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屎凹漫记》是杨老黑的小说作品集,里面许多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叫牛屎凹的地方,格调清新、意境优美、想象丰富、生动感人,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也给读者一种语言的亲和力和美的感召力。其中的代表作《满月》在创作手法方面勇于探索,熟练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作品构思不落窠臼,扑朔迷离,意境悠远凄美,读后使人们在幻想中的情感得以升华,心灵上得到一种满足的慰藉。《金马驹》以天马行空的笔墨,使故事飘逸地在真幻之间来回穿梭,抒发了人对土地的依恋。一方水土一方人,生于斯长于斯,在其中耕耘、收获,也在其中安然老去。作者用质朴淳厚又跳脱轻盈的语言,对乡土中国做了深情的书写,是献给在大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的一曲赞歌。
杨老黑,本名杨永超,安徽省亳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杨老黑少年侦探小说”系列,长篇童话《第八探组》《阿皮历险记》《阿皮奇遇记》等及短篇小说和短篇童话集《杨老黑作品精选》《猎犬和它的主人》《野猪出没的山谷》等。被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评为“《儿童文学》十大青年金作家”。作品获《儿童文学》杂志创刊三十周年征文佳作奖、首届《儿童文学》基金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飞天》文学奖、第四届《儿童文学》金近奖等。
1 牛屎凹漫记(之一)
15 牛屎凹漫记(之二)
32 乡村孩子的乐章(之一)
38 乡村孩子的乐章(之二)
45 乡村孩子的乐章(之三)
54 米流酒
62 满月
113 过河听戏
146 捉獾记
160 武师陈大肚
166 金马驹
218 老人?苍獾?雪
序
童话是孩子们喜闻乐见的一种文学体裁,也是少年儿童文学中最契合儿童思维方式、儿童特点最鲜明的文体。
童话对于儿童开阔视野、启迪心智、陶冶情操、激发想象,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和影响。中外文学大师、名家都满怀激情,由衷赞扬童话的价值和地位。
德国童话大家格林兄弟说:“童话的朴素诗情能够教诲每个人以纯真。”
童话之父安徒生说:“人生就是一个童话,我的人生也是一个童话”“童话是我流浪一生的阿拉丁神灯”。
俄罗斯文学批评大家别林斯基说:“童年时期,幻想乃是儿童心灵的主要的本领和力量,乃是心灵的杠杆。”
我国著名儿童文学家陈伯吹说:“‘童话’这两个美丽的字眼,标志着一个具有诱人的魅力的世界。”
我国著名儿童文学家严文井说,童话是“一种献给儿童的特殊的诗体”。
所有这些论述清晰地表明,童话是少年儿童精神成长、心灵成长不可或缺的维生素,是最珍贵的精神滋养品。童年时代有没有童话陪伴大不一样:有童话相伴,会很快乐、很有趣、会有梦想、活泼开朗;没有童话相伴,也就少了童情童趣,少了奇思妙想,失却真正快乐的童年。毫不夸张地说,在某种意义上,优秀的童话可受用一生、影响一生。
从第一面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前升起到现在,我国当代童话已走过近七十年光荣的荆棘路,经历了漫长的、光辉又艰难的里程。同整个文学、儿童文学一样,童话也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1949—1965),“文革”十年(1966—1976),改革开放到八九十年代(1978—2000),新世纪至今(2001年至今)四个历史阶段。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在党和政府的重视、支持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鼓舞下,作家普遍关注儿童的思想品德教育,创作热情高涨,迎来了我国当代童话创作初步繁荣的第一个黄金时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至六十年代中期,“左”倾思潮的侵袭,对“童心论”等的错误批判,挫伤了作家的创作积极性,童话创作一度停滞冷清。十年动乱,文学园地百花凋零,童话创作更是销声匿迹,一片空白。改革开放后的八十年代,思想解放,创作观念更新,作家敢于探索,勇于创新,迎来了童话创作兴旺、繁荣的真正黄金时期。九十年代,幻想文学的提倡,幽默精神的高扬,人文内涵的追求,更使童话作家如鱼得水、得心应手。进入新世纪,市场经济、网络媒体的挑战,“哈利?波特热”的掀起,童话园地里,艺术的与大众的,典型化与类型化创作,呈现多元并存的格局。近些年来,实现中国梦的大方向,登攀文艺“高峰”的大目标,激励着童话作家在创新道路上继续前行。
近七十个春秋的艰辛跋涉,使我国当代童话创作取得长足的进步和令人瞩目的可喜成就:
一是涌现出一批想象丰富、情趣盎然、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的童话名作。《宝葫芦的秘密》《小溪流的歌》《鸡毛小不点儿》《狐狸打猎人的故事》《猪八戒新传》《神笔马良》《野葡萄》《“没头脑”和“不高兴”》《小布头奇遇记》《黑猫警长》《皮皮鲁外传》《总鳍鱼的故事》《小巴掌童话》《怪老头儿》《狼蝙蝠》《哼哈二将》《笨狼的故事》《鼹鼠的月亮河》《乌丢丢的奇遇》《面包狼》《猪笨笨的幸福时光》《汤汤缤纷成长童话集》《布罗镇的邮递员》等,都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各个阶段最负盛名的代表作。
二是创造了不少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童话形象。幼儿童话中,有小蛋壳、雪孩子、黑猫警长、大头儿子、围裙妈妈、花背小乌龟、岩石上的小蝌蚪等这样一些孩子们熟悉、喜爱的艺术形象,它们深深镌刻在一代又一代幼儿的心坎里。而神笔马良、唐小西、皮皮鲁、霹雳贝贝、怪老头儿、阿笨猫、乌丢丢等,也都是小读者和大读者啧啧称赞的鲜明童话形象。
三是形成了艺术形式和风格丰富多样、异彩纷呈的格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我国的童话创作,更多侧重于传统的“教育型”。改革开放以来,童话作家从惯性思维中走出来,打破一些条条框框的束缚,在创作方法、艺术表现手法、形式、风格上敢于探索和创新。“热闹派”标新立异,独树一帜。“抒情派”、诗体童话、小巴掌童话也各显神通,争奇斗艳。很多作家都有独特的美学追求,有的追求奇特、荒诞、幽默,有的追求诗情与哲理交融,有的隽永含蓄、质朴自然,有的优美流畅、温婉清丽,真是各有千秋,各领风骚。 四是造就了一支满怀童心、爱心、诗心,不断新陈代谢的童话创作队伍。参与当代童话创作的,除了已谢世的张天翼、严文井、陈伯吹、贺宜、金近、包蕾、洪汛涛、孙幼军、赵燕翼等前辈作家外,如今健在的童话老作家还有任溶溶、宗璞、葛翠琳、金波、张秋生等。八九十年代崛起的童话作家有葛冰、郑允钦、班马、周锐、郑渊洁、白冰、冰波、彭懿、郑春华、保冬妮、杨红樱、汤素兰等。二十一世纪以来涌现的有皮朝晖、王一梅、李东华、张弘、葛竞、汤汤、萧袤、郭姜燕等。这些活跃于儿童文苑的作家,是当代童话创作的中坚力量。我国当代儿童文学队伍的构成,一直保持“五世同堂”的强大阵势,这是童话创作持续发展、繁荣的希望所在。
回望我国当代童话创作的发展历程,我们欣喜地看到,几代作家努力开拓,潜心创作,已取得光彩熠熠的丰硕成果。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选、出版的这套《儿童粮仓?童话馆》书系,相对集中地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童话创作(主要是中、短篇)有代表性的优秀成果,为谱写中国童话史留下一份珍贵的记录。而更重要的是为孩子们提供丰富、优质的精神食粮,让这些富有经典品质和艺术魅力的童话得以更好地走进广大小读者中间去。
童话是以幻想为基本特征的一种独特的文学体裁,是最富浪漫色彩和游戏精神的奇妙故事。童话的灵魂、核心是想象、幻想,它是张开想象的翅膀飞得最高、最远的艺术。没有丰富的想象、幻想,也就没有童话。童话的艺术魅力从何而来?一是来自幻想与现实的巧妙结合,来自它所营造的亦真亦幻、似真似幻的光怪陆离的童话世界。二是来自诗情与哲理的水乳交融,来自如诗如画的童话世界所蕴含的深邃的生活哲理。三是来自神奇灵敏的童话形象与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相交织,来自那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超人体、拟人体、常人体的童话人物。四是来自耐人寻味的幽默、沁人心脾的情趣与天真烂漫的游戏精神。入选《儿童粮仓?童话馆》的作品,可以说在诸多方面都具有上述这些品质、风采和魅力;只是按照作者不同的创作个性和艺术特长,追求的侧重点不尽相同。
阅读经典,欣赏经典,可以提高小读者的文化素养、审美能力、鉴赏水平。要从小培养孩子们爱读书、多读书、读好书的良好习惯,让他们在快乐中阅读、欣赏,在阅读、欣赏中享受快乐。优秀的童话,不仅会让他们为精彩的故事所吸引和打动,还能引导他们感受、体会作品所蕴含的崇高的感情、优美的意境、生动的语言,从中一点一滴、多多少少领略人生的意义、生命的奥秘,润物细无声地滋养他们的心灵。
愿幼年、童年时代有童话相伴的孩子,长大以后,多一点想象力,多一点创新力,多一点人性美,多一点诗意、情趣和幽默!
2018年5月
杨老黑是上世纪90年代崛起的一位作家,他从小受到淮北民风民俗的熏染、乡土文化和民间故事的滋养,积累了丰厚的生活素材,他大量的小说和童话都取材于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他也深爱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百姓情感相系,血肉相连。
这一部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作者几十年创作的精华,是典型的乡土文学。他的作品格调清新活泼,人物形象鲜活生动,文笔朴拙俏皮,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他所关注的大多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生活困窘,形象丑陋,天赋异秉,行为乖张,在人物愚钝、笨拙可笑的言行之中,却蕴含着大善大美,具有人类最本真品质与德行。
在艺术风格上,他常常借助童话、民间传说、民间说书艺人的表现手法,亦真亦假、荒诞不经,不拘一格,于是就有了有灵性的影人、牛屎篓救人等具有传奇色彩的精彩故事与情节。
——徐德霞(《儿童文学》杂志原主编,作家,资深童书出版人)
满月
一
乐乐爷是牛屎凹最快乐的老头。
可乐乐爷却怎么也乐不起来了。
乐乐爷一肚子心事,独自坐着闷闷地喝茶,叭嗒叭嗒地抽烟,喷出的烟雾像心事一样浓重,将弯得赛似笆斗鼻子的腰坠得愈来愈低。
乐乐爷倒剪双手,郁郁寡欢地走在大街上,连大伙儿对他的问候都懒得答理。
乐乐爷来到镇子东头玉爷的小酒馆,这儿平日最热闹,也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没事儿就喜欢和大伙儿没老没少取乐儿,可是今儿怎么也乐不起来。
乐乐爷拣个僻静处坐下,热了一壶酒慢慢喝着,将手中的烟杆吸得滋滋作响,他的心绪都在这酒中烟中了,可是这酒越喝越不对味儿,烟越抽越缥缈,心思越发捉摸不定……乐乐爷不知咋办才好。
乐乐爷抬起脸,身边已经围满了人。乐乐爷的心事也是大伙儿的心事,乐乐爷有心事了大伙儿也不能平静。可这事该怎么办呢?乐乐爷望着大伙儿,大伙儿望着乐乐爷,许多工夫过去了,大家竟没有一人先开口。
小酒馆里静静的,静得听见烟管的滋滋声……
“我说老乐儿……这事不能再等了,该蒸就蒸了吧!”玉爷和乐乐爷年纪相仿佛,又是牛屎凹镇子的会长,这话只有玉爷能说,玉爷就说了。
“是啊,不能再等了,该蒸就蒸了吧!”大伙儿赶紧附和。
静静地,又是嗞嗞的烟管声。
乐乐爷没发话,乐乐爷狠狠地在鞋底上磕去烟锅里的余烬,重重地咳嗽一阵,踉踉跄跄离开了小酒馆。
福儿紧跟在乐乐爷脚后,乐乐爷走了一阵,胸闷得很,又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像散了架,头晕目眩立不住脚,斜身子靠住一棵小树。福儿慌了,扑到乐乐爷怀里,用爪子在乐乐爷脸上乱舔,舔去乐乐爷咳出的脏物。
乐乐爷平静下来,乐乐爷抚着福儿的头又点上烟管,烟管喷出一股浓烟,薰烤出了乐乐爷的泪水,乐乐爷就这样泪眼瞧着福儿,问福儿:“你说咱该不该蒸呢?”
“汪汪汪……”福儿低声叫着,叫声似乎也透着股不安。
乐乐爷说:“你是说不吗,可那怎么行呢?”
二
月亮升起来。
一轮满月从乐乐爷院子里西墙根旁的鸡埘上冉冉升起。
“汪汪汪”,福儿起劲地叫着,兴奋地又蹦又跳,急慌慌地去咬主人的裤脚。
乐乐爷有些不耐烦了。乐乐爷一边慌着收拾家伙,一边佯装着向福儿嗔起白眼疼爱地骂道:“你这催命鬼,叫啥叫,来得及,来得及呢。”
然后,担起挑儿,一路晃悠着向村外走。福儿箭一般地冲在前头,肆意地在田间小道上狂奔。这时候,乐乐爷是把自己的去向交给福儿了,福儿拐上哪条路,奔向哪个村,他们就在哪个村吃晚饭。
福儿得到这份信任,总是把自己的职责完成得很出色。它漫无目的地奔跑,总能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村庄,这个村必是他们隔了一段时间没来过的,这样他们的到来就会意外地赢得一份久别的亲切和热情。
福儿一溜小跑冲到村口,四肢立定,放开喉咙,憋足劲朝村子里汪——汪——汪——叫几声。
这一带方圆百里的村子,都熟悉福儿的叫声,—听到福儿叫,村里就像热料豆里撒盐——炸开了花,乡亲们再也坐不住,相互喊着叫着搬起木凳草垫儿吵吵嚷嚷涌向村口来。
最先冲出村口的是一群小秧秧,他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麻雀,叽叽喳喳飞过来,扑到乐乐爷身边,胡乱抢过乐乐爷的担儿,七手八脚抬到村口的老庙台子上。这时已有人在老庙台子挑起一盏雪亮的马灯,摆了方桌条凳,一个简易的小舞台旋即便布置妥当,大家静静地坐在庙台下,等着瞧乐乐爷的精彩表演了。
乐乐爷稍稍喘口气,抽袋烟喝碗茶,便打开箱子,开始摆起他那十八般玩艺儿。
不多时,只听得小锣一声脆响,庙台子上扯起的布幔中跳出一个黑黑的胖娃娃,胖娃娃大大的眼睛,小巧嘴巴,摇头晃脑向大伙作揖,咿咿呀呀自报家门道:
俺家住在牛屎凹
牛屎凹处处是俺家
今儿没事
来给大家耍一耍
……
胖娃娃自报家门完毕,便挤眉弄眼向大伙做一番鬼脸,接着出了一串谜语,让小秧秧们来猜:
红灯笼
绿宝盖
谁猜着是好孩
……
秧秧们都纷纷叫道:“柿子——柿子——”
胖娃娃伸着拇指道:“猜中了,都是好孩子。”然后翘起大拇指指着自己道:“我也是好孩子呀。”大家都笑了,秧秧们嘲笑他道:“没羞,没羞,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胖娃娃又出—个谜语:
扫帚底下压铜钱
铜钱眼里出糖稀
谁猜着给谁吃
——
秧秧们一时哑了,过了一会儿,有秧秧道:“是狗屁眼。”“对,对,是狗屁眼。”众秧秧又纷纷嚷起来。
胖娃娃做个鬼脸道:“那糖稀就送给你们吃啦。”
众秧秧这才回过味来,都捂鼻子捂嘴,叫苦不迭道:“唉——唉——臭——臭——!”
一阵哄笑,场子上顿时热闹起来。
胖娃娃正洋洋得意地卖能,突听“嗥”的一声,窜出一只斑斓吊额大老虎,张牙舞爪地向胖娃娃扑过来,胖娃娃头一缩,赶紧逃命,老虎紧追而去。人们正为胖娃娃的命运担心,一个身背包袱的秀才手持一卷诗书,一步三吟地踱了出来,也不知他吟的什么诗,反正老虎又窜出来了,书生手忙脚乱,逃跑已来不及,只好两腿打颤地与老虎讲理,老虎不理他那一套,张开血盆大口朝秀才龇牙咧嘴大吼,吓得秀才昏倒在地。等他醒过来,老虎仍张着嘴在那儿傻蹲着,秀才才知道老虎没有吃他的意思,看来老虎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秀才以为老虎生了什么毛病,捧过老虎爪子给它把脉,老虎却把爪子指向自己的大嘴,秀才把头探进老虎嘴里查看,才看见老虎喉咙眼儿里伸出一只娇嫩似葱白的玉手来,秀才抓紧小手使劲往外拉,竟拉出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这是老少皆知的《张生救虎》的故事。
以下的事大家都熟知了,张生在老虎的帮助下娶了小姐并考中了状元。
这只算个戏头儿,接下来才算正戏。
乐乐爷拿手的戏多着呢,《包拯铡美》《诸葛亮吊孝》《穆桂英挂帅》《白蛇传》等等,其人物唱腔或粗犷刚烈,或哀伤凄切,或婉转缠绵,莫不贴切入耳,动人肺腑;其人物之英姿,或威风凛凛,或洒脱俊俏,莫不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其气氛,或狂风骤起,或万马奔腾,或欢天喜地,或哀声动地,莫不如临其境,令人叹为观止。其实,这一切全是乐乐爷一人操持的,乐乐爷四肢、腰身、耳眼口鼻全派上了用场。乐乐爷坐在圆凳上,面前摆了一溜大小锣鼓,双腿上绑了响板,肩上托起木片儿做的假山小桥,头上顶了纸剪的日月彩云,手中牵了各类皮影儿,就连口中也噙满了长短不一的芦哨,鼻孔中插了两管小巧玲珑的小喇叭,那场景、人物、声乐全集在乐乐爷一身之上了。乐乐爷耍得过瘾,大伙儿看得入迷,乐乐爷耍了一身汗,大伙儿鼓劲叫好,把嗓子都喊哑了。
一连演了几出儿,乐乐爷说:“皮影儿累了,今儿就到此收场吧!”
台下响起了一片喳喳声。
秧秧们不愿意,秧秧们吵吵嚷嚷要看鬼戏。
乐乐爷会心地笑了。
这是乐乐爷在故意卖关子呢,鬼戏才是乐乐爷真正拿手的绝活。
乐乐爷的大箱子里藏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鬼儿,他们个个形貌奇特,神通广大,变化多端,经常偷偷从箱子里溜出来,找小秧秧们的麻烦。小鬼中最臭名远扬的叫邋遢,他偷偷钻出箱子后,白天就藏在猪圈鸡窝或茅坑的什么地方,到夜深人静时才溜出来找吃碗底儿,或舔食小秧秧嘴巴上两筒吸溜进吸溜出的鼻涕猴儿。
说话间,邋遢一瘸一拐地从什么地方爬了出来,呜呜呜,在一阵阴沉幽深的曲调下,跳着独脚舞,瞪着一对绿豆四处梭巡,看什么东西可吃,不一会,他把眼睛瞄准了台下的小秧秧们。台下的秧秧们早吓得腿肚子转筋,大气不敢出,手拉住手,鸡娃儿般缩身挤到一堆儿,赶紧用袖头擦掉自己嘴上的鼻涕猴儿——邋遢可口的美味没有了。
这当儿,突然听到一阵马嘶声和一片马蹄混乱的踢踏声。人们觉得不对,乐乐爷也觉奇怪,静下来听,混乱声是从不远处的马棚里传出的,原来村子里几十匹正安安静静吃着夜草的牛马,正巧能透过马棚的窗棂看到庙台子上的情景,它们被邋遢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破了胆,大叫着挣脱缰绳逃命似的跪了。
这下可真热闹了。
全村的人赶快离了戏场去撵马。
半晌,全村才平静下来,大家回过味来,才想起乐乐爷。
于是,他们赶快张罗着,一边替乐乐爷收拾东西,一边在八仙桌上摆好酒菜,村长和几位老人坐下来陪着乐乐爷滋滋润润喝起小洒。几杯酒下肚,大伙自然说起刚才奇怪的一幕。
一位老人呷口酒,捻着白胡子,若有所思地说:“老乐啊,你的皮影儿已经神了!”
大伙都惊叹说:“是啊!是啊!”
乐乐爷心中十分惬意,说:“嘿,见笑了,就是给大伙找个乐子。”于是便告辞,大伙儿都起来送,谁也不提付钱的事,乐乐爷是从来不收钱的,大伙儿谁想起来了,赶集时掮上半口袋一笆斗粮食往乐乐爷家门前一放就行了。
这时,一轮满月正高高悬在当空。
乐乐爷略有酒意,心满意足地担起挑儿,咿咿呀呀哼着小曲,摇摇摆摆踏着月光而归。
福儿也饱餐了一顿,精神抖擞,四肢站定,朝村口汪汪叫两声,转身随主人而去。
三
皮影儿有没有灵性呢?
这个,乐乐爷自是一本清帐。皮影儿跟了乐乐爷这些年,他们每人有啥脾性,乐乐爷心里一清二楚。
巧巧说,皮影儿是一群娃娃呵!
巧巧是牛屎凹出名的巧闺女,牛屎凹的闺女都有一双巧手,最巧的莫过巧巧。农闲时,大闺女们喜欢坐在牛屎河岸的树荫下边拉呱边做针线活儿,而巧巧总是喜欢自个儿坐在歪脖大柳树下做针线活儿。这儿离村庄稍远,树下是一块平坦的沙地,有一溜石阶蜿蜒伸向清清的河水,河风起时,凉爽又安静,像巧巧那样手巧的闺女心眼儿也多,她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想心事,把心事想得像河水一样悠远。
乐乐爷那时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人家喊他乐乐。乐乐知道巧巧心地善良,最乐于助人,就来求她帮自己剪做皮影儿,巧巧答应了,用心给他剪出许多式样来。
巧巧说:“皮影儿都是娃娃呵,一个皮影儿一条生命呢。”
因此,巧巧做起皮影儿来,不仅细心揣摩模样,而且还有许多名目。猪、马、牛、羊、小老鼠,各种打扮的小人儿,几个凑起来,就是一出戏。《小老鼠偷油》《张生救虎》《王金豆借粮》《猪八戒背媳妇》……整整装了一箱子。
可巧巧并不满足,巧巧想这些大伙儿都见惯不惯了,要剪就剪新鲜的。
乐乐说:“啥新鲜呢?”
巧巧说:“现在的小秧秧可调皮了,一个个都是旋风屁调皮鬼,剪个小鬼吓吓他们。”
乐乐说:“那不把秧秧们吓坏了?”
巧巧说:“胆子越吓越大呢!”
于是,巧巧剪出一个又瘦又柴,奇丑无比的邋遢鬼来。乐乐看邋遢鬼那个样子就忍不住笑,蓬乱的头发似刺猬,大大的鼻子像鹰嘴,竖起的耳朵似蝙蝠,走起路来又一瘸一拐,笑得人肚子痛。巧巧嫌他一个儿孤单,又剪出他的哥哥弟弟,大鬼小鬼一起去吃酒席,坐下来整整一大桌。
巧巧描起图来认真的模样,剪起皮影来的神态令人着迷。乐乐喜欢看巧巧做皮影儿,看着看着眼就花了。巧巧葱白样的手指,圆润的面庞,秀美的眉眼,甜甜的酒窝儿,咋看咋好看,咋看咋像神龛里端坐的观世音。乐乐两眼放光地瞅着巧巧,傻乎乎的样子如同皮影皮里的张生。
巧巧羞红了脸,生气地扭过身去。
乐乐慌了,手足无措地挠着头,骂自己没规矩,偷瞅人家大闺女。
巧巧还是不理他。
乐乐很无趣,悄悄往后退,转身要走。巧巧把他喊住了。
巧巧递给他一个红绫子包袱,轻轻说:“到家再打开看。”然后在他脸上猛亲了一下,扭身跑开了。
乐乐打开包袱,包袱里裹着一张皮影图:满月高悬的静夜,一女子独自坐在歪脖大柳树下。乐乐对这张图很熟悉,他瞧出来,那棵歪脖柳树就是牛屎河渡口的那棵歪脖树,可树下坐的女子是谁呢?她的身段,眉眼仿佛——仿佛……乐乐恍然大悟,那女子正是巧巧,她正在焦急地等着自己。
乐乐激动得跳了起来,发疯般冲向大河湾,一口气奔了好几里,“扑通”跳进清幽凉爽的牛屎潭,在潭水里泡了半天,才平静下来。他把自己浮在水面上,仰面看天,晚霞绚丽,光洁如绸,好似满河盛开的红莲。
乐乐想她的嘴巴真好看,赛似红莲的花苞苞。
第二天傍晚,一轮明月悄悄地爬上了树梢。乐乐丢下饭碗就来到了大河湾,在河边徘徊半天,不敢往大柳树跟前靠,他疑心昨天是一场梦。
乐乐忽然听到一阵婉转的歌声:
悠悠牛屎水哟
厚厚牛屎土
圆圆的牛屎月哟
火红的是日头
月亮日头何时相见
牛屎人老是盼望着
嘿儿哟——
匆忙的牛屎水
无言的牛屎土
牛屎水养活了几辈人
牛屎土走过多少日头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月亮日头何时相见
牛屎人老是盼望着
嘿儿哟——
……
歌声温馨缠绵,舒缓有致,唱得乐乐心花怒放,荡漾不已。
乐乐掏出短笛,吹起悠扬的曲子。
曲子欢快流畅,清新自然,情真意切,热烈奔放,与那歌声契合得天衣无缝,圆融洒脱,旋转回荡,充满河谷。
乐乐不知不觉来到大柳树下。
巧巧幸福地躺在乐乐的臂弯里,一任那曲子唱个不停。
…………
这歌声常常伴着晚风随着满月袅袅升起,在宽阔的河谷悠然飘荡。
终于有一天,这歌声把一个人激怒了,巧巧的爹爹跳着脚大骂:“耍臭皮影的穷小子竟想吃天鹅肉。”
巧巧爹派出家人找到乐乐,痛揍了一顿,并严辞告诫他从今往后不准靠近巧巧,并吩咐家人把巧巧关在屋中,又四处托出媒人,把巧巧许配给了城里开药行的赵麻子。这事乐乐开始还蒙在鼓里,只到赵麻子发出花轿响器,吹吹打打走近村口的时候,乐乐才知道出事了。
巧巧家里人大早起来喊巧巧起床梳头的时候,发现巧巧不见了。一家人找遍了村子里的每一个地方,打听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没有人发现巧巧。乐乐听到消息,心里咯噔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起来后就疯了似的朝河边歪脖柳树跑。歪脖柳树下,看到巧巧一行走进河水的脚印,脚印旁还放了一个红绫小包袱,包袱里裹着一个皮影儿,这皮影儿是个大头胖娃娃,鼻子眼长得一半像巧巧一半像乐乐。乐乐抱着皮影儿呼天抢地吼着,要往河里投,村上的人把他抱住了。劝他道:“你死了,你家的娃娃就孤单了。”乐乐猛醒过来,死死抱着皮影娃娃在歪脖柳树下一夜夜傻坐着,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满月高悬的静夜。
牛屎河水悠悠地流着,月光直直坠入水中,如玉的光辉洒满河面,波光粼粼,闪闪烁烁,一条大鲤鱼推开波浪,晃动尾巴,悄然游动,琥珀色的大眼睛深邃幽深,温润如玉。鲤鱼的双眼在黛色的河水中翻动,不时泛出耀眼的光环,刺得乐乐睁不开眼,恍惚间,乐乐看到水中巧巧若隐若现,缓缓走来,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坐下,手儿撩洒着清澈的河水,河水化成颗颗晶莹透亮的玉珠,化做巧巧的千言万语,灌入乐乐的心田,牛屎河水有多少,巧巧就有多少说不完的话:“你要爱惜身体,回村子去,牛屎凹父老乡亲等着你,等着你给他们送去快乐;牛屎河的秧秧们等着你,等着你去逗他们玩,你的锣鼓要天天响,牛屎河水源源流淌,你的歌声就永远不要停……”
四
弯弯牛屎水默默地流淌着。
牛屎河中粼粼摇动的月亮依然清新妩媚,而时常伴随这轮明月的一双倒影,如今已只剩下一人,孤苦伶仃地在牛屎河岸游荡着,幽咽的心绪如潺潺波涛,无日无夜,永不停歇。但乐乐并不寂寞和孤独,他依然把那优美的歌儿唱得响亮而动听。他爱牛屎河,牛屎河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揪扯着他的心扉,他知道它们能听懂他的歌儿,如同巧巧能听到他的话语。
乐乐按巧巧的吩咐,担起戏箱,走村串户去耍皮影,无论走到多远,归来时总要到牛屎河岸坐一会儿,只有这时他的心才安然宁静,舒畅无比。
他静静地坐着,河岸一切细小的声响,一阵沙沙的风声,一片树叶的滚动,都令他激动不已,欣喜万分。乐乐吹起短笛歌唱时,还会引起田虫和鸣,哪怕有几只鸟儿在身边盘旋,乐乐就兴奋异常,他想这一定是巧巧或巧巧的使者来看他了,他会把自己这些日子的生活,到了哪些村子,演了哪些曲子,大伙儿喜欢不喜欢,原原本本告诉侧耳细听的小鸟,看着小鸟那乖巧认真的神态,他知道他的话小鸟听明白了,也就心满意足了,第二天一早,他掬一捧清凉的河水洗洗脸,精神抖擞地担着挑儿到更远的村庄去。
乐乐奔波一天,跑来跑去忙活到大半夜,不免全身累得像散了架,于是就收拾好担儿,到牛屎河岸去,找一个平坦的地方睡觉,只有头枕牛屎河岸的泥土,耳听着牛屎河水哗哗的响声才能睡得香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乐乐孑然的身影在牛屎凹奔波着,他那动听的歌声如早春的柳絮洒遍了牛屎凹。
乐乐的技艺和品行在牛屎凹生了根,牛屎凹人喜欢他的曲子唱腔,一招一式,看了他的表演,牛屎凹人如同喝了一顿老酒,心中舒坦快活,干起活来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乐乐成了牛屎凹的快活神。百里牛屎凹,几千户人家,只要谁家有啥大红大喜的事儿必把乐乐请到家中,耍上一场。乐乐到场是他们的荣耀,乐乐从不拒绝大家的邀请,大伙来请他,是看得起他,乐乐以此而足,总是使出浑身解数,把那皮影戏演得红火热闹,令人如痴如醉、百看不厌……
牛屎凹人叹道:“神了!神了!”
一年春节,乡亲请人撰写了一副对联:“一人一台戏,泣天泣鬼神”,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送到乐乐家中,贴在门楣上。乐乐很看重这副对联,他怕这副对联日子久了被雨淋掉,特地请来能工巧匠刻在了门心上,又自书了“乐己乐人”四个大字,装扮得草屋寒门十分辉煌耀眼。
乐乐尤其自豪的是赢得了牛屎凹小秧秧们的爱戴,只要乐乐一出现,小秧秧们就像过大年,他们围着乐乐,看他摆弄皮影人儿,新奇快乐的眼神令乐乐着迷。他喜欢秧秧们这种神情,为秧秧们耍起皮影来尤其卖力,这时候他就成了一个孩子,一脸天真,赛过顽童。因此他获得了一个绰号“孩子王”,而秧秧们则亲切地喊他乐乐叔。
秧秧们的想象力是无穷的,秧秧们喜欢乐乐叔也喜欢皮影小人儿,他们分别给皮影人儿取了名,称胖娃娃为丑娃。
“丑娃”,这名字多好哟。
乐乐高兴地跑到牛屎河边,抱着丑娃给巧巧说:“巧巧呀,咱的孩子有名字了,秧秧们叫他丑娃呢。”
丑娃——
丑娃——
——丑娃
——丑娃
空旷的河谷传来阵阵回声。
丑娃——
丑娃——
五
悠静的牛屎凹突然面临了一场空前的劫难。日本兵如同秋后蝗虫一样满山遍野,一队队从东往西开过来,被日本兵压在牛屎凹官道上的车辙,像横七竖八地抽打在牛屎凹肌肤上的鞭痕,牛屎凹遍体在流血。
牛屎凹镇几百户人家,男女老少该走的都走了,那时叫 “跑反”,跑就是躲起来,爷们儿白天躲在野地茅庵苇丛里,夜里出来活动,娘们儿闺女用锅底灰把脸涂得鼻子眼不分,昼夜躲在地窖不出来。“反”就是瞅准空儿揍日本鬼子,青年壮劳力聚在一起,扛起抓钩铁锨打狗棍,逮着零星散游的小鬼子一阵乱打,打得小鬼子不敢单个儿进村,夜晚成堆挤在官道上过夜。那时,牛屎凹这地块是拉锯的地方,一阵儿日本兵过来,一阵儿八路过来,好在有牛屎河庇护,日本兵始终不敢在牛屎凹腹地扎据点,日本兵望着那纵横交错的大河小沟、黑森森随风摇荡着沙沙作响的芦苇、成片相连神鬼莫测的高粱地就发怵,他们只敢朝芦苇荡里放冷枪,气急败坏地到空无人迹的院子里搜刮些残粮剩米,始终不敢朝凹子里开进。
牛屎墩子是一个仅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疏疏落落的十几间茅屋座落在一个圆圆的大土岗上,大土岗深藏在密密麻麻的河套中间,犹如大地母亲的臂弯,即使遇到再大的风雨,也是一处安全的所在。小鬼子始终没有接近这个小墩子,小墩子也打破一往的宁静,成了“跑反”乡亲的避难所。
这是一个天高月朗的中秋节,“跑反”的乡亲在墩子上呆久了,感到沉闷无聊,总想寻些乐子,就想到了乐乐,说乐乐你来一段。乐乐说来一段就来一段。于是拉开架式,敲响锣鼓,皮影儿欢快地在影壁上跳跃,人们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墩子上过节一样热闹。
曲子正演到热闹时,乐乐手中挥舞的皮影突然不着曲调地抖动起来。尽管乐乐使劲摇动胳膊,但皮影人仍不听使唤,火急火燎惊恐不安地乱窜。如此情景以前从没有过,乐乐心中纳闷,正在这时,有人从村外飞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一队小鬼子朝村子摸来了,已过大河坡,马上就到三岔口。事情来得太突然,人们不知怎么办才好,一下子全傻了,秧秧哭大人叫,闹哄哄乱成一团。乐乐十分镇静,他站在土台子上,大喝一声:“不要哭,不要闹,由我来对付。”安置乡亲们赶紧躲进东边大圩子里,自己则收拾好家什,担起挑子飞也似的走大路朝村西奔走,墩子到三岔口少说也有三四里路,不多功夫他就到了,事后他也不明白自己哪来如此快的脚劲,反正赶到三岔口时,刚好看到小鬼子模糊晃动的人影。乐乐喘口气,旋即担起挑儿,大步流星拐上了朝北的大路。
朗月高悬的静夜里,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忽然响起一阵响器奏鸣声,动静太大,来之突然,如平地炸雷,立即引来一阵尖厉的喊叫声。
小鬼子呜哩哇啦叫着,向响声冲来。
叫嚣声在凹北地里逐渐减弱下去。
乐乐使出浑身力气,尽力击打着锣鼓,口中的唢呐曲调弯弯,铿镪悦耳,荡气回肠,吹得他眼前明亮,心底发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竟摇着方步,扭着秧歌,从从容容走出五六里,直到听见身后哇啦声渐近,耳边嗖嗖划过几发子弹的尖啸声,才恍然醒悟,回头看时离村子已经很远了,才停下鼓乐,猫起腰来,朝野地里狂奔。
嗖——嗖——
子弹在他身边乱飞,打得高梁叶子哗哗直响。
乐乐想起高梁地,丢下挑儿,一头扎了进去。
几个鬼子探头探脑欲朝高梁地里钻,明晃晃的刺刀在乐乐鼻尖子前乱闪,嘎吱作响的大皮鞋踩着了乐乐的手指头。
这当儿,突然听到不远处唢呐声又起。
几个鬼子掉头朝响声扑去。
乐乐虚惊一场,渐渐喘过气来,但他十分纳闷:谁吹的唢呐呢?
乐乐趴在高粱地里,透过高梁秆朝外瞅,亮堂堂的月光下,他看见几个鬼子正押着两个小孩朝这边走过来,小孩后边还跟着两辆大马车,清晰地听到说话声。鬼子逼着赶马车的汉子向小孩问话,听话音赶马车的汉子不是本地人,他问两个小孩路该怎么走。两个小孩子抬手指指前方。鬼子气急败坏地让小孩带路。两个小孩乐意地答应了,牵着马缰绳领着大马车朝前走。
小孩和马车越走越近,乐乐越觉得两个小孩面熟,咋看咋像丑娃和邋遢。
乐乐心里一紧,睁大眼睛细瞧,小孩和马车从他眼前走过,真切在目,牵马的小孩就是丑娃和邋遢,手里还拿着他刚刚丢下的小喇叭。
乐乐惊呆了,亲眼看着丑娃和邋遢牵着马缰绳,领着两辆马车向前走了约半里路,拐上了一条岔道。这是一条死路,路头就是大陡坡,陡坡下就是深不知底的牛屎潭。
丑娃、邋遢走在前边,身后是“嗒嗒嗒嗒”的马蹄声。
静悄悄的夜晚,马蹄声格外响亮,声如重锤,声声敲打在乐乐的心头。
嗒嗒嗒嗒……
乐乐的心给敲碎了。
忽然听到轰隆一阵巨响,接着是一阵杂乱的马嘶人叫和鬼哭狼嚎声,这声音来得那样快,去得又那样急,仅眨眼的工夫,热闹异常的牛屎潭又归于了寂静。
丑娃——邋遢——
乐乐担了挑儿,拼命地向牛屎潭边跑去。
牛屎潭里除了一轮明月,啥也没有。
丑娃——邋遢——
乐乐一遍遍叫喊着,忽然想起了戏箱,丑娃、邋遢本是装在戏箱里的。
乐乐急忙打开戏箱,丑娃、邋遢安安静静地躺在戏箱里睡大觉呢。
戏箱里,乐乐吃惊地找到半截马缰绳。
六
后来知道这是一股正被八路军追歼的残敌。
两天后,八路军的大部队便从天而降,在牛屎凹集结。
一个大胡子首长找到乐乐,拍着他的肩膀说:“日本鬼子是你引到河里的,你可立了一大功哟,那淹死的鬼子中有一个官衔是大佐呢。”乐乐嗫嚅一下想说:“那是皮影儿……”终没有说出口。
大胡子又问:“你可知道给鬼子赶马车的乡亲是哪村的?”乐乐也不清楚,马车掉下牛屎潭后,两个被抓来的乡亲和他们的八匹大马都安然无恙地爬出了深潭,他们可惜潭水中的马车,想把马车捞上来,就蹲在岸上往水里瞅,却看见咕嘟咕嘟冒泡的水面,有鬼子的手指死死抓着马车的架子木,便打消了打捞马车的念头,悻悻地回家去了,他们是哪地方的人,谁也不知道。
大胡子说,小鬼子是被翻个底朝天的马车扣在水下淹死的,可马车是木头做的,木头掉进水里怎么不漂反而沉了呢?这真是怪事。
乐乐说:“是怪事!”其实乐乐为这事已苦苦琢磨了两天两夜。
八路军的大部队在镇子上要住几日,大胡子又找到乐乐:“来一段吧,你可以大胆地耍了。”
乐乐说:“来一段就来一段。”
俗话说:见啥人说啥话,遇啥场唱啥戏,那武戏能演,张生救虎一般的文戏就有些不相宜,鬼戏就更不能演了。
戏要晚上开演,乐乐却不见了,急得看戏的人群抓耳挠腮,猴烧屁股,不知乐乐出了啥事儿。直到满月高悬时,乐乐终于露面了,操起锣鼓,先拣拿手的来一段儿,官兵们立马给震住了。队伍朝前开时,有人说牛屎凹出了位皮影奇人,千万别忘了看他一场戏,此言不虚,大开眼界啊。
说话间,就见小小的影屏上突然蹦出一个黑影来,缩头缩脑,端枪持刀,呜哩哇啦叫着,疯狗般追赶两个小孩。
人们顿时雀跃起来,场子上蹲着或坐着的人哄地一下都立起身子,有的人在摸枪,等看到小鬼子脚下打滑栽了个嘴啃泥,摸摸鼻子爬起来怪声怪腔地唱起曲子时,大家才明白是看戏,哄然大笑说:“嗬,小鬼子!”场子恢复平静,接着看戏。两个孩子越来越近了,大家看清楚了面孔,乡亲们亲热地叫道:“是丑娃和邋遢。”
小秧秧们更是叫得欢:“俺家住在牛屎凹,牛屎凹处处是俺家,今天没事儿,来给大家耍一耍……”。秧秧唱着唱着就觉得不对劲儿,丑娃和邋遢给小鬼子抓住了,小鬼子威逼丑娃和邋遢带路……以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丑娃和邋遢把马车引到了大潭里。当看到小鬼子在潭里呜哩哇啦哭爹喊娘,乱作一团,伸胳膊蹬腿时,大伙都拍手叫好,雷鸣般的掌声吵得月亮也受不了,悄悄隐到云眼里去了。
大胡子抬头仰望天空,紧握着乐乐的手说:“好一轮明月啊。”
大伙都琢磨这家伙有些神,可八路军不信神,他们都说:“这家伙真是绝了。”
第二天,有个女兵找到乐乐,要和他学几段曲子。
当兵的都大方,女兵也大方,女兵咯咯笑着对乐乐说:“收我这个徒弟,要不要行拜师礼?”
乐乐一时弄得很慌张,手足无措答不上来。拜师礼当然不用行了,拜师礼咋个行法他也不知道。乐乐从没拜过师,乐乐是自学成才,心中有戏,要说谁教过他,那就是巧巧,有几支曲子是巧巧教的。巧巧教他唱曲子时怎样起的头,怎样收的尾,巧巧的身段手势,神态表情,嘴唇翕动,乐乐都清晰在目,如在眼前。于是乐乐就按巧巧教他的样子来教女兵。
乐乐教了一段,女兵马上就会唱了,大姑娘总比小伙子聪明,巧巧就比自己聪明。
乐乐往下教,女兵往下唱。女兵尖亮的嗓子,甜甜的声音,乐乐越听越觉耳熟,这声音立刻让他想到一个人,他细细打量女兵,吃惊地发现,不仅女兵的身段脸面像巧巧,就连女兵的眉眼神态,一举一动都和巧巧没有两样。
乐乐心中空恍恍的,愣愣地坐在那儿发呆。
曲子是不能再教下去了。女兵说老师累了,歇一会吧,转身给他倒来开水,把开水捧到他脸面前。多少年了,没有一个女人这样细心待过他。
接连几天,女兵到他家学曲子。女兵知道他一个人过日子,女兵说这日难熬呀。女兵趁歇息的工夫,把他多年没有拆洗的被褥拆洗一新,连他衫子上掉的纽扣也缝上了。
明天一早,部队要开走了,女兵说再教我一段曲子吧,有一段曲子我最爱听,我每次听到这曲子就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故乡,看到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看到了家乡的日头和月亮,令我想起与小伙伴在家乡河边嬉戏歌唱的情景,我要把最好听的歌儿唱给那遥远遥远的心上人……
乐乐眼泪簌簌而下,默默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弯弯的牛屎河岸。
悠悠的牛屎水啊
厚厚牛屎土
圆圆的牛屎月哟
火红的是日头
…………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月亮日头何时相见
牛屎人老是盼望着
嘿儿哟——
…………
女兵唱着,面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
女兵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七
大部队一走几年没有回来。
女兵也没有回来。
大胡子回来了,大胡子突然来到牛屎凹看乐乐。
大胡子没有穿军装,大胡子已经是县里的干部。大胡子拍着乐乐的肩膀说:“跟我走吧,我新成立个剧团,缺人手,你来帮一把。”
乐乐迟疑了一下,问:“就这样去吗?”
“就这样去,走吧。”大胡子说。
乐乐担起挑儿跟大胡子进城去。
两人在弯弯牛屎坝顶的官道上走着,一路上说说笑笑,一路看牛屎河中的风景,牛屎河水哗哗地奔腾,仿若唱着欢乐的歌儿,高高兴兴地陪乐乐前行。
这是乐乐第一次离开牛屎河远去,可乐乐没有远离故土的感觉,反而在心中涌动着一股期盼的暖流,如暴涨的牛屎河水,骤然间给宽阔的牛屎河谷带来无限的希望和生机。乐乐十分兴奋,心中怦怦跳着,越是走近城里越心跳得慌。
乐乐头一次进城,一时目不暇接。在乐乐眼里,城里就是人多房子多,城里人不种庄稼没事干,天天逢大会找热闹。
乐乐被安置在一个大院里,一人一个房间里。大院子里几十口人正忙着踢腿、拉胡琴、吊嗓子,乐乐明白这是一个大戏班子,自己入伙了。不多时,有一个人给他抱来了新褥新被,发给他一个瓷盆,一个小瓷缸,一条羊肚子毛巾,告诉他,听到铃响就到伙房里吃饭。当晚的头一顿饭,乐乐打来的是两个白蒸馍加半瓷缸红烧肉,他头一回吃这么丰盛的饭菜。饱餐一顿后,看看天色已晚,一天的奔波也劳累至极,收拾收拾便倒头睡了。
第二天起床,天已大亮,院子里正热闹非凡,戏班的人已排练了大半晌,乐乐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红烧肉。乐乐问给他送瓷盆的那个人,他能做些啥,那人说,别着急,该你露脸时自然会叫你。
乐乐第一次露脸,就把小城哄动了。当晚在广场上的大戏台上,丑娃一露脸,就引起一片喝彩声,接下来叫好声更是一阵高过一阵,弄得乐乐几次退不下场来。第二天,广场上都成了人海,城里人为了看一场乐乐的演出,好多人晚饭都没吃就来抢位子。剧团团长考虑观众的热情,请求乐乐能不能多加一场,乐乐爽快地说我耍皮影儿就是给人看的,只要人喜爱,多出几身汗值得。
大胡子来看乐乐,说:“你把小城搅疯了,这几日,街头巷尾,茶馆商店都在说道你,学你的唱腔呢!”
乐乐笑了,说:“我在牛屎凹可是孩子王。”
大胡子说:“我就是为这找你的,你专门给城里秧秧们演几场吧。”
乐乐说:“没说的。”
剧团团长领着乐乐挨个到学校去演出,学生们听到他来,老早排成队在学校门口欢迎他,临走时还献给他大红花。乐乐想,城市的秧秧就是比乡下的秧秧有教养,牛屎凹的秧秧成群结队跟在他的屁股后从东村串到西村,那样子简直像马戏团的小猴子们。
半个月过去了,乐乐生活得很愉快,他是为期盼而来,他为此而兴奋,同时也为此而困惑。这种情绪自然流露到演出中,乐乐会唱许多曲子,但他每次都不忘了唱“悠悠的牛屎水哟”这一曲,唱起来声音是那样嘹亮,感情是那样饱满,正如村头高歌的鸟儿,在急切地盼望着和鸣。
然而,和鸣声终没有响起。
乐乐有些急不可耐了,他开始向戏班里的人打听巧巧的消息。
人们问巧巧是谁?
乐乐说,跟大胡子一个队伍的。
“噢!”人们说,“你只能问县长。”
乐乐才知道大胡子是县长。县长很忙,许多天没见影儿了,只好耐着性儿等,终于有一个单独相见的机会,乐乐把县长邀到自己的屋内拉呱,绕了好大的弯儿,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此事。县长糊涂了,听了半天才明白乐乐的意思,却哈哈大笑说:“你说的是她啊,那是有名的战地小百灵,现在可不比以前,人家现在是电影明星了,红得发紫哩。”
乐乐不知道什么是电影明星,但捉摸着这明星可不是一般人物,可又忍不住问:“那她不会回来了?”
县长说:“回来,不会不会,咱这小地方哪能留住她那样的凤凰啊!”
乐乐神情呆滞地坐着不再吭声,县长觉出了什么却又找不到可说的话,就起身告辞了。乐乐送走县长,回头关上门,就在屋里抽起了闷烟。
烟袋锅不停地燃着,丝丝青烟在屋里缭绕翻滚,如同乐乐的思绪,乱极了,而要理清这些思绪,就必需熄灭手中的烟袋锅。乐乐看透了这一点:“女兵到底是女兵,女兵不是巧巧。”他彻底醒悟,猛地坐起冲出屋,端来一盆冷水,把自己浇个湿透。
冷水扑灭了心中无端的欲火,对巧巧的思念却越来越浓了。
一连几日,乐乐都从梦中惊醒,城市的喧嚣再也不能使他平静,眼前的—切突然令他感到生疏和异样。
乐乐从食堂打来了开水,却喝不下,食堂的开水咋也没有牛屎河水清冽;从食堂打来的饭菜也吃不下,食堂的饭菜咋也没有乡邻的粗茶淡饭甘美。
夜里,乐乐睡不好,耳边灌满了牛屎河的呜咽声。
终于,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乐乐不告而别了。
临走时,乐乐把剧团发给的被褥瓷盆、瓷缸毛巾原封不动地放在屋里,只带走了所有的大红花,他喜欢城市的秧秧们。他把城里秧秧们送给他的大红花看得比啥都珍贵。
八
…………
乐乐惶惶不安。
乐乐这些天闭门不出,也不敢四处耍皮影了。
爱热闹的牛屎凹竟变得很沉寂。
一天夜里,这沉寂突然被一阵当当的钟声打破。
牛屎凹镇几千口人被召集到老庙台下,如同往日耍皮影时一样,台子上挂了几盏雪亮的马灯,正中央摆上了一张八仙桌,所不同的是,坐在桌旁人物的面孔却没有乐乐和善,一张张脸冰冷冷让人大气不敢出。人到齐后,坐在正中的工作组的头头站起来,挥一下手,喝道:“带上来!”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把一个绳捆索绑的人押上了台子。一根粗绳紧勒脖子,那人的头抬不起来,看不清面孔,可台下的人还是认出了是乐乐,乐乐身子上的每个部位都是快活的音符,人们再熟悉不过了,如今,粗绳勒进乐乐的肉体也勒进人们的心上,人们惊愕地交首接耳,一片哗然声。台上的头头不得不威严地拍响桌子,把骚动镇压下去,人们又一下变得死一样沉默。
乐乐低着头,脸上阵阵灼痛。面对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瞅着自己耍了几十年皮影的庙台子,乐乐的心如锥刺刀剜,工作组套在他头上的一条条罪状,他越听越糊涂。
当晚,乐乐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家的。当他从冰冷的地上醒来的时候,漆黑的夜色已看不到丁点儿光亮,他浑身筛糠一样颤抖着,脑袋裂开似地暴痛。乐乐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天咋这样惩罚他,望着漆黑的夜色,他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想死,可他又不舍得皮影儿。乐乐扑到皮影儿箱子上,抖动着双手,把邋遢、丑娃、巧妹抱在怀里,泪如泉涌,浸湿了皮影儿。
突听一阵“嘭嘭”的打门声。
乐乐一激灵,本能地把皮影儿抱紧,惊惶失措地爬起来钻进里屋。他预感到将有更大的灾祸降临到皮影儿头上,他要尽快地把皮影儿藏好。
可是,已经晚了,几个扛枪的人破门而入,果然是冲着皮影儿来的,进得门来,就扑向戏箱,抓扑皮影儿。乐乐拼命护住戏箱,扛枪的人对乐乐一阵拳打脚踢,将他按倒在墙角,又扑向戏箱。
乐乐破口大骂。
乐乐突然停止了骂声,他瞪眼瞅着工作组的人翻箱倒柜,忙活半天,搜遍了犄角旮旯,把三间茅屋翻了底朝天,也没瞧见皮影儿的踪影。
工作组的人骂道:“见鬼了。”
乐乐悬在心中的石头落下了,可是他越发纳闷了。
工作组的人断定,皮影儿一定是被乐乐藏了起来,他们暴喝着,对乐乐又是一阵痛打,威逼他把皮影儿交出来。乐乐捂着鲜血直涌的伤口,一言不发。
折腾半日,工作组一无所获,气急败坏地把乐乐带到几十里远的公社里,投进了潮湿昏暗的小黑屋,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不交出皮影儿,活活饿死你!”
凄冷死寂的黑屋里,一轮清月从盆口大的窗洞透过来,抚摸着乐乐消瘦的面孔。乐乐心里一热,泪水潸然而下,把他的心底洗亮堂了,乐乐说不准自己还能活上几天,他不怕死,担心的只是皮影娃儿。
乐乐一连几天茶米未进,浑身无力,昏昏然瘫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迷迷糊糊,不知在阳间还是阴间。
一日半夜里乐乐听到屋里一阵窸窸窣窣声,以为是索魂的小鬼来招上路了,就强打精神睁开了眼睛。
他一下子愣住了。
皮影儿正从窗缝里一个个钻进屋来,轻手轻脚,顺着墙壁溜下来,在乐乐面前蹲了一堆。
乐乐抚摸着他的皮影儿心碎肠断。
“娃儿呀,没吓着你们吧!”
皮影儿点点头,一片嗡嗡的低泣声。
丑娃扑到乐乐的怀里,把蒸馍捧到他嘴边,说:“快吃吧。”
乐乐吃不下去。
巧妹说:“这儿终不是你久呆的地方,牛屎凹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走吧,走得远远的……”
“可是,这些娃娃们。”乐乐一阵心酸。
“有我在,你就放心吧!”巧妹说。
这时邋遢又赶快来催:“快走吧,看门的都让我给收拾了。”
乐乐豁然间醒来了,出了一身冷汗。
乐乐坐起来,脚下有一包热乎乎的东西,打开一看,几个滚烫滚烫的大蒸馍。
乐乐抓起来,一阵狼吞虎咽,剩下两个揣在怀里,扭头四处瞅瞅,果见黑屋的大门敞开着,他也不想许多了,立起身就朝外走,脚下被啥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瞅,见是两个怀里抱着枪的看守躺在地上,脸色乌黑,舌头伸得老长,也不知是死是活。
初冬的夜一天冷过一天,雾霭蒸腾的牛屎河寒意浓浓,树叶早已落尽,晦暗的月亮如一个晒干的烙饼挂在干枝上,被寒风吹得忽忽乱转。
乐乐跪在牛屎河边,掬一捧水入口,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乐乐凄冷的背影,随着弯弯曲曲的牛屎河,渐渐模糊而消失。
九
十五年后,乐乐回到了牛屎凹。
正在地里秋收的人们看到一个形影孤寂的老人独自在牛屎河岸边徘徊,一眼就认出是乐乐。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家燕,飞遍了牛屎凹的村村户户,乡邻们蜂拥奔向牛屎河岸,黑压压挤满牛屎河谷。乡亲们远远地围住乐乐,不敢近前。整整围了大半个时日,众人累了,就席地而坐,远远观望,神情肃穆,诚惶诚恐。十五年太短了,又太长了,乐乐在传说中已经成了神,河神现形,天地为动啊。
乐乐不知咋回事,他以为乡亲们认不出他了,他向乡亲们走去,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是乐乐,是乐乐啊!”
乡亲们都往后退。
乐乐糊涂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对河长叹——自己是个鬼,乡亲们不要他了。
乐乐摇摇晃晃站起来,步入牛屎河。
几个人冲出人群,把他抱住了。玉爷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赶来了,捶打着他说:“你要还是个人,就唱一曲罢!”
悠悠牛屎水哟
厚厚牛屎土
圆圆的牛屎月哟
火红的是日头
月亮日头何时相见
牛屎人老是盼望着
嘿儿哟——
匆忙的牛屎水
无言的牛屎土
牛屎水养活了几辈人
牛屎土走过多少日头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月亮日头何时相见
牛屎人老是盼望着
嘿儿哟——
…………
牛屎河谷沸腾了,河水顿时激流翻涌,浪花飞溅,把人们的衣服都打湿了。
众人把乐乐抬回了镇子。
玉爷安排酒菜,在小酒馆里为乐乐接风洗尘。
乐乐执意要回家中。
众人迟疑一下,搀着他向家中走去。
乐乐立在家门口,别离了十几年的小院落呈现在他面前,荒凉破败,残不忍睹。小院围墙塌了几个豁口,院子里生满了一身来高的蒿草,三间茅屋斜歪坍塌,只有大门还直直立着,门框和门心被人包上了一层厚厚的草毡和黑色油布,黑沓沓耸立在那儿如同一块墓碑。
玉爷揭去黑色油布,除去草毡,“一人一台戏,泣天泣鬼神,乐己乐人”几行红漆大字,清晰如初。
乐乐一步跨上前去,双手摩挲着木刻字痕,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乡亲们惊奇之中,万分感慨,十五年恍在昨日。
乐乐老了,腿也弯了,腰也弯了,脸上皱纹纵横仿若字痕,刻满离乡背井的风霜和艰辛。
乡亲们一阵心酸,眼圈都湿了。
乐乐突然拨开人群,发疯似的向坍塌的茅屋扑去。他匍匐在废墟上,用手拼命扒那已经腐烂的茅草屋顶。大伙看出乐乐要寻找什么,也纷纷下手帮他扒,除去尘土杂物,挪开塌下来的木柱檩条。就在人们搬动房梁时,一团破棉絮从梁叉上滚落下来,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露出头来。乐乐眼睛一亮,扑上前去把破棉絮紧紧抱在了怀里,棉絮里包裹着离别多年的皮影儿,竟完好如初。乐乐一个个验看着,又禁不住唏嘘不止。说来也怪,十多年风雨侵蚀,虫咬鼠噬,就是木梁茅草早已腐烂如泥了,而皮影儿竟然丝毫无损。
乐乐紧紧抱着皮影儿,顿时精神焕发,判若两人。他擦干眼泪,放声一阵大笑。这一笑十几年的辛酸都随风而去了,他爽朗地对大伙说,“我十几年日日思念,夜夜不安的就是这群娃娃啊!今日好了,我的心总放下了……”然后,他一把拉着玉爷说:“老哥哥,走,喝酒去。”
这日,牛屎凹如同过大年,小酒馆里热闹非常。
大伙儿轮流向乐乐敬酒,酒是洗涤风尘的最好物什,乐乐一概不拒,大杯痛饮,直饮到日落西山,才沉沉醉去,就在酒馆里搂着皮影儿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牛屎河谷飘来一阵悠扬高亢的歌声。
歌声如此嘹亮悦耳,十几里都能听得到。人们听了这歌声,就觉浑身舒坦畅快,干活都有劲儿。可是人们诧异的是乐乐这样的年岁竟然还有如此响亮的好嗓子,不是神又是啥!
几日工夫,牛屎人集资把乐乐的小院翻盖一新,把乐乐安顿下来。第二件大事,就是要选个吉日,请皮影儿登场亮相。
老树逢春发新枝,皮影儿又一次在牛屎凹掀起了波澜。
皮影儿重放异彩,找回了老人们失去多年的记忆;曲子婉转缠绵,把年轻人引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锣鼓喇叭欢快活泼,逗得秧秧们笑掉了大牙。
对于年轻人,尤其对十来岁的秧秧们来说,乐乐只是传奇故事中的奇人,并没有太深的印像,亲眼见了老人之后,更让他们失望,不过一个弯腰小老头儿,没啥稀奇处呀。可是当他们看了皮影戏后,心全给揪住了,一切恍若梦幻,神秘莫测,咋能是一个弯腰老头操纵的呢?玉爷哈哈大笑,把乐乐从幕后请出来,让大伙仔细瞧瞧。
年轻人和小秧秧们瞪大眼睛瞅着这个老头儿,越瞅越觉得他滑稽好玩儿,亲热地叫他乐乐爷。
十
乐乐爷到底年岁大了,体力和底气不如从前,耍起皮影来,时间久了胳膊腰身酸疼不支,有时一段戏不得不分几次耍,唱腔也不如从前了,长的段子也要分几段来唱,尤其令人烦恼的是,在外漂泊的十多年间,由于经常风餐露宿,染上了严重的肺气肿病,犯病时大口喘气,咳嗽得厉害,弄得他整夜睡不好觉,就更不能演出了。
乐乐爷决定收几个徒弟,乡亲们也都劝他收徒弟,这手绝活不能白白失传了。消息传出后,镇子里的年轻人都很踊跃,有自动投师的,有村长点名的,有父母送上门的,可是一连换了几茬,总没留着人,小伙子在兴头上,说啥都能答应,新鲜劲儿一过就叫苦连天,悄悄溜了。他们走了,乐乐爷也不觉可惜,他心中有数,这些年轻人虽然个个聪明伶俐,但在唱曲耍皮影上没悟性,教也白搭,从此他也断了收徒的心思。
可总得找个伴儿,人上了年岁就爱唠叨,唠叨时好歹有个听主。
没事时,乐乐爷就来到河岸,斜靠在歪脖大柳树上给巧巧唠叨,常常在自言自语中睡着了。
……村子里突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牛屎凹家家户户张灯彩,贴满了大红喜字,地上铺了红草席,堂屋中燃起了红蜡烛,日头是红的,河水是红的,云彩也是红的,天地都是红的……一顶大红花轿从村口抬进来,巧巧穿着大红的嫁衣,白白的粉面笑成了一团桃花……乐乐……乐乐……乐乐……人们在疯狂地叫喊着;巧巧在疯狂地叫喊着……叫喊声把乐乐爷从梦中惊醒了。
乐乐爷看看天色,夕阳如火,缓缓而下,把牛屎河水照得红彤彤的。
乐乐爷回味刚才的梦,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害臊,禁不住偷偷乐了,很觉畅快。
可他清晰地记得,梦中巧巧有话叮咛他来着,巧巧说:“你年岁大了,好歹找个伴儿,也让人放心。”还说这个伴她已替他找好了,让他好好待她,乐乐爷就爽快地答应了,乐乐爷说:“这一辈子你说啥我不都是照办吗。”
正在这时,乐乐被一阵婴啼声惊醒了。
乐乐立起身四处搜寻,侧耳倾听,不错,一点不错,就是婴啼,可他总找不到人影,半日他才听出来了,啼哭声是从河中心传来的,怪了,这就怪了,河中心空荡荡的,哪儿也藏不住娃娃呀。
乐乐正在纳闷儿,就见河水中有个白点儿上下浮动,有两只小手在水面乱扒,乐乐看清楚了,河上漂来一只小狗娃,正急慌慌地叫唤着。他赶紧脱衣下水,把小狗娃抱上岸,然后又侧耳搜寻婴啼声,发现婴啼声竟是小狗娃发出的,这狗娃真怪,叫声咋像小孩哭呢?
乐乐爷用手捋去狗娃身上的水,把狗娃揣在怀里暖干,狗娃安安静静在他怀里睡着了,不再吠叫,毛绒绒的身躯,小小的爪子蠕动着,弄得乐乐爷痒酥酥的,乐乐爷头一回怀揣活物,感觉就像揣着了一个娇嫩的娃娃。
回到家,乐乐爷熬了可口的稀粥,把稀粥倒进一个小盆里,狗娃闻了气味,自个儿跑过来,一阵狼吞虎咽,又用舌头舔干盆底,然后摇起尾巴,兴奋地叫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狗娃自个儿耍了一阵,折回头跑到乐乐爷身边,用小爪子扒着乐乐爷的鞋子,用嘴扯他的裤脚,伸着头儿向乐乐爷怀里爬。乐乐爷可笑这调皮的乖娃娃,就找来一个竹篮,给它铺个小床,狗娃在竹篮里这儿扒扒、那儿扒扒,就躺下安静地睡去,狗娃娃对他的小床十分满意。
令人惊奇的是,这狗娃对曲子有一种天然的灵性,只要听到乐乐爷的笛声,立马有了精神,竖起耳朵,摇头摆尾,四肢欢腾地跳跃,身躯应着节拍灵活地扭动,就是一个活的皮影儿。乐乐爷吹着短笛,欣赏着狗娃的舞姿,不免一翻感慨,可惜狗娃是个生畜,不然的话,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绝活传给它。不管咋说这狗娃给他带来精神的寄托,乐乐爷就此满足了。
狗娃来家不到两个月,就明白了家中的一切,它不仅能听懂乐乐爷给他说的话,连乐乐爷的脾性都摸得透呢,它知道乐乐爷是生气是高兴,乐乐爷生气时它就远远地躲开,乐乐爷高兴时,它就给他撒娇闹气,逗得乐乐爷哭笑不得,不住地感慨,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啊!大概狗娃觉出了乐乐爷的惆怅,停止了嬉闹,若有所思地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瞅主人,这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湿润如玉,深邃幽深,令乐乐爷想起另一双眼睛来,令他回到几十年前的梦境,巧巧那天是乘大鲤鱼而去的,大鲤鱼推开波浪,银光闪亮,流水如云,红莲盛开,映红河谷——
狗娃儿长大了,长成一条健壮的大狗,身驱高大,毛色雪白,四肢有力,两耳竖起,英俊潇洒如古戏中白盔白甲的小将。
乐乐爷开始带狗娃去干活,狗娃立马领悟到自己的使命,表现出了高度的责任感。乐乐爷在戏台上的八仙桌上摆好家伙,给大伙耍皮影,狗娃则静静地坐在八仙桌下看守戏箱,开始时,狗娃是绝不许别人接近戏箱的,好奇的秧秧总是在开演前探头探脑,伸手摆弄戏箱里的皮影人,狗娃很生气,两跟圆瞪,皮毛竖起,龇牙咧嘴发出呜呜怪叫,吓得小秧秧们麻雀一般散去了。狗娃很得意,以为它打了胜仗,但乐乐爷并不高兴,用烟袋锅点着它的鼻子教训道:“你好不懂事,秧秧都是陪皮影玩儿的,你咋能吓他们,再说吓出毛病来,咱有脸见乡邻吗?”狗娃起初不在意,但它看乐乐爷的脸色不像开玩笑,就有了悔意,终于明白主人疼爱所有的秧秧,秧秧们都是他的心头肉。狗娃明白了这些,心中不免妒嫉,怏怏不快起来,闷头闷脑蜷卧在地上,任乐乐爷咋哄它,它也不理。乐乐爷以为它病了,急得又是摸它的鼻子又是扒它的眼皮查看,也没有找出毛病,乐乐爷很纳闷儿,细心留意狗娃的一举一动,终于明白了狗娃的心思。“好乖巧的狗娃啊!”乐乐爷感慨之余会心一笑,对它说:“别生气了,你也是爷爷心头的一块肉啊!”狗娃一听就跳了起来,在乐乐爷身边东磨西蹭,不知四肢放哪儿才好。乐乐爷才想起狗娃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喊小名了,就决定给它起个名子。乐乐爷想了一天,脑子想疼了,也没有想出一个中听又中意的名字,它觉得这狗娃太懂事了,自己在晚年能得到这样一个懂事的狗娃,也是自己的洪福,“福”,乐乐爷突然大笑起来,福儿——福儿——大叫起来。狗娃开始直发愣,等它明白福儿就是自己的名字时,马上屁颠屁颠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
渐渐福儿的名字也像乐乐爷的名字一样响亮了,因为福儿总伴随乐乐爷给乡亲们带来欢乐。再说,福儿也学会了一套讨好秧秧的本领,它会后腿直立,钻圈捉迷藏,猜谜打滚等许多绝活,这些绝活都是乡间的笨狗所不能的,因此,它一到村庄,马上就能和村子里秧秧们打成一片,它们玩起游戏来真是带劲儿,疯起来连大人们心里都发痒。福儿可谓大出风头,对此,各村子的狗起初十分不满,只要福儿一到,它们便群起而攻之,可后来态度改变了,因为它们觉得,福儿实在不同寻常,不愧为狗类中的英雄,受到宠爱是理所当然的。
乐乐爷老了,人老了最怕孤独,漫长的日日夜夜,幸好有福儿在身边,乐乐爷才有几分生活的乐趣和滋味。
乐乐爷是停不了耍皮影儿的,尽管身子不好,夜晚仍要到各村去,这时候福儿越发显得重要了。
乐乐爷眼神不济从前,腿脚也不灵便,走起路来老担心脚下,福儿就成了他的拐杖。福儿贴着乐乐爷的腿边跑,在乐乐爷的前后,遇到大的坑洼,福儿就放慢脚步,乐乐爷也留心脚下,免去了因脚底踩空摔跟头。一次,他俩很晚从外村回家,快到牛屎凹镇口时,乐乐爷心想熟路,就加快了脚步,但就在这时福儿却猛折回头来,尖叫着牵起乐乐爷的裤脚示意停下。乐乐爷不知出了啥事儿,就停下了腿步,跟着福儿绕了一段路回到村子,第二天去看那路,才发现当晚因修水渠大路被挖开了一个丈余深的壕沟。
这年冬天出乎意料来的早,初冬刚过,已下过了两场小雪,可天总不见晴,月余没见月亮影子,憋得人心发慌,乐乐爷心中也不敞亮。这天月亮突然钻出阴云,把夜色照得如同白昼,乐乐爷十分兴奋,担起挑儿就和福儿上路了,哪知,就在他们返家的路上,天气骤然大变,一阵北风过后,鹅毛大雪漫天而下。说来也怪,尽管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那轮圆月却依然朗朗挂在天顶,月色柔和而清澈,把满天的雪片照得透亮。
乐乐爷清楚地看到,每个雪片儿都是一个身披白纱的小人儿,轻盈地飞舞着,用娇嫩的小嘴亲吻月亮,然后悄然飘落到大地上,飘落到河水里,化成一颗颗晶莹夺目的水珠。
这奇怪的景观令乐乐爷惊诧万分。
乐乐爷两手高举,叫一声月亮——跪倒在地,用双手去捉那从天上落下的雪人儿……
乐乐爷清醒过来时,已平安地卧在家中,一旁照看他的人们告诉他,是福儿半夜突然窜回镇子,狂吠着喊醒众人,又领着大伙赶到出事地点,乐乐爷才免了大难一场。
乐乐爷把福儿搂在怀里,摩挲着它的脸颊,叫了一声:“好懂事的福儿啊!”
十一
一些有关鬼影出没的传闻忽然在牛屎凹传开。
许多人说,他们看见鬼影了。
一个看瓜人在他的瓜庵子里坐着抽烟,听到瓜地里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看瓜人出庵来看个究竟,来人向他点了个头就进了瓜庵子,和他闲谈起来。夜晚无事闲聊,东扯葫芦西扯瓢,没有正经话题,听口音那人不像远人,对牛屎凹许多事了如知掌,如哪村有几户人家,哪村靠着一个大鱼塘,哪村的一棵老槐树上吊着一口大钟,冬天落满雪后,圆滚滚像个大冬瓜,秧秧们都叽叽喳喳抢吃大冬瓜身披的雪霜。尤其令人吃惊的是,这人的记性出奇的好,整个牛屎凹镇子,某村某人某年某日娶的媳妇,哪个秧秧是哪年哪月出生的,他都一清二楚,且指着看瓜人笑道:“你那天娶媳妇时真是出了丑了,正要拜花堂时你干吗憋不住了,非要拉屎呢,这下可苦了新娘子,她只好稀里糊涂地抱着一个大公鸡入了洞房。”看瓜人大吃一惊,开始琢磨这人的来路,可瓜庵子里没有灯火,无法看清这人的模样,总觉得这人说话文绉绉的。正在这时,月亮出来了,那人说自己该干活了,便起身告辞,看瓜人出庵来送,才发现他穿了一身长袍,手中执了一柄扇子,样子极像皮影儿里的张生。
有一个卖羊肉的走村串户卖羊肉,一日披着星光而回,走到牛屎河歪脖柳树时,有一个小秧秧喊他大哥,说自己饿得走不动路了,求他背回家。卖肉的十分生气,他已是胡子一大把的人了,小秧秧至少该喊他爷爷,竟喊起大哥来,但他看秧秧可怜就没有责怪他,背了他回村。由于当时一肚子不快,也忘了问他是哪家的秧秧了,可那卖肉的越走就越觉得奇怪,这秧秧的身子咋越来越轻了呢?抬眼到了村口,卖肉的要送秧秧回家,就问那秧秧是哪家的,那秧秧死活不答,他只好把秧秧从背上抱下来,一看是一张牛皮。
有两个拖拉机手开着拖拉机给人家送货,深夜走到牛屎墩子时,发动机的声音就有些不对头,他们停下来查看,没发现啥毛病又往前走,可拖拉机老是上不来速度,油门加得再大,拖拉机仍是没劲儿,走到三岔路口时干脆自动熄火了。两人不知咋回事儿,蹲在地上发愁。突然一群强贼从苇丛里窜出来把他俩围住了,强贼手里有明晃晃的钢刀,拖拉机手哪里敢动,贼也不管他们,纷纷丢了钢刀往拖拉机上爬,其中一个贼手持马鞭子朝拖拉机抽打起来,赶牲口一样吆喝拖拉机快走,可拖拉机是一个铁疙瘩,任他怎么抽打也没动静,群贼们只好放弃拖拉机,叽哩哇啦大骂着离开了。他们走后,拖拉机手仍不敢动,直到鸡叫时,拖拉机忽然自个儿发动起来,拖拉机手喜出望外,急忙开着拖拉机往前赶路。走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憋气,就壮大了胆子折回头往回开,想捡一把强贼丢下来的钢刀去报案,奇怪的是原地搜了一遍,根本没有钢刀,却发现了许多烂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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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越来越多,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乐乐爷坐不住了。传闻像一块重石压在他的心头,坠得他的腰肢越来越弯。那次雪地昏倒本就伤了元气,种种传闻更是让他忧心忡忡,辗转难眠。乐乐爷彻夜叹息,咳病加重,面容越发消瘦,脸色一日不如一日了。
耍皮影艺人行当里,沿袭着一个古训:皮影儿过了五年就要上锅蒸一次,不然的话,皮影儿就要成精。
乐乐爷深爱皮影儿,也深知皮影儿的性情。皮影儿到底成没成精呢?乐乐爷不敢想下去……皮影儿在他眼前晃动着,几十年的悲悲喜喜一时聚上心头,说真心话,乐乐爷是希望皮影儿有灵性的,一个皮影儿就是一条生命,他们有理由活在世间。可怕的是人们一惯视之为怪胎鬼影,皮影儿自诞生那天起就在人们的误解中生活,如果将他们留在世间,命运如何呢?这就是乐乐爷的病根儿。皮影儿有无灵性,乐乐爷心知肚明,纸里是包不住的火的,又该咋办呢?乐乐爷不知道,面对世俗,只能仰天长叹:“天地之大,可容万物,而人心之小,连小小皮影儿都容纳不下啊!”
乐乐爷的担心得到了验证,下午,镇子上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哥到家中探望他,话虽然没有直说,意思已经明白,就是劝他尽快把这事办了,免得后患无穷。面对老哥们的追逼,乐乐爷一言没发,老哥们知趣,起身告辞了。乐乐爷送他们出门,回头才看到院里放着一架大蒸笼。
乐乐爷鄙视地瞅一眼蒸笼,哼了一声,回屋睡觉。
乐乐爷很伤心,皮影儿给人间带来多少快乐,咋没人记得呢?!
乐乐爷主意已定,皮影儿是决不能蒸的,皮影儿是他的心肝,是巧巧的血肉。
乐乐爷的决心弄得大伙很为难。
可是,就在这当儿,一件可怕的事在牛屎凹发生了,牛屎凹镇子几十个秧秧同时患上了一种怪病,上吐下泻,昏睡不醒,一夜间全住进了医院。孩子们的病因还没查清,一则更加惊人的传闻忽然在牛屎凹炸开:邋遢鬼伸着长舌头,挨家挨户舔食秧秧们吃饭用的小木碗,在每个小木碗里都留下了一泡奇臭无比的哈喇子……
这实在出乎乐乐爷的意料。
乐乐爷佝偻着腰来到医院里,挨个看望病中的小秧秧,坐在他们的床头,用手轻轻抚摸着他们的小脸儿,两行浑浊的老泪沾湿了衣襟。
乐乐爷痛心不已,深责自己不遵循古训,酿成祸端。秧秧们瞅着乐乐爷落泪,着急地安慰他:“乐乐爷,你别哭,不怪你!”面对秧秧们天真无邪的眼神,乐乐爷愈发无地自容。
乐乐爷蹒跚着离开医院,到家后找出一根荆条,打开箱子,揪出邋遢,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打。荆条落在邋遢身上,疼痛却在他心里。他咬紧牙关拼命抽打着,劈劈啪啪,邋遢痛苦地蹦跳着,东躲西藏,浑身哆嗦,满目惊恐,一脸委曲。
乐乐爷扔了荆条,把邋遢搂在怀里,放声痛哭:“邋遢儿呀,你说话呀,你有啥委屈全冲我说呀!”
邋遢默默无言。乐乐爷心如油烹,好不难受。
一切究竟是为啥子哟?
乐乐爷不知道,乐乐爷问福儿,福儿答不出。福儿如同受了惊吓的孩子,两眼呆滞,呜呜低泣。
乐乐爷去问巧巧,巧巧没言语。污染严重,乌黑发臭的河水中,看不见巧巧的面容。
十二
一股浓烟从乐乐爷院中升起。
乐乐爷院中支起火炉,火炉上架起一口大锅,大锅上坐了一个大蒸笼,乐乐爷要蒸皮影儿了。
全镇子的人听到消息,都丢了手中的饭碗跑出家门,静静立在街头望着乐乐爷院中升起的烟雾,心中猝然翻腾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滋味。
乐乐爷大声咳嗽着,眼泪鼻涕横流,他抖动着双手拉动风箱,把炉火燃得爆旺,大锅里的水咕咕沸腾,蒸笼里冒出热气,弥漫了整个小院。
乐乐爷转身去抱皮影儿。
福儿发了疯,嗷嗷狂吠。乐乐爷不吃不喝,福儿也不吃不喝,福儿把饭盆踢翻,魂不守舍地在院子里团团转圈,浑身皮毛乱蓬蓬支棱着,肚皮干瘪得贴着背脊,两眼血红,如同怪兽。
乐乐爷重给福儿的饭盆倒上饭食,抚摸着它安慰道:“福儿,你要懂事,坏孩子都要挨罚,我们要为村子里几十个秧秧着想啊!”
汪——汪——福儿低声吠叫,扭过头去,不理乐乐爷。
乐乐爷只好不管它了,乐乐爷狠心地抱出了皮影儿。
乐乐爷来到炉灶旁边时,见福儿正拼命地把炉灶里的劈柴往外叼,胡乱地撒了一地。
乐乐爷的心咯噔一下,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福儿扑过来,凄切地吠叫着,把乐乐爷叫醒。
乐乐爷醒了,紧紧抱着皮影儿,没有再松开。
乐乐爷院中的烟雾愈来愈浓,在暮色中旋转升腾,冲月亮而去。
人们仰望天空,发现今天的月亮格外温馨明亮,如慈祥老人的面孔,悠然恬淡,和善可亲。烟雾围着月亮打转转儿,或聚或散,或浓或淡,舒卷变幻中长出了小胳膊小腿圆圆的脸蛋儿,恰似一群调皮的秧秧在天上奔跑、游戏、嬉闹、淘气。秧秧的脸蛋儿愈来愈清晰,鼻子眼分明可见,竟是牛屎凹人的模样,人们能清楚地指出哪个是张三,哪个是李四,哪个是自个儿。
秧秧们聚在老人膝下,齐声唱起欢快的曲子。
悠悠牛屎水哟,
厚厚牛屎土。
圆圆的牛屎月哟,
火红的是日头。
月亮日头何时相见,
牛屎人总在盼望着。
得儿哟——
嘿儿哟——
匆忙的牛屎水,
无言的牛屎土。
牛屎水养活了几辈人,
牛屎土走过多少日头。
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月亮日头何时相见,
牛屎人总在盼望着。
得儿哟——
嘿儿哟——
…………
人们被眼前的奇景惊呆了,沉醒半晌,豁然醒悟。
再看天时,秧秧们鲜亮的脸蛋儿眨眼间变成朵朵红莲,飞满了天庭。
人们忽然想起乐乐爷。
人们发疯般向乐乐爷院中奔去。
乐乐爷、皮影儿、福儿,已然不知了去向。
这时,忽听到牛屎河岸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吠声。
人们掉头朝牛屎河奔去。
牛屎河岸边清晰地留下了一行足迹、一行狗爪印,足迹和狗爪印辗转徘徊,伸向牛屎河底,在波涛汹涌的河水之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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