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跨越时间、空间,贯穿亲情、爱情的故事。
讲述你、我、他,如何在这个*好的时代,也是*坏的时代里,迎风疾驰、逆流而上。
《北方大道》写一个人,以为自己早已放弃,却意外发现生命中有些东西,永远不可放弃。
《盐井风筝》写一个人,从同类的映照中,看到自己。
《AI》写一个人,在应该对生活下手的时候,却永远懦弱地选择*好下手的那部分。
《柠檬裙子》写一个人,逃脱了人间的惩罚,却也没有上帝的审判,他只是有难得的好运气。
《沙河涨水》写一个人,既不好也不坏,他只是软弱而已。
《椰树长影》写一个人,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没有选择,其实我们永远手握选择。
《永生》写一个人,得到的时候不想得到,失去的时候发现不可失去。
《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写一个人,在*后的*后终于明白,即使所有人组成银河系,我们却依然可以自顾自在宇宙外运行,并不遵守天体力学的一切规律。"
李静睿,出生于四川自贡,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曾做八年法律记者,现专业写作。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小城故事》、随笔集《愿你的道路漫长》、长篇小说《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
"代序
时代的反义词
目录
001 北方大道
021 AI
049 盐井风筝
073 柠檬裙子
101 椰树长影
119 沙河涨水
137 永生
187 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
001 North Boulevard
021 AI
049 Twin lives
073 Lucky me
101 Choices
119 Life by the river
137 Live, life, love
187 Constellations
"
"奥巴马的第二个任期刚刚开始,我从125街搬到皇后区的艾姆赫斯特。房东退我一千美金押金,遗憾地说:“这栋楼风水多好,奥巴马以前就住这里呢,真的,就在八楼。靠街那套两室一厅,看到没有,也是格子窗帘那个。真的,一九八二还是一九八三年,他那时候呢,帅倒是也帅的,就是比现在还黑。”
八二或者八三年,房东本人真的还在福建捕鱼,日日坐小舢板出海,一网网捞起皮皮虾,他晒成奥巴马一般的颜色,攒十年钱才能跟着蛇头偷渡到纽约;又在唐人街打十年工,他买下两套哈林区的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哈林是黑人区,深夜里有时会枪战,房东告诉我:“不要怕,把窗帘拉拉好。”我就总拉好奥巴马同款格子窗帘。确有枪声,却似乎永远空放,我想象深夜中两个光头男人,戴黄金耳钉,隔着可能500米放枪,得瞄准对方方向,又生怕打中,含混不明,而心照不宣。
房东真心为我焦虑:“好好的曼哈顿不住,要搬去皇后区,姑娘我给你说,没有哪个曼哈顿的男人,会跑去皇后区跟你约会……真的,就算你坐地铁过来吧,还得自己坐地铁回去。”然而也没有人愿意送我回哈林区。不知道怎么回事,男人对我的热情仅够支撑从105街走到116街,至多抵达119街,他们总说:“太晚了,明天还得上早班。”事已至此,我宁愿住到皇后区,房租低两百美元,走路五分钟即到华人超市。超市里一眼望去:上海青、鸡毛菜、豌豆苗、丝瓜尖,冷柜里有一盒盒洗净切段的肥肠,两美元一盒,我就总吃红烧肥肠。
我住一栋house的三楼南房,平日只用防火梯出入,深夜爬梯,院子里的藤藤蔓蔓中有鬼光闪动,我吓得滚上楼,以为是某种枪支的瞄准器,后来才想到,艾姆赫斯特没有枪战,那大概是萤火虫,或者某只眼睛特别亮的猫。搬到艾姆赫斯特,大概意味着我已经接受什么都不会发生:枪战,爱情,发财,任何事情。时间会继续,但生活安然端坐于这个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已经结局。
住了三个月,路旁开出粉色樱花,乍眼望去,也是一个曼哈顿式的纽约春天。下班从地铁走回家,树下蹲一只三花猫,挠着树干凄厉叫春,有个男人戴手套口罩,左手拿一罐鲱鱼罐头,右手试图抓住胖胖猫腿。旁边有人说,“姜医生又要免费给流浪猫做手术了”,“是啊,姜医生心真好”,“诊费也收得不贵”……那只猫后放弃了,喵呜喵呜吃完罐头,顺从地趴在姜医生肩头,走进“姜铭瑄家庭全科西医诊所”。后来我偶尔见过它,阉掉的猫都会发胖,它尤其胖到肚子拖地,上面贴着纱布,大概是皮都磨破了,姜医生就给它细心包扎起来,纱布洁白,说明时常更换。在这个社区里,姜医生可能扮演着特蕾莎修女的角色。
到了夏天,我换了一份工作,还是在一家小公司做前台,但有医疗保险,我这才敢去看胃病,不用说,我去了姜医生的诊所。不知道为什么,我打扮了一下,穿一条无袖真丝裙子,米白底色上印满黄色柠檬,米白中跟鞋,把头发编成辫子。我长得一般,单眼皮,皮肤苍白,脸颊上有星星点点雀斑,在外国人那里还能糊弄成东方美,可惜我已经打听过了,姜医生在国内长大,后来才来美国读了MD。
姜医生还是戴着口罩,看不出模样,只觉个子中等,身上一股让人安心的消毒水味。听诊器从胸口伸进去时,我们都略微尴尬,他明明对准腹部,我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姜医生说带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我:“如果痛的程度是从0到10,你觉得自己是多少?”
我想了想,说:“4吧……特别饿和特别饱的时候是7。”
他点点头,低下来看手里的血检和尿检化验单,眼睫毛投下阴影:“没什么事,慢性胃炎,我给你开点药,你有没有保险?没有的话,也可以去法拉盛买一点中国药,便宜很多。”
我感动起来,又有点骄傲地说:“有的,我有保险。”
开处方时终于看到他的脸,也就是斯斯文文的医生模样。嘴角有一块旧年伤疤,不怎么年轻,只是看过去让人放心,好像忍不住一见他,就主动展示自己的心肝脾肺,汇报一日三餐。他双手光秃秃,指甲几乎剪进肉里,没有戒指,我想起上个月倒垃圾,听楼下两个中年妇女私语,“姜医生到底有没有对象,这么好条件怎么四十多了还不结婚?”,“没见过,欸,你说,他是不是gay?”,“Gay也该结婚了啊,纽约又不是不能结……要不我们给他介绍个男朋友?”,“但姜医生是基督徒,每周都去教堂做礼拜。”,“那又怎么样,除了耶稣基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罪,同性恋的罪不比我们来得大。”后面就开始讲经,我扔掉垃圾袋,回到房间才笑出声。
姜医生看起来不需要男朋友。诊所内空调开得很低,三个护士都穿薄毛衣,听诊器四处游动时,我却知道他手心有汗,在两个人都没法看见的空间里,升起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暧昧。出诊所时又看到那只猫,纱布不知道掉在哪里,它肚皮还是带伤,圆滚滚蹲在门边,耐心等待姜医生前来照顾。夏日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诊所前的院子长各色野生莓子,我摘了几颗逗猫,它啪地用爪子压碎,红红紫紫汁液渗进水泥地面,像不可能洗去的血迹。
我吃了一颗淡红的覆盆子,咬破那一刻酸雾弥漫,连猫都眯上眼。我想,没有关系,下一次来的时候,它就彻底熟了,我可以摘一篮子,做成果酱,送给姜医生。
十月底,纽约喘不过气地下雨,五十三大道覆满红叶,这种时节,连艾姆赫斯特都美得惊心,我们打算去旅行。
诊所不能离开太久,姜铭瑄说:“要不……我们就去去普林斯顿?那边的秋天倒是真的美。”商量的语气,他就是这样的人,明知道任何事情我都会说“好”,但还是规规矩矩和我商量:要不我们周末去看《歌剧魅影》?要不晚上吃越南牛肉粉?要不你少喝一点咖啡,你不是胃不好?要不你今天穿那条柠檬裙子?任何事情。
我连忙去请了年假,老板以为我生病,说:“Jenny,你看上去很累,是应该好好休息几天。”
我当然累,两个月里天天失眠,黑暗中凝神看姜铭瑄的侧影就能看三个小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一个月前,他让我退掉房子,搬进他家,距离诊所步行十几分钟,但那里已经是好学区。
两层楼的小house,前后都有不大不小的院子,前院篱笆上种层层叠叠的玫红色九重葛,后院搭着葡萄架子,搬进去的时候正挂着果。在二楼卧室做爱之后,姜铭瑄说:“要不要吃点葡萄?”我们就一起下楼,坐在后院里吃葡萄,吃一串摘一串,也不用洗。紫葡萄结霜色,黑暗中我们都懒得开灯,夜风拂过眼前所有,像一双温热而满怀爱意的手,像刚才他的手。
去诊所开了三次胃药,还没有下决心做果酱,姜铭瑄已经发短信约我。明明两个人都住在皇后区,我们却要在曼哈顿见面,分别坐地铁去,又一起坐地铁回来,笃定和诚意就这样在R线沿途慢慢上升聚集。车厢中有墨西哥男人找另一个墨西哥男人搭讪,学中文的犹太人手持一本颜真卿字帖,我和姜医生端坐在橙红色狭小座位上,一路沉默。从42街回到艾姆赫斯特,他送我到楼下院子,夏日正抵达顶点,从地铁到家短短五百米,我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第二次约会的后,他说送我上楼,防火梯狭小,只能一前一后上去,我又穿那条柠檬裙子,怕在前面走光,就让他先上。楼下的人都睡了,后院里甚至没有一只猫,只有我的细跟鞋敲打铁质楼梯,像有人不肯罢休,反复催促。我们刚爬到二楼到三楼的拐角,他突然顿住,转头把我拉向他胸前,吻了下来。我们晚餐吃法国菜,前菜是牛油果浓汤,甜品是柚子冰淇淋,吻中就有这些,混杂出一种甜蜜的恶心。
我打着颤儿走完后几层楼梯,开始思索今天有没有穿蕾丝内裤,但姜医生是个君子,他进了房间,喝了咖啡,却说:“我下次再来……今天……今天是我太着急了。”天知道,我生怕他太不着急,怕这团完全不合逻辑的火,突然间合乎逻辑地熄灭。他走后我溜进公用卫生间洗澡,眼妆还没有卸,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蓝紫色眼影被泪水晕开。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有一股细想之下让人害怕的狂热,我把她的脸浸进凉水,再抬头时,皮肤透出血管,中间分明流动灼灼烈火。
一起去了两次超市,我已经成为社区热门人物,人人都想看看“姜医生的女朋友”,好像我会巫蛊之术。加拿大蓝蟹明明七块九毛九一打,卖水产的阿姨一定要再给我加两个。十四个大螃蟹,蒸出来两个人怎么也吃不完,姜铭瑄剥出蟹粉,装在一个密封玻璃瓶里,“以后我们用来烧豆腐。”
第二天我就去他家烧了蟹粉豆腐,厨房宽大明亮,望出去满院子杂色月季,有松鼠蹑手蹑脚,从窗台上偷我的水煮花生,姜铭瑄正把碗筷搬到葡萄架下。刚下了一场雨,户外有沁凉空气,我们坐在微微湿润的藤椅上,吃了花生、豆腐、青菜钵和一条蒸得正好的鲈鱼,姜铭瑄一直夸赞我的厨艺。但即使在床上,他也从未夸过我的容貌、身材或者皮肤,关上灯之后,他显得异常激动,抚摸我全身时,却是他全身爆出鸡皮疙瘩,有两次他几乎来不及戴套。然而他一直是沉默的,黑暗中连喘息声都刻意压低,我想,他是个诚实的人,我的身体值得夸赞的地方,并不是很多。
无论如何,从那一盘蟹粉豆腐开始,我不再叫他“姜医生”,和他说完话,也能勉强克制住不要下意识鞠躬,这大概意味着我自己也慢慢接受这件事。旁观者自然有万分疑惑,然而疑惑的人是我。
只有三天时间,我们决定先去普林斯顿,再去费城,跨了州,却也就一个小时车程。费城是我选的,因为姜铭瑄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拿到博士学位,“想去你读书的地方看看”,我说。
他看起来有点迟疑,但后还是说:“好的,那要不你先去订房间。”
我找到很好的宾馆,有点贵,但姜铭瑄已经给了我他的信用卡。两个地方都不远,时间充裕,甚至过于充裕,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超过二十四小时。姜铭瑄周末也是要去诊所的,有一次中午我去给他送饭,没有病人,护士也放假,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玩古老的街机游戏。似乎是拳皇,我看他选一个胸很大的女孩子,穿开叉开到腰的红裙,使一把带火星的扇子。我把饭盒放下就走,回到家中,看YouTube上的国产连续剧,姜铭瑄总要六点之后才会回家,我喜欢他的房子,我甚至更喜欢没有他的房子。
临行前的晚上,我们没有做爱,早早躺下去,又心知肚明对方依然醒着。越焦灼越无法入睡,大概两个人都开始恐慌,不知道怎么面对即将展开的三天,以及从这三天展开的、无穷无尽的未来。
我们在清晨出发,开着他那辆旧而舒适的丰田。先从林肯隧道开到中城,再沿着哈德逊河一路往北,从华盛顿桥进入新泽西。中间停下来几次,在河边吃我早上做好的培根蛋三明治,又在另一段河边看鸭子凫水。这是确凿无疑的秋天,阳光猛烈,在水面上照出金色幻影,风把幻影打成碎片,它们却又缓缓恢复聚集;气温不低,遛狗的老太太也只穿一件薄开衫,持续的沉默却让我们渐渐都觉得冷,就又回到车里。两个人对三明治无话可说,对鸭子也无话可说,我突然意识到,他一直没和我说过什么,我们曾经讨论过一些食物、明星和连续剧,但更多时间,我只是在反复怀疑和确认自己的运气。这场恋爱本身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恋爱的原因,成为的悬疑。
十一点就到了普林斯顿,我们在镇上吃海鲜意大利面,他说“这青口还不错”,我说“蛤蜊也很新鲜”,十五分钟就吃完,还各自喝了一杯白葡萄酒。车再往前开五分钟,已经看到校门,听说普林斯顿校园出了名美丽,我却只记得四处种满玉兰树,石墙上覆盖漫不经心的爬山虎。姜铭瑄没有带我在里面停留,我们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越走越静,直到让人心虚,后眼前出现一个小湖,他终于在湖边木椅上坐下来,湖水清澈,映出前面密密树林。
“你来过这里吗?……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就是当年爱因斯坦工作的地方,这里其实和普利斯顿大学没有关系……我很喜欢这里,以前读博士的时候,开车来过几次。”
我摇摇头:“我哪里都没去过,一直就在纽约……哦,刚来时去过一次大西洋城,坐那种为赌客准备的免费往返大巴。”
姜铭瑄像是天认识我,“哦”了一下,然后问:“你怎么来的纽约?”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结了婚……跟一个有绿卡的台湾人……十年前吧,但等我的绿卡也办下来,我们又离了婚。”
他无意识地点了一支烟(我次注意到他会抽烟),甚至没有表现出起码的惊讶,只是又“哦”了一声,说:“为什么离婚?”
“也没为什么……他认识了另外的人。”我没有勇气坦白,结婚大概也是为了拿绿卡。台湾人比我大二十岁,和我一般高,为了拍结婚照我只能光脚。都说他是“老板”,到纽约之后,我发现他住在法拉盛的两室一厅里,在缅街开了一家台湾卤肉饭。营生辛苦,他身上一股红葱味,终年不散。离婚的时候我还是伤心的,短短一年,我再怎么处心积虑,也只存了五千美元。
要是能拖到第三年就好了,我当时想。
这个故事不知道怎么让姜铭瑄着迷,他又问:“那你怎么在纽约过下来的?”
“开始是打黑工,拿薪水以下的钱……后来我读了一个社区大学……没有学费,两年就花了一百美元买二手教材……毕业后就能找到一些行政工作了。”
他再次“哦”了一声,在长椅上摁掉烟头,又细心用纸包起来,湖中飞来一只白色大鸟,他就一直看那只鸟徒劳地在水中找鱼。我开口问他:“那你怎么来的纽约?”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国内读本科,来美国读了研究生和博士,考到执照后先去了一家公立医院,就在下城……那医院也不怎么样,华人医生,找不到太好的工作……后来我就自己出来开了一个小诊所……开始更小,现在这个已经是换了地方了。”姜铭瑄语气索然,特别幸运的人就是这样,讲出来全是应当,没有故事。
我明明看见他把包烟头的纸放进风衣,再拿出来时,却变成一个淡蓝色小盒子,上面系着丝带。他没有跪下,甚至忘记打开盒子,只慌慌张张把它塞进我手心里,说:“简凝,你觉得……我们结婚好不好?”
当然是好,但我也没有哭。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僵硬,像两个毫无演技的人,排练一出漏洞百出又极尽乏味的话剧。戒指倒是不错,钻石不大,但镶得很美,尺寸也没有问题。他后来终于想起来给我戴上,我们在湖边接了吻,那只大鸟终究没有找到鱼,正转头看着我们拿出手机自拍。镜头中他牵起我的手,吻我的戒指,这个画面并不容易拍到,有时候拍不到钻石,有时候把他的嘴唇拍得猥琐,我又想不经意带到放在椅背上的淡蓝盒子,我们反复调整角度,总算拍到一张,能让各自发在朋友圈。
就这样,我们算订了婚,以后不管对谁描述,这都是一次体面而浪漫的求婚:爱因斯坦工作的地方,湖水,树林,水鸟,天空,深秋,Tiffany戒指,起码十张照片可以确认这些事。反正照片太容易柔化生活,至于我们内心确认的尴尬、荒谬和疏离,只要无人知晓,也许就等于从未发生。
两个人在酒店餐厅里吃晚饭,我吃烤小牛胸肉,他吃香草肋排,牛胸肉烤焦了,那肋排起码有一斤,我们闷头闷脑,也就这么吃完了。喝了一整瓶Riesling之后(我又是次注意到,他原来酒量很大),姜铭瑄终于高兴起来,像是订婚这件事,拖延六七个小时之后,终于迟缓抵达了他头脑的某个不确定区域。买单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他,签了30%的小费,还大着舌头,对服务生用中文说了十七八声“谢谢”。
我们回到房间,他明明是去洗澡,却赤裸着跑出来,猛然抱住我,说:“简凝,我真的要结婚了啊……哎呀,我真的要结婚了啊!”无端端地,我留意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也不是次被裸体男人抱住,但今天我还穿着套头毛衣和牛仔裤,连鞋都没有脱,正在沙发上玩手机。天花板上顶灯直直照下来,我错过眼睛,不敢看他的身体。几个月里我们性生活频密,但姜铭瑄喜欢一切在暗中进行,他的卧室挂百分百遮光的窗帘,我们甚至看不清对方身体的轮廓,徒留触觉。他掌心有一块粗糙硬茧,“真的是医生啊”,次我想,后来渐渐疑惑,姜铭瑄是全科医生,并不拿手术刀。
他又把我的头转过来,想和我接吻,红酒在胃中发酵后让人恶心,肉体上蒸腾汗味,但我激烈回应了他,舌头纠缠舌头,又在他的身体上游动双手,因为难得有这样的时刻,我们都确认对方的热情。可惜这一切只持续了十秒,他突然打了一个味道复杂的嗝,然后冲去洗手间,蹲在马桶前吐起来,吐完之后,他切换回我认识的姜铭瑄。
姜铭瑄洗澡出来,整整齐齐穿好睡衣,扣子扣到上面那一颗,睡裤挽起裤脚。他走到沙发上握住我的手,露出我熟悉的微笑和生疏,说:“简凝,真对不起,刚才我喝醉了。”
我看着这个人,试图从这张脸下找到另一张的影子,然而什么都没有,眼前实打实是我的未婚夫,我把手抽出来,说:“没关系,你先睡吧,我也去洗澡。”
第二天我们都睡晚了,恍惚听到风雨声,似乎我还身在北京,住南四环的顶楼小公寓。八十年代的老公房,说是一室一厅,那客厅放一张折叠小方桌,只能容下两个人挤挤挨挨吃饭;卧室大倒是大,但天花板熬不过夏天的第三场雨。有两次我睡着睡着被身上的雨水惊醒,并不冷,只是让人绝望。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前夫,当时我还算年轻,大概有难以拒绝的青春之气,现在我也不丑,但不知怎么回事,每次走在曼哈顿街头都会胆怯,像从哪里盗取了生活,有不断下坠的心虚。
梦中我又感到雨水从脖子钻进睡衣,下意识想起床去卫生间拿塑料脸盆,等挣扎着醒过来,发现自己住在四星级酒店里,只是昨晚忘记关严窗户,而窗外下着暴雨。起身关窗的时候,我看见雨水似透明冰锥,毫不留情地击打万物。路上有个女人,徒劳地撑一把伞,她距离任何一个遮蔽物都颇有距离,慌乱中她似乎思索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往远的方向走去。想到自己已经身处安全之地,我不由自主回到床上,抱着姜铭瑄的胳膊,又睡了两个小时,再起身的时候,我们却各自缩在kingsize大床的一角,中间隔了起码一米距离。
到费城已经下午三点,我们从暴雨中开出,一路往南,慢慢抵达晴朗之地,路上我剥出一整个柚子,把果肉一瓣瓣喂给姜铭瑄。他今天一直不怎么高兴,大概因为昨晚的失态,因为他是那种从不失态的人。我渐渐发现,姜铭瑄习惯于活在“姜铭瑄”的设定里,一旦偏离设定,他就会惊恐焦虑。这没什么不好,我也活在“我”的设定里,我只希望我们各自稳定系统,毕竟一生也没有那样漫长,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好运气。
我们把车停在宾大附近,然后沿着一条主路往前走。深秋,哪里都是相似的美丽:夕阳、草坪、落叶、微风中各色套头毛衣,没什么特别,却总让人高兴。我们慢慢进入当前场景,他牵起我的手,我则愉快地问他:“以前你住哪栋楼?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他用手漫不经心指往某个方向,说:“……好像就那边,不用去了,我也找不到……后来我没住学校里。”
“那你住哪里?”
“一个小镇,就在河对岸,离费城得坐七分钟火车……但那边就属于新泽西。”
“咦,你为什么住那么远?”
“费城的房子都贵,我又不习惯和人合住……反正每天往返也就不到一个小时。”
我搬去他家也有一个多月,姜铭瑄却从未表现出任何不习惯,倒是我,拖拖拉拉一周才收拾好箱子,并没什么好收拾的,我只是在拖延的过程中,勉强消化了自己的不可置信。待他开车把我的两个箱子运去他家,上了二楼,他拉开衣帽间,里面整整齐齐空掉一半,一面新装上的全身镜还有股胶味,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差个鞋柜,工人刚来量过尺寸,得等几周。”这次出门前,鞋柜已经装好了,我并没有几双鞋子,但姜铭瑄做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鞋柜,他说:“慢慢买,你喜欢什么牌子?”
我们在宾大著名的LOVE雕像旁休息,四个鲜红字母叠成两排,间或有学校里的情侣前来合影。这是一天中光线好的时刻,那种转瞬即逝的紧迫感,让每一对看上去都要命地相爱,连我都涌起不可抑制的柔情,靠着姜铭瑄的肩膀,问他:“你们学校这么美,你在这里难道就没有谈过恋爱?”
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从回到学校开始,他的眼睛一直不知道在看哪里,然后茫茫然回答:“没有……MD太忙了,我又不认识几个人。”
“那后来呢?你毕业也有十年了吧?总不会一直都一个人。”
他陷入了原因不明的沉思,过了许久才说:“……也不是,有过几个女朋友,就是都很短。”
“为什么?”
“没为什么……她们……她们都不是你。”
我应该感动,但就像姜铭瑄说过的所有情话,他说得诚恳,却听起来悚然。我疑心他把几十句诸如此类的情话事先写好后存在手机里,再逐句抛出,可能是全世界简洁有力的迷雾弹,我习惯了这一团团白雾遮蔽出路,却引导终点。
我提出想去他以前住过的小镇,姜铭瑄却罕见地明确拒绝了,“没什么可看的,很闷的社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吃饭,开车十几分钟才到一个韩国超市……我吃了好几年辛拉面。”
“反正还早,而且你不是说坐火车只要七分钟?”
“但这段路我没开过车,不知道怎么过河,绕来绕去很麻烦。”
我也不说话了,两个人都故意略过Google map,好像一个你不想去的地方,就能自动躲避卫星和内心的跟踪。走出校园后,姜铭瑄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吃饭。”
我以为无非是费城市区的某家高级餐厅,龙虾鹅肝红酒,我渐渐开始熟悉的这一套。但车出城后还开了很久,沿途树影渐渐黑下去,后徒留轮廓,天上是下弦月,照出一条狭窄的前路。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混沌中听到车里在放《芝加哥》。这出戏姜铭瑄带我去看过,他还带我去看大都会和《阿伊达》,我们甚至在华盛顿广场附近买了一幅画,五千美元,画某种长在水边的花。姜铭瑄把它挂在卧室里,“这光影有一点点莫奈的味道”。我想,姜铭瑄正在隐晦而有礼有节地,将我纳入“医生夫人”的人物设定,他做得小心,怕触及我的自尊心,但其实我没有什么自尊心,我只有决心,要拼命抓住当下命运。
CD里的声音渐渐高亢,我在惊心动魄的“live, live, live,live”中醒过来,看见姜铭瑄把车开进一个狭小车位,前头是一个花里胡哨的餐厅,招牌上中文混杂英文,彩色玻璃窗上用大红颜料写着巨大的$7.99和$13.99。他略带兴奋地说,“中式自助餐……晚餐十三块九毛九,但晚上有小龙虾……以前我读书的时候,每个月都要来吃一顿。”
餐厅的装修也就是中餐馆的样子,取餐台上摆几瓶塑料花,餐桌上铺一层塑料,压着红白格子桌布。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但其实窗外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路灯过分明亮,映照出再往前更是一条黑暗长路。菜品不多,但该有的也都有了:凉菜、沙拉、寿司、甜品、水果、蛋糕、不怎么新鲜的三文鱼、红烧肉、堆成一座山的卤鸭头、白灼蟹腿、辣炒蛤蜊、牛排、炸鸡……以及小龙虾。
姜铭瑄几乎只吃小龙虾,一碗碗拿过来,轮流配店里免费供应的扎啤和一种高粱白酒,“等会儿你开车吧”,他喝到第五杯白酒才想起来。小龙虾又甜又辣,掩盖住不怎么紧实的肉质,我吃到第三碗,终于觉得恶心,就去拿了一盘子水果。荔枝和黄桃都是罐头,一股稀释后的糖水味儿,这个季节也没有西瓜,我吃了不少氧化后的水梨,和一些蔫下去的李子。我们来得晚,周围几乎只剩我们一桌,服务员百无聊赖,坐在取餐台附近,眼巴巴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姜铭瑄却还在吃小龙虾。他惊人地熟练:去虾头、剥虾尾、咬开钳子、猛吸一口虾头里的汁,再来一大口酒,整套程序走下来不过十秒,却不断重复。开始我只是呆呆看着他,后来我渐渐也莫名感到激动,我在他没有吃完上一碗虾的时候就盛来下一碗,又为他一杯杯倒酒。那扎啤颜色可疑,高粱酒又过分浓烈,姜铭瑄平时生活讲究,从不喝二十美元以下的红酒。他此时看起来一切如常,却不知道哪个器官早已失去知觉,不管是对酒,还是对这个世界。
到了晚上十点,终于有人过来,小心翼翼表示他们得打烊。姜铭瑄一共吃了十八碗小龙虾,喝了相应数量的啤酒和白酒,用掉一整包纸巾,虾壳堆在桌面上,像一座座红色坟冢。买单时他还算清醒,签了信用卡,又拿出二十美元小费给服务生,道歉说:“不好意思……我吃太多了,你们就当来了三个人。”那服务生乐滋滋地去拿了两个塑料袋,“万一你先生在车上吐了。”
上车后有两分钟他死死握住我的手,反反复复说:“我爱你,真的,你相不相信?我爱你,你一定得相信啊,我爱你。”我强行把手抽出来,又给他扣上安全带,懒得回答,反正等到酒醒之后,他会忘记这个问题。
姜铭瑄三分钟后就开始打呼,我则听着导航慢慢开回费城,我订了一家三百美元的宾馆,却现在还没入住。沿途有高大树木,我摇下窗户,前灯照出一只小鹿快速穿过马路,随即消失在树林中。再往前走,开始出现大片水面,不知道是一个湖,还是一条蜿蜒长河,月光下坠于水面之上,像无数条银色小鱼半沉半浮。
姜铭瑄呻吟着醒过来,他茫茫然看着窗外,突然说:“停车。”
我以为他想吐,把塑料袋递过去,倒是有点心疼,就絮絮叨叨说:“吐这里就行,我们早点回宾馆你好休息……要不要喝水?边上就有矿泉水,后座上还有罐装咖啡,但这个时候好不要喝咖啡,对胃不大好。亏你还是个医生,晚上怎么吃那么多小龙虾,那东西吃多了肯定不消化,何况还那么辣……”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什么,用手猛砸一下窗沿,几乎算得上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停车!”
我吓一跳,连忙把车靠边停下来,在此之前,姜铭瑄从未对我有过一句重话。他打开车门,不管不顾地向水边跑去,我也赶紧下车跟上,但我穿一双细跟鞋,渐渐和他拉开距离,月光照在我们中间的那段路上,把姜铭瑄拉成长长的黑色投影。
还好他在水边停下来,我这才看清楚,这确是一条长河。夜中看不清来路,也没有去向,像多年以前我和男朋友坐漫长公交车,到了通州运河码头,两岸生蓬蓬杂草,我们在草中走了许久,他说:“原来这就是运河啊……沿着河是不是真的能到杭州?”他是真正的男朋友,彼此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爱你”,做爱之后会再吻五分钟,然而那时两个人都生活窘迫,又都以为还会有点什么别的等在前头,我们很快分了手。
姜铭瑄叫我:“喂,那个谁,你过来,我给你说。”
我走过去,不怎么耐烦,也不想说话。夜半阴冷,空气中似有冰碴,他又说:“你听着,我给你说……”
我索性坐下来,又紧紧风衣,他歪头看了我一会儿,也坐下来,对着河面发了一会儿呆,这才真正开口,他口齿清晰,并不像醉酒:
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你知不知道我十五年前什么样?十五年前,就是我硕士刚毕业那会儿,我长得和现在也差不多,真的,看照片好像是那么回事,实在是差不多……我还在等美国这边的录取消息,怕考不上啊,就先在北京一个小医院里实习,也没什么事,就是隔三岔五要在住院部值夜班……值班很无聊的,你知道吧?我们几个实习生总要先下楼去宵夜,那家医院离簋街很近,我们老是吃烤串,偶尔也吃小龙虾……小龙虾不能经常吃,那时候簋街的小龙虾已经两块钱一只,吃一顿下来是两天的实习工资……
他顿了顿,好像等着我有什么问题,但我没有任何问题,他就又往下说:“有一个晚上,八九月份的样子,但比纽约的八九月要热,街上女孩子都还穿裙子,坐下来露个大腿……那天刚发钱,我们就去吃小龙虾,一人吃了五六十个吧,辣得不行,后还拿汁来拌面条,我就喝了一点冰啤酒……不不不,没有喝醉,喝醉了就好了……喝醉了的话……一切有个解释,对不对……但我真的没有喝醉,真他妈的,怎么就没有醉呢……喝完我回医院去值夜班,刚上楼……我在五楼,刚出电梯口,看到一个女病人,可能刚去水房洗了澡,穿条裙子,按理说病人住院都得穿住院服,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偏偏穿了条裙子,喏,就到这里……”姜铭瑄在虚空中胡乱划了一下,我理解他是想说很短。
那女的回了508,我想起来了,508是三人病房,但这两天就住了一个人,我想不起她的名字,长得也不怎么年轻,可能和你现在差不多,三十多的样子……我?我那年才二十五,我算过的,三十岁得拿到博士学位……后来我也回了值班室,值班室是513……外面都熄灯了,我睡不着,就先打了一会儿拳皇97,你知道这个游戏吧?我一直用不知火舞,不知火舞你知道吧?一个女的,武器是扇子,胸特别大,穿条红裙子,说是裙子,其实就是一前一后两块布……我打得挺好的,总发大招,打着打着,就觉得热,那时候医院都没有中央空调,觉得热也很正常,你说是不是?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预感像星子一样随着黑夜下沉。姜铭瑄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继续说:“真的很热……我想去水房冲个冷水澡,水房在走廊的尽头,我往那边走,得经过508……我们医院的地图你想明白了吧?总之我到了508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我刚才说了没有?已经熄灯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拧开门进去了……那女的也是,为什么睡觉不反锁门呢,你说是不是?”风已经停了,我却冷得发抖,悄悄往后退了退,这样距离河水和姜铭瑄都稍微远一点。
“……她已经睡了,那条裙子就搭在床尾,医院的窗帘也就是一层纱,月光刚好照在床上,我看见她踢了被子,我说了,那天特别热……后来我就上去了,先捂住她的嘴,她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拼命咬我的手心,后来才渐渐软下去。我想她大概觉得挣扎也没有用了,这女人的牙齿厉害极了,这伤疤我现在都还没掉……”姜铭瑄又把右手手心翻给我看,是那个我曾经疑惑过的老茧,“我裤子都脱了,硬得厉害,你知道吧,我那时候二十五岁,两年没有女朋友了……我刚想进去,呼叫器突然响了……值班医生听到呼叫器三分钟必须到岗,不然就要扣实习分……就这样,我穿上裤子走了,得裹上医生袍啊,怕别人看见前面凸出来一块……结果也没什么事,有个病人半夜呕吐,我去了十分钟,给他量血压心跳,又取了一点呕吐物,就算处理完了……后来就回了513,有些事就是这样,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什么不想了,只觉得困,去水房洗了澡,关灯睡了。”
我松了一口气,又挪到姜铭瑄身边:“你说完了吧?我们回车上好不好?这里好冷,你看到没有,已经开始降霜了。”
他用手指摸摸草地上的白霜,拿到嘴边舔了舔,又说:“……没完呢,要是完了就好了……第二天早上我回去睡了一天,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听说508的病人死了……杀人犯也抓到了,她丈夫,正在办离婚,说是一大早偷偷溜进来的,想从她包里翻银行卡,她一挣扎,就被捂死了。”
我突然涌起恨意,恨他这后两百字的转折,恨他一定要把故事讲到结尾,但却还没有结尾:“……这件事进行得很快,等我回过神来,案件都起诉到法院了……我去找过公安,真的,我问到主办警察的名字,专门去了公安局,费了好大劲才进门,那个人呢,穿着警服在看报纸。办公室里挂着锦旗,我在新闻里看到,他刚立了一个三等功……我当然很紧张啊,但还是坐下来把整件事都说了,他呢,听完表情也挺严肃,就说,同学,你想太多了,这个案子呢,已经结了,你呢,好好专心读书,你是学医的是吧?以后可是国家的栋梁,你们学医的人压力太大,一时间胡思乱想也是有的,这样,你先回去,我们会认真研究一下,有消息了通知你……我真的回去了,再过几天,我收到了宾大的录取通知书,我就这么来了美国。”
再没有比当下更需要时间倒流的时刻,我应该回到三个小时前,制止他剥开可能百只小龙虾,制止他的第八杯啤酒,从而制止这个该死的故事。但既已到了此时此刻,我只能问他:“后来呢?”
他下意识一棵棵揪出青草,说:“……没有什么后来,后来的事情,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
“你是不是经常想起这件事?”
“我奇怪的就是这个……我很少想起这件事……过去了的事情,原来真的就过去了……什么都一样。”他耸耸肩,“我尽力了,你说是不是?我找过警察的,是他们没有理我,我能怎么办?我真的尽了力,你说是不是?”我想从他的声音中听到痛苦,悔恨,或者类似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他语气索然,只有困意。
姜铭瑄的确困了,慢慢向草坪软下去,我则问了一个刚出口就决心忘记的问题:“那个女的,穿一条什么裙子?”
“柠檬裙子啊,我刚才没有说吗?”他又嘟嘟囔囔了一点什么别的话,终于倒下去睡着了。原来深秋的夜晚有一种凄厉凉意,冰霜断续降于水上,却留不下任何痕迹,河水汤汤,让一切更显冰冷,我可以回到车上,但我一直坐到姜铭瑄醒过来。
他醒过来,脸上沾满草籽,茫然看看四周,问我:“这是哪里?我是不是又喝醉了。”
我握住他的手,我们都冷透了,像一块冰试图温暖另一块冰,我说:“是啊,你喝醉了。”
车开进费城时天已经有蒙蒙亮光,他还是不敢开车,我又困得厉害,眼前渐渐有大团雾气,他就从后座拿了罐装咖啡,细心地替我拉开。一罐特浓下去之后,我凝神看着前方,确信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我想,没有关系,一辈子其实也醉不了几次酒,绝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我的完美丈夫姜铭瑄,只要我们都有足够的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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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花李静睿三年沉淀淬炼中篇故事集,写尽人间的软弱与挣扎
八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与世界妥协,还是保持愤怒?
犹疑不决的现代人,你是要自由,还是要安全?"
"1. 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她是现代社会中*敏锐的感受者之一,温柔地经营语言、勇敢地积蓄力量,用自己独特的形式发出面向未来的声音。当代*潜力青年作家——作品曾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发表,作品影视改编权已经授予香港知名导演彭浩翔的制作公司。
2. 继《小城故事》《愿你的道路漫长》《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之后,伊萨卡岛的李静睿*力作——日光之下的精神角落——这是李静睿本人迄今为止*满意的作品。
3.沉默的时代里,生活照常流淌,个体奋力逆行——全书囊括八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从不同角度叩问当下年轻人都要做出的选择:与世界妥协,还是保持愤怒?是要自由,还是要安全,纠结和犹疑令人软弱,而软弱的人往往被时代吞没。李静睿的故事层次丰富:从政治到爱情,从世道至人心,但这当中*相通的,是人的软弱、挣扎和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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