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师母》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并获十七届百花奖。本小说从“师母”展开叙事:以三个师母,庄瑾瑜——中文系主任胡丰登的老婆胡师母、鄢红——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教授孟一桴的老婆孟师母、朱周——外国文学教研室沈岱宗副教授的老婆沈师母为叙事主角,同时也刻画了小北、“沁园春”等一系列的师母群像,通过她们来抽丝剥茧地描写当下高校知识分子的生存现状,也就是教授们的故事。
小说用反讽的手法,近乎黑色幽默的喜剧形式,部分呈现了当下高校的学术生态和学术人格,以及某些教师捉襟见肘的婚姻情感生活。
阿袁,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在《十月》《上海文学》《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小说四十余部。作品先后获上海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多种奖项,获中国作家协会长篇小说重点项目三项(《打金枝》《师母》《亲爱的生活》)。出版有长篇小说《鱼肠剑》《上邪》,中篇小说作品集《子在川上》《绫罗》《梨园记》等。
001 一 雉
005 二 私奔
010 三 旁听
023 四 朱周
030 五 饕餮
038 六 老树
045 七 沈岱宗的研究
053 八 比翼双飞
062 九 胡丰登的升华
075 十 燕婉
093 十一 孟一桴的两则寓言
096 十二 闲言
101 十三 惊魂
105 十四 牡丹花开
133 十五 鄢雉的秘密
149 十六 鄢雉的又一个秘密
174 十七 小黛小黛
202 十八 胡丰登的书房
212 十九 庄瑾瑜的蚤子
218 二十 小北回来了
229 二十一 其他
254 二十二 茧
259 二十三 小黛小黛
266 二十四 母狗
272 二十五 伤春
282 二十六 沈岱宗出事了
290 二十七 乱云飞渡
295 二十八 红
阿袁的小说好看,却不以情节取胜。她擅用语言,这正合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一说。她化用她学问中的词句来描述事件和人物,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写作。这个标识让人很容易从万千作品中抓出阿袁。用自己的语言方式让笔下人物醒目,这是本事。你通过她的语言,可以感觉到她智慧,机警,俏皮,爽快,以及它们背后的冷幽。因为这些,她的小说读来便格外舒服。
——方方
也许你也遇到过这样的“师母”,她会在学生面前吟唱《致橡树》和《天仙配》,会挽着丈夫的胳膊在宿舍区里施施然地溜达,她永远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又对女学生照顾有加。然而,你就是好奇,在无人的时刻,她“卸妆”后的容颜。本书将以轻松幽默的笔触为你展现师母不同于以往的真实面貌。
燕 婉
胡丰登向周校长报告了杜愈之和孟一桴的关系。
这是胡丰登考虑再三之后的决定。既然周校长迟早是要知道这事的,那晚知道不如早知道。与其让孟一桴到时抖个大包袱出风头,不如现在就把他的包袱捅破了。好比读小说,先让读者知道结局总是大煞风景的事,他胡丰登现在就要煞孟一桴的风景。孟一桴不是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吗?他偏不让,惊什么惊!又不是旧时新娘子进洞房,还要故弄玄虚地弄个大红盖头等人掀。他干脆先给他掀了,省得周校长抬贵手,也省得周校长拍案惊奇。周校长这个人,性情有些冲动的,万一觉得杜愈之倾国倾城,惊艳了,说不定当下就把古典文献研究中心的主任许给孟一桴了。这可不行,胡丰登不愿意这样,他现在兼着古典文献研究中心主任的位置,中心一年的经费也有十几万呢,十几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还是能为中文系做一些事的,比如请外校的专家来师大给中文系的学生做学术讲座,如今请个学术角儿过来,可不简单,少说也要几千的,有的是名角,就要上万了;或者买些珍贵的文献资料,一套《域外诗话珍本丛书》,四千六呢,加上另一本姊妹篇《中国诗话珍本丛书》,加起来也要上万了。现在这两套书就放在他的书房,作为他主要的参考书。事实上,靠了那套《域外诗话珍本丛书》,这几年他已经写了好几篇论文了;当然,最有意义的事情,还是文化考察,胡丰登最热衷做这项工作,虽然比较辛苦,却也值得。他去年就去了台北,对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暨研究所做了为期三天的考察,时间不长,收获却很大;今年他正计划去日本的早稻田大学考察,那儿的秋田一郎教授已经答应给他寄邀请函了。秋田教授是研究唐代诗歌的,重点研究白居易。白居易在元和十年,贬到江州做司马,写下了著名的《琵琶行》。而胡丰登就是江州人——在唐代的行政区划里叫江州,现在叫九江了。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他家就在浔阳江边,枫叶也还在,荻花也还在,秋天也还在,如果秋田教授愿意过来,依然能感受到千年以前白居易诗歌里的古典意境。当然,秋田教授是不能过来的,他年纪很大了,又痛风,不宜鞍马劳顿,所以他愿意效犬马之劳,到日本去,把白居易诗歌里的意境娓娓描述给秋田教授听。听说秋田的中文很好,能说能听,还能写古体诗,尤其他的五言绝句,写得很好,很有白居易的韵味呢,被早稻田的学者誉为日本的白居易呢,所以胡丰登不用担心两人会有语言交流的障碍。当然最好是四月,樱花盛开的日子,他和秋田徜徉在樱花树下,要穿和服,和服接近唐代的服饰,比较有感觉,他们一边赏樱花,一边谈论白居易及白居易的诗歌,这是何等的风雅!绝对是学界的盛事,应该载入中日学术交流史册的,也要载入白居易域外研究的史册。如果孟一桴来做古典文献研究中心的主任,这些不是都要化成泡影?孟一桴能让他用这儿的经费去日本和秋田交流?估计不能。孟一桴这个人,和沈岱宗不同,沈岱宗看上去颉颃得很,其实反倒好搞——那些动不动就逞口舌之快的人,一般都好搞,这是他的理论和实践经验。理论经验是从《红楼梦》里来的。他一直不把《红楼梦》当爱情小说来读的,而是当官场小说读——清代的小说,其实都是官场小说,大观园绝对就是官场的隐喻,而那群衣香鬓影的裙钗,就是一群政客。高明的政客,永远都是些温文尔雅的人,如薛宝钗。林妹妹自以为冰雪聪明,讽刺这个,又讽刺那个,结果呢,耍嘴皮子的结果是被上上下下整得吐血而死。而薛宝钗什么都不说,温文尔雅地在大观园扑着蝶,最后把宝玉搞到了自己手里。宝玉不就是玉玺吗?孟一桴有可能就是那种人,他和薛宝钗有着一样的脾性,温文尔雅的,不声不响的,所以更要小心提防。古典文献研究中心的主任位置给谁也不能给孟一桴,当然可以用它做钓饵,不然,怎么让孟一桴在杜愈之这事上卖力呢?等鱼上了钩,再撤饵,让孟一桴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事光想想,就让人振奋。一振奋,胡丰登又按捺不住地和庄瑾瑜燕婉了一回——其实是胡丰登的一回,庄瑾瑜的半回。每回当胡丰登心满意足戛然而止的时候,庄瑾瑜还是意犹未尽。如一尾搁浅在岸上的鱼,鳃鳍全张,迷离恍惚,要死要活。但胡丰登竟然很自得地说,他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他不可不止了,但庄瑾瑜没止呢,怎么办?没办法。事后胡丰登还会十分温存地问她,好不好?庄瑾瑜只得说,好。不好能怎么样?能让胡丰登再接再厉?不可能。这种事情,男人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她不想让胡丰登再而衰三而竭,她从来不是个涸泽而渔的人。
之后她会安慰自己,有半回总比没有好,何况这次的半回,是意料之外的惊喜,简直和白得差不多!庄瑾瑜一时几乎要感激孟一桴了。她没想到,孟一桴竟然还有这个功能,简直比淫羊藿都有效——胡丰登是服用过淫羊藿的,是庄瑾瑜偷偷放在山药枸杞骨头汤里的。有段时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胡丰登的情绪和身体都十分萎靡,因为赵素槐。赵素槐也是中文系的老师,也是朵奇葩,一直不结婚,为什么?因为他的人生理想是先治国,后齐家。儒家以为知识分子的人生秩序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赵素槐认为这不对,大大地不对,严重地不对,严重到祸国殃民的程度。家是什么?是温柔乡,是最消磨男人意志的地方,一个男人齐家了,怎么还有力气去治国?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唐玄宗那么一代君王,齐家的结果也是安史之乱。所以他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要齐家,不要春宵,要治国。
赵素槐治国的第一步,是和胡丰登一起竞聘教研室主任,第二步是和胡丰登一起竞聘系副主任,第三步是和胡丰登一起竞聘古典文献研究中心的主任,都失败了,全部败在胡丰登手下。“既生瑜,何生亮?”赵素槐愤愤而言,每次看见胡丰登都横眉冷对,但胡丰登对赵素槐的态度一直十分友好,这是胡丰登做人的原则,鲁迅说,要痛打落水狗,但胡丰登不喜欢痛打落水狗。他是有同情心的人,人类最伟大的情感不是同情心吗?所以他一有机会就对赵素槐表达同情,特别在周校长面前——周校长是知道赵素槐的,偶尔谈起他还会开玩笑地问,你们系那个赵治国怎么样了?他们背后都叫赵素槐为赵治国的。每次他都很认真地替赵素槐美言几句。因为这个,周校长一直认为胡丰登做人厚道。周校长为此不止一次称赞他说,君子以厚德载物。他暗暗得意,打算一直同情赵素槐。但没想到,没法一直同情了,因为赵素槐竟然上了个国家项目,还是国家重点项目,项目经费高达三十万,加上学校一比一的配套经费,六十万了。这在中文系是鸿蒙初辟的事,整个人文学院之前只有哲学系的系主任上过国家重点,为此哲学系一直牛皮哄哄的,每次都会拿这事挤对中文系,按说这次中文系应该报仇雪恨扬眉吐气了。但胡丰登一直都蹙了眉,他牙痛,打知道这个消息后他的牙就莫明其妙地痛了起来,牙龈红肿,把左脸肿成了屁股般。陈季子也不知为什么沉默寡言神情肃穆,有人说是因为他和陈师母吵了嘴,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和儿媳吵了嘴。总之,两个主任对赵素槐的事反应都相当冷淡,只在系里的例会上轻描淡写地提了句,之后就再也没下文了,系科研秘书小颜请示主任陈季子,要不要在人文学院门口挂个横幅,上面写:热烈祝贺中文系赵素槐老师什么什么的。之前哲学系就是这么干的,那大红横幅在学院门口挂了好几个星期。但陈季子不表态,陈季子说,这事你去问胡主任吧。小颜年轻,没有眼色,果然去问胡主任,胡主任和颜悦色地看着她说,好,很好,不过,小颜老师,这会不会,会不会有点儿不谦虚?那就是不同意了,胡主任不同意这事。这是胡主任说话的方式,他和手下说话每次都这样,先肯定,“好,很好”,再用问句的形式表示和你商量,其实没有问的意思,而是委婉地否定。越委婉,越否定,小颜知道主任的这种习惯。但小颜不明白的是,胡主任为什么不同意呢?中文系的科研取得了这么重大的成果,不应该宣传宣传吗?怎么就不谦虚了?
周校长后来还是知道了这事,问起赵素槐,周校长说,那个赵治国现在是不是齐家了?上了国家重点,也算另辟蹊径治国了嘛。周校长的语气,这回虽然还是调笑,但调笑里没有以前的嘲讽了,而是有了爱溺的意思,似乎真的关心起赵素槐的个人问题来了。胡丰登强颜欢笑,几乎没有心情再替赵素槐美言了。
甚至在学校的大会上,周校长有一次都点名表扬过赵素槐。说赵素槐老师无限忠诚于伟大的教育事业,号召老师们学习赵素槐老师的这种事业精神。胡丰登一时间几乎有些仓皇了,哲学系的何理智,就是因为那个项目才上的系主任。周校长不会一念之间在中文系也历史重演吧?
胡丰登不禁忧心忡忡,忡忡到有好几个月没有和庄瑾瑜燕婉了。庄瑾瑜十分担心胡丰登的身体,于是在汤里开始偷偷放淫羊藿了——这是一个叫“半面妆”的网友教她的。“半面妆”是中医学院毕业的,却没做中医,而是利用她丰富的中医知识,开了家养生菜馆,是私人会所性质的,专门给上了年纪又有钱的男男女女做各种养生菜——尤其是那方面的养生。她开了博客,经常写些小文章,介绍养生知识,其实是给她的养生菜馆打广告。庄瑾瑜一直是她的粉丝,粉了好几年,终于把“半面妆”粉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胡丰登的身体状况,“半面妆”了如指掌。胡丰登振奋了,“半面妆”知道。胡丰登萎靡了,“半面妆”也知道。庄瑾瑜在“半面妆”这儿,从来不讳疾忌医。“半面妆”说,淫羊藿这种药对治疗男人萎靡特别有效,再萎靡的男人,服上一个疗程后,都会由绕指柔变成百炼钢了。一个疗程是半个月,但胡丰登却顽固,连着服了两个疗程,却依然还是绕指柔,庄瑾瑜都有些慌了。要不是后来赵素槐出了事——他差点把整个人文楼烧了。他在办公室用电炉子煮粥,一直以来,赵素槐都以办公室为家的,那间十二平方米的办公室,被他因陋就简地充分利用了。他把它既当书房用,又当卧室用,还当厨房用。但只有一样功能,它陋简不得,那就是卫生间。每当赵素槐内急,他就不得不跑到楼里的另一侧去。人文楼的厕所,统统在最东面,而赵素槐的办公室,在最西面,两者之间的距离,足足有五百米。而且,赵素槐如厕时有个习惯,一定要看书,边看书,边如厕,不然就不顺畅。这其实也是许多老师的习惯。结果,那天赵素槐看书看入迷了,忘记了办公室的电炉子上还煮着粥呢,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如厕呢。当时是傍晚,楼里几乎没有人。要不是收发员及时发现——他平时总猫在他那间收发室里的,看电视,看报纸,但那天他正好出来看树。人文楼前有棵柚子树,死了多年了,那些天竟然有重生的痕迹,躯干开始变得有些苔绿了,他正惊奇呢,一抬头,看见四楼的一间窗户里浓烟滚滚,他迷茫了半分钟,突然反应过来那是着火了,于是拿着灭火器十分骁勇地冲上了楼。这事周校长后来当然也知道了,知道后觉得十分惋惜,这个赵治国的脑子这么迷糊,还怎么治国?周校长这么说,意味着赵素槐的政治前途完了。胡丰登的身体这才不治而愈。
可庄瑾瑜没料到,孟一桴也有这功效,比淫羊藿厉害,比赵素槐厉害。
庄瑾瑜那个激动,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了鄢红,这是胡丰登指示的。胡丰登说,你先找鄢红试探一下,看看杜愈之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们具体的行程安排,还有孟一桴会不会把这事报告系里——按说会的,他把杜愈之弄到师大来,不报告系里不是锦衣夜行?如果那样,胡丰登就要沉住气,先按兵不动,等孟一桴主动报告。孟一桴一主动,事情就好办了。这和搞男女关系是一样的道理,主动的一方,总是落在下风的。庄瑾瑜于是去试探了,带了一包云雾绿茶,一包干苦槠豆腐,茶是去年的陈茶了,再放两个月就要过期;干苦槠豆腐是一个学生送的,据说是瑶里的绿色生态食品,可以补虚,可以抗癌。她按说明做过一次,味道实在不怎么样,怪怪的,他们家没人爱吃。庄瑾瑜是不喜欢浪费的人,什么东西都要物尽其用,她心里才舒坦。本来这些东西过几天是要送给保姆的,但送给鄢红让她心情更好,而且,鄢红的厨艺好,或许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呢。当然,她对鄢红没有说这是腐朽,而是说,老孟喜欢喝茶,干苦槠豆腐可以防癌呢。鄢红觉得蹊跷,不明白庄瑾瑜何以如此客气。庄瑾瑜说,这是束修——她本来应该送腊肉的,孔子的学生不都是送腊肉的吗?她家没有腊肉,只好用茶和苦槠豆腐了。什么意思?鄢红更不明白了。原来庄瑾瑜要向鄢红请教凉拌藕片的做法——鄢红的凉拌藕片,在朱周的广而告之下,在小区已经很有些名气了。甚至陈季子的老婆陈师母尝过之后,都要了鄢红的方子。但鄢红记得,庄瑾瑜之前是表示过不以为然的,当时还发表了一大通莫明其妙的看法,说鄢红的凉拌藕片过于麻辣,加了朝天椒,又加了花椒,味儿不正;说藕片这种东西,看上去就是冰肌玉骨的,按其物性来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应该走海派的清淡路线,一点葱花,一点白糖,清清白白的,才正宗。而鄢红的做法,是让冰肌玉骨的藕又被污泥染一回,类似于逼良为娼了。鄢红当时那个气,这是哪儿和哪儿呀,不过一道凉拌藕片,怎么就逼良为娼了?
庄瑾瑜难道忘了她以前说过的话?怎么又好意思上门请教呢?这不是掌自己的嘴?再说,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那种能随便串门的亲密关系呀。鄢红十分惊讶,想拒绝她,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庄瑾瑜那边就一惊一乍地开始夸奖鄢红家的龟背竹了。你家的龟背竹怎么养得这么好?怎么养的?教教我,我家的那盆龟背竹,不知怎么回事,面黄肌瘦的,快不行了。这不像庄瑾瑜了,庄瑾瑜说话从来不这么谦虚的,她是教授呢,只有她教别人的份,哪轮得上别人教她——而且还是鄢红这样的人。庄瑾瑜也从来不夸别的女人的,即使听上去是夸,仔细一琢磨,其实也不是夸,人家又是在用寓贬于褒的修辞手法呢。这是庄瑾瑜最惯用的手法。天底下第一毒舌。朱周说。朱周自己也以毒舌自诩,但我毒在明处,是响尾蛇,别人都知道的。不像庄bitch,是鹤顶红,看着艳美,尝一口,毒死你。
但庄瑾瑜现在的话显然不是鹤顶红。那是什么?似乎是在讨好她。庄瑾瑜在讨好她!鄢红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了。这是鄢红的弱点,鄢红现在不知道如何拒绝一个试图讨好她的人。从前在辛夷,她还是鄢雉的时候,她是会拒绝的,应该说,是很擅长拒绝的,拒绝老鄢夫妇,拒绝那些燕雀,她甚至以拒绝为乐,每一次拒绝,都能让她产生快乐。仿佛她整个青春期的骄傲和自尊都建立在拒绝上。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在变成鄢红之后,不,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在她向陈良生归降后,她就丧失拒绝的能力了,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镜子一样的女人,折射的是别人的表情和意志。别人冷若冰霜,她也冷若冰霜,别人艳若桃李,她也艳若桃李。鄢雉不见了,只剩下鄢红,而鄢红,只是别人的傀儡。比如现在,她就是庄瑾瑜的傀儡。庄瑾瑜要学凉拌藕片,鄢红就鬼使神差般教她做凉拌藕片。很认真很细致地教。将藕切片,汆水,加入油、盐、酱、醋、糖、葱、姜、蒜、辣椒、花椒、白芝麻,油要小香油,酱油要李锦记生抽,庄瑾瑜赶紧做笔记,一边记一边啧啧称奇,说,没想到做个凉拌藕片也这么复杂,竟不比写篇论文容易呢。这话鄢红爱听,要不是碍着朱周,她差点儿想在庄瑾瑜面前露一手,冰箱里还有两节藕呢,其他材料也有。但想到朱周,她只得忍住技痒。这事朱周要是知道了,肯定不高兴。女人间的友谊,也要求忠实的。鄢红脸红了,觉得自己和庄瑾瑜私下来往,几乎有点儿像偷情。可庄瑾瑜却没事人一样,似乎她们真是好友,把笔记本合上之后,不走,又开始和鄢红闲聊别的。
听说过两天你家老孟有同学要来?
嗯。
家里来客人,最烦的是女主人,男主人在那儿觥筹交错,女主人呢,却要系围裙在厨房忙。还是你能干!又没请保姆,事事都要自己来。
这是什么话?炫耀她家有保姆?嘲笑鄢红没有工作?庄瑾瑜这个女人,说什么话都是绵里藏针。要是朱周在,怕又要骂,庄bitch,庄bitch。
如果一两天还好些,时间一长,谁受得了?老孟的同学,在你家打算待几天?
也就一两天吧?老孟说,他这个同学,是个大忙人,没时间在这儿耽搁的,不过是来叙叙旧罢了。
专门过来和老孟叙旧?
是。鄢红隐隐有些得意,一得意,话就多了。本来老孟想带他去三清山的,或者去婺源看油菜花,现在油菜花不是开得正好吗?他那同学是北方人,老孟说要给他看看南方的景,美死他。但人家说,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他这次来,什么也不看,不看花,不看山,只看老孟。好笑,老孟有什么好看的?
是,老孟有什么好看的,一对肿眼泡,快赶上金鱼了。看老孟,不如在自家的鱼缸里看金鱼呢。
庄瑾瑜回来对胡丰登说。
听那意思,孟一桴没打算把杜愈之的事向系里报告了。胡丰登逐字逐句地分析了鄢红的话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难不成杜愈之这次来师大,真是单纯的微服私访?孟一桴不是欲擒故纵?
情况有些叵测,胡丰登斟酌再三,觉得不能再耽搁了,他要亲自出马,不然,误了事,可不好。
孟一桴和胡丰登,两人虽然住在同一栋同一个单元,但从来没有相互走动过,孟一桴没到过胡丰登家,胡丰登也没到过孟一桴家。所以当孟一桴打开门看见胡丰登妇人式的和煦的脸时,惊诧了好几秒钟。之前他刚听鄢红说庄瑾瑜白天来过,还纳闷呢,怎么晚上胡丰登又过来?这对夫妇不是走上层路线的吗?怎么突然间对他这个下层也睦邻友好起来?这是为何?
但胡丰登寒暄之后,开始问起杜愈之,孟一桴就明白他们为何了。
杜愈之的航班是东方航空MU5559,下午三点十五分从上海虹桥机场起飞,四点半到达他们的城市——这是师妹透露的,胡丰登关切地问孟一桴打算怎么接?孟一桴给问糊涂了,他压根没打算去机场接杜愈之,他又没有车——中文系有一大半老师买了车,但孟一桴没买,孟一桴不会开,也不肯去学,他连电动车都学不会呢,有次他心血来潮想试试小北的电动车——小北是他的前妻,一直鄙视他,因为他不会用任何交通工具。小北说,知道人为什么是高级动物吗?就因为人会创造和利用交通工具。生命其实就是速度,速度越慢,在这个世界就越危险,羚羊比猎豹慢,所以羚羊被猎豹吃,乌鸦比游隼慢,所以乌鸦被游隼吃。一个不会利用交通工具来为自己提速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个低等动物。什么意思?难道说孟一桴不会电动车就成了低等动物?基于这样的生命观,小北做什么都比孟一桴快,吃饭比孟一桴快,走路也比孟一桴快,且越来越快,快到后来两人没法做夫妻了。孟一桴是个慢性子的人,喜欢慢腾腾的人生形式,实在赶不上小北的速度要求。小北后来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别的男人,一个比她还迷恋速度的家伙,别人读研究生要三年,他两年就读完了,别人读博士要花四年,他三年就读完了——他和小北就是在读博时认识的,“我们的人生韵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和谐”,小北说。他比小北还小两岁。孟一桴离婚后一直待在师大没有动窝,但小北已经跟着她的猎豹绕地球转了大半圈——猎豹是指小北的后夫,孟一桴和沈岱宗聊天总是这么称呼小北后夫的,小北和猎豹在美国呢,小北和猎豹在香港呢。沈岱宗偶尔也会居心叵测地问一问小北的近况,作为孟一桴的死党,他总希望小北后来的婚姻出点纰漏。
要说,对于现代交通工具,孟一桴虽然在思想上生理上都排斥,但当初为了小北,他也做过一定程度的努力的,比如那次冒险尝试电动车。小北说,电动车是世界上最弱智的东西,就一个油门一个刹车,猪都能学会——假如猪也有电动车的话。孟一桴对小北的话,一般是置若罔闻的,但那天他心情好,没罔,咔地拧动了车钥匙,结果,电动车轰地窜了出去,撞到前面的樟树上,好在是撞了树,如果撞了人,那还不把人撞死了?如果撞了卡车,不把自己撞死了?孟一桴被惊出了一身汗,之后就再也不肯碰任何车子了。不管小北怎么冷嘲热讽,他宁死都不肯试了。低等动物就低等动物呗,猪就猪呗,有段时间孟一桴就利用庄子的齐物思想来反驳小北,人又怎么样?猪又怎么样?人和猪是一样的,人也并不比猪高级。这一点他和沈岱宗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沈岱宗也不会开车,他家那辆白色POLO一直由朱周开,他走路,朱周开车,如果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他就要朱周送他,朱周心情好,就送一送,心情不好,就懒得送了。朱周烦死了总做沈岱宗的司机,朱周说,要不,你再去考一次?沈岱宗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已经上过两届驾校了,第一次和朱周是同学,朱周轻轻松松过了,他没过,为什么?因为感冒,沈岱宗一感冒就头晕目眩。可第二次,又没过。这次沈岱宗没感冒,也没头晕目眩,为什么没过?因为太聪明了。这有些恬不知耻了。但这话不是沈岱宗说的,而是驾校的一个教练说的,那个教练说,他最怕教聪明人开车,尤其是那些教授,拿个笔记本记半天,又是画图,又是注释,弄得像卫星上天一样复杂,还考不过。所以他情愿教那些笨的人,那些没文化的人,越没文化越好教,越笨越好教。沈岱宗觉得这个教练的理论真是太好了,太伟大了,他学不会开车,不是因为笨,而是因为太聪明了。
他用这个理论安慰孟一桴。孟一桴无所谓,反正这辈子他不打算学车了,也不打算接人。别说杜愈之,就是好几年没见的女儿从北京过来,他也没去接。接什么?又不是两岁三岁,不认路,要大人接,自己打个的士过来就得了,不打的话,坐机场巴士也可以,十块钱,直接坐到学校北门口下,到了再发个短信,他下楼接一下表示表示就可以了。胡丰登在心里揶揄,这个孟一桴,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不懂人事?他不接女儿可以,但不能不接杜愈之。他以为杜愈之还是当年那个睡他上铺的邋遢同学?坐机场巴士?亏他想得出来。别说机场大巴了,就是斯柯达,以杜愈之现在在学界的显赫身份,都寒酸了——胡丰登的车,是辆斯柯达,他本来想亲自去接的,和孟一桴一起,半私人半官方的形式。可周校长说,还是用他的奥迪吧,奥迪更庄重,到时让他的助理买束鲜花,代表周校长和孟一桴去机场接,不是更有仪式感?京城来的人,都重视仪式的。那是那是,胡丰登由衷地唯唯诺诺,他打心眼里佩服周校长对世情和人性的洞察,相比胡丰登,杜愈之肯定更愿意看到漂亮的周校长助理拿了鲜花站在孟一桴身边。
周校长提纲挈领之后,胡丰登办这事就有谱了。
酒店就定在“阳光春天”,“阳光春天”是他们这个城市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离“阿一鲍鱼”很近,周校长当夜的接风宴就在那儿;第二天上午请杜愈之搞个讲座,在研究生院的104阶梯教室,凡是来师大的名人,都要在那儿搞个讲座的,这也是师大的惯例;中午呢,就简单些,和人文学院的领导在学校吃个工作餐,因为下午在学术交流中心安排了个小范围的座谈会,和教授们;晚上由研究生院做东,在“牡丹亭”。“牡丹亭”的两道菜:一个游园,一个惊梦,是素菜双绝,据说省长特别爱吃,前者以荠菜为主料,后者以地衣为主料,都是春季里的寻常东西,做法却不寻常,有点类似于《红楼梦》里的茄盒。省长爱吃素,尤其这种还有文化意蕴的素菜,他特别青睐。他的私宴经常设在“牡丹亭”,每次宴客时,他都要一边吃,一边讲,从春天的养生讲起,一直讲到汤显祖的爱情观和他的女性主义立场。“牡丹亭”的服务员,听多了,都能把这些背下来了。
研究生院的俞院长,本来是只铁公鸡,这次因为杜愈之,也要拔毛了,没办法,因为周校长交代了。周校长交代的事,哪个敢忤逆?除非不想在师大混了!
第三天——假如杜愈之没走,还有第三天的话——就安排去三清山,既然到了这儿,三清山还是不能不看的,或者去婺源看油菜花,也行,随杜愈之喜欢。杜愈之喜欢看山就看山,喜欢看花就看花,到时学校会派车,孟一桴不用费心。
当然,所有的行程孟一桴都可以陪同,毕竟两人是老同学嘛。
你看怎么样?胡丰登问孟一桴。
“都可以陪同”,也就是说,孟一桴也可以不陪同。
这真是喧宾夺主。孟一桴微微一笑,说,这恐怕不行,老杜这次来,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要偷得浮生半日闲的。
那是那是。不过,这行程周校长是过目了的。周校长的意思,是要你从中斡旋。胡丰登说。
原来有尚方宝剑。
怎么斡旋?
其实也没什么。你只要说服杜愈之出席周校长的接风宴,后面的工作,就由我们来做。
哦?
这关系到我们中文系的学科建设,也关系到我们的申博,周校长十分重视。
哦?
老孟,学校这个学期要搞中层干部竞聘。古典文献研究中心的主任,我觉得你最适合——你古文献的功底,在中文系,没人能比,这个别人不清楚,我是清楚的;而且,这个研究中心的主任位置尤其适合你,因为比较清闲,亦虚亦实,亦官亦隐,有研究经费,无案牍劳形,对你这种闲云野鹤般的教授,应该是很理想的。上次我和周校长推荐过你,周校长也有意呢。这事我先和你通个气,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孟一桴这下不哦了,又微微一笑——这是孟一桴的第二笑了,还是典型的孟氏笑法,左唇往上牵,右唇往下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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