,在题材的拓展、思想的深度和艺术手法的多样性等诸方面,相较之前的贵州文学,都有了新的发展和提升。这是历史的必然,时代的必然,也是艺术发展规律的必然。
没有传承,也就不可能有发展。“黔山七峰”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在贵州前辈作家所创立和积淀的文学沃土上传承和发展的结果。作为一个历史阶段的文学代表群落,“七峰”没有,也不可能囊括当下贵州创作的全部事实和成果,它只是一个窗口,外界由此可以窥探贵州文学全豹之一斑。
★谢挺的小说中到处是不动声色的老练,语言简洁节制而又弹性十足,叙述不避琐碎而又详略得当,有如一个精气内敛、气定神闲的内家高手,出招虽然不紧不慢,却内蕴着极大的力量。
★以杨花飞这篇最受推举的短篇为例,文本有如一曲感伤的夜歌,氛围的营造、故事的行进、语言的没干、灵情的交融。可算是一种典范。小说的背景:充当着暗哑的诉说者的两位聋哑人,乃是神来之笔,非功力深厚者莫能为之。
★谢挺的小说在艺术上很注意文本的构建,长篇小说的趣味性把握得很好,对时间、情节的多项度驾驭显示了他是小说天分很高的作家。
——吉狄马加
★谢挺是我一直想倾力以评,却又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一位作家。无论是从其创作成就,还是从其小说的文本价值或是从作品数量来看,他均可称得上是贵州当下文学界不多的重要作家之一。甚至可以说,谢挺是贵州文学界青年一代中少有的真正意义上走向了全国的作家之一。
——黑黑
★“黔山七峰”书丛
一块充满故事的土地,一群谱写贵州文学新篇章的人
让理性与诗意回归大地,让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交织在一起
“黔山七峰”共奏文学强音,带动贵州文学“万峰成林”
欧阳黔森,坚守传统的写作者 《水的眼泪——欧阳黔森选集》
唐亚平,高原诗歌的女性表现者 《铜镜与拉链——唐亚平选集》
冉正万,贵州风情的传奇叙述者 《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冉正万选集》
王华,乡土深处的文学生命 《向日葵——王华选集》
谢挺,城市影像的艺术表达者 《杨花飞——谢挺选集》
戴冰,在荒诞中构建现实世界 《月的暗面——戴冰选集》
唐玉林,时代浪潮中的地域美学诠释者 《南行纪实——唐玉林选集》
杨花飞(节选)
没有风,院子里茫然地舞着一群杨花,起起伏伏,像鹅毛,像大雪。蔡小慧开始刷牙了,她蹲在墙角,捏着一柄牙刷,在嘴里来回用力挖似的掏,眼睛却盯着一朵杨花,看它飞近自己,以为会在她身上落下来,谁知没等她躲,那杨花却一扭身,不肯就范一样先逃开。
白天说好去见宝山的,谁知蔡小慧七歪八扭就拐到了广场上,说起来当初她决心嫁给大伟也是在这儿。广场中央有个很旧的主席台,从前群众集会,比如审判大会时才用一用,现在用得少了,更显出简陋。它的对面是市文化宫,文化宫旁有一片树林,树林边又有一排小吃店,是她和大伟原先经常去的地方,让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宝山、大伟那时候都只是她的朋友,是那种没有含义或含义一般的朋友。两个人都铆足了劲,比赛一样追她,给她们家修房、搬煤,当免费义务工。一个屋檐下干活,两人硬是不说话,都很卖力气,很有信心的样子,只等小慧作决定。蔡小慧不偏不倚,从不厚此薄彼,和大伟说笑一句,一定不忘了给宝山递一支烟。大伟长得好,话也多些;宝山黑,却很壮实,现在一想起宝山,还是他当时光着膀子给她家砌炉灶的模样,背上大颗的汗珠晶亮地挂着,像珠玉一样闪着光,使他的皮肤像一种橡胶。蔡小慧记得有一次忍不住拿毛巾替宝山擦了把汗,谁料宝山却一哆嗦,她看见宝山手臂上肌腱砰地跳出一线,带着他的乳头也跟着一跳,很清楚。打破平衡的是那顿饭,他们三个人在文化宫前吃的一顿饭。大伟当时是开关厂工人,一个月能挣到三十七块八毛五,已经算得上很富的富翁了。那顿饭自然是他出的钱,时间不长的一顿饭,宝山却一直没说话,菜没少吃,酒没少喝,却越来越丧气。他脸本来就黑,再一窝囊简直看不得,再看看大伟几乎不怎么动筷子,手指肚夹一支烟。谈笑风生的,新剪的分头,别提多精神了,要多有气质就多有气质……说起来,现在的人可能都不信了,这么一顿饭,她和大伟好上了。可谁会想到宝山会像发面一样发起来的呢,谁又能想到大伟会被车撞死呢,她自己也变成了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婆婆于是天天跟她吵,天天吵,月月吵,年年吵,一晃就是八年。
蔡小慧在那家饭店前的一张沙滩椅上坐下,又从皮包里摸出一支摩尔烟点上,那也是昨晚上打牌剩下的。真不错,店还是原来那家老店,装饰一新,门口竖了几把遮阳伞。从这里看广场上的风景再合适不过了,没什么遮拦,都很清楚。树林里是一帮遛鸟或下棋的老头,广场上有几个放风筝的孩子,十几只不知来路的鸽子停在主席台的屋檐下,正沿着栏杆来回踱步。除了时不时飘浮过来的几朵杨花,几乎找不到有什么不好。
离她不远的广场上有两个游客正在拍照,先是男的给女的拍,然后再换过来,他们选的背景是文化宫,这样就很难说会不会把蔡小慧拍进去。不过,蔡小慧想,就是拍进去大概也很模糊。男的戴了副眼镜,挥手让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女孩摆姿势。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那个男的朝一踢球的小男孩走过去,该照合影了。可为什么这么大又这么多的手势?小男孩端起照相机,戴眼镜的男人跑回来和他的女孩并肩站着,他的一只手悄悄地伸到女孩的腰上,还是一样的背景,如果清楚,照片中会有她,还有这家商店,和这个老板,他们这么坐着,以后别人会怎么猜想他们俩……
那两个把相机放进包里,朝那边树林里走过去,边走边聊。男的还在比手势,上下舞动,然后是女的,和他一样。蔡小慧看明白了,她有些伤心,两个哑巴,他们平时和别人也这么说话?还有夜里,在床上,蔡小慧也想到了,他们怎么说呢?我爱你,怎么说?这对蔡小慧很重要。
就在这家店,大伟也和她谈起过“合作”与“交流”,男人对她都是这个样子,低声下气的恳求,太多了,几乎个个都是这么回事儿,而她总是心软,再加上她也弄不清自己该做
什么,或不该做什么。
宝山没在他的饭店里。“是来过了,走了,还是没来?”蔡小慧又问了一句,服务小姐却不再搭理她,到邻座去招呼吃饭的客人。客人是她带进来的,两个哑巴,就是广场看到的那两位。有些奇怪,是不是?宝山的饭店紧挨着一个很有名的公园,蔡小慧在大门口见到他们从公园里出来。
他们正在聊天。男的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女的还是像在广场,背着那只双肩包,都把两只手腾出来,上下左右来回地比划。蔡小慧又想起她在广场边那张沙滩椅上产生的念头,他们怎么说呢?说我爱你,怎么说?这对她很重要。蔡小慧看到在一片很模糊的灯光下,男的用手说,我爱你,接着是女的,也用手说我爱你。这些话很单纯也很干净。
他们在宝山的饭店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宝山的饭店装饰得的确有些吓人,怎么看也不像可以吃牛肉面的地方。蔡小慧走上去,说不清为什么就想把他们留下来。她说:“吃饭啊,你们?”她还是说了话,说完才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下比了个扒饭的姿势,然后蔡小慧指着饭店竖起她的大拇指。
一个漂亮的服务小姐迎上来,你们几位?
“两位。他们不会说话,你好好招待他们。宝山呢?”“老板不在。”小姐看看她,研究她的衣服和她的脸。
服务小姐又在看她了,两个哑巴点菜时,她的眼睛就偷空弯过来,飞快地扫过蔡小慧。蔡小慧有些心烦,没有人理,也没有人给她上茶,如果有烟就好了,小姐拿着点好的菜单朝厨房走,她以为会给她沏茶,但没有,茶壶端到两个哑巴的桌上,然后小姐走到柜台翻盒带,翻完,她就垂手在那儿站着。蔡小慧只好自己要了,她喊:“小姐,有烟吗,摩尔烟?”“没有。”
哑巴的菜上齐了。
哑巴在喊人,那个男人,两只手上下比画着,服务小姐走过去,很茫然地盯着他。
“什么?”宝山也走过去含着笑,很虚心的样子,那男的还是那个动作,两只手不停地在伸出的舌头旁往外做拉的姿势,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宝山说:“拿纸,让他写。”服务小姐拿纸去了。
宝山又笑着回来,说:“这哑巴,也不知想要什么。”
蔡小慧喝了口茶,说:“他说你的菜咸了。”
“你怎么知道?”
在菜单上留下的字果然是“咸,太咸”。服务小姐预备把菜送回去回锅,宝山说:“你跟大毛讲,他再放那么多盐,我让他全吃了。”宝山又说:“看不出来什么时候又精通哑语了。”
蔡小慧浅浅地一笑,不知道怎么答,宝山又在看她了,他的眼光一落到她身上,别的就不存在了,他的声音也极低,从《牵手》里穿出来,有些发闷,那个汗淋淋的脊背又浮了出来。
“我上辈子是个哑巴。”蔡小慧开了个玩笑,她顿了顿,心里却一酸,好像是真的。
宝山又笑了笑:“那你再看看,他们在说什么,没说我的坏话吧?”
“女的说:‘叫你别在这儿吃你不听。’男的说:‘难得来一次,也不知有没有下回。’我瞎猜的啊。”
但好像也是真的。小慧和宝山都笑了。
“真可怜。”
“不过,哑语也挺好玩的,你想平时我们离得远点说话总得喊才能听得见,还不一定喊得出,但两个哑巴,隔多远,他们都可以聊。”
又有客人来了,进来两拨,都不是哑巴,饭厅里顿时热闹起来。到了太阳下山前的那段辉煌时刻,阳光反而亮了些,是一种金红色,落到桌面上幻出几道虚浮的重影,灯亮了,两种光源因为不调和,看什么都不真切。外面还在刮风,杨花还在飞,但那是视线之外,在感觉中飞着。又有客人,门开了,暗暗的身影飘进来,是常芬。
常芬虎着脸冲蔡小慧点点头,站到宝山跟前开始嚷:“你是干什么,祁宝山?”
“怎么啦?”宝山笑着,对老婆同样的好脾气。
“怎么啦,我呼你你干吗不理我,儿子拉稀你知不知道?一天都在忙什么跑进跑出,有一点正事没有,这日子你要不想过,趁早说……”
宝山低头查看一下腰间的呼机,笑着对常芬说:“我才进门,你呼我正在半道上。”
常芬被丈夫按在椅子上坐下来,先前那位小姐立即沏来壶新茶,后来的两拨客人也敛声屏息地看着,除了那对哑巴,他们在聊自己的事,别的声音钻不进去。
“还好吧?”蔡小慧勉强笑了笑,问常芬。
“好,不给他气死就好了。”
宝山把手搭在老婆肩上,说:“气死?真过分,好像我是虐待狂。”他的手却被常芬推开,“去,去去,少来,我可跟你说,儿子可是你的,你不管我也懒得管,他要拉——拉死他算了!”
“给他吃药没有?”知道儿子服了药,宝山做出一副坦然的样子,“吃过药不就行了,还能怎样?”
“你少没事人似的,今天当着小慧——小慧也不是外人,你可得说清楚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呀?”
“那个姓柴的,柴什么丽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啊,你现在是抖了,好孬是小快活的经理了——你就长进点行不行,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说这店你要管也行,哪天不是转一圈就跑了。”
两个哑巴吃完了,结完账,旁若无人地站起来,他们穿过被常芬声音覆盖的厅堂,走到门边,男的为女的拉开门。外面的风小点了,在他们开门的一瞬,几朵杨花钻了进来,在屋里轻轻地悬浮着。
“你辩也没用,别当我是傻瓜。现在你是老板了,也不想想当初的熊样,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女哑巴在风地里打了个喷嚏,可能一时拿不定主意去哪儿,男的说:“去夜市转转吧。”女的说:“算了还是找辆车回去吧,我想回去了。”
常芬在叫小慧。常芬说:“小慧,别介意啊,老祁这家伙——你也不是什么外人,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想吃什么跟他们说。”
蔡小慧笑了笑,说:“当然,我到馆子空着肚子回去也说不过去啊。”
那对哑巴分手了,男的一辆车,女的一辆车,都站在车尾。离得很远了男的还在说“我爱你”。
女的,也是同他一样的手势。
蔡小慧向服务员小姐要来菜谱,菜谱是绒面烫金大红色,内页一翻就振作响动。蔡小慧一手捧着菜谱一手回弯点在自己下巴上,“我说你写。”她对侍立在身后拿菜单的服务小姐说。她面前左边是常芬,右边是宝山,两个人一样的胖,一样的黑。
“先给上个茄盒吧,好久没吃了,你们这儿的茄盒做得真不错,再来个水煮肉——老麻烦你们,常芬你爱吃——香酥鸭?对了,也来一份。今天我请客,借你们的厨房借你们的灶。宝山,你刚买来的活虾,怎么做才好?”
蔡小慧这么说,然后从菜谱上无比端方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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