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女儿阿梦》是任大星的中短篇儿童小说集,共收录了任大星的10篇小说,包括《狐狸女儿阿梦》《吕小钢和他的妹妹》《三个铜板豆腐》等多篇获奖作品。《狐狸女儿阿梦》讲述的是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的一段真实生活,初听上去带点儿笔记小说的荒诞味,但绝不是从《聊斋志异》中套来的神怪故事。少女阿梦被称作狐狸女儿,她一直在寻找爸爸。《三个铜板豆腐》讲述了在日本侵华的大背景下一个和豆腐相关的小故事。三个铜板可买一碗豆腐,而“我”一直到8岁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因为豆腐是稀罕的特殊菜。后来外婆承诺让“我”吃一回豆腐。可到了第二年,日本兵就进了村……一晃20年了,临终前的外婆手里还紧紧抓着三个铜板,那是留给外孙吃豆腐的。小说真实地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前的社会人生图景,让读者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体验到人类童年时代的原始生命力,体验到来自感性生命搏动的潜意识冲动。
任大星(1925—2016),浙江萧山(今杭州市 )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少年儿童出版社编辑、编辑室副主任,编审,1988年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全国期刊编辑荣誉奖。著有少年儿童小说和童话《吕小钢和他的妹妹》《刚满十四岁》《野妹子》《耐心的中队委员 》《湘湖龙王庙》《狐狸女儿阿梦》《小小男子汉》《我的童年女友》《我的第一个先生》《三个铜板豆腐》《双筒猎枪》《我的多彩童年》《坏爸爸好爸爸》《大街上的龙》以及论著《儿童小说创作艺术谈》等约三十余种。作品曾获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评奖一等奖、全国优秀少年儿童读物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之优秀作品奖、中华儿童文学创作奖等多种奖项。
吕小钢和他的妹妹 1
三个铜板豆腐 27
怕死的老外婆 39
告诉我,秘密在哪里 59
狐狸女儿阿梦 68
画眉鸟 148
双筒猎枪 167
玩的本领 181
我的第一个先生 208
序
束沛德
儿童小说枝繁叶茂、花团锦簇,是我国当代儿童文苑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近七十年来,儿童小说是儿童文学诸多体裁样式中,收获最丰硕、受众最多的一种文体。
名篇佳作迭出,影响广泛久远。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罗文应的故事》《海滨的孩子》《我和小荣》《小兵张嘎》,到八九十年代的《谁是未来的中队长》《我要我的雕刻刀》《男生贾里》《草房子》,再到新世纪以来的《舞蹈课》《你是我的妹》《一百个孩子的中国梦》《吉祥时光》,这些思想性、文学性、可读性俱佳的小说,为一代一代的小读者所喜爱,在他们心灵深处留下了美好的印记。
近七十年来,儿童小说的题材内容不断开拓,呈现丰富多样的格局。校园题材、家庭题材、革命历史题材、童年回忆题材、动物题材,都是众多儿童小说作家熟悉、擅长、乐于选择的。科幻、幻想、战争、探险、乡土、异域等方面的题材,也不时有一些作家勇于探索、尝试。无论哪种题材,凡是获得成功的,作者都是深深植根于生活土壤,而作品基调则力求明朗昂扬,奋发向上。
优秀儿童小说的作者都极其重视刻画人物,着力揭示人物内心世界,写人物的心灵成长。罗文应、张嘎、潘冬子、盐丁儿、贾里、贾梅、桑桑、马鸣加、马小跳、阿莲等,这些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已深深镌刻在小读者的心坎上,成为他们仿效的榜样或知心朋友。
儿童小说园地里,已形成一支心系孩子、生气勃勃的作者队伍。新中国成立之初至“文革”之前驰骋于儿童文苑的小说家,如张天翼、管桦、胡奇、萧平、任大星、任大霖等已先后谢世,他们为子孙后代留下了珍贵的精神财富。如今活跃于儿童小说文苑、成为创作中坚力量的是改革开放初脱颖而出的张之路、沈石溪、曹文轩、秦文君、常新港、梅子涵、黄蓓佳、董宏猷等和九十年代闪亮登场的张品成、张洁、杨红樱、彭学军、殷健灵、薛涛等。新世纪以来崭露头角的李东华、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翌平、韩青辰、李秋沅、邓湘子、史雷等,已逐渐成为当今儿童小说创作的主力军。成人文学作家肖复兴、张炜、赵丽宏等的加盟,使得创作阵容越发完整强大。
回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儿童小说创作发展历程,成绩确实令人瞩目,但也并非风平浪静,一帆风顺。五六十年代,受“左”倾思潮的影响,出现过“政治挂了帅,艺术脱了班,故事公式化,人物概念化,文字干巴巴”(茅盾语)的现象。十年动乱,除留下《闪闪的红星》等为数极少的佳作外,几乎一片空白。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世纪之交,由于市场经济大潮和多元传媒的双重挑战,儿童小说一度流行类型化、模式化、雷同化,部分作者急功近利,失却对文学品质和艺术创新的追求。然而用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来看,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儿童小说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沿着回归文学、回归儿童、回归创作个性的艺术正道不断前行的。
近七十年来,儿童小说名家佳作不胜枚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选的这套《儿童粮仓?小说馆》,只是从浩如烟海的名篇佳作中挑选部分足以反映当代儿童小说思想艺术水准、有一定代表性的作品。“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从入选的这些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出当代儿童小说的整体面貌和思想艺术特色。
收入本书系的小说,以及更多的由于书系容量和版权归属等原因未能入选的优秀长、中、短篇儿童小说,之所以为少年儿童喜闻乐见、拍手称赞,其吸引力、感染力、影响力究竟从
何而来?创作成功的奥秘何在?在我看来,归根到底,在于坚守文学品质与讲究艺术独创的完美结合。具体地讲,大致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
精心选择自己熟悉、饱含深情又为读者关注,使读者饶有兴味的题材,从中深入提炼、开掘丰富的精神人文内涵。
文学作品,包括儿童小说要以情感人,以美育人。好的儿童小说,既要让读者感动,又要给他们有益的启迪。入选的这些作品都贴近现实人生、贴近儿童心理。其中不少是把儿童生活的小天地与人生、社会、自然、历史的大天地联结、交融起来描写,着力揭示生活美、人性美、人情美,让读者从中领略爱、真、善、美。作者巧妙地寓教于乐,借着绚丽的生活图景、迷人的故事情节,吸引小读者在阅读、鉴赏的审美愉悦中,一点一滴、细水长流地领悟成长的艰辛、人生的奥秘,引发对现实和未来的种种思考。在他们心中播下智慧、勇气、正义、友谊、同情、感恩、分享、诚信、和谐的种子。
既编织生动有趣、引人入胜的故事,更着力塑造鲜活、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
不少富有经验的作家都谈到,儿童小说离不开故事,故事是儿童小说的要素、基本面。爱听故事,可说是孩子的天性、本能 ;只有优美的、精彩的、智慧的故事,才能让孩子感动,让他们眉飞色舞或愁眉苦脸,真正扣动他们的心弦。
儿童小说是讲述童年故事的最好载体。有才华的作者都善于从生活出发,驰骋想象,精心编织出真实、生动、曲折、感人的故事来吸引小读者。好的儿童小说作者又不满足于给孩子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把功夫下在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上。情节是人物性格发展史。作者从纷繁生活的矛盾冲突中提炼出多姿多彩的情节,包括行动、细节,用以揭示孩子的喜怒哀乐、个性特点,展现他们的遭际、命运,从而塑造出新的、独特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打动读者、征服读者。
充分发挥自己在语言、风格、表现手法上的优势、擅长、特色,不断探索、寻求新的艺术突破。
儿童小说作家的经历、气质、爱好、特长各不相同。他们在创作实践上,总是不断探索、学习、借鉴,扬长避短,取长补短,力求形成日趋成熟的、独特的艺术风格。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入选本书系的小说作者,在语言上都力求简洁、洗练、形象化、富有感情色彩。同时,他们的语言风格又多姿多彩,各具特色。有的情真意切,质朴自然,有的幽默风趣,轻松流畅,也有的崇尚古典,清丽高雅,或追求诗意,优美温润。在创作方法、表现手法上,现实主义或魔幻主义,传统手法或现代手法,象征与夸张,穿越时空或虚实交融,可说是各显其能,又独树一帜。优秀的儿童小说,都力求时代特色、民族特色、地域特色的统一。从入选的作品中,小读者会读到京味的或海派的,北方风韵的或南国风情的,这些作品地方色彩鲜明,泥土气息浓郁,很好地满足了少年儿童多样化的审美情趣和欣赏习惯。
在实现伟大中国梦的旗帜下,走在成长路上的亿万孩子热切呼唤儿童小说作家写好中国故事、写好中国式童年,创造出具有经典品质、艺术魅力的精品力作,为伟大的新时代奉献一份珍贵的大礼。
2018 年 10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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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大星先生是我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在中国儿童文学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他也是一位高寿老人,创作年限很长,至少有70多年,可以说为孩子们奉献了一辈子,留下十分丰富的文学作品。这部集子收录的主要是早期作品,包括他的代表作和获奖作品,也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及八十年代的作品。对于今天的孩子来说,这样题材的作品不多,也是难得一见的生活场景。有了任大星等不多几位老先生的作品,弥补了题材上的不足,同时也让我们这套“庆祝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原创儿童文学献礼七十年七十部”丛书,有了历史的厚度和温度。
——徐德霞(《儿童文学》杂志原主编,作家,资深童书出版人)
《狐狸女儿阿梦》
三个铜板豆腐
一
我很小的时候,听人说,豆腐三个铜板一摊。谁家来难得的远客,谁家才到山外去买一小摊豆腐请客。老豆腐一摊两块,嫩豆腐一摊三块另添一小角。倒进山海碗,铺上咸菜,像模像样一碗。
说起来,当时的豆腐价钱的确不算贵。但是,我家从来不来远客,也就从来不买豆腐。我长到八岁头上,还不知道豆腐这一样“和饭”的滋味。“和饭”是我们的家乡土话,意思就是城里人说的小菜。
直到那年夏天,我跟了妈妈到一百里路外面的蜜湖桥外婆家里去憩夏,做起了外婆心爱的小娇客,这才第一次吃上了豆腐。
我家住在毛竹埭,出门一步路就到处都是毛竹山;除了山,还是山。外婆家的蜜湖桥却在山外的平原地带,那儿出门一步路就到处都是河,除了河,还有桥;当然,船也少不了。
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媳妇过门后,在婆婆去世以前还没有正式当家的那期间,每年都得回娘家憩夏,多则一月两月,少则十天八天,我妈妈成亲时就没了公婆,也就从没享受到回娘家憩夏的福分。这一年,老天爷特别开恩,三春时节风调雨顺,山里山外麦子、油菜都是好年成,外婆难得托了个便人带口信来要妈妈去,妈妈也来了兴趣,终于产生了回娘家憩夏的迫切愿望。这样,我长到八岁,总算第一次尝到了走外婆家的快乐。
在这样的情况下,外婆款待她多年不见一面的小女儿和两个宝贝外孙,哪还不会尽心尽力,真想把手指头也割下来切片放汤里给我们吃。虽说因为害上了鼓胀病 回不成娘家的大舅妈老是在大娘舅面前嘀嘀咕咕,表示不大高兴;但每一顿饭桌上,和饭却总是每餐不少于八大碗。因为餐餐都是那么八大碗,给我印象特别深刻,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可以把这八大碗一碗不漏地讲出来:霉苋菜梗一碗,霉白菜根一碗,霉干菜一碗,霉咸菜一碗,霉黄瓜一碗 ,新鲜咸芥菜一碗,新鲜咸芥菜蒸豆板一碗,螺蛳一碗。
这样丰盛的和饭,老实说,我在家里,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也是吃不到的。尤其是那碗新鲜咸芥菜蒸豆板和那碗螺蛳,我和我的六岁的弟弟小毛,餐餐都吃得鼻掀嘴歪;再加上餐餐饭碗里盛的都是登场不久的香喷喷的麦粞饭,添了一碗又一碗,也顾不得大舅妈老在那儿对大娘舅暗暗皱眉头,不塞到喉咙口,我们是决不肯放下竹筷来的。
“讨饭相!”等我们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竹筷子,妈妈总要假装生气地这样骂一句。
“什么讨饭相!”外婆表示不同意了,“有得吃时,谁不想吃它个饱。牛要吃草,稻田要壅河泥,猪狗畜生挨了饿也懂得哇哇叫。我倒是不相信贵人生来就
成心饿肚皮!”
“可吃饭总得有个吃相呀!就像饿鬼转世!”
“什么吃相不吃相!”外婆还是不肯住下嘴来,“长大了要到人家的山里田里去卖力气,没有一副好筋骨,谁肯要?除非家里米桶底朝天了,哪能叫他们从小吃口饭都束手束脚!我九岁那年下田学插秧,一天的腰弯下来,一餐就吃得下
半升六谷饭!穷苦人天天都在田里拼死拼活,孩子的嘴巴都管不上,还图什么!”
外婆虽然早就五十出头,但卷起裤脚管下田耘稻,十几个来回不直腰。她的胃口不比年轻小伙子小。
妈妈原来打算多住些日子,眼看着大舅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决定提前回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外婆突然关照大娘舅说:“明天中饭前你撑船回村,路过塘头镇,顺路买十个铜板的咸鲞鱼回来吧。两个小外甥难得来做一趟客,天天请他们吃家里的现成和饭,一个铜板也不花,不是做娘舅的待客的礼数啊!”
大娘舅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我妈妈却插进嘴去了:“算啦,妈妈!已经把你家的夏粮吃掉了一大半,再让大哥去花钱,我心里就更加过意不去啦!”
“不,这最后一餐的送客饭,十个铜板的咸鲞鱼是省不掉的。做娘舅的总该有个做娘舅的样子!”外婆说。
小毛急忙在一边连声喊:“妈妈,我要吃咸鲞鱼!我要吃咸鲞鱼!”
妈妈啪地先给他吃了一巴掌。
二
第二天,大娘舅倒是赶在中饭前撑船回来了。可是,中饭桌上,我和小毛睁大了眼睛找来找去,却找不到意想之中的咸鲞鱼,还不依旧是先前吃惯了的那么八大碗!后来,靠了我特别的细心和出众的眼力,终于发现那碗新鲜咸芥菜蒸豆板跟往常有点儿不同,被咸芥菜盖着的底下那么些白生生的东西,不像几天来看惯了的豆板的形状。
“好,你们娘舅买不到咸鲞鱼,特意买了三个铜板豆腐,就请两个小外甥吃豆腐吧。”外婆高高兴兴地说着,立即动手从这碗陌生的和饭碗底里,用筷头挑起了两大块白生生的东西,颤巍巍地夹到我和小毛的饭碗里。“小妹,你大哥难得买了豆腐,你就自己动筷头吧。尝尝,尝尝。”外婆对妈妈也客气着。
什么叫豆腐,我以前听说过,却没亲口尝过。豆腐好吃吗?看那模样,白生生,软塌塌的,有点像…… 像什么,—时还找不出个比方来呢。至少说,有点儿怪。
我仔细端详了一番饭碗上的那块豆腐,又抬头用疑问的眼光望了望妈妈。小毛比我爽气,他已经大声嚷嚷地对妈妈央求着了:“我不要吃豆腐!我要吃咸鲞鱼!”
我相信,幸而我们那一带有个“雷公也不打吃饭人”的惯例,妈妈这才勉强忍着不再给小毛吃巴掌。她立即用筷头把小毛饭碗上的那块豆腐卡碎了,挑了一小点放进自己嘴里,做出了个榜样给小毛看,然后,又挑起一块大点的,硬塞进了小毛的嘴巴。
小毛开头哇哇乱喊着,拼命想把嘴巴让开;但等到豆腐终于被塞进了嘴巴,他便瞪着两只眼睛辨起味来,突然不再作声了。我看他急急忙忙把那块被卡碎了的豆腐全部扒进了嘴巴,有滋有味地吞下肚里去了。
这一下,我可看出个名堂来了,放心了,便挑起整块的豆腐,大胆地放进了嘴里。才一嚼动,我舌尖上立即遇上了一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鲜美的滋味,把我本来已经相当旺盛的食欲,引得又增添了七八分。虽说由于豆腐是整块的,热气不曾散发,烫得我喉咙头也火辣辣地发痛,但我一下子就感觉到它是我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咸芥菜蒸豆板是最好吃的东西;这一下,才知道原来还有比咸芥菜蒸豆板更好吃的东西!
“怎么样,豆腐还好吃吗?”外婆宽厚地微笑着,望着我们兄弟两个问。
我们两个使劲朝外婆点点头,四只眼睛却一起牢牢地盯住了那碗咸菜蒸豆腐。小毛还不住地用手摇晃着妈妈的臂膀,暗示着他还要。
接下来,在外婆的一再坚持下,饭桌上那八只碗的位置便做了一番调整,咸菜蒸豆腐被推到我和小毛面前来了。这样,妈妈还来不及向我们假装生气地瞪第二遍眼睛,咸菜蒸豆腐已经在我和小毛的你抢我夺之中碗底迅速朝了天。大舅妈出手还算快,才撩过筷头给坐在桌角里的小表哥争到了两小块。大人们可就谁也不知道这碗豆腐是咸了还是淡了。
直到碗底里只剩下一小汪咸菜卤了,外婆这才郑重其事地端了过去,用舌尖舔了舔碗沿,然后滴了一半在自己的麦粞饭碗里,还有一半滴进了大舅妈的麦粞饭碗。
“好鲜!”外婆认真地赞美着。
“今天这两个小馋鬼的肚里,蛔虫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妈妈趁势说,及时对大娘舅的花费表示了感谢。
小毛早就吃饱了饭,但两眼溜瞅着外婆手里的空碗,不肯离开桌面;也许他放心不下那上面还会出现第二碗豆腐吧。这时候他就满怀热望地对妈妈说:
“妈妈,回到家里,我们也吃豆腐……”
啪的一声,妈妈到底给了他一个记在账上的那个巴掌,甚至把他打离了桌面。
小毛掀动着鼻翼快要哭出声来了,却突然闭上了嘴扑倒身子,猛地钻进桌子底下去了……他这是干什么去啊?
我很快看清楚了:原来凳脚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豆腐呢!不消说,那是我们兄弟在不久前的争夺战中不留意落下的。难得小毛眼尖手快,他及时地在老母鸡的尖喙边抢了过来,一把抓起放进了自己的嘴巴……
这一切,外婆都听见了,看见了,但她却装聋作瞎,只是一个劲儿眉开眼笑地说:“今天这三个铜板豆腐,两个小外孙吃得有滋有味,我看着心里真高兴!大毛,小毛,等明年老天爷再来一个好年成,就再到外婆家来做客吧,还让大娘舅再买三个铜板豆腐请客!好不好?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个投胎错投到穷苦人家来的孩子啊!”
外婆本来好端端的一脸的笑容,但这时候突然用手心往脸上一抹,竟抹下了两大滴眼泪,扑扑掉到了饭桌上。
我吃惊地朝她仔细一看,可不是,一双慈祥的眼睛里早就变得红红的了……
就这样,大娘舅好心好意地买了三个铜板的豆腐给我们吃,竟会吃得让外婆流眼泪!——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成了一个百思不解的谜。
我们临走的时候,出村已经很远了,外婆还隔着三条河在那儿对我们高声喊:“明年再来!明年再来!但愿明年老天爷再来一个好年成,叫大娘舅再买三个铜板豆腐请你们!”
我不懂,难道明年夏天外婆还想在饭桌上抹眼泪?
不管怎么样,我和小毛回到家里,就背着妈妈天天扳手指头算日子,一边巴望老天爷再开恩给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叫人伤心的是,老天爷似乎并不理会我们心里这个可怜的愿望,却接二连三地做起灾害来了。先是山里做旱灾,又是山外发大水,接下去,蝗虫啦、瘟疫啦什么的也都赶来凑热闹了。
我十岁出头的那一年,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好年成,谁知山外大地方的官兵和官兵抢地盘,打起仗来了,你打我,我打你,一打就是好多年,遭殃的自然是老百姓。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少地方造了反,官兵就拔出刀来杀老百姓。又过了几年,抗日战争发生了,汉奸、土匪也都纷纷出场做市面,老百姓更是没条生路好找。总之一句话,从我们兄弟两个那年走外婆家好不容易吃上了一碗豆腐以后,二十多个年头一转眼过去了,就是巴不到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太平年月。这样,我妈妈也就没个回娘家憩夏的机缘和心思。她年年都叨念着外婆,年年都想发个心去看看她老人家,但年年都落空。
三
直到我二十九岁那年夏天,妈妈和爸爸都已相继过世,外婆却突然托了个便人捎来口信,要我们兄弟两个赶快再去走一次外婆家。我和小毛碰了碰头,便兴致勃勃地动身了。
二十多年前那一碗咸菜蒸豆腐的鲜美滋味,又在我们的舌尖上被唤醒过来了。可惜我们当时都已经成了三十来岁的人,这方面的愿望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强烈,那么有吸引力了。小毛早就赶在我前头成了家,养了两个儿子,这一年也正巧是一个八岁,一个六岁,而且取的奶名也和我们兄弟两个一个样,大的也叫大毛,小的也叫小毛。小毛就带上了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去,看模样,他是盘算着想让他的两个儿子也到外婆家里去享受一番我们小时候难得享受到的快乐滋味吧!
到了外婆家一看,这二十多年来,她家的那一间破草舍倒还不曾大变样,不过在泥墙底脚边多了一排窟窿罢了;但是,人事的变化却大了。原本就害了鼓胀病的大舅妈早就过世不说,大娘舅也已病死,小表哥又被拉去当兵十年没有音讯,一家老小眼看着只剩下了老外婆孤孤单单一个人。
外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她说,二十多年来她的身子骨本来倒是一直很硬朗,七十出了头还年年都照样弯着个腰在田里插秧耘稻。谁知当年春头上却不幸出了个意外,她在秧田里一个头晕倒下,竟得上了个半身不遂的富贵病,只好躺在床上做起闲手闲脚的福气人来了……
外婆说起话来半个舌头已经不那么灵活,但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两个外孙,外加两个依样画葫芦的小外曾孙,皱纹纵横的脸上却露出了半个脸孔的笑。我和小毛正合计着想把外婆抬到毛竹埭家里去,谁知她老人家突然神采奕奕地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我们帮忙从她贴身的小布衫口袋里拿出一样什么东西来。
要从一个风瘫老人的贴身小布衫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来,倒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我和小毛一起动手,掏了半天,东西到底给掏出来了,摊开手心一看,原来竟是三枚被外婆身上的汗水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精光锃亮的铜板啊。
外婆眼睁睁地仔细检点了一下三枚铜板,高高兴兴地说话了:“大毛,小毛,那一年你们走外婆家回去后,我就用挑马兰头 卖的钱,一枚半枚地积下了这三枚铜板,等着你们来了再买豆腐请你们,哪想到一等就是这二十多年!今天你们来了,就赶快替外婆到塘桥镇上去买一摊豆腐吧!虽说你们如今都长大成人了,吃起豆腐来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你抢我夺的了;不过,小毛带来了两个小外曾孙,这正好!就让两个小外曾孙也尝尝豆腐的滋味吧!”
我和小毛两个交替用手心紧紧捏着那三枚暖烘烘的铜板,两双眼睛却只是你看我,我看你,怔住在那儿,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虽说这二十多年来我们兄弟两个从来不曾花闲钱去买过一摊半摊豆腐,但豆腐涨价的消息,我们却早就听说了。那年月里用汪精卫印发的储备票买豆腐,一小摊豆腐的价,我记得不是五万元就是五千元的了;三个铜板,还想到哪儿去买上一摊豆腐啊!
我和小毛正面面相觑地说不出一句话,外婆却在床上困难地侧过了脸,招呼着两个小外曾孙说话了:“外太婆请你们吃三个铜板豆腐,你们听了可喜欢吗?”
“快喊外太婆!”小毛赶紧推推他的两个儿子说。
两个孩子走近床边,亲亲热热地叫过了一声“外太婆”,似乎吞吞吐吐地还想说些什么。他们相互推推挨挨了一阵子,末了还是小的那个先开了口。他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外太婆,满怀热望地问:“外太婆,外太婆!豆腐好吃吗?”
“好吃!好吃!”外婆眉开眼笑地回答道,“不过,到底怎么个好吃法,你外太婆倒也说不上。去问问你爸爸和你大伯伯吧,二十多年前,他们总算尝到过豆腐的滋味了,他们总该说得上了……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个投胎错投到穷苦人家来的孩子啊!”
外婆脸上布满了对后一代的无限温情的慈祥的笑。她笑着笑着,慢慢地举起了她那一只还不曾瘫痪的手,又要用手心去抹她的脸了……
我慌忙别开了头,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她抹下那两大滴眼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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