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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野的温度
在行走中以文字怀念和感知家乡的温热与赠予 远行千里,谁能不回望故乡?即使迷离双眼,染灰头发,仍旧渴望回到儿时洒满月光的庭院
ISBN: 9787559818478

出版时间:2019-08-01

定  价:45.00

作  者:李新立 著

责  编:唐娟 朱筱婷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中国现当代随笔

读者对象: 大众读者 散文爱好者

上架建议: 文学 散文
开本: 32

字数: 165 (千字)

页数: 300
图书简介

《村野的温度》选取了作家李新立的三十余篇散文。李新立作为打工者,以“打工谋生,业余记录窘迫的生活及精神状态”,背井离乡的经历让他笔下流泻出的文字充满了对故乡的思念、回忆以及爱与愁绪。他从乡村的物质和非物质两个方面,回溯到八十、九十年代,在徐缓流淌的文字中刻画了六盘山下甘肃村庄的往昔岁月。从中既可倾听个人心灵的私语,又可与时代的足音和地域的风情相遇,如《地理志》通过对重要标志地的描述勾勒出甘肃小村的地理面貌,《旧吃食》《岁月的谣语》则聚焦物质匮乏的生活里吃的乐趣,《万物在故事中不老》娓娓道来陕甘大地上口耳相传的神话故事。故乡的山水、草木鸟雀、人、民俗文化、吃食、四季等等都被容纳进他所构建的回忆的乡土里,融化在他优美而质朴的文字中。

作者简介

李新立,甘肃静宁县人,其作品见于《美文》《散文选刊》《作品》《广西文学》《青年作家》《朔方》《散文》等文学刊物,多篇作品被收入年度选本。获甘肃省第五届、第六届黄河文学奖。

图书目录

目 录

/ 屋檐的梦痕 /

  青瓦绿痕

河流的方向

地理志

院落记

时光之梦

草的赐予

敬重鸟雀

与树有关

柠的给予

神秘的窑窝

飞翔的石头

/ 时光的流沙 /

盛在瓷器里的光阴

不想说出的秘密

旧物的光芒

  通往生命的隐喻

  与尘土一起走

  那些飘荡的魂灵

  岁月的谣语

  微雨中行走

  影 像

暖 冬

  永远的学堂

/ 村野的歌唱/

  村庄的非物质构成

  乡野仪式

  万物在故事中不老

  民谣记述

  山村药典

  旧吃食

  谚语片段

  洗 澡

  村庄歌唱

编辑推荐

徐缓的文字,让你品味字里行间对故乡的思念、回忆、爱与愁绪。甘肃小村庄的前世今生,会在你心灵深处,开出思乡的花朵。

精彩预览

青瓦绿痕

任何时候看去,村庄里散乱的院落、院落里的房舍,与四围的景致搭配得浑然一体,没有雕琢的痕迹。起到色调过渡作用的,我认为是那些瓦,青瓦。它们被青的山,绿的树环合拥抱,就像是一种没有异议的必然,与白的雪霜、黄的土地、秃顶的树木站在一起,也浑然天成,宛若一幅人间水墨画卷。

而这,是在青瓦被一色的机制瓦、杂色的彩钢瓦占领后发现的,太晚了。

没错,我多次提到瓦窑坪,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地方,少了它肯定村庄不会更像村庄。几乎村庄里的所有的瓦,都是在这里生产的。

坪位于村庄的中心位置,平整宽大,有一条环形村道围绕着。照例有几棵柳树和杏树立在恰当的地方,不同的是,它们高大繁茂了许多,稍一留意,就能发现:它们生活在水源相对充裕的涝坝边。涝坝不大,却是积蓄生产青瓦用水的重要设施。瓦窑在坪下方,青砖砌成的烟囱,从窑的拱顶伸了上来,站在坪上,几乎看不见窑,而这个烟囱,就成了窑的标志。瓦窑坪,以前或许另有称呼的,时间久了,因为“瓦”,它的名称就固定了下来,就成了村庄的地理标志。

夏收前夕,是唯一可以用来生产青瓦的时间段,天是蓝的,气是热的,水是热的,土是热的,而一些劳力也能够抽出他用。一部分人准备收割的农具,一部分人准备烧瓦,一定要赶在秋季雨水来临之前,用以翻修队里的仓库、饲养场等大房,如有多余,可便宜出售,供民房修葺之用。

而似乎,仅仅用“火与土的产物”来说明青瓦的诞生,我觉得过于简单了些。

村南的沟,由东向西而去,那时的我不知道它的尽头。沟里产黏土,不是我成年后打工时所见的那种红土,而是红中带灰的那种,发霉了似的。土被运送到坪上,先铺开晾晒,由两个劳力用木杠拖了碌碡,进行初次碾碎,然后再将黏土一锨一锨翻起,堆积的过程中,把没有碾碎的粗颗粒自动分选出来。有一个类似于冲浪板的木制“揉子”,一尺多宽,一米多长,两端上翘,我很是好奇和喜欢,它简单却实用,主要用于粗粒的研磨。会有人站上去,踏在揉子的两端,拄了木棍作为平衡,双腿慢慢运动中,揉子也会按人的意思前进后退,左右挪动,那些粗土粒便再一次得以破碎。这些土,还要经过筛,将细土留下来,成为烧制青瓦的第一原料。这些细土,小山一样堆在坪的一隅,丰收的粮食一样。接下来要“醒土”,很快,有人在尖顶的位置挖出一个坑,几十桶水也就从坑里倒下去。土很细很密,水下渗很慢,站在坪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见水与土互相沉降的“滋滋”声。好,就这样让它过一夜吧。

天空就是一个巨大的钟表,鱼肚白的时候,天明鸟就像闹钟一样,躲在院外的树木间啁啾。承担烧制青瓦任务的人们不敢再多丢个盹儿,赶紧从炕上起来,揉一下眼睛出门。被水浸了一夜的土已经“泡醒”了,几把方头铁锨几乎同时插进小山的底部,把它从一侧翻向另一侧。醒了的泥土含水,每一锨的重量随着体力的下降而增加,因此,这样的劳动需要几个小时,差不多白云如瓦、接近中午时,这个工序才能完成。接下来要“炼泥”,十几个赤脚的人,围了一圈,由外朝里,把木制的大刨子砸进了摊开的泥中,随着有节奏的前进,双脚也在用力地踩踏着。如此反复几十遍,水分被土完全吸收,泥,就成了韧性极好的胶状。千锤百炼的红胶泥,才可用于制瓦。

一套模具一次只能制作四张瓦坯,筒形的模具里外两层,都刷上泥水,以防止胶泥粘连。摆好里面的一层,将胶泥糊了上去,才能套上外面的一层,然后五六位瓦匠双手边转动模具,边使劲“啪啪啪”地拍打,直到多余的胶泥和气泡被挤出,外面的一层套子紧密地合在一起。刮掉溢出的胶泥,他们就会把它摆放到一边去。做瓦时,不懂事的孩子们喜欢拍着手,整齐地说唱大家耳熟能详的童谣:“啪啪啪,四页瓦,白雨来了泡垮塌。啪啪啪,四页瓦,白雨来了泡垮塌。”做瓦的大人们也不责怪,这些童谣,必是经一些大人口传,说童谣的也必有他们的孩子,更何况,童谣说明了一个真相:制作瓦坯最忌讳雷雨天气。大人们扔过来几块泥巴,我们会用这些泥巴捏出手枪,捏出饭碗,当然,也会把泥巴蹾成块状,用肘子在中间研出一个窝窝,然后举起来,窝口朝下摔到地上去,弄出爆竹般的声响。

经过晾晒的瓦坯,没有干透时,便被送到窑里,靠着窑壁分层摆放。砍回来的木柴堆在窑口待用。先是慢火,给瓦坯“出汗”,然后才用大火,否则就会爆裂、变形。窑口附近有许多不规则的破瓦,它们大多是爆裂或者变形的废瓦片。一窑瓦烧成,停火,降温,出窑,就被整齐地码放在围了墙的大棚里,好几天里,只要走近,就能感觉得到它们散发着热气。青瓦们并不是“青”的,而是灰白中透着些蓝,就像晴朗的天空突然罩了一层薄云。

一座房屋,先筑墙,再架檩,然后在檩条上摆大大小小的椽。椽上还要摆放细小的木条,这样,和好的泥才不会掉下去。而那些青瓦,就要坐在泥上,一页搀着一页,一排紧密地挨着一排,布满屋顶。瓦是怎样到屋顶的?不是被一筐一筐吊上去的,而是丢上去的——屋檐下站了一人,将近十页瓦端在手上,朝上一抛,灰蓝色的影子一闪,连声响都没有,就准确地落在屋顶上等待着的那人手上,千真万确,那简直就是耍杂技,让孩子们觉得神奇无比。

有了青瓦罩着,不论是冰雹、狂风、暴雨、大雪来袭,都让人有种坚不可摧的安全感。我特别喜欢夏天。北边的山口蹿出的灰云,渐次放大、厚重,天色暗了下去,狂风乍起,一棵靠近屋顶生长的杏树上的杏子掉落,叮叮当当的,在青瓦上跳舞,发出金属的脆响。雨点,似乎很重,先是几颗,在青瓦上“啪啪”地摔碎,接着,一串串的雨珠,发出哗哩哗啦的声音,与青瓦合奏似的。我趴在屋门口的门槛上,静静地看着雨的帘子从屋檐青瓦上滴落而下。白雨的时间一般不会太长,我知道,片刻后,西南方的天空一定会挂上一架虹桥。

最能与挂着几朵白云的天空相配的,自然数青瓦了。我多年奔波,觉得这世界上的苦和累,只有村庄能给我安慰。很多年里——那时我尚年轻力壮,逢夏收秋播,我必骑自行车,用上五个小时回家。沿途,我会经过数十个村庄,青瓦、土房不时会进入视线。但我知道,我家的村庄是最美的。站在一个山崾,三山合抱的村庄,叫我忘记疲劳,而悠悠白云下的青瓦房,错落有致地摆开,会叫我放下所有的抱怨。

青瓦有石头的品质,也因为有雨水的浸润,成为一种坚硬的土壤。随便朝屋顶上一看,黄的红的小花、绿植,赫然在青瓦上摇荡。花,是在山坡地头随处可见的那种,绿植,肯定是榆树或者槐树的幼苗。它们生长在瓦缝里。一些种子,借助风的大手,四处飘荡,当风速减弱时,它们就会落在屋顶上,幸运者正好被卡在瓦缝里。鸟雀也是种子的传播者,它经过屋顶休息时,或许只是飞过屋顶时,拉了泡屎,种子就会落在屋顶上、瓦缝里。瓦缝里有土,经雨水浸润,它们便发芽,窜出一些色彩。受限于生长环境,它们的个头都不会高,甚至成活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但它们恰到好处地装扮了青瓦。

经年的青瓦,上面也会结一层土,准确地说,是瓦垢,这是现代机制的青瓦所没有的。机制的青瓦颜色光鲜,表面光滑,若有尘土落上去,一场雨水,哪怕是一场小雨,也会被冲刷掉。旧式青瓦粗糙,表面受潮时,便留下尘土沙粒,结成瓦垢。瓦垢太薄,许多植物不能附着生长,但苔藓能。大人们说不清楚,孩子们更说不清楚,青瓦上的苔藓是怎么滋生的,先是一撮,浅浅的一撮,几乎看不清的一坨,时间久了,颜色凝重了起来,青绿相间,与青瓦搭配,古朴得从汉朝走过来似的。

孩子们不知道它的名称,因为它长得太像当时商店里出售的烟丝,加上野雀也喜欢站在青瓦上啄食,大家就都叫它“野雀烟”。有人多次把它采摘下来,卷成烟卷,尝试着抽。尝试者有大人,也有小孩,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家老宅主屋的方桌上,摆放了一个黄铜做的水烟瓶,也不知道是谁每天擦拭着它,让它散发着油亮的光。套在烟瓶上的筒状的烟盒里,永远放着黄色的烟丝,柔软,清香。父辈们从田地里回来,都要吸上一口。我最喜欢燃烧过的一疙瘩烟灰,轻轻地将烟管那么一弹,烟灰便自动跳出烟斗。而这,也就成了我尝试“野雀烟”的缘由。

村庄的一事一物都是美好的。燥热的夏季,树荫摇动着光影。田野里的蚂蚱不停地振翅。村庄的青瓦绿苔,青瓦绿苔上瞬时落下的几只野雀,映衬着瓦缝里的几朵指头大的小花,几缕幼小的绿植。村庄便宁静得旷远,人就清爽得能放下身体安睡。

青瓦似乎永远保持着本色,可绿苔的命运却由气候与季节掌控着。炎阳的暴晒下,青瓦因失去水分而变得干燥,绿苔由绿变黄、变白,如一撮烟灰,在风中飘零。这样的变化,忙于农事的人们,并不会放在心上。直到霜白了屋顶,大雪盖住了青瓦,有一天,东起的日头使气温倏然增高,屋顶的霜雪消融,顺着屋檐流下,而傍晚的气温又快速下降,将屋檐的雪水冰冻时,大家看到,那些吊着的冰凌棒里,犹如琥珀一样封存着一丝青绿,才恍然,青瓦上的绿苔已经随着日子远去。但季节的轮回依然如新,绿苔去了会来,来了又去,并不会因此而消失走过的痕迹。

旧的青瓦,即便是机制瓦诞生后,仍被村庄青睐。老房子翻新时,主要是更换一下快要腐朽的檩条、加固一下围墙,旧的青瓦如果没有破碎,仍得用上去。有一年,我家的旧房翻新时,我的主要任务是将旧青瓦上的尘垢除掉。我把水倒进大盆里,把青瓦放进去浸泡,然后用毛刷使劲擦拭。而我终于知道,有些努力是徒劳的——别想洗掉老瓦上的苔藓,它的血液以绿痕的方式,已经渗透于青瓦的肌理。

——就像现在看到光滑如镜的机制青瓦,怀念回不去的老村庄一样。

河流的方向

流水这把刻刀,与山峦千百年的对抗中,硬是将那些连绵起伏的山脉一点一点切割开,让山峦在风吹日晒中日渐沧桑和瘦削。同时,它又把隐藏在山间的村庄打碎,于是,村庄才能够以河道、沟壑、山岗为自然分界线,有了中庄、程塬、童岔、流长等村庄的名称。和许多乡亲的手一样,粗看上去,这些河道、沟壑、山岗显得拙朴、粗糙,甚至雷同,但像指纹一样,没有哪一个是一模一样的。

泾水的旁边,六盘山之下,村庄被四围的山峰揽在怀中,婴儿一般安详。站在村庄的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确认横亘于东边的山是最高的了。一座山,你可以以喜欢的物象命名,可以以一个美丽的传说命名,也可以以它拥有的方位命名,叫的时间长了,它就有了人一样的生命和与村庄一起厮守的感情。东边的虎山,因像伏在地上的一只虎而得名。山上长满了桃树、杏树、榆树和柳树,白的花,粉的花,绿的叶,绿的草,就是卧虎那五彩斑斓的皮肤。但我觉得这不是它名字的全部内涵,太平、吉祥才是它的真正寓意。这一切归功于先人们丰富的想象力,是先人们赋予了东山全部的活力。

初春时节,桃花、杏花相继开放,枯草吐青,候鸟归来,山村有了音乐般的美妙。父亲曾经在这个季节带我上山,他提着一把铁锨在前面走着,我空手跟在后面,直立的、弯曲的、纤细的山路被甩在下方,甚至看不见来路的踪迹。站在我家田地边的一棵杏树下,父亲叫我用力朝前看去。近处的、远处的山高高低低,无规则地拥挤、重叠,天际呈弧形搭在了远山上,和远方弥漫着的淡蓝色雾气融合。父亲不擅长讲故事,他说:“山外不都是山,还有和山村不一样的城市。”他年轻的时候,随长辈们去了好多次山外,天还没有亮,顶着星光出发,回来时已经深夜,来来去去几百里,全靠双脚。我恍若看见一群身穿补丁衣服,头戴草帽,脚踏布鞋的乡亲,推着手推车,流着汗水,谈论着庄稼,踢踢踏踏走在山峦叠嶂间。他们是去购买盐、铧等生活和生产资料。他们中间,有我年轻的父亲。

从此,年少的我,便有了梦想。

表面上看,是流水将山峦和山峦间的村庄割裂,但是,流水并不忍心将它们打碎,它好像瓷器上的裂变,将整个村庄连在一起,只要打开地图,就可以看到许多交错的蓝色在一大片纸张上勾勒出的优美线条。这些流水,事实上都围绕着村庄。我的父亲当年就是沿着靠近村庄的河道、沟壑,穿过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村落,和太阳一道,从东朝西而去,那里有一座叫静宁的县城。他,他们,遇水阻拦时,又爬山行走。父亲一直坚信,顺着流水的方向,就能到达目的地。多年后,我也顺流水的方向行走过几次,但不知我是否沿着父亲当年行走的路线前进,但因为行走,便有了路,因为行走,那些羊肠小道,便畅通了起来。

我对家的怀念和眷恋,经常从河流开始,确切地说,是从村庄旁边的一条沟开始的。这条沟叫“西番沟”,大体呈直线延伸百里之遥,它和一条没有名字的沟互相交错,极像十字架,搭在上下几个村子里,将村庄划成几份,将我隔在村庄之外。然而,它和流水一样,连着每一个村庄,顺着沟行走,就会很容易地到达另一个村子。记得小时候,总会有行色匆匆的人问路,这时节,村子里的人挥着手说:“你顺着这条沟往下走,第三个村庄就是。”虽然问路的人并不一定要从沟里走,但起码证明,它是村庄的地理标志。

和我的父亲曾经告诉我的一样,我也一再告诉女儿:大大小小的河流,其实都连接着村庄。有流水的地方,就有村庄。顺着流水前进,就会到达目的地。

我曾经顺着一条流水的方向,抵达了目的地。从村庄出发,朝北行进,穿过一座不大的山,进入一条深沟,它的水流汇入葫芦河的支流。我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借助自行车,连滚带爬地走完了全程。沟内的树木是常见的杨树、柳树,杂草如毯,灌木丛长势热烈而且执着。年长者曾经警告,不要在杂草茂密的地方行走,那下面或许是看不见的沼泽。沟里有一条细路,那是人们踩出来的,很有些经验主义的味道。细路之所以细,是因为它实在像粘在崖壁上的一根麻绳,走在这条路上,阴冷的湿气不时迎面袭来,像会突然从什么地方窜出的松鼠、小鸟。从沟口出来,眼前开阔了起来,流水已经进入了宽阔的河道,凤岭、沙塘、联财、神林、司桥这些村镇的名字和人一样,开始明亮了起来。过了司桥,上一座山,小城和目光撞了个正着。

不是所有的水都夹在山间。去年夏天,去一位朋友家的途中,与一条水相逢,它两边的山听见号令似的,后退几十里。横亘于眼前的这条水,应该是渭水的支流,从表面上看,七拐八弯的,似乎就是从远处的六盘山钻出来的。远处的六盘山逶逶迤迤,朦朦胧胧,上半部挨着湛蓝湛蓝的天,下半部浮在沉沉雾霭上,好像飘在空中。看的时间长了,眼前的这条水,也好像漂在空中。宽阔的河岸上,我信步几十米。几只羊在河岸上低头专心吃着草,样子如几块灰白色的石头。草不是那么丰茂,但一经水的冲洗,就有了鲜美的意思。这些草可能被它们啃过几十次甚至上千次了,但它们没有厌弃,就像我从来没有厌弃过我的山村一样。贫瘠却生生不息的地方,是快乐家园。我打量着羊,羊抬头看着我,样子显得沉着、安静、优雅。那只看我的羊“咩”了一声,若是人类,想必是在跟我打招呼:“你也来两口?”

十三四岁的穿红运动衣的放羊女子,赤着脚蹲在河边,一双黑条绒做的鞋子放在一边。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依然用手打捞着水花,水从她的手指缝中流出去,水就有了些婉约,有了些温顺。我说:“怎么不把羊赶到草多的地方去放?”她抬起头羞涩地笑了,山里的风虽然吹红了她的双颊,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啥地方草多?是草原吗?”想必她,还有她的这些羊,顷刻之间飞到了辽阔的草原——净而远的蓝天,还有钻进云朵的悠悠牧歌。

不远处的几棵柳树,歪歪斜斜的,粗粗壮壮的,枝条低垂着,恍如用一种姿势守在河边的老人。水声潺潺,河道里没有一丝一缕的风,河水往前走着,可能把风带走了。往前走的水,还捕捉了阳光最美丽的部分,虽然是混浊的,却散射着红色、绿色、蓝色的光。看不清它有多深,河底的石头有多大,可从平缓流动着的姿势里感觉到,这就是一位饱经沧桑的人,表现出一种惊世骇俗的镇静,而内心世界却波涛汹涌。河上空的天蓝蓝的,偶有几朵云彩慢慢走过,一群鸟儿飞过去了,听不见啾啾声,一只鹰在盘旋着,影子在河滩上游走,倏地就不见了。河岸上显得旷远、悠静。

我脱下鞋,卷起裤管,把脚伸进水里,温热的水从身体漫过,感觉有许多鱼咬着我的脚心。流水冲不走影子。阳光把我的身影投在河水中,摇摇晃晃,水也站立不稳似的,摇摇晃晃。多年来,我在急急忙忙地寻找着什么。一转眼,时间水一样流去了,我不但没有找到,更没有留下些什么。我内心里升起莫名的恐慌。鱼,我是一条游走于河水中的鱼,河水是我的家,我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溅起的水花是我的歌声,水中大的、小的,有棱有角和圆润的石头是我的朋友。回头看见被水冲刷而成的河岸断层,白色的石头骨头一样,一层一层地堆积着。裸露的石头缝隙里,长着沙棘和野刺。我曾想,河水干涸之后,一场雷雨不期而至,洪水卷着泥沙覆盖了干涸的河床,岁经千年,我是否会成为一尊化石?

流水的柔顺可以把山峦切开,山峦的硬度可以把流水的方向改变。人们为了走捷径,往往要遇水架桥,逢山辟路,大地上便沟壑纵横,互相交错。村庄四周的山,虽然手挽手站在一起,但山峦上叫作壑岘的路口却常年行人不断,流水一样。我不知道这些路是哪年哪月开辟出来的,可最清楚的是,它们是村庄通向外界的必由之路。村北山崾壑岘我多次通过。通常,回家的路线是,坐班车跨过一条叫甘渭的河,步行至店子壑岘,再穿过一条山庄的沟,又到了那个叫老庄的壑岘口。站在那里,可以看见绿树掩映的村庄,可以看见沟渠伸向村庄的腹地,可以看见一座院落及门前晃动的黄牛的影子——我的家。看见了家,就有一种身心松弛的感觉。

树木是村庄的物质构成部分,它也是大地的灵魂。一座山,可以没有一棵大树,但不能没有成片的小树或者灌木丛,有了这些,山就灵动了起来。几乎每个山崾壑岘都长着至少一棵大树,可能是一棵柳树,也可能是一棵榆树,甚至一棵酸梨树,因为经常有山风从它的头顶掠过,它的皮肤便变得粗糙,皲裂,发黑,叶子小而且没有那种宝石般的绿色,枝丫伞一样散开,形成向下的姿势。山口鸟少,如果有,那就是老鹰,从山顶上冲起来,盘旋几圈,或者悬浮在空中静止片刻,再朝壑岘口俯冲下去。那个姿势,坚硬得像一块砸向大地的石头。

没有人能说得上,这些树是谁在哪年哪月种下去的,一些额头挂满皱纹的老人说,他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树下歇过脚。或许是路过的鸟雀,仓促间丢下了带有一粒种子的粪便,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千真万确,没有多少小鸟喜欢这里的树,因为山口的风威猛透骨,鸟雀们不愿意在它的枝叶间栖息和停留。我揣测,是不是几个穿草鞋的行人,踩着雨后的泥泞,互相搀扶着艰难地爬上山崾壑岘,在这里,他们借较为平坦的地势,对行程中的狼狈稍做整理,顿了顿脚,将鞋上带有种子的泥巴甩在了壑岘。他们走了,泥泞中的种子大多数干枯,只有几粒或者一粒在土地中顽强地发芽。

我享受过在它的树荫下歇脚的痛快。炎夏时节,我回家或者离家,浑身被汗水浸透时,最喜欢在树下乘凉,稍做小憩,让山风抚平旅途的疲劳。但不敢久留,富有经验的老人们告诉我,山口的风是把无形的刀,待长了会划伤身体。但是,一棵、两棵树在山崾壑岘构成了一道温暖的风景。有时,我就想着,它或许应该是一位永远站立着的沧桑老人,目光永远关注着走出走进的人们。

地理志

官 院

官院,在村子的中心,约四亩地大。官院的东边,很早以前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庙,供奉着亲近乡村的山王爷、土地爷,他们是保佑村庄平安、丰收的神灵。后来“破四旧”时,庙被拆除,里面的神仙也被流放。借地理优势,人们便加修了几间房子,建成了村办学校。

教室和办公室均在北面,一间最大的房子做教室,坐着一、二年级共三十多名学生,一间最小的是办公室,坐着两名年龄都不到二十岁的老师。夏天的太阳从东山爬上来,照耀在学校的操场上时,大概就到早上八点多了。这个季节里,天气特别好,二年级的学生在教室里上课,一年级的就到操场上去,老师说,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左右,山田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个字写二十遍。学生们每人占一块地方,坐在热乎乎的地上,用从五号电池里面拆出来的碳芯,边念边写。天上的鸟飞来飞去,好奇地看着学生们,有时会把屎拉在谁的头上。我因为离家近,老想往家里跑,课间活动的时候,就跟老师撒谎说肚子疼,老师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快去快回吧”。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我所接触的第一位懂心理学的老师。就是他手把手地教我们在田字格里写字,必须写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和做人一样。后来,他应征入伍了,临走之前的几天里,他穿着统发的军装,面色红润,在学校操场上走来走去,显得兴奋又不安。

八十年代初期,由于师资不足,村学和距它三公里远的中心小学合并了。最初两三年里,一些孩子仍然喜欢去村学玩耍。下午放学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村学,把书包放到教室的台阶上,在操场上玩以前玩过的“顶牛”“跳方”游戏,拖着腔调念“春天来了,风轻轻地吹着”,似乎尽情地玩耍和琅琅的读书声也是村庄的构成部分。临回家时,孩子们趴到废弃了的教室窗口朝里张望,教室里光线昏暗,发霉的气息让他们鼻子发酸。恍惚间,自己就伏在桌上看书写字,朗诵课文的声音从窗户穿出,飘浮在村庄的上空。二十多年后,他们不再是孩子了,村学或许已经在记忆中消失,而那些教室也在岁月的更替中,如同一位坚持站立着的人,慢慢衰老,最后在一场风雨中悄然倒下。

可是,官院仍然是官院。官院,秋夏时节,是村庄的麦场,一些人家的麦垛塔一样密密匝匝地立着;冬春,是庄稼人的仓库,院里摞着打碾过的麦草,老鼠在麦草中安家立业,成群的麻雀在寻找庄稼人赐予的麦粒,有时还有几只鸡悠闲自在地散步。村学的痕迹再也无法寻觅,但这里不缺少声音,腊月和正月,官院又是村子里的文化活动中心,“哐哩哐啷”的锣鼓声从天明响到天黑,排演的秦腔《游西湖》《铡美案》《大登殿》等一些乡亲们耳熟能详的戏剧,一直唱到二月二“龙抬头”,人们的情感也就在这些百看不厌的传统戏曲中更加朴素、真实。

在城市,一片空闲着的土地像一块不能放下的心病,每年都有因为土地权属而引发的争议和案件。在村庄,却没有谁去打过官院的主意。“官”即“公”,与“私”对立,官院,不是你家的,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他家的,而是大家的。官院就是集体活动的场所。乡亲们的心中,公私就是这么分明。

避风湾

顺着叫仙家洼子的梁向上,路呈丫字形分向两边,左边的一条分支,爬过一道山梁,伸向另一个村庄。我家的一些麦地,就在这个村子里,这叫作“插花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都是亲戚。沿右边的一条向上,就到了避风湾。避风湾好像一个蜷曲的胳膊,将好多风声拦截在山外,走进避风湾,几乎感觉不到有风掠过。避风湾里是成块的粮田,山顶上则全是苜蓿地。苜蓿开花时节,紫蓝色的花儿雾一样笼罩着山顶,逶迤、起伏、弥漫,人的眼睛里都是蓝色的,村子里也充盈着苜蓿的花香。上空“嘤嘤”飞来飞去的蜜蜂和人一道忙碌着,等待秋天的成熟。

避风湾里有几块地因为与坟和塔有关,就被叫作“塔儿坟”。但地里现在没有塔,塔在过去全被毁坏了。据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的老人说,过去地里有很多样式各异的塔,塔下是坟。很久以前,有个地主半夜里梦见一位白胡子老头来借牛,声称要运几座石塔放到避风湾的几块平地里,地主醒来后,跑到牛棚里一看,牛浑身果然湿漉漉的,像是刚出过力的样子。天亮后,他又到地里一看,真的有数十座石塔摆放着。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是,我的确见过这里的两座塔,一座是六角形的,三米多高,七层,石质不错,被搬运到生产队里的麦场里,人们在上面磨着镰、铁锨一类的农具(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一座是圆球形的,七层,因石质绵软,派不上用场,被搬运到路边。民兵们搞实弹练习的时候,这个被拆得四分五裂的石塔,就成了他们的靶子。民兵训练的时候,周围都站了岗,封锁得很严实,不准其他人进去。大人们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孩子们焦急得不得了,走过来走过去的,盼望着他们快点结束训练,看站岗的人把执在手中的绿旗子一摇,就拼命往里面冲,去得早或者跑得快,能在那捡到“铜炮儿”(弹壳)。这一段时光里,避风湾里硝烟的味道十分浓烈,让人觉得刚发生过战争似的。

避风湾是个荒凉的地方。虽然这里种着队里的许多庄稼,但队长从不安排两三个人去这里劳动,一般都是成群的。孩子对避风湾的惧怕,全部来自大人的言传。据说,艳阳高照的中午,远远地,能听见避风湾里的风“呜呜”地低啸着,如婴儿哭啼,如大人抽咽,有时,还能听得见马蹄的声音。我对这个言传倒是深信不疑。有一次,我在避风湾的自留地里逗留的时间长了些,回家时恰值中午,果然听见了这种声音。起初好像有几个人在走动,紧接着有很多人排着队,踢踢踏踏而来,从山下走到山上,从山上走到山下。过了一会儿,又是群马拉着木制的笨重的车子逶迤而来,隆隆的声响叫人惧怕不已。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比较多,有人说那是地下的流水或者岩浆活动时发出的声音;也有人说是因为中午十分静寂,加上避风湾特殊的地理条件,将远方的声音吸纳了进来;还有人说,过去,这里是几个游牧部落争夺的地方,当时正好他们路过这里,而夏季的中午又正好是雷电活跃的高峰期,他们行进的声音被录制了下来。我觉得这些说法都不无道理。

事实上,这里的确属于游牧民族活动地域,这些坟,或者应该叫作“鞑坟”,塔不过是个标记而已。我有时想,一个游牧民族选择避风湾做坟地,抑或,他们真的走累了,只渴望在长眠地下时,能够避开所有的“风”,拥有另一个安静的世界。可是,纷扰的世俗,能让逝者逃避践踏和破坏吗?!没有绝对能够避风的港湾。

长路咀

村子的南边,是长路咀,也是村子的尽头。从外面来的人,走进长路咀,就算走进了村庄。长路咀下面是一条沟,跨过去,又是另一个村庄。长路咀,是送亲人上长路的地方,那条沟,将他们隔在两端。亲人远行,一般都在天刚亮,甚至,连天明鸟还没有叫,一家人都在这时起来了,他们都要去为亲人送行,甚至,连久病在炕上的老人也能翻起身来。一年四季,有许多青年后生,在这里和亲人依依惜别,说过几十遍的话,在这里还要再说一遍,平日里的重复和唠叨,在长路咀却是殷殷关切,送行的和被送的,往往泪如雨下。被送的亲人走了,送行的人却一直站着,一直站到看不见了还在站着。长路咀上的几棵树下,常站着一位或几位老人。如果是一位,他必定拄着棍子,一动也不动,静得像一棵树。如果是几位老人,虽然一起说着话,但他们心不在焉,话不对题。他,他们,在盼远行的儿女和子孙回来。亲人永远走不出亲人的视线,走不出牵挂的心。

命中注定,我是要流浪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我丢下书包,要走出村庄去外面闯荡,母亲却固执地认为,那是离开了亲人和家乡去孤独地流浪。她背着我暗自流泪:“一个娃娃,离开了家,不晓得日子咋过哩。”母亲也送我到长路咀,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滴到泥土里。我虽然没有回头,但我听见了母亲的眼泪落下的声音。我走远了,还听见母亲说:“娃,混好混瞎不要紧,但你一定要好好儿地回来。”长路咀下面的沟坡上,我走时,长满了野草。我回来时,长满了紫花苜蓿。

实行生产责任制时节,队里分给我家一片杨树林,就在那沟坡上。我家从来没有树林,母亲捡了宝贝似的,逢人就高兴地说:“林子里的树长得好啊,再过两年就能当椽了。”真的,我家的一排瓦房顶已经深陷了下去,一场大风就可以掀翻,我们很需要这些东西。在多半年的时光里,一有空闲,母亲就去沟坡,看看属于我家的那片树,好像那些杨树也是她的孩子。很快入冬了,沟坡上的草枯萎了,树叶掉光了,一场小雪之后,沟坡上显得灰蒙蒙的。一天清晨,母亲又去了沟坡,快中午时,她吃力地拖着些树梢回来了,那神情像失去了什么。母亲把那些树梢扔在院子里,站在屋檐下,十分惋惜地说:“为啥就不能再等上一年呢?过上一年,才是好椽呢。”长路咀上的树叫人偷光了。事实上,沟坡上几户人家的树,一夜之间几乎全被偷光了,它们痛苦地躺在另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准备修房或者出售。近一个月时间里,村子里好多人都在诅咒坏了良心的贼,但母亲没有。对于沟坡上那块没有了树的土地,她很果断地说:“种些苜蓿吧。”正月里,沟坡上的土地还处在冰冻之中,是母亲用锄头唤醒了它们。农历二月二过后,母亲便在那片原来生长杨树的地方,撒下了苜蓿籽。又过了十几天,我家的地里先是一片嫩黄,之后变成一片绿色,在长路咀上显得十分显眼。这是一片率先绽放出花朵的草地,也是一片和人亲近的草地。夏季,那些花儿,紫蓝色的花儿,把大半个沟坡染成了蓝色,使长路咀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蓝,雾一样在空气里浮动着。花的香,青草的香,构成了这个夏天的全部印象。有时候,我还矫情地想,是母亲留下了那个夏天。

长路咀连接着我和村庄,以及母亲。今年六月份,我带着女儿回家,一场雨后,沟坡上的青草、野菊,不时让女儿发出一声声惊叹,她的手上攥满了掐下来的花朵。那些一跳一跳的尾巴还没有蜕尽的小青蛙,叫她兴奋得喊个不停。我带女儿回家,是为了认识去山村的路,我担心在我这一辈之后,生活在城里的农村人会忘记了山村。在这里,我们先看到了苜蓿地。女儿面对一片蓝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要扑过去拥抱似的:“好美啊!”几天后,我要带着女儿离开母亲了。我牵着女儿的手走出门时,母亲也背上背篓,拿上镰刀,随我出门。我说:“妈,你要做啥去?”母亲说:“去长路咀割苜蓿喂牛。”我心里明白,她不是去割草,而是送我们父女俩。我过了沟坡,回过头,母亲就站在长路咀上,朝我这边张望。这时节,苜蓿花开得正好,我的眼里蒙着一层蓝。

长路咀其实是村庄的灞桥,是母亲的长亭。

弯 路

一直没有弄明白,分明是一条比较直的路,为什么要叫作弯路呢?从我家出去,朝北走三五十米,是过去烧瓦用的坪地,现在叫瓦窑坪。再朝北走三五十米远,就上了弯路。弯路是一条能走下一辆汽车的大道,直直伸向北边,最后呈放射性分出几条小道,这些小道通向一些田地或者另一个村庄。除了学校,位于弯路的一块名叫“针插儿”的苜蓿地,是孩子们常去的地方。盛夏时候,苜蓿地里蚂蚱、蛐蛐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中午放学,我和要好的伙伴不急着回家,直奔苜蓿地,打埋伏似的,悄悄地潜伏起来,等着蚂蚱叫起来。捉来的蚂蚱,放在用麦秆编成的笼子里面,挂在屋檐下,用青菜叶子或者南瓜花儿养着。中午和晚上,正当人们入睡时,它们就会“蝈蝈蝈”地叫起来。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月光和轻风一道飞扬着,弥漫着,拂得院子周围的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它们的叫声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宁静安详。

那个年月,没有开花的苜蓿不仅可以使牲口们力气充足,也可以养活人,好多人家把苜蓿煮熟了,兑上少许面粉,烙成菜饼子充饥。因此,队里对苜蓿地的管理是十分严格的,不亚于对果园、麦田的管理。基于这一点,孩子们的理解是,背着护田员捉蚂蚱尚可,但在苜蓿地里胡折腾,或者去偷拔苜蓿,却是万万不行的。雷雨过后,苜蓿地里会奇迹般地冒出朵朵白白的蘑菇,还有一种我们称为“小蒜”的野菜。这些山珍,采回去后,用胡麻油炒出来,比肉还好吃。苜蓿地里还隐藏着一些马蜂巢,牲畜常被蜇得四处乱窜,有时在狂奔的过程中摔伤致死。这些马蜂,不仅危害牲畜,还危害人类,于是,它们成了大家的敌人,也就成了孩子们攻击的目标。当然,孩子们是在白天探好马蜂巢后,晚上悄悄行动,因为晚上护田员基本回家了,另外,到了晚上,马蜂就是瞎子,不容易蜇到大家。孩子们提前准备好稀泥,到了巢附近,把稀泥迅速堆到巢口,赶紧撤退,便算是顺利结束了战斗,出不了几天,这些毒虫们会被憋死在洞里。很多孩子都吃过马蜂的亏,我也不例外,有一天捉蚂蚱时,不小心遇上了马蜂的巢,一下子冲过来好几只,我慌乱逃窜,还是被一只家伙在眼睛附近蜇了一下,脸青肿得跟发过的高粱面一样。护田员拎着我的胳膊,来到我家门口,十分生气地对我母亲说:“你可要管好娃娃,再跑到苜蓿地里,我可要给队上汇报,后果你负责去!”母亲便再不允许我去苜蓿地。我对队里的护田员的态度耿耿于怀,不就是个苜蓿地嘛,不让去就不去吧,还动不动要报告给队长,扣母亲的工分。但母亲却说,咱庄农人性子直,却安了一副好心肠。那时不理解母亲的话,现在想来,还是母亲说得对。他们不是怕孩子们践踏了苜蓿,苜蓿地里不仅马蜂多,蛇也很多,他们实在担心孩子们被毒物伤害。

当我寄居在小城的一间小屋,想起弯路上的这些情景时,心情难免有些激动,人生的经验只有在回想中才得以总结和归纳。当初,我的祖先们对一条路命名时,或许也渗入了他们对人生的一种态度,大概是因路太直,才把它叫作“弯路”吧。

乡亲们是最朴素的哲学家。

院落记

屋檐下

想必拥有遮风避雨之所,生活就美好了起来。我家东西走向的一排房子,土墙青瓦,低矮简陋,但我打小从内心里就明白这是家。比如雷雨来临,狂风卷起黄尘,从北山口涌入村庄,和压得几乎接近山顶的黑云汇合,将原本明净的世界包裹起来时,我会躲进屋内,趴在窗前,透过裱糊在木格子窗眼上那业已破烂的麻纸,紧盯着外面的世界。风停下来,雨就会接踵而至。拇指大的雨滴,跌碎在院子里时,就有几只麻雀,飘零的杨树叶子一样,摇摇晃晃地扑进屋檐。屋檐下椽子与椽子间的空隙,有它们的巢,它们在巢边整理被雨水打湿的羽毛,偶尔啁啾几声。

哪里有人家,哪里就有麻雀,哪里有屋檐,哪里就有它们的巢。麻雀在屋檐下安家,生育繁衍,和人一样香火不断。羽毛未丰的小东西,永远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把秃头伸出巢外,张开还没有长坚硬的喙,等待母亲捕来的虫子。事实上,屋檐给很多弱小的动物一个家,一份温暖。在屋檐下安家的,还有细腰蜂——因它们的颜色类似于麻子,我们弟兄通常把它叫作麻子蜂。夏天是屋檐下最热闹的季节,起初是一只两只细腰蜂在屋檐下绕来绕去,像个偶尔路过的客人,后来是五只六只,嗡嗡嘤嘤。仔细搜索,方知这些家伙已经依着一根椽子安家。原来,最初看见的那一两只,是踩点的前锋。它们的巢,刚开始只有桃核大小,等深秋来临,它们离去时,已经筑得像倒挂着的小碗一样大了。母亲经常警告我们,麻子蜂是惹不起的东西,毒性不比黄蜂差,所以我们弟兄对它们一直敬而远之。蜂巢可以入药,据说有清火败毒的功效,因此,有时看见别人家的柜子上搁着一块蜂巢,就不觉得奇怪了。

夏天的夜晚,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空气清爽,大地安详。我们弟兄喜欢坐在屋檐下吃饭,月亮映照在碗中的清汤里,我们更喜欢一口一口将月亮吸进嘴巴。大约这时,麻子蜂枕着辛劳入睡,麻雀偶尔在巢里扑棱几下。表面上看,夜色静谧,但屋檐下并不平静。指头蛋大的蜘蛛,不知在什么时候,把一张天罗地网悄然张开,那网罗,随月影的晃动而晶晶发亮。习惯晚上游走的蛾子、蚊子,不幸触网,几乎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而蜘蛛伏在网罗的一端,一动不动,懒得理睬这些小收获,以至于让人疑心它已经死了。当一只甲虫撞到网上时,就会掀起小小的波澜,如果蜘蛛不能迅速将撞网者缠个结实的话,甲虫就会挣脱逃走,有时还会把网弄一个大洞。

屋檐下有我们弟兄挂上去的东西。比如蚂蚱笼子。蚂蚱是我们从苜蓿地里捉来的,深夜,大地沉寂,这些家伙趴在笼子里的青菜叶子上,开始振翅欢呼。这种极有节奏的声音,使夜显得十分宁静安详,我们便在小夜曲中香甜睡去。屋檐下还有母亲挂上去的食物,如风干了的萝卜和一小块腊肉,这是我们正月里的美食。食物虽然不多,但它们能够帮一家人度过艰难日子,使春节有了幸福的滋味。

现在回想起屋檐,我的内心充满温暖和感动。

花 园

我可以用五彩缤纷来形容我家的花园。

院子的南边,有三间房子大小的空地,那是准备修房子用的,因长期闲置着,使院子好像缺了什么。七十年代初,水利工程专业队撤走时,顺手丢下了一些柏树苗子,苗子瘦弱,几近干枯。我和兄长把它们当柴火捡了回来,在靠着南墙的地方种了三棵,没有想到,它们见到了土地和充足的水分,竟然成活了。父亲很高兴,又栽下了一棵桃树和一棵沙枣树,于是,院子一年四季有了新气象。春夏之交,那棵桃树虽然不见果实,但粉红色的花朵一串一串的,晃着人的眼睛。而那棵枣树,端午节前后,火柴头大的花朵,散发出蜜一样的香味,半个月时间里,村庄笼罩在香的气息中,这棵树,一两年中,以最快的速度,将枝条分给了许多乡亲,生长在他们的门前屋后。那几棵柏树,春节时,我们在它的枝条上挂上红的彩条纸,风中摇曳着,很有些绿肥红瘦的味道。

这只是花园的雏形。数年后的一个春天,父亲用砖块、青瓦、酒瓶,砌起了一道两尺多高的矮墙,将院子里的这些树木围了起来,这片空地就变成了花园。我们将土地翻了一番,撒上一把花的种子和半把南瓜种子。一场细雨,一场暖风,种子发芽。月光如水的深夜,梦中能听见它们探出土面的声音,喧闹而有序。它们疯长,半月后就有一尺多高,但看不出那是什么花。花开了,小黄菊、金盏花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将南瓜花覆盖在了下面。有了这样的花园,我家的公鸡也喜欢去散步,尤其是鸟雀们,喜欢到院子的南墙头上休憩,鸟粪落下来,掉在墙根,其中的草籽,也借机发芽生根,盛夏时节,南墙根就有了一簇一簇的紫花苜蓿。

我一直认为,紫花苜蓿是蚂蚱的家园,花朵和雨露是蚂蚱的美餐。有了花园,我觉得应该把挂在屋檐下的蚂蚱放到花园中去。放回花园的蚂蚱,蹦跳几下,很快不见了踪影,还好,许多天里,它们在中午或者晚上,先是其中的一个鸣叫一下,然后几个响应了。它们的欢娱,我也能感觉到。可是,这种好景并不长,一个中午,没有听见它们鸣叫,到了晚上,还是没有听见它们的声音!夏天应该是它们最活跃的时期,我们便觉得有些异样。

是的,一直到了中秋,也没有听见它们的振翅声。我和兄长分析,结果有两个,一个是它们集体离开,一个是它们全部死亡。但花园里有它们需要的食物和雨露,集体离开好像情理不通。那么,就是全部死亡了,可我和兄长仔细寻找过,园子里并没有它们的尸体啊。谜!有天中午,我和兄长坐在屋檐下写作业时,似乎找到了答案:我家的那只公鸡,在花园墙上踱步,不时朝着园子里的什么东西伸一下脖子,咕咕叫几下,样子傲慢、警惕。于是,我和兄长朝公鸡扑了过去!

可是,罪魁祸首只是这只公鸡吗?一场秋雨后,我几乎要淡忘这件事情时,从花园里跳出来了两只茶杯大小的蛤蟆。它们的出现,使我灵机一动:这家伙也应该是凶手之一吧!墙根的那些紫花苜蓿里,隐藏着蛤蟆出没的洞穴。它们生活在院落里,想必也享受着人间的温暖,因为,花园里有它们需要的粮食——出没于花草间的昆虫。

窖是设在院子里的储藏室,想起来让人暖融融的。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一眼或者两眼窖。我家门前的一小块空地里,有一眼窖,一米的口径,深两米左右,专门储藏萝卜。地里的萝卜收回来,拳头大小的,洗净,切片儿,用细麻线绳子串起来,挂在树上或屋檐下风干,供青黄不接时节果腹。那些个夜晚,我常能听见大针穿过萝卜片儿的脆嫩声响,早上醒来,成串成串的萝卜放满了一只大箩筐,那是母亲守在煤油灯下,熬到半夜做成的活计。而那些个儿大的萝卜,便存放在门前的窖里,一层一层摆齐,用黄土深埋了。冬天的雪花封住了萝卜窖口,那些土层,好比给萝卜穿上了过冬的棉袄,待需用时,把它们扒出来,也不见冻伤,新鲜如初。

大窖在院子的东北角,也是一米口径,深四米多,内部如葫芦状,储藏着一年的几千斤洋芋,几十棵白菜和一小捆大葱,非比寻常。它们都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粮食和种子。这些东西,都是秋天大地的回馈,虽然不多,却让人感觉内心温暖,日子踏实。第一场霜落下来时,大地清爽,颗粒归仓,那些从地里运回家的洋芋,堆在院子里,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母亲和我们弟兄把大个儿的一一挑拣出来,和几棵白菜、一捆大葱,同时存放到窖里。第一场大雪来临时,父亲用拧好的几根草绳,捆扎起几捆麦草,把窖口封了,北风扬雪的日子,窖里便保持了一定的温度。这些粮食,这些种子,就在温暖中安然无事。

记忆的深处,窖里的那些白菜、大葱,都是准备给亲戚的美味,我们一般只有在过年的三两天里才能吃上一点儿,如大年初一。这天上午,按乡俗,家家户户都要吃一碗寓意长久平安的长面。母亲一大早就钻进厨房,准备搁置长面的清汤。铁锅里的少许清油,将一把葱花煎得“呲呲”作响,葱香从厨房飘浮而出,那种久违了的香味,直扑几近丧失敏感的鼻孔,让人觉得这个春节是多么幸福愉快。至于洋芋,农历二月二才过,种植洋芋的时节马上到了,我们下窖,将那些个头大、芽口好的捡上来,堆在房间里。有几个夜晚,母亲借着月光,有所选择地把洋芋的胚芽用刃子切下来,作为种子存放在一边。有那么一天,我们在自留地里,用铁锨挖些小坑,把这些洋芋种子埋下去。余在窖里的洋芋,哪怕它们发芽、脱水,我们也要吃到这年秋天。

我得说的是,窖也是可供玩耍的地方。那时,我们弟兄打发无聊时光的主要方法是邀约伙伴,在山上三五成群玩战斗游戏,或者去沟里堵一泓水嬉闹。在家里,就只能玩捉迷藏。院落,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被我藏遍,哪怕是藏在一只大背篓下,也会被他们找到。于是,我第一次钻到窖里,虽然里面的气息让人难以忍受,但兄长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地方。在他们索然无味时,我也会因无趣而自觉地爬出来。

当然,至今也没有告诉他们,我当时藏在窖里。

后 院

后院很小,宽不足三米,所以修建得极为简单。但它是院落的构成部分。东北角,有一间小屋,里面存放着锄头、铁锨、耱等农具。还堆放着寸长的干草,这是黄牛的食物。干草旁边扔着一只背篓,这是给黄牛添完草后,随便扔在那里的。阳光从小窗子透进去,小屋里的光斑和阴影形成鲜明对比,让人觉得很有画面感。

东南角,是牛圈。实行联产承包制那年,队里分下来一头小牛,目光浑浊,毛色灰暗,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半年里,给它喂了不少玉米面,仍不见起色,便牵到集市上卖了,又买回了一头黄牛。三十年过去了,牛圈里的牛换过几茬,但它们都享受着人类给它们的关怀。母亲说,牛是农本,大约是农业之本,或者农民生活之本的意思,可见我们对耕牛的尊重。春秋两季,是黄牛最辛苦的时节,半夜时分,听见后院的门“吱吜”响上一声,那一定是母亲去给黄牛添加草料,草料中必然和了不少玉米面。农闲时分,黄牛常被牵出圈外,夏天去乘凉,冬天去享受日光。这时节,大哥经常用一把毛刷,仔细刷洗黄牛身上的泥土,黄牛神情安详、幸福。至于我,多次牵它去沟里饮水。我喜欢黄牛喝水时的气度,它前腿稍稍分开,将嘴搭在水边,只一下,泉水就会下去半截。后来想,牛这一嘴,不是喝,而是吸,显得壮观,甚至过瘾。

后院依着东山坡。父亲是喜欢植树的人,二十多年前,他在我家的院前屋后,种下了不少树木。那些日子里,我经常能够看见他拿着铁锨,在坡上劳作的身影。坡上那些长得齐整的柳树,就是父亲栽上去的,这些柳树,如今已经有碗口粗了。坡上还有槐树、榆树以及杂草,夏天,郁郁葱葱一片,给院落增添了许多清凉。因此,我们弟兄喜欢在这里念书,喜欢把柳树的细枝条折下来,编织成粗糙的帽子,顶在头上,在上学的路上晃悠。

这样一个地方,肯定有虫子、老鼠出没,不然,就不会有别人家的鸡在坡上散步,也就不会有几只猫耐心地守候。除了鸡和猫,还有别的动物偶尔也出没于坡上。我家的几只鸡,如果管理不严,就会窜到院子里摆来摆去,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粪便拉到院子里,也装作若无其事。所以,后院应该是它们最好的去处。鸡舍借着地势,在坡上掏了个洞,洞口用木格子堵了,晚上,它们挤在一起取暖、梦呓。一个安静得让人无法入睡的深夜,鸡们突然骚动了起来,发出恐惧、不安的惊叫。母亲醒来,喊了声:“有野狐!”我们打开木窗,齐声喊:“打野狐,打野狐——”野狐大概受到惊吓,蹿到了坡上,但不远去,直愣愣地瞅着我们。这家伙,星光下,两只眼睛贼亮。

院 墙

院墙应该是院落的标志,有了墙就有了院落,家就有了安全感。

我家的院落是一九七八年筑成的。一九七六年,我们一家从老宅分了出来,暂时居住在生产队的养猪场里。记忆中的养猪场很大,院墙很高,但难以挡住狼的侵犯,常在深夜时分,传来猪的尖叫,让人十分害怕。一九七八年,我在小学念书,听说队里给我们划分了宅基地,和父亲母亲一样高兴了好长时间。毕竟,我们弟兄可以告别让人恐惧的养猪场。

新院落的院墙是生产队派人打起来的,采用了传统的夯筑法:用一样粗细的木椽,上面的一层黄土夯实了,下面的两根椽再挪到上面去。一年后,院墙上长出了青草,麻雀喜欢在墙头落脚,经常为什么问题争吵。墙头上的麻雀,不是几只,而是一群,很难数清。在家乡,大家把麻雀叫“家雀”,大约是它们与院落有着太紧密的关系吧,比如,它们喜欢在屋檐下安家,尤其是它们出窝后,先去墙头很安静地待着,偏着小脑袋看着院子里的动静,发现我的母亲将糜谷撒在院子里喂鸡时,它们会一哄而下,与鸡共享美食。

趴在热烘烘的土炕上,我喜欢把目光透过窗户,朝向院墙上那些长不大的粮食。那可能是麻雀们随处大便留下的种子,有幸在风雨和阳光普照中成活。那时,我没有问过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在我们筑起土墙时,是不是在土中撒下了粮食和杂草的种子?我不会问的,一直不问。我宁愿那些种子是人们有意撒下去的——让粮食和自然界的杂草做墙,日子充实,人间幸福。

时光之梦

我所说的一切,都与水有关。

现在,我们看到村子四围的山头,仿佛六盘山逶迤而去时甩下的残渣,缺石少树,土质疏松。若说没有树木,是有些过分。宜于西北生长的杏树和桃树,还有皮肤粗糙的柳树,东一棵西一棵的,把根伸进松软的土壤,紧张地寻找水分。

春秋时节的雨,使村庄到处变得泥泞,加上枯草和驴粪的气息,一切腐烂一般。但这大概是土壤积蓄水分的最佳机会,所有的植物,拼足了劲,把根向下,向下。雷雨多发的夏天,暴雨在闪电的鼓动下,铺天盖地而来,虽然可能只有几分钟,但山洪如千军万马怒吼,浑浊的流水四处弥漫,其中裹着泥土、草木以及麻雀的尸体。村子里的一些人,躲在屋子里,但不得安闲,担心洪水冲垮了什么地方。而更多的人,头顶一只塑料编织袋,提着锨,赤着脚,钻进雨幕,把恣意漫流的浑水引进田地。我家的屋檐下,摆放了两只木桶、几只脸盆,顺瓦沟流下的浊水,落在这些容器里时,发出的乱七八糟的声响,令人心烦。雨过天晴,这些盛在容器里的雨水,经过沉淀,清水可用来洗衣,浊水则浇到树下去。

这些迹象不是证明少雨,而是说明村庄真的缺水。

废弃了的养猪场的墙壁上,至今还残留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和“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标语字样。那个时期,引水是村庄的最基本任务之一。谁也没有注意,是什么时候、是什么人完成了对水渠的勘察。春季的某一天,水利专业队开进村庄,沉寂多年的东山热闹了起来,他们把红旗插遍了山梁,把架子车摆满了山下,一派战天斗地的景象。水利专业队要沿着起伏的山腰,修建几十公里长的水渠,把远在十公里外的王湾水库的水引进村庄,灌溉几百亩粮田。村子里的一些精壮劳力也投入了劳动。两年后,水渠修成了,人们亲眼看着第一股水夹杂着草叶、树枝从水渠中通过,田地里不时传来人们兴奋的喊叫声。同时,许多居住在水渠下面的人家也体会到了水渠带来的害处——没有用水泥浇铸的水渠,水从土中渗透,从老鼠的洞中穿过,院落、房屋内浊水横流。水渠经不住长期使用,一些地方开始塌陷,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土淤积在水渠里,平地一般。它似乎只是一个时代的摆设,不久后便被一些人占为己有,或栽树,或种菜。

远水解不了近渴。在村子里找水,乡亲们努力了好多年。

几位额头刻满皱纹的长者,心思几乎全用在了找水上。他们运用了山脉和水流走向的勘查方法,断言村东的一处土埂下,一定能打成一眼水井。晚上,他们偷偷摸摸地凑到一起,焚香烧裱,祈求龙王的保佑,并在选中的地方,倒下了一碗寓意成功的凉水。天刚亮,队长派出几个劳力,在年长者的指点下破土动工。井越打越深,吊上来的黄土、黑土、沙土被尽数运走,用于铺垫被洪水冲毁的路面。大约四十米时,还不见出水,就再没有坚持打下去。很快,枯井被村庄的烂菜叶子、石头瓦块填满,还没一年,枯井和水渠的命运一样,已了无痕迹。

乡亲们打不出水来,并不等于别人打不出水。几年后的春天,一辆东风牌大卡车驶进村庄,把一台柴油机和许多钻杆扔在了位于西北的一块平地里。很快,平地上架起了钻塔和一顶帐篷,县上的水利工程队的四个帅气的小伙子,每天在帐篷里休息、做饭。那台柴油机白天坚持不懈地“突突突突”响着,冒出的青烟消融在从山口吹进来的风中。好几天里,伸进地下深处的钻杆,提上来的全是黄土,最后深入到三十多米时,土润湿了起来,并且有了沙砾。这让乡亲们看到了希望。终于,先是浊水,后是清水喷涌而出。几个小时后,人们还没有从兴奋中缓过神来,水流量慢慢减小。看来,用这口井浇灌几百亩土地不会成为现实,它仅能填补村庄生活用水所需。我经常在这口井上吊水,三十多米长的井绳的重量,可想而知。虽然深,却是村庄里的一口水井!

村南自然形成的沟,是村庄的主要水源地。牲畜的饮水泉和人们的生活用水泉各居左右。一条窄而陡的土路直插沟底,中午和傍晚,队里的牲畜们去饮水时,沟坡上浩浩荡荡,尘土飞扬。若是雨天,沟坡上铺了油似的,寸步难行,曾经有生产队的牛摔到沟底,折断了腿和肋骨。这么一眼泉水,是上天对村庄的恩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外人或许不会相信,每逢节日,定会有人起个大早,到水泉边焚香——这是乡亲们感恩的仪式。但并不是随时可以盛上水的,去得迟了,清冽的水已被早到的人们舀光,只有慢慢等待了。这条沟,与我厮混几十年。二十多年前,我不喜欢课堂,守在家里,有两年时间,专门从事挑水、压粪这些活计。我几乎每天赶在天明鸟之前起来,揣黑穿上衣服,摸进因烟熏火燎变得更加黑暗的厨房,挑起两只铁桶,悄悄出门。星冷露寒,两只桶子在扁担钩子上晃荡,发出“咯吱咯吱咯吱”的声响,唤起第一批狗叫,但很快又悄无声息。路边的老鼠、兔子、野猫肯定见过我黑乎乎的身影,或许还吓它们一跳。

大自然往往是这样不公平。有几个夏天,严重干旱,泉水枯竭。说来也怪,一样的地理环境,距离不过三五里的邻村的泉水,却始终保持着清盈旺盛的势头,丝毫不见衰减。这让乡亲们羡慕不已。许多人家开始去那个村子挑水,时间长了,那个村庄的生活用水也紧张了起来,人家就开始不太愿意了,当看到外村人来挑水时,就站在崖边反对:“这不是明抢吗?”“抢”,多少有些土匪行径,对一贯不越雷池的乡亲来说,不免多了份尴尬。于是,大家不再公开去那里挑水,而是借着星光去“偷”,起得大早的人,可以看到乡村土路上,挑水的人因回程仓促而洒下的点点水渍。

一九八六年离开老家时,是一个挂满星斗的凌晨。煤油灯下,我的影子映照在墙壁上,半个脸部忽明忽暗,和心情一样摇晃不定。吃了半个糜面馍,喝了一搪瓷缸子开水,然后悄然出门去赶镇上的早班车。村庄的沟,是通向村外的必由之路,沿着村庄的沟畔而过,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我看见,沟里的泉水旁,有人搅动着映在水里的星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模糊了双眼。多少年后,在小城的一隅,我喝着不费力气就可以享用到的自来水时,忽然想道:那天凌晨离家时的一杯水,不正是与老家的告别仪式?我并不是故意靠近河水,其实是无法躲避。

某年夏天,一辆油漆斑驳的公共汽车朝县城驶去。我正坐在这辆车上。一路上,我靠着车窗,一语不发,什么也没有想,但看上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有人问县城快到了没有时,我稍微扭了一下头,知道那人和我一样,是初次进城的人。开车的师傅,在我的记忆中形象模糊,但他的答话却令我记忆犹新:过了南河桥,就是县城。很长时间里,我觉得南河桥是一个区域的地理标志。时间长了,我算是多少明白,紧临城市的河与水,和村庄的河与水根本不同:一个是风景的点缀,是人间自由乐园,一个是物质的基本构成,是百姓的生活必需。

南河桥连接着县乡公路与县城,它的上游,有成百亩土地,那是郊区农民的粮田,凭借着河流的滋润,辽阔而肥沃。这是玉米成长的好地方。初春,栽瓜点豆时节,平展展的土地里晃动着忙碌的人影;初夏,一尺左右高的玉米,把宽大的叶子铺了一地。玉米成熟时,便吸引了一些约会的男女。我去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玉米归仓,大地清爽,深秋的天气使大地少有绿色的影子。玉米地里,是风干了的玉米秆,它们被捆扎成小捆,互相靠立成人字形,像一个不错的小屋。农历十月二十日前后,城里喜欢举办物资交流大会,大约持续半个月,盛大的聚会,除了物资,还有杂耍,当地的秦腔表演团和陕西的秦剧团也来助兴。晚上,我和厂里的师傅们不喜欢看秦腔,踩一小三轮车在城外晃荡,就来到了那片玉米地。我们有三节五号电池装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的地里扫过,总能看见男女从那人字形玉米秆棚里跑出来,在光柱里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同事们报告给我的关于南河桥的消息,总让我觉得紧张而又刺激。有次,我们跑去看打架,第一次看到二三十人摆在河滩上,他们中间隔着几米远,互相谩骂,互相鼓动,互相挥动着手中的木棍,空气紧张,一触即发。我生性胆小怕事,更没有见过刀光剑影,便逃之夭夭。大约有那么几年,少年们的决战基本都在南河展开。

河对面的小树林,也是要去的地方。我立志学习时,有三五年时光,除了写些无聊的文字,还参加汉语言专业的考试,偶尔看看在师傅们眼中毫无用处的书籍。去小树林里看书,那纯粹是一种矫情,表面上看是去找到了一处清静的好地方,可心思并不能完全用在读书上。草地上蚂蚁排队前进,倘若是人,一定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水里的蝌蚪,和小鱼苗一样,摆来摆去,只是没有鱼的机敏,傻里傻气的,和它的祖先别无二致。小鱼很少能捞在手上,蝌蚪却很容易,手伸到水里,看它摆进手心了,抬起手就行。城里少鸟雀,林子也就多了些冷清。只有夕阳和晚风,在林子里弄些声响,在水里涂抹些淡红,人在其中,突然心生冷凄的感觉。

南河是渭水的支流,没有传说也没有典故。那些年月,河水虽然算不上“川流不息”,但也是细水长流,清而浅的水边,偶尔可见郊区的妇女浣衣,几个小孩儿嬉水,搭配上蓝天白云,江南一般。它的不竭源于远在上游的东峡水库。峡区广阔辽远,有三五百亩,蓄水或碧绿或深蓝,周围山峦的倒影在水波中晃动,宛若海市蜃楼。这里建有三座水塔,是小城数万人的生活水源地。城区有水龙头的地方,只要轻拧一下,略带有漂白粉味道的清水便喷流而出。

这都是以前的事情。这些年,城区拓展、环境污染、人口增长等多种因素,已经使库区水量锐减。路过南河桥时,路边的繁华已经能够证明玉米地日渐消失,城市需要土地,短暂的商业价值比粮食更重要。河水继续干涸,河床上的沙石正好能被不费力气地利用,用以推进城镇建设步伐。现在看南河上的桥,它仅仅是路的另一个说法而已,桥的意义并不明显了。小城进入夏天,总有那么些日子为节水而停水,居民的厨房缺水,厕所气味难闻。水若供上,又是毫不吝啬的浪费,谁都没有为用水紧张考虑,因为小城在甘渭河里又找到了新水源。某个黄昏,我站在东峡库区边上张望,夕阳里,那几座废弃的水塔,就像破碎的残堡,孤独、无助,似乎张嘴说着什么。

似乎如传说一样。

前年回家,又是一个夏天。天气晴好,没有雷雨,可铺垫了沙石的乡村公路上却到处泥泞,让人行走困难。我向路边的老乡打听,这位老乡的头发都难掩兴奋:村子里通上了自来水,这泥泞,是埋在地下的水管破裂所致。水源就是距村庄十公里的王湾水库。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我也高兴了起来,是啊,人们终于不再为饮水而发愁。路过村庄的沟畔时,我看见,沟里的那些水泉,因为不再饮用,上面布了层油垢一样的绿苔,面积也因淤积而缩小。通往泉水的道路,不再有牲畜和人们的足迹踏过,因失修而大面积塌陷。这条我多次走过的沟,从远处看上去,箭一样射向村庄的腹地,继续延伸,延伸。我担心,我的村庄,虽然有了自来水,但有一天她是否仍然会因为缺水而老去。

在城市的一隅,我反复做着怪梦:沟里的洪水追赶着双脚,沟坡上的路直立了起来,土块石头纷纷掉落。随后,村庄消失,我站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中。醒来,每次都是大汗淋漓。这个梦境多次出现,我一直把它作为我生活状态的隐喻。现在明白,这些出现在梦境中的场景,或许是村庄之水的复制。

草的赐予

农历三月,虽然风裹着尘土,不断访问山村,但阳光恢复了温暖的力量,我的山村,气温开始回升,寒流渐次退去。我家的土院,背靠东山,清晨走出屋子,尽管空气中还有几许冰凉,可已经能够闻得到土地复苏的气息,潮湿、膻腥,让人对这个季节充满欣喜。山村的春天,并不是写在日历上,它是不经意间到来的。某天清晨,太阳刚从东山顶上爬了出来,光线炫目,透明的空气中,流动着交织的色彩。这时,不经意张眼一望,西边的山坡上,一夜间脱掉了灰白,散布着的那些黄,似有若无,雾一样在山间滚动。再过上几天,不,或许就在第二天清晨,西山先绿了起来,它好像率先奔跑的人,带动整个山村的绿色。

是的,野草是大自然对山村的赠予。

寄居小城,有时候,渴望清新空气的人们,会提起山村的空气。这时,我从内心深处觉得,那不是说空气,而是在说野草,是它们净化了山村。深春时节,野草遍布山坡、道边、沟涧,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潮湿和野草的芬芳。我常常想起北山沟以及连接北山沟的道路,还有南边叫避风湾的地方,这里野草丛生,自由疯长,风吹过去,野草掀起绿浪,一波连着一波,好像和风赛跑,给大地增添了许多灵动妩媚。最怀念春夏上学时节,清晨出门,太阳透过薄雾,山村荡漾着柔和的朝气,人包裹在其中,不由得精神振奋。路旁,青草尖上挂着露珠,珠宝一样,闪着亮光,包藏了许多太阳的光芒。这些晶莹透亮的东西,颤颤巍巍,好像要掉下来,却又粘在草茎上不愿离开。我宁愿卷起裤管,走在青草中间,故意让露珠打在腿上,感受一丝冰凉和虫子蠕动般的愉悦。

谁能不信,在山村,野草是牲畜的粮食,人间的薪火。

野草不需要人的照顾,只要几场雨水,它们就会在阳光下生长。山风吹过,安静的深夜,躺在土炕上,眯上眼睛,似睡非睡中,能听见青草崛起的喧哗声在耳边回响。是的,山坡、道边、沟涧的青草,为牲畜提供了肥美的口粮,整个夏天,牲畜们嘴里都嚼着青草,即便是颗粒归仓的冬季,那些枯黄了的野草,也是牲畜们不可或缺的饲料。农村土地承包后,我家分得了几只绵羊。那时,学校布置的作业不多,有时甚至没有作业,每逢星期日,我们几个伙伴约好了一起去放羊。天气凉爽时,要把羊只赶到有阳光的地方,炎夏时节,则要赶到沟涧边,以防它们中暑。通常,我们去山坡上放羊。一群羊,低头仔细啃着青草,慢慢蠕动,一片白和大片绿搭配在一起,画一样美观。羊只吃着草,我们仰躺在山顶上晒太阳。身上的衣服不多,大约一件汗衫,一件短裤,光着脚,身上是阳光留下的印痕。一顶草帽盖在脸上,微风吹拂,太阳高悬,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透过草帽的缝隙,一线天蓝蓝的,一丝云白白的。如果太阳的影子一闪,肯定有几只鸟从低空飞过。山上的青草,触手可及,趁着玩耍,可拔一小堆,顺手打一根草绳,捆起来,背回家,扔进猪圈,看着小猪瞪着眼睛进餐的样子,内心欢快充实,甚至有种成就感。这头小猪,过上几个月,就会长大长肥,送到收购点上去,可换来维持生活的钱币。

野草自由生长衰败,可生命之火不曾停息。

第一场霜降临时,大地上的一切粮食已经收上了场,等待打碾归仓。高粱、玉米的秸秆,站立在土地里,在秋风中干枯,但野草还是坚强的。半夜结起的寒霜,亲吻青草的身体,冰凉透骨。太阳升起后,它们立即吸收热量,将蜷曲的身体打开,叶子宝石一样的墨绿、凝重、浑厚。一直到第一场雪光临,野草被埋在雪下,偶尔,在冰雪消融处,还能看到一点绿,给人们留下对一个季节的怀念。

霜雪杀过,青草由绿而黄,最后干枯。那些草茎,就是野草一年中给山村最后的馈赠。习惯中,我们把草茎叫作“茅衣”。茅衣比树叶发热好、燃时长,家家户户喜欢把它弄回家填炕取暖。扫茅衣是冬季的闲活儿,通常,大家用秃了的扫帚或者“扒条”,使劲在地皮上扫打,把茅衣与连接在根部的纤丝剥离。好多人起得很早,比学生起得还早,我们走出了村子,还能听见扫帚或者“扒条”落在地表上时,发出的“括括”声。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处,积上小山一样的茅衣,心里踏实,就像有成堆的粮食一样。坐在炕上,听着炕洞里的茅衣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啪啪”的声音,闻着炕眼里冒出的丝丝焦烟,屋外哪怕寒风刺骨,身心都是暖洋洋的。长在路边的枯草,毡一样倒在一侧,拾掇回去,堆在阴边的墙壁下,日久了,像青草垛一样,让人倍感富足。老鼠在里面安家,鸡在旁边散步,一只猫蹲在远处,窥视着枯草垛的动静,这场面,画一样平静安详。要烧水做饭了,扯几把枯草,填进灶门,一缕青烟扑了出来,在院落里弥漫——家,就多了几分幸福与温暖。

草分四季,它们与庄稼一起成长。有许多可以食用的野草,生长在田间、地头、山坡和沟涧。往昔岁月里,它们鲜美、肥胖,好像是上天给人们准备好了的充饥食粮,养活了不少人。

青黄不接的春夏,去田里锄禾的妇女们,一只笼子总是形影不离。生长在地里的野草,她们一般不会扔掉,大多归在笼子里,中午和晚上放工回家,满满当当的笼子里,有许多车前草、灰菜、苦菜等可以食用的野草。我的母亲,经常将捡来的野草迅速分类,不可食用的,倒进猪圈,可食用的,则细心洗净,大部分摆在院子里晒制干菜,留下一大把,趁锅里的水开时,扔了进去,再甩下些面粉,这一锅糊糊儿,让一家人体味到生活的温馨。母亲还把野菜炸熟了,和上点面粉,做成菜团子,当作我们的早点。

更直接地说,野草救过我的命。从家门出来,右拐,走四五百米,就到了养猪场前。这里因地势平坦宽展,经常有许多孩子玩耍,我也不例外。养猪场的西边紧临几十米深的悬崖,崖壁上野草也十分茂盛,浓密的胡须一样。因为危险,大人劝孩子们千万别靠近崖边,但不听话的我有一次还是掉了下去。好在我没有伤残,这对山村来说,也算是个奇迹。只有我最清楚,在掉落的过程中,我拼命去抓崖边上的野草,是草起到了缓冲的作用。

或许,野草通向神灵。或许,野草连接着两个世界。

按照风俗,正月二十三日晚上,山村的每户人家,都要参加“燎疳”活动。几天前,热心于玩耍的孩子们,就开始上山捡拾干枯了的野草了。这天晚上,天完全黑下来后,各家把前几天从山上捡来的枯草,堆在各家的门前,焚香后点燃,燃烧起来时,一家人不管大人小孩,都要在火边绕上几圈,据说这样才能在新的一年中不生疮患病。村子里的人们,看见谁家门前的火焰高,就很快跑过去,加入其中。待火燃完,懂行的老者,会拿过一把铁锨,把火烬扬起来,随即,夜空里便绽放出了美丽的火花。人们对着空中飘落的明明灭灭的火星,说:“嗯,今年收成好着呢。”恍惚间,一派丰收景象。按照扬起的火星形状,这一年,人们决定该种小麦还是糜谷。

落草,是一个民俗词语。山村里有年长者去世,都要在地上铺一层枯草,让亡者平躺在上面。我的祖母去世时,我仅能记事。老家的旧院,东西走向,几间屋子狭窄低矮。在主房设置的灵堂里,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枯草,祖母头西脚东而睡。我靠在屋门边,迷惑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大人,不解父辈们为什么脸上布满阴云和悲伤,更不理解为什么没有人顾得上理睬我这样一个小孩子。长大后,终于明白这就是衰老和死亡。好多年里,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要在亡者身下铺上枯草,只是沿着先辈们的习俗,照着样子去做。我也从未向人请教过缘由。现在,我模糊地认为,“落”在草上,然后才能入土为安。按照这个理解,是草,打通了阴阳两个世界,传递着人世间生与死的信息。

二十多年前,我离开了山村,但当说起野草时,山村便扑面而来,眼前晃动着的是无尽的绿,内心装满了村庄的温暖和安详。

或许,野草和院落、树木、炊烟一样,也是山村的物质构成部分。或许,它们不仅仅是山村的物质构成。每当春天来临,大地回暖时,在小城的一隅,我只盼望山村遍地青草,遍地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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