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是一部跨越半个世纪的女性成长史。小说以西北高原某村王氏家族五十年的生活变迁为主线,在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下着墨描写“凡人小事”,勾勒出乡村生活横断面的一幅素描图。风情而绰约的姑姑玉墨向往自由,视爱情为生命,勇敢无惧地追求真爱。爹倔强、持重,说一不二,视土地如命。叔叔自私、好强,却对知识敬慕……小说描写了众多人物独特的个性,展现了农村的日常生活。姑姑玉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工人,在她的精神感召下,使得兄长及他们的儿女们,命运彻底改变。这是一个被梦想照耀下的小镇女性。家族因有了她,艰辛、苦涩、素朴的生活有了绵绵的情意和不尽的亮色,让人们再次对亲情、爱情,有了新的思考与认识。同时,她勃勃生机的活力,使小说对女性生存处境有了深入的哀矜。
文清丽,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作家》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展一等奖,作品荣登各排行榜及年选。
无
后 记
文清丽
写这篇小说起因是雷诺阿的一幅画——《坐着的裸女》。他明快响亮的暖色调子,以传统的手法,含情脉脉地描摹了青年女性那柔润而又富有弹性的皮肤和丰满的身躯。一下子挥之不去,我忽然想写一个女性,一个风情而绰约的女人。
我有个出了五服的姑姑,听妈说,她年轻时可漂亮了。我无从见过她年轻时的美丽,只见过她年老时的样子,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农村老太太。她头顶白布蓝边手绢,后面两边别在耳后,穿一件月白色斜襟外套,黑色绸裤,裤脚紧绑,走起路来,三寸金莲好像在水中漂着,她嫁了一个在镇上开照相馆的青年。于是姑姑的形象就落到了纸上。
随后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我想出了一家子,想出了一个小村,一个小镇。
这篇小说我想用指尖、用灵魂去触摸我的故乡。用微史视角展现乡亲的婚丧嫁娶,头疼脑热,展现他们柴米油盐、鸡零狗碎的生活常态。一些古老的物件或者民风,在现代化的历程中渐渐淡薄,甚至遗失,我想凭着我的记忆记载下来,比如女人纺线织布、推磨制酒,小孩子滚铁环、跳方格等等。写到此,我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给我欢乐而温暖的时光里。
知识让我不迷信,而从小的经历,使我对家乡发生的神秘之事,总是解释不清楚,而且有时还半信半疑。
爹去世多年了,我经常梦见他健康地活着,有一阵几乎夜夜梦到。其实,我对爹感情不是太深。小时候,妈跟哥哥们晚上去推磨,我在爹跟前,看到他那张从不笑的脸就吓得大哭不止,爹就掐我的屁股作为惩罚。我宁愿大冬天跟妈和哥哥们待在一起,坐在冰冷的磨房里的凳子上,不停地打盹,哪怕睡在面柜上,我都不愿跟爹待在热乎乎的炕上。也许是爹打过我,也许是哥哥们在推磨的时候讲的故事吸引了我,或者是怕爹从来没有微笑过的脸?爹身体一向很好,八十三岁时摔了一跤,骨盆骨折,瘫到炕上,妈一个人照顾着, 我们兄妹五个,都在外面工作无法回家。望着妈一天天地消瘦,听着爹不停地呻吟,我有时候自私地希望爹能结束这场痛苦。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很不孝,很对不起爹。爹走了,我甚至为此庆幸,我想他在那边一定不再疼痛了。爹走的时候,我没有像村里其他的女人一样放声大哭,我学不来那种表演性质的连哭带唱。
我经常想,多次梦见爹,是不是他在怪我:我去世的时候,你为啥不哭,我是你爹呀,我把你养大成人,为啥我死了,你不哭?所以爹经常要到我的梦里来,提醒着我的无情,给我讲他如何在困难的岁月里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在我的梦境里,爹不是在割麦子,就是在拉土。永远穿着浑身沾满了黄土的大裆裤子。不说话,只在地里不停地忙碌着。我把梦告诉了妈,妈说你给你爹烧些纸吧,他牵挂你哩,你是他的老生女嘛!你小时候,他是真的疼你,经常让你骑在他脖上去外村里看戏。这种事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每次他出工回来,肩上总背着一大筐草。他把大门一关,把草摊到当院,里面总会滚出我爱吃的苹果或桃子。我拿着就吃,妈说给你爹吃一口,我说不。妈说你再不给你爹吃,下次他就不给你往回带了。我就给爹,让他只能咬一口。他阴着脸说,拿走!往远地走。双手往铡刀下送草,看都不看我一眼。夜深人静,我来到大街的十字路口,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先对着家乡的方向,画一个圆,边烧大小不等的纸钱,边给爹说,爹,我给你送钱来了,你不要舍不得花,不要再像过去给你钱,你都装在内衣口袋里。一刀纸钱烧了,可爹仍经常在梦中找我。
家乡的秦腔戏,就是我的瘾。戏院唱戏的时候,我会去。我喜欢那份热闹,那份来自农家殷实的欢喜。
亲人们常说的方言,随着年岁增大,我越琢磨越喜欢。比如“光景”这个词,过去只觉得它土得掉渣,随着年岁增长,越琢磨越感觉回味无穷。当我用方言读出,感觉好像摸到了亲人生活的肌理。
记不得谁说的:中国当代小说有一个普遍的问题,写得太紧张集中,目的过于简单直接。好的小说应该像森林,有层次,有灌木和杂草,有小兽和昆虫,它们构成生动的细部,这才能气韵充足。还有人说:小说家的伟大在于他会用长久的时间来雕琢这个世界中一切无关紧要的事物,那可能是一张沙发的色彩,光线进入房间的浓淡,甚至就是放在茶几上的那个咖啡杯。
写此小说时,我枕边一直放着托马斯?沃尔夫的长篇小说《天使,望故乡》。它调动了我全身感觉系统的记忆,铺排了往事的声音、气味、颜色、口感和力度,以其具体的生动性唤起事物的气味、声响、色彩、形状和触觉。
我希望我的小说能记下家里院子里斑驳的树影、田野的气息、槐花的香味、中午小村的宁静辽远……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在我心目中,农村生活不像一些小说写的那样是田园牧歌,也不像一些作家笔下那么落后贫穷,好像人间地狱。所谓的农村,就是跟城里人一样,有快乐,有酸涩,也有令人向往的亲情般的小村情谊。小至一个家庭,大到一所村庄,村人只要一出来,就代表着一种亲情,一种家族式的联盟,这是我由衷喜欢,而城市鲜有的。我小时,家家都不锁门,人在场院里干活,你需要筐子扁担什么的,开门即拿。谁家有难,几乎全村出动。
法国导演阿涅士瓦尔达的纪录片《脸庞,村庄》,随意得好似个人日记,但在瓦尔达和JR不动声色的温柔里,呈现的每一张脸庞背后都有一段故事。当一张张毫无特点的脸庞被放大,张贴在村落一隅,人就不再是淹没在群体中的微小分子,而变成了一个个具有艺术性的独立个体。看似散乱而游移,但最终都归于对普通人个体精神价值和点滴情感的闪耀式展现,这样的立意让它充满了动情而伟大的力量。只是我不知道我这个家乡的拾遗者,合格否?
二○一八年十月九日定稿
清丽的小说温婉、缠绵,以女性的细腻洞察了一名小镇女性多情而丰饶的一生。
——作家、茅奖获得者柳建伟
长篇小说《光景》,细节绵密扎实,写活了我们久已消失的乡村记忆。主人公玉墨是个真性情女子,她与三个男人的情感纠葛,真实地呈现了乡镇女性对生存处境的不甘和对真爱的向往。
——作家、鲁奖获得者裘山山
重新发现故乡,重新审视亲人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是这部小说最迷人的地方。
——作家、编剧,鲁奖获得者衣向东
清丽的作品,是需要喝着茶,慢慢细读。那个年代女人纺线织布、推磨酿酒,小孩子滚铁环、跳方格,成为人生最值得回味的瞬间。
——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石钟山
《光景》以一个女孩的视角叙述一个家族的变迁史,亲切而温暖。别具一格的方言,为小说平添了浓郁的地方色彩。《光景》一扫既往的乡土文学的牧歌情调,从一开始就散发出土腥味,进而层层深入复现乡村日常生活的烦冗面目,从这些零碎、日常的东西,揭示生活的本质及人物性格、思想的流变。
第一章
1
爷升天的当儿,姑姑正在离他不到一玉米秆远的窑洞里跟戏班子里的画师耍欢喜。
农历三月是黄土塬上一年里顶好的时月,温润的气象使人浑身酥软,扬花孕穗的麦子散发的气息酷似乳香的味道,路边田头的桃花杏花给庄稼人的日子增添了些许诗意,粉的粉,黄的黄,万物都可着劲儿展示着自己的饱满与丰盈。
庄稼地里热闹了,农民就坐不住了。不忙不行呀,眼看小麦上场,家里多少劳力都不够。爷这阵老咳嗽,咳出的全是深黄色的痰,到了晚上,咳得全家都睡不了个舒坦觉。第二天早上收拾屋子的姑姑总要皱着眉头不停地说,爹,你不能再吐到地上了,书上说了,随地吐痰要得病的。爷只管眯着眼睛笑,姑的话只当迎面吹来一阵风,抓不住,又摸不着。爱清洁的姑姑不知从哪捡来一只墨水瓶,每天晚上放到爷睡觉的砖头跟前。爷枕不惯里面塞着荞麦皮的布枕头,他嫌烧。姑姑看着那个既脏又凉又难看的砖头摆在炕上,眼睛不舒服。抓到手里,就全身不舒坦了。一次她趁爷出去的当儿,在家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张麻纸,把个砖头包得四方四正。爷枕了麻纸包的砖头,直夸姑姑手巧。可这次,爷很不情愿地拿着墨水瓶转了一圈,对着瓶口开始吐,吐了半天,可能是痰受不得这份尊贵,咋都折腾不出半星东西。爷嘟囔着,我给你早说过了嘛,这玩意儿不顶用。你还是用这给咱做个煤油灯吧。说着,真就四处去找可以做灯眼的铁皮了。姑望着爷的背影,叹了口气。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爷吐得油光发亮的地,用层薄土盖住,轻轻地用铁锨铲,然后扫干净。日子久了,那地方就比其他地方凹下去那么一点儿。爷只要望见,总要叹气,说,看来我再不把痰吐到墨水瓶里,咱家窑里满地都是坑了。姑姑说,你以为呢?除非你不让我进屋。爷说你这娃说瓜话哩,你是我女子,不进我的门,进谁家门他也得我应承呀。话虽如此说,爷还是一遍遍地把痰往瓶里吐,终于吐进一团,兴奋得像个小娃娃样端到姑姑跟前,不停地说,吐进去了,吐进去了,我的娃呀,你这死女子可把你爹给阴治得要吐血了。
妈下地时,叮嘱爷不要让姑姑往远处走,一会儿她和爹回来还要吃饭哩。爷很不耐烦,他认为是妈对姑姑在家不下地干活有意见,故意拿这话堵自己心口,便没好气地说,老二媳妇,你急啥?我还在人世上哩,玉墨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世道真是变了,儿媳妇竟敢以这样的口气给公公说话!
妈知道爷领会错了自己的意,还要解释,看肩上扛着锄头的爹脸已经拉得老长,就不再吭声,把摊开在当院的麦草踢松散。前阵下雨,麦草粘成一块了。爷眯着小眼睛,立在当院,手搭凉棚,望了望晒得正艳的日头,心想,一会儿就会把麦秆晒得发软。
爷本想出门的,村中大榆树下人稠,老年人爱坐那儿扎堆谝传。他眼瞧着画师进到姑姑屋里,那扇吱吱叫的门关上的瞬间,他就决定不出门了。
姑姑模样俊,到镇上看戏,全戏场的人都盯着她看,连戏台上的演员都不看了。从去年始,爷不再让她下地,已经给她订婚了,亲家是鹑觚镇同和大药铺的刘掌柜。说起鹑觚镇,那可是我们全县最大的镇,鸡鸣三省,又是百年古镇,逢集,人挤得水泄不通。提起镇上的针灸名医刘掌柜家的大药铺,全镇无人不晓。儿子在省城读医书,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姑姑瞧不上药铺的刘少爷,却迷上了镇戏院里的画师,这让爷很恼火。爷知道姑姑性子倔得很,当时一听说爷把她许给药铺老板家,二话没说,就往马坊水库跑。爷一听说,立马就瘫了。水库离家不过一里地,不知淹死了多少娃娃小媳妇。自己生的闺女,咳一声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她当然不是当耍话讲的。一边立马派爹去追姑姑,另一边找叔。他知道爹去了,也只是制止姑姑跳水库,人,是叫不回来的。
他扯着嗓门叫:三——来——嗷三——来——!
长长的声音响了半天,也没有人应,他生气地嘟囔道:肯定又听说书去了,不上进的,听书,听书,整天听书,有啥听的,越听心里越长毛,毛多了,就不安稳过日子了。
爷背着手,急步往沟底的水库奔。
我家在塬上,塬下有三个沟。南沟不算深,因有水库,库边还零星住着人家,比其他两个沟显得稍稍有点人气。
死女子,怎么就想着跳水库呢,都不体谅做大人的难处。爷边走边想,因走得急,撞在了一个挑菜筐的人身上,那人说,撞啥呢?老汉,着急上火赶集呀。
爷背着的手松开,看不认识,双手往前挥了挥,说,对不住了,乡党,你看我这穷人,能有钱逛集?闺女,给咱闹事儿哩。
挑筐人笑着摇摇头,担着两筐还泛着水光的萝卜白菜大步往前走了。爷知道他去的是鹑觚镇,离家不远,就五里路,可再近,没钱,去了只能盯着好东西流涎水,平添一份惆怅!
姑姑在水库边站着,爹拉着她的手。四周站满了挑水的、砍柴的、洗衣服的人。姑姑说,哥,你松手,让人笑话咱呢。
爹不说话,手只紧紧地抓着姑的手。
姑姑说,哥,你真的以为我要死吗?我是等着爹来,爹来了,我要提条件。我死了,还怎么提条件!还怎么活人?
爹想了想,说,妹子,刘家的过活好,爹是为你的将来着想的。
姑姑低头瞧绣花鞋,半天才抬起头,半歪着脑袋撒娇道,哥,我鞋好看不?这花样可是刚学会的,是刘画师画,我照着绣的。
爹望了望四周的人,回过头说,妹子,哥也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到了财东家,你就不用自己绣花了,绣花的事有丫鬟哩,干活还有长工呢。刘家可是咱们鹑觚镇数一数二的财东!穿绸戴金吃肉喝酒,全镇人谁不眼热。
姑姑把绣花鞋往地上跺了几脚,埋怨道,四处都是土,脏了我的鞋。爹这才认真地望了鞋子一眼,说,鞋子哪有土?又骗哥了不是。
姑姑咯咯地笑了两声,清脆的声音像小鸟叫,让爹的心情好多了,说,妹子,给哥来段秦腔戏吧。
姑姑清了清嗓子,说,那我就唱了。嘴刚张开,一句“月光下把少年观看”还没唱完,粉脸瞬间煞白,哥,不好了,你快拉住我,爹来了,我装着跳,你一定要拉住我,我可舍不得绣花鞋踩进泥里。
爹觑了眼姑姑,朝爷大声喊,爹,爹你快走几步嘛,我都拉不住我妹了,玉墨把我胳膊都咬烂了。姑姑在爹的诱导下,真的要咬爹的胳膊。爷跑到爹和姑姑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玉墨,听爹话,爹有话要给我娃说哩。
姑姑没法往水边移步,爹死拽着她的手。爷确信姑姑不挣扎了,这才朝四周看热闹的人一挥手,很不耐烦地说,往远走,往远走,忙你们的事去么,我跟我闺女说话,又不是唱戏,描红挂绿,披金戴银的,咋看咋养眼。穷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有啥好看的?
脸皮薄的观众嘴里嘀咕着忙自己的事了,脸皮厚的,仍然袖着手站着。一个不怀好意的小伙子说,我们又不是看你个死老汉,浑身上下像沟里的地,坑坑洼洼的。我们看你闺女呢,脸嫩得都能掐出水来,这么俊的闺女咋生的?给大家介绍一下经验。大家想不想听?说着,朝身旁围观的人挤挤眼,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就挤眉弄眼道,对,快说,快说,老汉。
他们说的没错,姑姑是个生动的女人,眉眼俊俏咱就不说了。再加上那一身不像村里其他姑娘穿红着绿,绰约的身子上着白洋布衫子,脚着一双红色绣花鞋,像幅画,挂在了金光闪闪的水边。
爷笑得脸挤成了菊花瓣,不过,是朵老菊花。说,我老婆没了,我老婆要是现在还活着,你们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我女儿为啥俊了。回头望了望女儿,把腰里的烟锅取出来,边装旱烟边道,闺女,给爹点烟。说着,拿出一盒洋火。
姑姑头一摆,又作势要往下跳。
爷一把把姑姑拉到自己跟前,拽着坐在地上,吸着没点着的烟,嘴里吧嗒着。
爹要给点,爷挡开了他的手。他故意把烟锅举到姑姑的耳朵前,嘴里仍然吧嗒个不停。
姑嗔怪道,爹就会欺负我。说着,又得意地笑了,从爹手中接过洋火,给爷点上了烟,说,是不是我点的烟香?
爷美美地吸了口烟,手摸着姑姑黑且亮的头发说,到底是我女子,心里有她爹呢。
姑姑噘着嘴,拉着爷的胳膊不停地摇着说,爹,我不嫁刘家,我喜欢画画的张画师。
爹知道,爹怎么不知道我女子的心思呢?说实话,爹也喜欢张画师的画,他画的花鸟我看比真的还好看,那偷吃粮食的麻雀可恶,可张画师把它眼睛画得水灵灵的,哎哟哟,好像个大姑娘。
姑姑的眼睛瞬间睁大,爹,你说的是真话?
傻女子,爹又不是瞎子。你妈眼瞎了,手一摸花,都说好看,死时,还要穿她的绣花鞋呢。
姑姑往爷跟前挪了挪,搂着爷的肩膀,把脸贴在他身上。爷幸福地哈了一口烟,说,走,回家,地怪冰的。
我不回,你不说清楚,我咋能回么?我死都不嫁刘家,我一想起整天要闻中药味,就一天都不想活了。跳到水里,身上干干净净的,还能整天听到小鸟唱歌。爹想我了,就到水边来看我。
胡说啥么?年纪轻轻的。爷站起来,又把坐着不动的姑拉起来,说,爹想了半天,也当着你哥的面,给你透个底,你可以跟张先生画画、识字,年底,刘家儿回来了,你先看看,婚事咱慢慢议,这样总行了吧。
姑姑一高兴,忘记了脚下,一脚踩到了泥里。爷说,你看你看,多巧的手呀,爹怎么能不心疼你。看到你绣的花,就想起了你死去的娘呀!咱回家,到你娘坟前去跟她说说话,现在兵荒马乱的,谁知道明天会出啥事呢,听驿马关来的人说,那边正在打仗,一睁眼就可能打到咱们这儿了。二福,你回去还要把地窖往深里挖。你哥可怜,要不是让国民党抓去当兵,你妈能把眼睛哭瞎?她那么早就不管咱们了,一个人躲到阴间过自己的好日子去了。还有你大妹子,好好的一个人,早上还给我装烟锅呢,后晌就喊肚子疼,晚上人就没气了,你说,留下你们三个,还不好好活着,老气我。看把我气死了,谁给你们撑腰。
爷说着,老泪纵横。
爹一向不善言辞,想了半天,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姑姑拉着爷的手,说,爹,你又来了。是不是也要像我妈,哭瞎了你,才心甘。
为这我要烧香哩,你们也要烧,咱家人口少,你们兄妹三个要好好地活着,等着好光景。我听画师说了,马上就太平了,解放军快打过来了呢!
姑姑扶着爷的胳膊,爹跟在后面,朝家方向慢慢走去。
姑姑指着水库说,爹,咱要是住在水库边上多好呀,有山有水,小鸟不停地飞来飞去,还有野花红红绿绿地开,多漂亮!
爷冷着脸道,那我就得每天把你的腿拴住,要不,你早让鱼儿吃了。
快到村口了,叔满头大汗地迎面走来,咋了,你们这是干啥去了?听说镇上正唱戏呢,走,咱看戏去。
看你娘个脚,小兔崽子的,整天像只野马四处奔,不知道你妹子差点就跳水库了。
叔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看姑姑,一眼不眨,好像不认识。姑姑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我脸上长花了?
我说玉墨呀,你真的是脑子抹了糨糊,嫁到镇上是多少姑娘的念想,我要是个女子,削尖脑袋也要嫁到镇上,哪怕嫁个瘸子瞎子。只要嫁过去,看着不顺眼,把他们一个个收拾了,这家产就你独占了。最差,也能混个镇上人。
闭嘴,赶紧回去跟你哥起粪,我就知道你听书听得脑子都长毛了,天爷爷呀,你啥时像你哥一样,踏踏实实种庄稼,我死了心也安了。
整天就是种庄稼,种庄稼,这年头,天又不下雨,庄稼能有多少收成?!
农民不种地就像树不长叶子,拿啥过活。咋,想变驴!
叔还要争辩,爹瞪了他一眼,他就耷拉着脑袋边走边踢着石子,一只小石子呼呼呼地飞到一个背柴人背上,好在落在了木柴上,虽嘭嘭了两声,动静不小,却没人理会。姑紧张地吐了一下舌头,轻轻地朝叔叔肩上推了一下,说,小心爹捶你。
爷对着叔叔的屁股就是一脚,你找金元宝是不是,鞋踢烂了哪有布给你做!
叔收了脚,拉着姑的手说,妹子,晚上哥带你去村头听书去,好不好?听说今晚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可好听了。
你出门试一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今晚,推磨,没面吃了。爷说着,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又说,穆桂英?《穆桂英挂帅》的戏,我看过,美,美得很,不过,没我女子美,哈哈哈。玉墨,晚上,给爹和你哥哥们唱一曲秦腔戏,咱就唱《穆桂英挂帅》。
姑姑的这次战果是,此后,爷不再在她面前提跟药铺老板儿子的亲事了,但背地里却对药铺老板说,闺女我给你留着,啥事都宜早不赶晚。
用姑姑的彩礼娶了妈,并且还给十六岁的叔叔订了婚,爷知道钱花了,说啥也退不回去了。
药铺老板的儿子正在省城上大学,年底毕业,这就给姑姑和爷赢得了时间,爷想反正年底就让姑姑出嫁,至于嫁谁,那就看刘家少爷的本事了。
说心里话,爷钟意画师,模样好,人也知书达理,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穷是次要的,爷爱听戏文,非目光短浅者,得知画师经常跟山里的游击队在一起搅事,心里就凉了半截,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于是就半宿地睡不着觉,经常给姑姑明说暗示,姑姑不听,还说,爷要再不让他们来往,她就不活了。
得知大伯牺牲后,爷更加疼爱家里的三个子女了,啥事都依着他们。一想起大伯,他就难过得说不出话。
叔比爹小十岁,却比爹高半个头,魁梧得把一件夹衣勒得紧紧的。他与河滩里的徐家姑娘订婚了,爷放话了,十八岁就让他们成婚。
离十八岁还有两年呢,叔有些等不住了。叔早上起来一看到爹在挖地窖,就说,哥,别挖了,咱这塬上,一马平川,哪是打仗的地方。土匪都在深山老林里呢!
爹说叫你挖你就挖,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叔不情愿地挖着,说,哥,要不咱当兵去,当解放军去。
爹不理他,只管挖。
挖这破玩意干什么?
埋萝卜、粮食呀什么的,急难时,还能藏人。
哥呀,你老听爹的话,咋就没自己的见识,成不了大器。爹也不理叔,只管一镢头一镢头挖地窖。
一天晚上,西北风呼呼地刮着,石子树叶满天飞,爹跟娘刚关门躺下,忽听院外一阵狗吠,爹问,狗怎么老叫,还有人哭?怕是来生人了,让娘点亮煤油灯。
刚点着,就听到爷在院子说话,快,玉墨,你们都下地窖。
没事儿吧。爹声音里有了颤音。
爷答,我左眼跳个不停,情况不对,你们躲了再说。
爷让姑姑第一个进去,叔小,让他第二个进去。窖窄,两人进去已满了。爹说,我不进去了。说着,就往上面盖高粱秆,边盖边说,你们在里面别吭声,那脚步声不像咱庄户人的,你听,步子刷刷刷,像是队伍进村了。
行了,赶紧进屋。
叔忽然揭开高粱秆爬了上来,说,哥,你下来,嫂子快生了,娃没爹咋行。说着,一把把爹推了下去。这时院外吵声一片,人在喊,狗在叫,女人小孩在不停地哭。爷说快,躺到炕上。妈和叔各自回窑。爷把柴草往高里再堆了一层,掸了掸身上的土,进了屋。
门砸个不停,爷刚拉开门关,一伙穿土黄色军衣的国军就冲进了院子。
他们直奔中窑,叔还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就被推出了门外。叔说我跟你们走就是了,总让我穿上鞋吧。官兵不睬,爷双手提着叔的鞋,边跟着跑边求情,我大儿子已经让你们打死了,你们就放过我小儿子吧,官爷。官兵也不理,边走边骂,爷就跟着走,走了二里路。一个脸上有伤的高个子士兵让爷回,爷还要跟,士兵举着枪托狠狠地砸到爷的腰上,爷惨叫一声,半月没有起得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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