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姆渡镇：河姆渡
南方中国的夜，
从一只黑色的夹炭陶釜的内部弥漫出来……
火星明灭，
是渔猎归来后细碎的越语，
是七千年的稻谷，
在我凝神寂视的目光里闪烁熟香。
——旧作《河姆渡》
从绍兴到周巷。在强烈阳光和蒸腾市尘交织的周巷公路口，再转上到余姚的中巴。“请问余姚到河姆渡怎么走？”拥乱车上忙着卖票的妇女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询问。“先要到东站。”坐在我前面的一个衣着休闲又沾带旅行尘色的年轻人，转头主动对我说，而且很快就补充了一句：“你跟我走吧。”周巷到余姚，一路人上人下，但仍然很快就到了。我跟随年轻人，在下车处上了一辆等在旁边的很旧的出租车。在车上，年轻人给了我一张名片：余姚市丈亭镇海波电器弹簧厂，陈海波厂长；地址：丈亭镇龙南村湖田湾；电话：（0574）62983365；手机：013958357088。除此以外，还有税号、邮编、传真、开户行、账号等信息。名片反面印的是“经营范围”：本厂专业生产各种遥控电池弹簧、五金冲件、塑料产品等。这是一个典型的江浙一带尚处于打拼阶段的年轻老板。我们交谈起来。他告诉我他帮奥克斯空调做配件，今天是出来“催款”（他空手，没带任何行李）；丈亭与河姆渡同方向，但不到河姆渡；汽车东站有到河姆渡的车……下车，我想付费，但他抢先将一张纸币塞给了司机。
余姚汽车东站。与海波道别，他坐往丈亭的车，我上到罗江的车（罗江车经过河姆渡。1973年6月，当时的罗江公社副主任罗春华，首次发现了河姆渡遗址并报告文物部门）。车票5元。中巴车很快就驶离主线公路，在浙东变换着麦田和集市的乡村窄道上穿行。
“河姆渡”。这是在学校历史教科书中见惯了的一个名词，一个似乎丝毫不染人间烟火气的历史名词。但是，在今天，在眼前，这个名词却第一次让我强烈地感觉到了它的入世性。沿途，我不断看见如下的招牌：河姆渡派出所，河姆渡中心幼儿园，河姆渡××金属制品厂，河姆渡小学，河姆渡××有限公司，河姆渡茭白示范基地……
遗址在僻静的河姆渡镇外。到达。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
浓重的、枝柯交错的大树绿荫。空旷。鸟，在白亮阳光和如墨绿叶的阴影间扑腾斗打。我呼吸到自然（真正的自然！）散出的强劲、清新的气息。遗址博物馆。绿地。遗址。一个巨大的区域。很快，我在路边发现一块浑圆的大石头，上有字迹：河姆渡史前文化发现处。石上的小字说明是：“一九七三年六月间，在此碑石对岸，当时的罗江公社在建设排涝站深挖墙基时，最初发现了河姆渡史前文化遗址。”在遗址的巨大区域内（室内或室外）我漫行。数千年前中国东南土著人类的遗迹不断撞击着我的视线和思想：干栏式住屋的硕大残件：有着明显砍削痕迹的黑朽木头；有锋刃的、用来砍树的石斧；剖裂木材的石楔（顶端留有明显的捶击之痕）；木头上光洁的榫卯（与当代工艺比较毫不逊色）；稻穗纹或猪纹的陶盆、陶钵；残存的五叶纹陶块（中国最古老的类似万年青的盆景）；制作精美的连体双鸟纹骨匕；圆雕木鱼；烧过的陶鱼、陶猪、陶羊、陶狗、陶人头像；骨笄；石璜；黑陶敛口釜、敞口釜、筒形釜；各种骨哨（用于诱捕野兽的“拟声工具”，乐器的实用之源）；圆锥形的骨箭头；纺轮、骨梭、骨针；磨制骨针的砺石；手搓的绳子；苇席的残片；少年完整的骨骸；最古老的水井；木杵；骨镰；缠藤的骨耜……在河姆渡，我印象最深的两种东西如下（分属物质和精神）。
物质：7000年前的栽培稻谷。7000年前由河姆渡人栽种的稻谷！刚出土时外形完好，颜色依然鲜黄！但瞬息即变为黑褐色。在照片上，我看到了依然鲜黄和炭化变黑的出土稻谷。在河姆渡遗址第四文化层的上部，出土有大批稻谷、谷壳、稻秆、稻叶。据介绍，它们相互掺杂，平均厚度在40～50厘米，也有厚达100厘米以上的。有的已经烧焦，有的保存完好，有的稻叶的脉络和根须很清楚，甚至连颖壳上的纵脉和纤细的稃毛仍清晰可辨。有人从稻谷堆积的厚度及面积推算，稻谷总量当在100吨左右。河姆渡遗址中稻谷堆积之厚，数量之多，保存之完好，堪称中国最丰富的史前稻谷遗存。在某片黑色陶釜（河姆渡人的“饭锅”）的内底残片上，我还目睹到一层已经烧焦的黑糊状东西，无须仔细辨认，肉眼就可以看出这是“锅巴”，7000年前大米饭的焦结物。
精神：“双鸟朝阳”碟形器。7000年前，烈日的树荫底下，或是雨天的干栏式木房子内，某个有突出颧部、低平鼻根的河姆渡人，在刻制着这件精美的艺术品。这是一件磨得很光滑的象牙雕件。上半部残缺，底端也稍残。正面雕刻一组花纹：中间为一组由五个大小不等的同心圆构成的太阳纹，外围周边刻着炽烈升腾的火焰纹，象征太阳的光芒。两侧对称，分别刻出一只钩喙大鸟，引吭啼鸣，似在振翅欲翔。器的边缘衬托以羽状纹，鸟眼和太阳纹中心均以圆锥浅钻而成。整件象牙雕刻工精细，线条流畅。据说，图案的寓意是：照耀万物的太阳之所以每天能够按时升起，就是因为这两只巨大神鸟的飞翔托举！——我感到震动！因为，不管图案的寓意是否为此（寓意肯定是有的），从这片长16.6厘米、残宽5.9厘米、厚1.2厘米的古老象牙上，我看到了史前的河姆渡人在追求饱食暖身的同时，他们玄思深广的精神世界！
河姆渡遗址就在姚江北岸临水处。三块庞大岩石构成“品”字形的遗址标志物，架立于水滨。“品”字形上端的那块岩石，仿制“双鸟朝阳”碟形器，栩栩如生。源出于四明山，东西流向的百里姚江，在我的身边澄静如练；姚江南面的四明山脉，连绵起伏，青黛不绝；广阔富饶的宁绍平原田畴如画，青麦郁郁。蓝空、江水、山脉、白云、平原、村舍，一切都是娴静的、和谐的、生机勃郁的，身临其间，我又一次深切领受了中国自然乡村所赐予的几千年一贯的灵秀、美丽和深情！
河姆渡如名，真是一处古老的渡口。我从遗址所在的北岸，渡往姚江南岸，渡费两元。很新的铁皮小船，摇橹。江水清澈，深不见底。摇橹人告诉我，此处江深20米，中有巨鱼。渡到南岸，没走几步，在田野间遭遇到一座古老美丽的石桥。穿过凌越头顶的杭甬高速公路，迎面是一个掩映在绿色里的小村庄，窄街无人，寂静，旧色的门户皆闭。在一所新式房子门口看到一块牌子，我才知道，这里是河姆渡的核心：河姆渡镇河姆渡村。房子（敬老院）里面，几个老人在静坐摸牌。穿出河姆渡村，是柏油路面的老式公路。在路边一块简易的“河姆渡名茶”何处有购的指示招牌旁，我站下。我准备等待从这里经过的、前往宁波的班车——此处距离宁波，已只有19公里。
（河姆渡镇，浙江省余姚市所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