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天光》是马来西亚华人作家李天葆目前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从20世纪20年代描写至70年代,以一出“姐代妹嫁”拉开命运的帷幕,讲述华人姐妹杨金蕊、杨银蕊及其子孙三代的爱恨纠葛、家族沉浮,从中点染出8位女性悲伤、苍凉的人生故事和作者记忆中的吉隆坡城市风情。银蕊因生水痘遭到婆家退婚,金蕊代替妹妹嫁入钟家,并成为梅苑餐馆雷厉风行的一把手;银蕊追至南洋,下嫁小生意人阿勇,两人在贫富之间上演不同的跌宕人生。而家族的血脉亲情、牵扯不断的命运丝线,又在金蕊和银蕊的后代身上纠缠。金蕊想要摆脱贫寒的过往,临死都不愿归故里,在追逐权利和对银蕊隐秘的悔恨中看着她们一个个早逝或离开,最终孤独终老……
李天葆,1969年出生于马来西亚吉隆坡,祖籍广东大埔。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桃红秋千记》《南洋遗事》《民间传奇》《槟榔艳》《绮罗香》,中短篇小说集《浮艳志》,长篇小说《盛世天光》,散文集《红鱼戏琉璃》《红灯闹语》《珠帘倒卷时光》《斜阳金粉》,人物传记《艳影天香》。曾获客联小说奖、乡青小说奖、花踪文学奖、马来西亚雪华堂优秀青年作家奖、桐花文学奖、时报文学奖等奖项。
第一卷 花开金银蕊
一 银蕊春逝
二 天后出巡
三 金蕊吐艳
四 逐香尘
五 朦胧月
六 花影露天香
七 玉含珠,荷留情
第二卷 花飘惜红,蝉落池影
一 蝉忆
二 遇桥
三 迷魂
四 妹缘
五 丹绒劫
六 梦后泪
七 灯下笑
八 家常话
九 月白蝉翼
第三卷 月映芙蓉
一 一枝花之月芙
二 一枝花之月蓉
三 戏姻缘
四 初上场
五 探情
六 旧阳光
七 剪发少年
八 年光之雨
九 电光幻影
十 相声
十一 何安记
十二 景雄传奇
十三 良宵抱月
十四 女皇蜂
十五 相依恋话
十六 倚栏杆
十七 落花天
第四卷 芳艳芬
一 黛螺秘盒
二 一枝红艳散芬芳
三 迷失芳踪
四 蝶幻
伍 花月痕
六 梅苑遗事
七 焰花录
八 天光回转
李天葆和他的“天葆”遗事
王德威
马来西亚华文文学是治当代文学者不能忽视的版块。马华文学的发展向来是华语语系文学的异数。尽管客观环境有种种不利因素,时至今日,也已经形成开枝散叶的局面。不论是定居大马或是移民海外,马华作家钻研各样题材、营造独特风格,颇能与其他华语语境——大陆、台湾、香港、美加华人社群等——的创作一别苗头。以小说为例,我们谈及台湾的李永平、张贵兴、黄锦树,大马的潘雨桐、小黑、梁放或是游走海外的黎紫书时,几乎可以立刻想到这些作家各自的特色。
在如此广义的马华文学范畴里,李天葆占据了一个微妙的位置。李天葆1969年出生于吉隆坡,十七岁开始创作。早在九○年代已经崭露头角,赢得马华文学界一系列重要奖项。这时的李天葆不过二十来岁,但是下笔老练细致,而且古意盎然。像《州府人物连环志》状写殖民时期南洋州府(吉隆坡)华埠的浮世风情,惟妙惟肖,就曾引起极多好评。以后他“变本加厉”,完全沉浸在由文字所塑造的仿古世界里。这个世界秾艳绮丽,带有淡淡颓废色彩,只要看看他部分作品的标题,像《绛桃换荔红》,《桃红刺青》,《十艳忆檀郎》之《绮罗香》、之《绛帐海棠春》、之《猫儿端凳美人坐》就可以思过半矣。甚至他的博客都名为“紫猫梦桃百花亭”。
与李天葆同辈的作家多半勇于创新,而且对马华的历史处境念兹在兹,黄锦树、黎紫书莫不如此。甚至稍早一辈的作家像李永平、张贵兴也都对身份、文化的多重性相当自觉。李天葆的文字却有意避开这些当下、切身的题材。他转而堆砌罗愁绮恨,描摹歌声魅影。“我不大写现在,只是我呼吸的是当下的空气,眼前浮现的是早已沉淀的金尘金影。——要写的,已写的,都暂时在这里作个备忘。”他俨然是个不可救药的“骸骨迷恋者”。但我以为正是因为李天葆如此“不可救药”,他的写作观才让我们好奇。有了他的纷红骇绿,当代马华创作版图才更显得错综复杂。但李天葆的叙事只能让读者发思古之幽情吗?或是他有意无意透露了马华文学现代性另一种极端征兆?
李天葆的文笔细腻繁复,当然让我们想到张爱玲。这些年来他也的确甩不开“南洋张爱玲”的包袱。如果张腔标记在于文字意象的参差对照、华丽加苍凉,李的书写也许庶几近之。但仔细读来,我们发觉李天葆(和他的人物)缺乏张的眼界和历练,也因此少了张的尖诮和警醒。然而这可能才是李天葆的本色。他描写一种捉襟见肘的华丽,不过如此的苍凉,仿佛暗示吉隆坡到底不比上海或是香港,远离了《传奇》的发祥地,再动人的传奇也不那么传奇了。他在文字上的刻意求工,反而提醒了我们他的作品在风格和内容、时空和语境上的差距。如此,作为“南洋的”张派私淑者,李天葆已经不自觉显露了他的离散位置。
但李天葆生于斯、长于斯,显然有不同的看法。尽管他张腔十足,所呈现的图景却充满了市井气味。李天葆的作品很少出外景,没有了胶园雨林、大河群象的帮衬,他的“地方色彩”往往只在郁闷阴暗的室内发挥。他把张爱玲的南洋想象完全还原到寻常百姓家,而且认为声色自在其中。新作《绮罗香》中,《雌雄窃贼前传》写市场女孩和小混混的恋爱,《猫儿端凳美人坐》写迟暮女子的痴情和不堪的下场,《双女情歌》写两个平凡女人一生的斗争,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题材。在这样的情境下,李天葆执意复他的古、愁他的乡;他传达出一种特殊的马华风情——轮回的、内耗的、错位的“人物连环志”。
归根究底,李天葆并不像张爱玲,反而像是影响了张爱玲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小说的隔代遗传。《玉梨魂》《美人泪》《芙蓉雨》《孽冤镜》《雪鸿泪史》……甚至上至《海上花列传》。这些小说的作者诉说俚俗男女的贪痴嗔怨,无可如何的啼笑因缘,感伤之余,不免有了物伤其类的自怜。所谓才子落魄,佳人蒙尘,这才对上了李天葆的胃口。《绮罗香》卷首语谓之《绮罗风尘芳香和圣母声光》:“凡是陋室里皆是明娟,落在尘埃无不是奇花,背景总得是险恶江湖闯荡出一片笙歌柔靡,几近原始的柳巷芳草纵然粗俗,也带三分痴情。”诚哉斯言。
与正统写实主义的马华文学传统相比,李天葆的书写毋宁代表另外一种极端。他不事民族或种族大义,对任何标榜马华地方色彩、国族风貌的题材尤其敬而远之。如上所述,与其说他所承继的叙事传统是五四新文艺的海外版,不如说他是借着新文艺的招牌偷渡了鸳鸯蝴蝶派。据此,李天葆就算是有中国情结,他的中国也并非“花果飘零,灵根自植”的论述所反射的梦土,而是张恨水、周瘦鹃、刘云若所敷衍出的一个浮世的、狎邪的人间。在这层意义上,李天葆其实是以他自己的方法和主流马华以及主流中国文学论述展开对话。他的意识形态是保守的;唯其过于耽溺,反而有了始料未及的激进意义。
马华文学界著名作家、鸳鸯蝴蝶派“遗脉”、“张派传人”李天葆,长篇小说代表作简体中文版首次引进。李天葆被誉为“张派传人”(张爱玲),文词叙事笔法怀旧,字句精炼紧凑,对诸多日常细节描述精确而有余味。在“哀而不伤”的氛围中,笔下人物的命运举重若轻,既有苍凉的艺术风格,又有传奇的故事底蕴,充满鸳鸯蝴蝶派的文风,民国故事风味,值得一读。
第一卷花开金银蕊
一 银蕊春逝
一楼一底的房子靠近大街,天色未明,已听见贩夫推车,木轮滚动,压着路面,一声声由远而近。
银蕊在帐子里就感到腹肚微疼,摸着黑,也没点灯,坐上红漆马桶,却不见有什么动静;过一阵子,突觉一道温热水流缓缓泻出,是血。她吁了一口气,以手绾着头发——分明知道自己不行了。半个月光景,瘦成一把骨头。银蕊扶着墙,系上裤带,半晌,浑身乏力。
楼下的狗惊醒,汪汪地吠起来。贩夫低声喝住。恐怕是外来的野狗,误入此处的五脚基,翻找垃圾,倦了就趴地而睡。那天,银蕊在门口瞥见一只脱毛黄犬,嘴咬着块鸡骨欲匆匆离去,她回身抓了一束椰丝骨,走上去就打;狗急急闪避,可还是死衔住骨头不放,银蕊脚踩着木屐,顿地一跺,骂道:“什么都要抢!死狗!”椰丝骨一把扔过去,黄犬受惊,忙吐出骨头,奔至巷口,但依恋难舍,犹伸颈张望。银蕊且不进去,端坐在小竹凳上镇守。隔壁卖八宝去湿茶的陈婆婆,笑她太认真了,不过是一条瘦皮狗罢了;银蕊冷笑:“我生平最讨厌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明抢不了,便暗地里抢!”陈婆婆不明所以,只是晓得她有所感,借狗骂人,也就不搭腔了。
当晚入夜,银蕊大泻不止,将近天亮,下的全是血水。
自此她没有出过大门。
车子推到另一条街去,狗吠声渐止。
银蕊挨近眠床,眼前一片昏花晕眩,手一抓,抓稳了蚊帐金钩,身子方坐定。
眠床的雕栏上搭着平时换下来的衣裙,没拿去洗,隐隐传来汗酸味。她闭上眼,黑暗里反而有光影晃动,是灯火,琉璃盏内烛花摇红。南洋天气炎热,里面只穿一件单衣薄衫,霞帔罩在肩外,两手拢袖,坐在床沿。阿勇走过来,微笑,递给她一杯酒;银蕊一饮而尽。他们是夫妻了——她是漂洋过海的仙女,落入凡尘,走进这一所楼房,与他双宿双栖。乡下戏台总是演这样的戏,天上神仙下嫁男子,诞下麟儿,然后登仙班归位,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
然而银蕊比台上的仙姑多了一段辗转曲折。
枕头底寻出了一面小镜子,凑前细照,黑黝黝,也瞧不见自己的病容。
风悄悄地吹过来,在银蕊的脚边一拂一拂的,仿佛是一个不速之客,窥探着她最后的人生。放下镜子,她想起另一个她,年纪相差一岁,命运却大不相同——容貌身段倒是相像。祖屋门前一棵老桃树,入春,一树的花花朵朵,她们站在树下抬头看,别人家的子弟则倚在竹篱笆外看她们。风吹花落,落在头上,银蕊的脚大,笑着跑开了,而留下来的姊姊,免不了要听一听轻狂男子的山歌,一句来一句往地撩拨挑引。
一阵浑厚的歌声在记忆里唱开去——无非是姊儿呀哥儿呀,将山上树藤或手中针线,比作这样,比作那般,千种暗示。银蕊不是没听过别人的山歌,不过已然在十五岁订了亲,从此便少了三两个少年探门路。
如果一帆风顺地嫁过去还算好,可是当年所系的红绳,如今已系在他人脚上。“命歪”——村里人常挂在嘴边的话,正好做她的命中批语。
银蕊睁开眼,掀开帐子,又要上马桶。整个人昏昏沉沉,脚未着地,踩个空。而天井里养的鸡竟啼叫起来。
她伏在地面上,神志还未完全消失,耳畔传来楼底布履走动的声响,是阿勇起身开档——难为他这些日子既要做生意,又得料理她的病,晚上又要把女儿惜妹送到庆园酒家后巷给做香饼的常鸿嫂看顾。她跟他说实在不用花这五元钱,陈婆婆为人不错,惜妹在那儿也是一样的;阿勇不肯,嫌隔壁人杂,地方龌龊。银蕊生产过后,奶水不足,白天里和阿勇忙着卖面,回家则百般家务缠身,少不了与惜妹疏远了,有时要抱她,这孩子反而呱呱啼哭——“不黏我了。”银蕊嘴角含笑,眉间似有一丝哀愁。前些日子,卧病在床,闷着无聊,就剪了布,裁了花样,做了双小鞋,打算给惜妹穿——今年十月,她便三岁了。银蕊心里盘算,等到病好,自己定要带回惜妹,母女亲近一点;过些时候,在她上次坐船带着的铁皮箱子里,翻出一册册的大字簿子,教惜妹习字。从前有个男人送给她的一本绣花样本,她也想让女儿一个个描画下来,全部绣在白绢上,当作手帕。
厨房的肉香袅袅升上来,那一锅肉快煮烂了。银蕊心里清清楚楚——平时她会踱到灶头边,加柴放水,切芋头,搓和糯米粉,炒虾米,爆葱头,功夫一一做妥。如今只有阿勇单独一脚踢,手脚难免慢了,开档也迟了。何况“算盘子”制作繁复,不像打面那样轻松。
银蕊张口,但叫不出声音。
那一夜,睡到三点,她再也不能入眠。思前想后,不禁哭了。阿勇回过身,抱住银蕊的胳膊,低声说:“你不要傻,病会好的。过些时日,积存些钱,回去替你爷娘做风水,我们可以搬到坡底,宝生号的竞光叔帮我想法子。”她把头枕放在他袖子上,哭着:“我怕不会好了,医生说我的肠子快烂掉了——”他抱着她,紧紧地。
泪流作两行,从眼角徐徐而下。银蕊凄楚一笑。
心底叨念着丈夫和女儿的名字。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可以就这样走了。
天井响起公鸡的第二声啼叫。
许多许多的事还没有办——她还要生个儿子。
恍惚间,似乎看见阿勇掀开锅盖,热气一蓬蓬散开。
银蕊才活到二十七岁。
二 天后出巡
一只黄犬蜷躺在洋灰地面,大太阳金炎炎地罩在它身上,一双眼眯起来,忍着热。常鸿嫂啐一口,它只挪一挪身躯,懒得理会。她抱了惜妹出来,然后放在门口的竹凳上,手捧住一碗粥,一口口喂她。惜妹没吃两口,轻声道:“我等一下要梳辫子。”常鸿嫂笑起来:“你倒是爱漂亮。”惜妹眨了眨眼,说:“我看见对面的小梅姊姊也是梳着孖辫子。”常鸿嫂叹了一口气,低首再以勺舀粥,喂惜妹一口;惜妹却不咽下去,含在嘴里,两颊胀得鼓鼓的。常鸿嫂忙道:“吞呀!”惜妹摇摇头,不断央求着:“你要帮我梳,帮我梳——”常鸿嫂哎的一声,气得笑起来:“小鬼!命不好,妈妈早死,偏是这样子嫩皮娇惯!”惜妹坐在凳上,两手拍打着大腿,叫道:“妈妈没有死呢,妈妈整天来陪我玩。”常鸿嫂背部一阵寒意袭来,直透脚底,可也不忘睨她一眼,沉声叱道:“小孩子不可以乱讲话!”
不知打哪里来的乌鸦,呱呱叫,一下子落在门口,一边踱步,一边张望;黄犬伸颈起身,汪汪叫着;那鸦儿也不怕,只管慢悠悠地展翅,飞到楼顶的平台,俯身殷殷注视。常鸿嫂急忙寻了一柄拨柴火的葵扇,仰头作势要打,忽见路上有人影匆匆走过,原来是两个色黑如炭的印度人抬着竹轿,一颠一颠的。轿子上斜坐一个妇人,手持一把黑绸阔面大雨伞,撑开来像是出巡用的罗伞盖,伞沿还缀着流苏水钻,转动手柄,一伞闪烁起森森水光,底下坐着的有如一尊神像,巡视她管辖的领土,视察民情。
阳光煌煌,照不到伞内;背着光,妇人半边脸陷入阴暗里。倒是常鸿嫂眼利,认得清楚,喊了一声,迎上去。妇人叫轿夫停下,却不下去,自顾自地端坐着,冷冷淡淡地问道:“谁呀?”
常鸿嫂转过身去,吩咐道:“叫阿姨。”
午时天,金光金影照得眼睁不开。一股疾风刮来,鸦影掠过。惜妹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望见高高竹轿上的妇人,反而不作声。常鸿嫂还在催促:“叫呀,那是妈妈的姊姊——”
妇人也不多言,打量了惜妹一番,从衣袖内掏出个荷包,递给常鸿嫂——她接过去,只觉得沉甸甸的,里面不懂装了多少银角钱币。
“拿去买糖吃。”
一挥手,竹轿立即抬起。
那狗儿后知后觉,此刻才开始吠一两声。
惜妹静静地把剩下的粥吃完,接着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买糖,我要梳辫子。”
常鸿嫂对着这五岁的孩子,顿觉不知所措。
那时节,英国人老早建好铁路。从新街场运锡到坡底,一箱箱装着,再送去码头货仓,等着上船。一天好几回,走到这石桥洞底,总会遇见铁闸拦路,钟声当当,让火车过去。印度人扛着竹轿,也不得不停住脚步。天上的艳阳突而黯淡下来,一大片阴云滚滚卷动,遮去大半天光。
铁路旁正好有推面档者经过。木头车上用红漆写着“家乡面,算盘子”。阿勇头戴笠帽,身穿一袭灰蓝衣衫,衣角破了好几个洞,脚下也没穿鞋,打着赤脚,踩在乱石杂草间。妇人瞟着阿勇,心一动,想起他大概到现在还未再娶,身边没人照顾,以致衣破无人补。银蕊如果活着,一切可能还会好一点——阿勇眉间容色的无奈沧桑也会少一点。
他察觉了,走上去打招呼。
“刚才巷口给那什么嫂带的,是惜妹吧?脾气很乖孤。”
“她怕生,你别见怪。”
火车驶过了桥洞,便起了大风,呼呼地扑打在人们身上。灰云飘过,雨点纷纷落下,同时太阳却大放光华,照得四下里亮炽炽。印度人急忙扛轿至一棵老树底,让妇人下来避雨。她缓缓提起裙,落了地,这才叫阿勇看仔细那一身装扮:藕色镶云蝠如意大衫,下边是玄黑色绣上浅金梅花点点百褶裙,裙身下倒是红莲纤纤——也从来没听说她姊姊是缠足的,只是略为提及这姊姊小时候曾寄养在一户福建人的家里。上次银蕊过世,她来过一趟,没有大哭大嚎,唯见淡淡哀伤罢了。到底也没有看仔细,注意女人家的脚,似乎是不礼貌的——而且她算是有身份的太太,夫家的梅苑酒家是坡底数一数二的,据说她也出楼面打理。
太阳雨不大,金黄光影下水声淅沥,她撑着伞,在树下跟阿勇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口气总是淡淡的。直到他说了这一句:“大姨,我们这种人家怎请得起先生?惜妹又是女孩子——”
她一笑:“叫什么大姨,叫我金蕊吧。”
眉眼笑颜恍如银蕊——身为姊妹,相貌到底还是有三分相似的。阿勇不敢多望,越看越使自己想念银蕊。
他始终没有叫她的芳名。
三 金蕊吐艳
多年后有人写吉隆坡战前掌故,总不能不提起梅苑酒家。原址在陆佑东兴楼公司那一排的前边,只是传说六十年代间曾一度易手,八十年代时东山再起。创办人钟嘉裕,广东台山人,二十年代闻人,隆市里一条小路曾以其名命之,直到独立后才改换成马来历史伟人的名字。但依然有人记得前朝旧称“惹嘉裕”,不过已忘记他是何许人,还有那么一间“梅苑”。其独子钟贵生大概是“虎父犬子”。后世撰述者大都忽略他——至多是当作梅苑的少东主罢了。然而钟嘉裕的儿媳杨金蕊却颇有名声。
七十年代末,店面柜台硕果仅存的老臣子,说到这位少奶奶,则以“小脚夫人”来代替,他笑呵呵地下了个评语:“是个厉害人物哦!”钟贵生因为个性问题,以致大权旁落——“少东主三天两头请客,鲍鱼、上等鱼翅,一桌桌这样上菜,闹得像流水席,猪朋狗友一坐上去就开宴,不间断上桌。他老爹气得半死。”到底亏了有这个女人,钟嘉裕仿佛也庆幸祖上有德。老伙计夹叙夹议,娓娓道来。
她的厉害处是懂得驾驭底下人。
梅苑最初不过是以凤城粤菜为主流,且大厨常会拿乔作势,坐地起价——恃着锅铲砧板上的本事,动不动斥责学艺小徒,趁机摆起架子,以示位高权重,旁人撼他不得。
杨金蕊亲自拜访一位退休妈姊廖七姊。冈州会馆后巷极荒凉的地段,乃七姊静养之地,有邻舍目睹有盛装妇人入屋求见。隔日梅苑后座东翼便另辟一个炉灶,然后大门贴上红纸一方,写着:“驰名顺德菜,七姊主理,预订请早,以免向隅。”印出来的菜名不见得有何突出,不过是家常菜而已,但极讲究处是七姊用料之精,烹调手法之妙,即使煮一锅上汤用的鸡,亦是从菜园里挑出来,而且是专拣老鸡瘦肉,加上云腿,以灯芯细火熬足七八个钟头。起初大厨嗤之以鼻,认为七姊属小技末道,可是看见众口称赞,又满不是滋味,欲投诉给钟老板,又怕颜面拉不下来,只气闷在心。
七姊菜渐受欢迎,大厨忍不住就在助手面前咒骂杨金蕊,好听一点的是“扎脚武则天”“缠足西太后”,难以入耳的则是“臭婆娘”“死八婆”——不绝于口,尤其在斗牌小赌之际,索性骂个畅快淋漓。别人听见,到底抵不住,便劝他看开一点,大厨反而冷笑道:“我倚老卖老讲一句,我在梅苑学砧板的工夫,她还在地上学爬呢!何况当日钟家聘选的新妇根本不是她——”说到关键处,却走进了钟家的一个女佣阿柳,吩咐厨房要一道烧白汁鹌鹑蛋,讲明是少奶奶点的——是大厨拿手的西餐中式煮法。大厨住了嘴,横着脸到灶边去了。
金蕊也不是不知道,只因为他是老臣子,权且装聋作哑,一方面温言笑语对待楼面伙计,一方面极力推崇七姊菜,内外夹攻,那大厨纵使气焰万丈,也消得只剩半尺。如今有一班商会的老板仍然会记起梅苑少东主夫人,穿着葵花色窄身小袄,或幽紫通纱蕾丝娘惹裙,坐在柜台上嘴角含笑,声声唤着头家,报上时新菜肴;有眼福的可以看见她莲步姗姗地充当领班,送他们到楼上的“明月厅”“明珠厅”,并嘱咐白衫白裤的伙计移开八仙屏风,打通两厅,加上数盏水晶璎珞吊灯,座上坐着花馆阿姑,衣光鬓影——点的是大厨和七姊的招牌菜。表面看来是平分秋色的局面,其实已算是抽了大厨的后腿。有人戏谑为妇人兵法,所依恃者乃一妈姊兵也。
大厨恨极而生一计,到处游说大小伙计排挤七姊,尤其酒楼厨房佬聚赌,最忌女子,稍有手风不顺,无不怨声四起,矛头直指七姊——虽说她乃云英未嫁之身,可当时男界自有一种轻薄无耻的声口,谣传妈姊自梳女的骚史韵事,比起良家妇女或花丛河下人,别有一番难言的风流;而七姊年龄也不大,不过是四十许,更被渲染得如狼似虎。大厨于是撺掇他人对七姊风言风语,没半点正经。这七姊见惯场面,也得哑忍——有时要碗没碗,要碟没碟,且净是听见吃吃的笑声,浪言谑语,烦不胜烦。偶尔一两次菜肴失了水平,耳闻客人指点批评,七姊心高气傲,毕竟受不了,不禁珠泪暗流起来。
金蕊眉毛也不动一下,开始出手。
先稳住七姊的心:另置一橱,摆放她的私家用具,再聘两名妇人做砧板头手,就像是不受东土管辖的小朝廷。之后金蕊亲自入厨房巡看,里面斩瓜切菜的小兵小将无不噤若寒蝉——金蕊步履缓缓,一走一顿,一双利眼来回扫射,绝非秋水盈盈,实系电光锐箭,稍有马虎,她立即沉声叱骂:“怎么?想要拆滥污啊?要打风流工请到别处去!不要坏了梅苑的名声!我是最容易商量的,做得好,年尾双粮兼替你们办货过年,做鬼作怪的,劳烦你们收拾包袱走路!”接着扭进七姊炉灶旁,鉴赏这御用厨娘烹调的手艺,喜得七姊心花朵朵开,忙掀开锅盖,叫金蕊试一下焖海参的滋味,又切了一两块烧鸭,让她享用——七姊简直是领了免死金牌,殊荣非等闲。众人看在眼里,再也不敢造次。
形势比人强,大厨只有做策略性退让,以忍字诀自勉自励。
大厨午后返屋小歇,刚入天井,就瞥见阿柳陪同金蕊端坐在荷花缸边,与自家老婆有说有笑,心底一沉,却也硬着头皮趋前装笑,叫一声少奶。金蕊以手绢掩面,柔声道:“多叔,你实在不对,你老太爷要从唐山过来,也不跟我说,我有相熟的水客,坐船坐二等舱,不必搁在新加坡那儿种疫苗洗硫黄澡,直接可以上岸,老人家就少受一点罪了。”大厨唯唯诺诺,心里只恨老婆多嘴。金蕊又笑道:“我今天来,无非是希望多叔能多体谅我,一个妇人家挑担子,样样要劳心劳力……”说得大厨脸赤热滚辣起来,讷讷难言。金蕊叹了一口气:“只要有好的法子能替梅苑带来生意,我都愿意去试,可梅苑总是少不了多叔您,到底老臣子的功劳最大,大家没有不晓得的,您有任何要求,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一定帮您办到。”大厨头汗涔涔,作声不得。
金蕊讲到做到,安排水客带他老父来州府,船费食宿全由她一人包办;他女人生孩子,请产婆陪月买满月礼,婴儿衣裳,一样也少不了。大厨领得他人一份恩,拼搏出十份回报,以后一提起金蕊,反转换口气,说:“少奶体恤下人,没得说。”人们不只惊异他的态度有变,更佩服金蕊含笑遏风止雨的能耐。
金蕊以梅苑酒家的名义,寻访外面手艺精巧的师傅,不管他们是横街窄巷的贩夫,还是蹲坐在花馆青楼一隅开档的卖食汉子——只要稍有名气,皆不忘以重金相待。故此上门的食客可以尝到三间庄水罗松的卤水鸭,万津满姑娘娘庙一侧的花五嫂的叫花鸡,甚至客家人的小吃也网罗了——金蕊妹夫何阿勇做的“算盘子”。梅苑酒家几乎有了五湖四海的名馔佳肴,已不限于凤城粤菜。人们当着钟嘉裕的面称赞金蕊,他乐得呵呵大笑——也亏得他没有什么顾忌,观念新,不理会做生意的旧传统;妇人闺门不迈,只躲在兰房里绣花,他认为这是过时的思想——尤其来到南洋州府,更不在乎男主外女主内;他最欣赏交际场上落落大方的女性,不止一次表示对英国妇女的赞美。但对于媳妇的三寸金莲,又觉得是东方女性独特之娇娆所在,连带他丧偶后所讨的妾亦是小脚的。
一嫁入钟家,金蕊就替家翁管账簿。贵生反而连打个算盘记账,也成问题,一天到晚只顾着去商会俱乐部报到。旁人给了他一个冷落娇妻之名。
好几次,阿勇在午后到梅苑去,恰好有空便与金蕊说几句。
底下人少不了啧啧议论,说妹夫和妻姨有什么可谈的,要在楼上屏风后的雅座花去一个炎热的下午。
阿勇偶尔也带惜妹去。
她静默无声地坐在一旁,看着父亲和阿姨说些唐山乡下的往事、酒楼流传的趣闻、州府的时局形势或者庙里所求的一支签文,在无话可说时也拿出来反复研究。而女童那双清丽亮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冷冷的神气——她并不喜欢金蕊。
他是有点自己骗自己。在下午昏昧的楼上,没有点灯,金蕊的脸庞五官半隐半现;他对着她,空气中只剩下断续未了的语言,一句半句,接过来,没有说完,又勾起另一个话题——在闲话家常之外,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他的妻银蕊悄悄来到身边了。她们有些地方相似,譬如语气尾音,常用的字眼,甚至是嗓音笑语——如果没有阳光,黑漆漆的世界里,他一定以为是银蕊回来了,忍不住便想上前相认。他带女儿来看她了。
而银蕊生前却不大提自己的姊姊。
四 逐香尘
钟贵生起得很晚。
枕畔已无人,床铺上只留下窗棂投下来的日影。
昨晚在月宫香馆吃酒,闹到一两点。夜猫子睡醒,看见满室金亮,煌煌刺目,顿觉得这大白天实在叫人厌恶。口干舌燥,要杯茶解渴,又没有下人在跟前侍候,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云石小几上供放着一樽大花瓶,插放了好几枝玉簪花,花香盈盈;一只白猫跳上去,凑前去嗅。
贵生撮口赶它走,猫儿反而跳到床头,一踏,踏到那厚重的相架,框架歪了少许。贵生仔细看,原来是从前蓬莱相馆拍的结婚照片——特地请摄影师上门拍摄,选了光线充足的庭院,观礼的包括了同宗的亲戚,老成持重的都坐在高椅上含笑看着;女眷孩童则围在一起等着新娘子出来。贵生一身长袍马褂,簪着红花,不习惯地咧嘴龇牙,手拿着折扇,扇走热气——照片里的他一脸不自然,仿佛那摄影机是什么怪物,窥视着这场婚礼。金蕊像壁上祖先的人像图画一般,拘谨地拢袖端坐,头上戴着凤冠,珠络流苏一串串挽到鬓边,露出一张杏子脸,柳眉纤细,眼睛如点漆生光,唇如滴血润红,坐着动也不动。隔着玻璃镜框,她那美艳华丽的容貌隐然有一丝狰狞,尤其是黑白照片涂了颜色,就如年代久远的画中仕女,已经是死了多年的鬼,藏身于此。
金蕊在现实的俗世里,颤巍巍地踩着一双金莲,站在梅苑的柜面,当起了强悍的女人。龙在下,凤在上,从来就不是稀奇事,但临到自己的头上,便似有百般滋味难以说出。起初大家还笑他夫纲不振,没有家主威严,连贵生也跟着自嘲打哈哈,直到后来发现金蕊真有实权,且操生杀之刀,含笑扭转乾坤,低眉机关算计,他们只好硬生生把“王熙凤”三个字吞回肚内,不敢说出口。事态严重,贵生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了——他父亲简直把金蕊当作镇家之宝;儿子不争气了这么多年,如今竟来了个能干伶俐的媳妇,比三个贵生还出色。过去为了表示家教严苛,动辄斥骂,只是越骂越不成材,倒使他始料不及。“让老婆去管他,我不理了。”说久了变成口头禅。贵生通常是脸无表情——他永远是小孩子,由这个管了,再由另一个管,跑不出任何人的掌心。
白猫从床头跳下,踏到相框架子,砰一声,玻璃镜磕磕作响。贵生起身,迎面一片镜光流溢,极亮,不像日头反照,又非灯影辉煌,倒似梦里的云光水色,迤逦在眼前。他喊了一声,银蕊,她已站在前面。
身上是家常衣裳,脑后梳的不是盘花髻,而是一股长辫子——她仍然是当年在乡下婶娘家里的模样。银蕊笑道:“懒虫,还不起来?”一双眼睛微带埋怨地斜睨着。贵生只顾着问:“你去了哪里?”银蕊一扭身,辫子甩了甩:“你理我!反正现在我们都不算了,你也不是我的谁。”贵生急忙抓住她的臂弯:“不是的,我跟从前一样记挂着你。”银蕊不作声,轻轻地把他的手扳开,摇摇头,凄然一笑,走进镜光里。
他走上去。银蕊不在了。忽然想起,她早已永远离开了。眼里一阵热,泪就这样流下来。
那一年,他回唐山订亲,第一次在村口遇见银蕊。靠近老榕树边,有一口井,井旁有好几个妇人在打水,而银蕊正撩起裙子,倒水洗脚,见有人来了,免不了多望一两眼,其中一个便取笑:“妹仔想婆家。”银蕊红着脸,咬牙低骂。贵生一身光鲜的黑绸袍子,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手提文明礼杖,笑吟吟地坐在婶母一侧,银蕊才晓得他是何人。南中国夏夜,灯下蚊虫甚多,她罩着素白单衣,执一把葵扇子,在身畔扑打个不休,然后听着贵生说的笑话:“在汕头下船,拉车的阿伯一直问我是不是金山客,我说从南洋州府来,他反问南洋冬天冷不冷……”他自己不禁笑了。婶母却诧异地问:“南洋冬天晒死人哦?”银蕊一听,仰头大笑——贵生以后再也不会忘记有这么一个素衣姊儿,笑得放肆,竟如风翻桃花。那一刻,夏夜难得吹来一阵凉风,把一幅蓝色绣绿蝙蝠的门帘掀开,一个小脚女子坐在小凳上,原来是金蕊躲在帘下,听得入神,她发现有人望过来,却止于俯首赧然,不作一语。贵生老早听说杨家爷娘过世,这大姊曾被厦门富户收为养女,后来家败无处容身,又重回家乡——乍看姊妹俩的眉眼神情异常相似,如今贵生大概是不会作如此评语的。她们根本是两个人。
金蕊一步一颤的莲步,却有掌握贵生行踪的本事。刚嫁进钟家,偷偷唤他的跟班进来,一一细查;又送礼给年老的仆妇管家,探问家翁的性情爱好。夜里与贵生谈论梅苑酒楼的生意经营,贵生瞠目结舌,一脸的不可思议,心想她是疯了。出奇的是,金蕊静悄无声地步入父亲的账房,一顿饭时间,梅苑已正式落入她的手中,事无大小,皆需这女流之辈批准。贵生听见父亲每每与外人提及“她比我那儿子有用多了,有魄力,有见识,懂尊卑,晓得好歹——她说呀现在树榕好价钱,不妨买一座树榕山。哈哈哈,我又不是陆佑这些大老板,很难的……”得意之色,掩也掩不住。
贵生见过她亲自端捧燕窝盅的恭敬模样,同时领略过她对下人的犀利苛刻。刚买回来的丫头使婢,都得在后房脱光衣裳,等金蕊的检验。有一次,贵生欲跟去看一看,金蕊立即回眸一笑:“没什么的,你站在走廊那一边好了,请妹仔是很麻烦的事,你还是少理算了。”由阿柳搀扶,她缓缓进去了,隐隐有佩环声。贵生立在一处,想了想,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行至窗下潜听——这是什么疤?水痘天花?不会是花柳吧?进来做工,给我放规矩点!不要整天顾着打扮,乔模乔样的,眼汪汪地望着男人,传到我耳边,绝不饶过你——贵生忽然心寒唇颤起来,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金蕊每次打丫头,一定挨到家翁钟嘉裕睡去,夜至三更才动手。时间到了,阿柳便提着灯儿,手拿着极粗的藤条,四五条捆在一起。轻轻叫着:“少奶——”金蕊从贵生枕畔应了一声,披了一件寒衣,一步一扭地走到楼底去。
蚊帐内黑漆漆的,也不知昏睡到何时,一翻身,已碰及她柔软的身子。贵生眼皮微张,金蕊的脸孔却温热地贴上来,低声轻唤:“醒了吗?嗯?”他吁了一口气,手臂环抱,把她整个揽在怀里——在无光无影的眠床上,他不过把她当作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尤其梦魂迷乱的时候,她可以是任何人,或者午夜艳鬼。抚摸着滑腻的肌肤,嗅着发香体香,黑暗的花,一下子开放了——贵生闭上眼,一个个叫他心神荡漾的女子轮流浮上来。或近或远,肉身晃动着,目光送媚,嘴角含春,他贪婪地迎上去,肥胖滚圆的云朵冉冉散开,天地竟是如此之大,任由他来回驰骋,没有尽头——快乐也只是在梦魂里胶稠延展、难辨形体。等到睁开眼,贵生才省觉他的天地,仅止于一张床,一个有着妻子名分的女体。
开始到商会俱乐部玩,他总是很聪明地夜夜准时回去,再晚也没超过十一点钟——至少没一个把柄落在她手里。反正早上睡久一点没关系,梅苑七点开门,八点一到,抬竹轿的印度人便在门口等候金蕊。她一出去,仿佛一盏无形的巨大玻璃罩暂时抽走了,登时轻松不已。
月宫香馆来了个花寨阿姑,还记得是火冶街金祺祥请的客——她一进去,连声说抱歉,微微一甩头,倒把脑后的一根大辫子拨过来,搁在胸前,纤纤玉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贵生怔了好一会儿,那阿姑察觉,落落大方地问道:“这位少爷对我的衣裳有意见吗?”他窘笑着:“不敢不敢。”众人笑道:“他是对你这个人有意思!”那阿姑咯咯笑了:“那容易,我是留芳阁的翠好,请多指教。”后来俱乐部好几次雀局酒会,贵生飞去花笺,写上她的芳名,翠好无不应笺而至。她风姿绰约,弹唱饮酒划拳,无一不精,语言应对极为熨帖风趣,适当时偷送秋波,可说是花国第一风流人儿。
贵生恋恋难弃的是她的长辫子,乌光油亮的麻花发辫一直垂到腰间。喝到酒酣耳热,这翠好愈是要卖弄其酒量,辫子滴溜溜地往后一拨,笑盈盈,接过一杯,一饮而尽。她那根辫子有时捆上五彩丝绳,有时缀以串串玉簪,或别以翠晶蓝瓷凤凰发夹,或用净色珠子镶嵌在那一根发辫上,像神话里的蛇女迤逦而出,精魂化成娇媚辫子,富有生命似的,曳动生姿,老是在贵生的眼前晃荡不休。于是他常上门报到,场面上的朋友都笑这里是他的别墅公馆,小心冷落了老字号梅苑的女主人。
有一回翠好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欲仿效时尚,坐在镜子前,一口气把辫子拆散了,叫梳头仆妇入房,替她梳了个垂云堕髻,斜斜地倚在一侧,再挑一朵新鲜的红玫瑰,仔细插上。翠好对镜照看,眸光流转,看那红花艳丽,映着玉面朱颜,好生得意,像重新塑造了一个俏生生的自己。
贵生见了,不说什么。
翠好偏问:“不好看吗?”
贵生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好看。”
翠好以手托了托发髻,顺手把一柄黄杨木梳子扔过去,也没打中,然后扬声道:“听你的口气,分明就不喜欢!”贵生微微笑问:“从前的辫子不是很好吗?”她冷哼一声,转过身,将镜台上的出局花笺一一翻阅,逐张数着,嘴里却笑着:“我就晓得你这人,根本没有在乎人,只看中这条辫子。”贵生一下子沉默了,没有接口,过了很久,他才讪讪笑道:“也没有道理,怎么会是只喜欢辫子,不喜欢人?只不过梳辫子比较好看罢了。”翠好把花笺搁在镜台上,咯咯笑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一笑不可收,就像一只清丽的银铃却怀有恶意似的,响个不停。贵生斜躺在贵妃榻上,沉着脸。
由始至终,似有一抹暗银色的花影,发出飘逝已远的香气。
贵生在留芳阁待到酒会散去,以后便再没有上门找过翠好。
据说翠好懊悔异常,吩咐寮口嫂递送书信,又托贵生好友转告,却从此不见他的踪影,即使在场面上相遇亦视同陌路,连打招呼也欠奉。人们批评贵生小气,贵生也不理,随他们说去。
五 朦胧月
一入夜,陈婆婆手边功夫做好,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叫媳妇陪她到后巷大树下看何阿勇请来的斋姑做法事——银蕊过世已久,他倒不忘超度做忌,只要手头稍有松动,逢忌日都得搭棚子祭祀。
陈婆婆听说这一班从地母庙来的斋姑,唱作俱佳,一个个妇人的心肠全让她们唱得软化,纷纷落泪,嘴里叹道:“好凄凉。”陈婆婆坐在棚子底的板凳上,灵桌两团火晃晃摇红,照见斋姑一身法衣蓝得异样。
共有五名斋姑,或坐或立,手拿法器,有的敲木鱼,有的以杖击磬,嘴里高低急徐地唱起来。她们身后挂着一面灵幡,绘着地藏王菩萨,四边围着孤魂野鬼。陈婆婆看见阿勇蹲在棚子前烧纸,火光升得老高,一朵碧绿莲花绽开,然后一个跳动,一星一星蓝色光点荧荧飞起来,阿勇脸上平静,看不出什么。只是陈婆婆记得银蕊刚过去时,他一个大男人哭得泪涕双流,一声声叫她回来,有时哭得声嘶力竭,坐下来便谈起妻子的生前种种:“我叫她心宽,病就会好了。可她半夜常睡醒,坐在床头哭,说自己不会好了,那时候她又常觉得口干,要吃梨子,吃了又泄,如今想起,梨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兆头。”陈婆婆眼皮微微跳动,忽而其中一个斋姑幽幽地唱道:“生前恩爱莫再记,阴魂过桥急向前,梵经诵唱西天净土,再拜如来了三生,生前怨恨莫再想,阴魂乘风忙向前,梵经诵唱香庆赞,三拜如来证前生。”陈婆婆想起自己六十多岁的人了,悠悠走过半生,银蕊正值芳华,春光艳炽,反而人逝魂渺,她身边亲人却忘不了。她默默以枯瘦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
常鸿嫂走上前去,说这班斋姑不错,唱词好凄凉,鼻子一阵酸楚。她们熟烂顺溜地慨叹人生短暂,有感伤,也有看惯春秋哀荣的世故,看了多少人这样过去,不得不认命。
蓝衣斋姑合唱的尾音颤悠悠的,仿佛在空气中升起一大片网,夜风吹来音色飘散。是隔世的歌声,也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附体上身,来到阳间哀婉泣诉。尘世人们怔怔的,天井月光乍明乍暗,有时是烧卷微焦的烟黄色玉扣纸,化作圆圆的往生钱,而乌云姗姗而来,那一点月意也就荡然无存,他们只看见灵案上飞闪舞晃的烛火,在梵唱的包围下,四周渐渐暗下来。
上次大殓,她来过。
同样站在他们身后,听见仵作佬钉棺木,一声声响起,整个人恍惚迷离起来。
银蕊照旧穿着当年下船的衣裳,一件豆绿色熟罗大衫,黑色暗花长裤。她缓缓转过身,一手将辫子拆散,满头蓬蓬长发披下来。
那次头七回家,有点像收档买了菜一样。只要系上围裙,就忍不住进厨房去做饭。银蕊跨过门槛,步入神厅,菜桌上摆了四色斋菜,另外有两碟她爱吃的青蒜炒豆干、糖姜拌皮蛋,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到家了,再大的事也得坐着,歇一歇。或许走得太久了,一路上阴风飞沙扑打人面,一直以袖子遮掩,双目难以睁开,只凭过往记忆确认。巷口有一间杂货店,店门吊挂着一顶琉璃红灯,远远看着有如茫茫大海里闪过一抹熟悉的红影,她走上前,心里无限欢喜,知道拐过后门那一道水沟,穿过两边绿荧荧的芭蕉树,走出铁路边的印度椰花酒寮,就是自己的家。
风尘满身,露浸鞋底。
银蕊斟了一小杯酒,闻着这廉价酒的香气,一缕芳醇吸入鼻子里。微醺浅醉,她眼里的一切,竟深深浅浅地泼上了玫瑰红;两团烛光艳艳,原本灰扑扑的厅堂仿佛一下子华丽起来。桌上搁着平日穿戴的珠花象牙梳子,她以手指抚摸,那温润平顺的感觉,是何等亲切,似乎自己才离开不久,如今回来,过去的琐屑细节都跟着回来了。
阿勇也细心,折叠好她常穿的衫裤,放在凳上。
顺手捡起一件稻草黄底色点上猩红梅花的单衣,细端详,色泽已旧;抖动片刻,樟脑的气味淡淡传来。银蕊垂目带笑,是往昔的味道——她还记得买这块布时,剩下的用来缝了一件小背心,让惜妹穿上。母女双双洗好澡,撒上痱子粉,两张面孔雪白,互相依偎。阿勇坐在一边洗脚,热水在铜盆里晃荡不已,白烟蒸发,他静静地看着她们。银蕊抱着女儿,低声咬耳朵:“不要让爸爸看哦,我们今天穿得漂漂亮亮,不要让爸爸看。”阿勇也不应,只弯下腰,微笑着一下一下地搓着脚。她喜欢这种家常琐碎,曾经以为有一天,他会陪着她们到老到死。而惜妹渐长,也许会招来一个弟弟,一个男丁,继承何家香灯。银蕊心想自己到底还是青春年少啊,辛苦一点无所谓。
银蕊一笑,眼泪无声而落。
掀开门帘,门洞里黑麻麻一片,唯听见丈夫的鼾声起伏不已,床顶帐子也不放下,那张被单照旧被踢到脚边,他睡相总是不好。银蕊拾起被单,盖在他身上。忽然一下子心头辛酸不止,她捂住嘴,哭了起来。
不能这样子走。银蕊回过身去,坐倒在冷地板上。她再也不能和他长相厮守,也不能看见他发迹富贵,不能目睹女儿长大成人,那稚气可爱的面孔,抱在怀里的奶香味,皆与她别了。未来的一切,还没有开始,就拦腰截断,像坐一艘快船,夜里飞行,岸上的风景被抛在后头。
满面泪痕,也没忘记走入厨房。
先点一盏灯,照见地面处处水迹,便用椰丝骨帚子扫干净,然后往屋后井里打一桶清水,蹲下身,把阿勇开档的家什一一洗了。查看柴薪,已存无多,跟着从碗橱后寻出一柄小斧,把堆在灶边的柴,一根根剖开。灶头另一侧躺着一只玳瑁猫儿,半睁开眼,瞟见是女主人,也就没事一样继续枕在靠壁酣睡。
飞蛾营营飞绕,围住灯火舞翅欢跃。
诸事停当,银蕊趁着天未亮,就生起火,煮了半锅开水,下一碗面,像过去一样,她极为节省地只放半棵菜心,三两尾鱼仔干,把面煮得烂烂软软的——常惹起阿勇的批评:“这碗面会好吃?没料没味道!”银蕊笑道:“你少管我,味淡方能长,我在唐山时就这样吃。不像我姊姊,她在厦门,见过世面,吃过山珍海味,每次回来总是不屑吃我们煮的,只一直从食盒里端出小碟的精致菜肴。”提起金蕊,仅仅止于饮食,其余的一字不说。
嫁了那钟贵生并不见得有多好。
然而这一生中,如果说是有过像山歌唱的郎情妾意,大概是他回来订亲的时候。
一阵风刮过,耳边尽是絮絮听不清楚的低语笑声。他当初所说的,也都记不分明了,纷纷化作断裂的蝶翅,散在空中。
金蕊风光出阁的第二年,适逢大旱,银蕊的一身水痘斑痂刚好。之前她浑身黑点痘疤,状甚骇人,且那一年她已二十一岁,出痘乃属凶险,求神喝符水,戒口,以草药抹身,都不能让其苦减除一二;之后痘疤遍布,历经半年,仍未淡化收口。钟家托亲戚催婚,探看之下,大惊失色,急忙送信到南洋,书信上极其婉转,但后来传口讯的水客却连连语带告诫,婚期间女方出痘,一发难以痊愈,于男家不是什么好兆头,何况银蕊的容貌已损,对贵生来说又是一个心头疙瘩。
悔婚消息辗转传来,银蕊又哭又笑,几乎失常,只是后来她恨的反而是姊姊。
金蕊隔着门帘,莺声呖呖地说:“你们回复钟家,我就代妹妹出嫁。”玉手半掀开帘子,露出莲瓣一双,水客一瞥大喜——虽说钟嘉裕是新派人,不计较什么,可是上边的伯公叔公一大堆,人多口杂,都认定大户人家娶新妇,金莲纤纤才是闺秀良家子,堪足匹配。这一切不过是“据说”,也有人推测金蕊断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到底有损身份;有的刻薄之人反而说金蕊若要夺妹之爱,恐怕会做得更不露痕迹,绝无留下话柄之理;更有人赞叹金蕊代妹出嫁,乃以大局为重之举,悔婚事小,名誉事大,她完全为了杨家女儿的声誉着想——不能让这批南洋州府人看扁我们唐山女子。
众说纷纭,可是也止于乡里人家,一过了海,一切便归于平静,再也没有人议论金蕊银蕊姊妹花的纠葛——尤其银蕊神奇地痊愈,恢复了花容月貌,后来还上了船,悄悄南渡州府。金银姊妹的事迹从此湮没。
银蕊生前不提,过了世照旧不会再提。她始终静默不语,仿佛那往事烟尘飞入光里,点点沉底,不必寻觅。
猫儿惊醒,弓起身,步履婀娜靠在银蕊的脚边。她抱起猫儿,想起惜妹,她大概留在常鸿嫂子那儿过夜。这回请斋姑做法事,大人都害怕小孩撞见阴人——孩童眼睛净洁,容易看见。
他们没有想过她是惜妹亲生的娘,隔了阴阳两界,就不能相见?从前听故事,有一则是说一个女鬼死了多年,也不愿丈夫再娶,或担心子女受后娘折磨,之后甚至现形作祟,一到夜里那村里的人都听见女人哭声,啼至五更。
银蕊轻轻放下猫儿,转身穿过墙壁,趁第一声鸡啼还没有叫醒阿勇之前,她先要离去。
灯火熄灭,飞蛾一只只飞走了。
猫儿低低唤了一声,银蕊含笑,在壁上和它招手。
她会再来。
六 花影露天香
在老一辈生意人的眼中,钟嘉裕吃得开,无非是红毛人的缘故。十多岁就在码头上混,学得一口半咸淡的红毛话。为人喜开创,愈冒险愈有兴趣,梅苑酒家不过是生意之一。那老伙计亲口透露一段秘闻:说他之所以开梅苑,完全是因为一个女人。
据传他看上品月轩的二小姐,是在中秋节的前几天。钟嘉裕当年才十九岁,只身南来已五年,身上穿着一件湖色汗衫,赤着脚站在品月轩门口,嗅着飘浮着的甜腻饼香来解馋,柜面一个紫衣女郎,睨了他一眼,冷笑:“要买饼赶快买,不要在这里阻门阻巷的!”钟嘉裕也不气,反而赖着不走,涎着脸追问女郎的芳名;女郎粉面红胀,不知是嗔是羞。老伙计还夸口曾看过钟嘉裕的旧照片,绝对称得上美少年,公子贵生的酒窝和他的并无两样。
说来也是那二小姐的前生宿缘。她在嘴头上句句刻薄,丝毫不让,一方面又以俏目偷窥;钟嘉裕笑盈盈的,只管问店里哪一块饼是她亲手做的,定要找来入口尝尝云云。二小姐银牙一咬,顺手包了个月饼,扔在柜台上,骂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乞丐,给我拿了过路走人!”他启齿一笑:“多谢施舍,以后我开了自己的酒楼,请你大姑娘做掌柜老板娘。”一语成谶,梅苑账房坐镇的第一女人,便是品月轩的二小姐——钟嘉裕在二十三岁那年娶了她。至于后半段他金屋藏娇,养小星,气死老婆,已是破坏佳话,老伙计不愿意多讲了。
金蕊听旁人提及,那出身品月轩的家姑的作风有点像她——大概是指手段厉害,只是说的人语气婉曲含蓄而已。金蕊叫老用人找出她的生前玉照一睹究竟,打开泛散檀香味的相本,细心翻开轻如蝉翼的纱纸,是一个躲在椭圆蛋形镜里的妇人,疏眉细眼,满脸病容,头戴着镶珠眉勒,完全是戏里老旦的装扮,没有一点光艳的模样。
金蕊一笑,对着丫鬟阿柳说道:“还以为是大美人,不过如此,说我们两个相像,不知从何说起。”又与贵生当笑话提了一遍,贵生却淡淡道:“那是我母亲四十多岁时拍的照片,她年轻时确实是大美人。”金蕊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一段时日,愈想愈气,也不便发作——和死去的人争风头,简直可笑。金蕊脸上不动声色,趁了个下午,坐了一顶竹轿,到坡底的云仙影馆去。
也幸亏影馆的老板见惯一些大户女眷的排场,没有被金蕊吓坏——一行六个仆妇,有的负责提裙搀手,有的带了镜奁箱柜,准备梳头修甲,有的端着铜盆毛巾侍候,另几个或立或蹲,绞脸拍打水粉,以镊子拔细柳眉,甚至研好胭脂口红,替金蕊点在樱唇上。过后她瞄了那绿野小桥流水的画片背景,只说:“不好。”老板立即叫伙计七手八脚换上新的画片。阿柳看在眼里,笑不可仰,金蕊白了她一眼,不作声。直到换了一幅雕金玉栏遍地锦绣富贵牡丹盛开的屏风,金蕊才满意;侧边的画片,画了一个窗洞,里面一轮金黄饱满的圆月,有如诸事皆吉祥人月团圆的气象,她看了,颔首说好。
金蕊叫阿柳递了一面纨扇过来。她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纤指执扇,凝眸嫣然,只是笑不露齿,一副名门淑妇的风范。
云仙影馆的老板善于修涂照片,手艺杰出,那洗出来的黑白照片,让他施朱敷白,调颜弄色,看了样本,金蕊打从心里赞叹。那所谓背景画片分明已陈旧褪色,但相片上仿佛焕然全新,俨然是官家富户的内府厅院,壁上涂了一大片橙黄金红,她坐在当中,整个人恍如古画里的美女,又像传说中的仙姑,她简直不认识自己了。
金蕊毕竟眼利,没瞄几眼就发现了瑕疵,埋怨那裙下金莲原本是辣椒红,怎么变成了水红色?又怪那柳叶眉被画成八字眉——云仙影馆的老板三进三出,改了好几回,才赚到这钟家少奶奶的钱:她一口气洗了三打。
她又将照片放大,挂在卧房镜台上端;另一沓小张的则装在嵌螺钿福漆拜盒里,视之如珍宝。
偏是那阿柳多事,擅自拿去给底下人看。一次大意,遗留在大厅,正好搁在茶几上。钟嘉裕请了好几个红毛人在那儿用下午茶,其中一人竟发现了那帧如花艳影,兴味十足地欣赏起来,然后依次传阅。钟嘉裕也不好意思拦阻,唯有微笑不语。将近离开时,他们突然瞧见账房的帘子被一只白皙的手掀开,步出了一位东方佳丽;她看见金毛绿眼的异族,却也不惊慌失措,反而浅浅一笑,点头行礼,之后一手扶着婢女的肩,翩然而去。惊鸿一瞥,红毛人镇静片刻,方省悟帘下人就是影中艳。他们忙不迭地问钟嘉裕可否引见这位女士,钟氏回敬一句:“这得要问一问犬子,她是他的蜜糖儿呢。”红毛鬼急急道歉,说密斯特钟好福气。他们皆称走遍中南半岛,见识过南海一带的蕉风椰雨,虽然不乏热情的土著黑牡丹,而中国女子不是面色蜡黄便是瘦骨嶙峋,在矿湖洗琉琅的妇人尤其如此;至于青楼娼妓多半是商贾流连之所,不接外国客;码头咸水妹净是姿色平庸,令人倒胃。难得一见真正高贵端庄的绝色佳妇——他们瞪大了淡绿色的眼珠子,啧啧称赞。躲在一旁的丫鬟仆妇无不掩嘴偷笑。
传到金蕊的耳中,心里难免喜滋滋的,脸上只淡然无事一般,不便透露出来。暗地里思量,梅苑酒家不过是公公的小生意,与红毛鬼合作才算货真价实的大买卖,她只恨贵生没有本事,不能讨得公公的欢心,学不到亲生父亲的见识胆识。一方面金蕊旁敲侧击地打听,约莫晓得这批东印度公司船上的大副二副,偷偷替钟嘉裕运入印度群岛的鱼翅燕窝干货海味之类,即使红毛人索价略高,但一比较,还是值得,稍一转手给唐山或金山花旗,又可再赚一笔钱,且梅苑厨房一直有廉价的上品用料;另一方面,金蕊就难以判定是真是假:说是罗爷街一排烟馆的货,几乎都是从红毛人那儿来的,钟嘉裕接头,抽取可观利润,等于变相地贩卖鸦片。
可是这话不能随便讲,钟氏有头有脸,在殖民地的华人商会里,他是常务理事,每年颁发贫寒奖学金或照顾孤苦老人,他总是出席到会,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背后自有捉刀的师爷,引经据典,子曰诗云一番,加上他一口台山腔官话,许多年后,仍旧有人印象深刻。
钟嘉裕在前街置有一楼一底的房子,讨了个姨太太——当年亦是风尘中人。金蕊亲自上门拜会过几次,只觉得这姨太太耳聪目明,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不过是留金蕊吃了一次饭,下回煮的菜肴全是金蕊爱吃的。金蕊一有空,便经常过去跟她学说红毛话——午后刚喝了莲子百合汤,就双双走入偏厅,从五斗橱里找出一册看图识字的本子,一页页翻开,边看边读。金蕊念一句学一句,目光巡过纸上的新奇画面:汽轮船、女士阳伞、燕尾服、自鸣钟、火车、眼镜、洋烟。有时发音极其别扭,念得不能连贯,金蕊笑着调整唇舌,再难也得学上口。姨太太乐得有女弟子相伴,打发深闺光阴,越发用心栽培。
于是金蕊见识了大喇叭留声机。一片片黑漆漆奇重无比的七十八转唱盘,从洋鬼子的约翰?施特劳斯圆舞曲到唐山内地出品的京戏选段,姨太太一一指点说明,举出其中的妙处,金蕊则在一旁欣然受教。
偶尔兴之所至,她便携同金蕊翩然地出现在吉隆坡的西餐厅里——中午南洋日光炽热金黄,厅里的红毛人眼睁睁地看着玻璃门缓缓推开,闹起一阵香风细细,款款走进两位端丽的中国妇人,眉目如画,裙移莲动,是热带火轮下展开的一幅婉妙娇媚的春花盛开图。那内壁挂着璎珞水晶吊灯,大白天也点亮,而丽影双双一如轻燕鸾凤般飘进来了。姨太太游氏穿一件天云色蓝凤仙袄,着葱白拖地百褶裙,一手举起葵花色檀香扇遮住半边脸,一手挽着金蕊,金蕊禁不住要去瞟迎面的大镜子,见自己一袭粉藕色琵琶襟紧身衫子,底下是火红绣镶着凤凰牡丹的长裙,她的一把黑色洒金折扇欲开未开,反而扇子垂下来的翠绿流苏鲜亮得映衬出腕间的一段莹白——他们洋鬼子以为只有瓷器才有的白,竟然在东方女子身上找着了,而且莹白柔腻,自有一种皎洁鲜丽。
她们选择靠里的一张桌子,饭前点了锡兰红茶,之后又叫了酒,有人塞钱给欧仆打听这两位丽人的来头,是风尘打滚的歌莺舞燕,还是大户人家的绝色姬妾,一对对眼睛绿光闪动,渴望知道这宛若并蒂山茶花的背后历史。
金蕊其实很享受这类似皇后微服出巡的奇妙感觉。
一道道菜煮上来,姨太太教金蕊运刀动叉,切割肉块,她们轻轻咀嚼,低笑交谈,不时以餐巾抹净嘴角——是演戏,模拟着他人的奇风异俗,到底也有一种乐趣。金蕊特别喜欢他们的“太爷鸡”,皮软肉滑,浇汁香浓四溢,过后好几次嘴馋,又不敢整天约游氏,只好吩咐梅苑厨房的多叔七姊烧煮,吃着虽不算差,但老感觉缺少点什么。
后来若有所憾地与姨太太说起,对方立即轻笑一句:“同一道菜在不同的地方吃,根本两回事。”等到金蕊历尽沧桑变幻,赋闲在家颐养天年时,一谈起饮食事业,不乏类似的见解:“怎能比呢?我们唐人菜非得好吃不算,好吃就有口碑,不像红毛人,他们讲究吃气氛吃情调,手握住红酒,坐在风扇下看风景也能看个老半天。过去还有喝了洋墨水的假红毛人,喜欢到卡哥撒或玛哲迪斯酒店去;反而是正宗的红毛鬼,还有兴趣来唐人街走走,当然可别介绍什么酿冬菇焖海参猪脚酸之类,红毛鬼消受不起,吓坏他们的胆子也说不定……”梅苑的老伙计学着金蕊倚老卖老的口吻,重复着她的理论,想必在骨子里,已然彻底地为这悍辣多谋的小脚慈禧折服倾倒了。
在梅苑酒家的历史里,创办人的影子逐渐淡化,而杨金蕊的影响力却一如黄昏时慢慢笼罩上来的巨大山影。若有人翻查酒楼饮食公会多年来的纪念刊,总印着她的芳名——从筹办新年春茗联欢到后来的慈善千人宴,她永远占着一个位置。
用一面放大镜去搜寻,一字排开密密麻麻的人头像里,依稀可以辨认得出一个梳髻的妇人,拢袖正坐,眼睛一直望着前方,绝不左顾右盼。裙底的金莲稳踩着时代的风火轮,滑过一个十年,两个十年,繁华与磨难,辉煌与挫伤,即使交替遭逢,她的眉梢也不扬高半点,一直沉住气迎接这一切。
老一辈南来发迹上了岸的过番客,回忆起梅苑钟大少奶奶,不管是发泄式的谩骂,还是客观的褒贬分析,终归她是受争议的人物——数落之后,还是少不了佩服,而忌惮她的能耐之余,也不得不批评其手段的可耻。
她笑盈盈地在人们的枪矛与盾牌之间悠然穿梭而过,百毒不侵。
直到一次钟嘉裕贪嘴,吃多了肥腻难消化之食,佐以生冷水果,因而腹泻不止,隔日又得与红毛人见面谈判,主要是他们欲坐地起价。钟嘉裕这次偏又生病,姨太太马上游说,推荐金蕊临时上场,他别无他法,便顺遂依从,只希望金蕊做个传话人,暂时缓一缓时日,就等于圆满了事。但金蕊偏一心好强,抱着出奇制胜的想法,暗地里却另有主张,何况她刚学了一口半咸淡红毛话,挂帅上阵即使不像穆桂英樊梨花那样凯旋,至少也不能当个递送降表的使臣,平白让红毛绿眼占了便宜。
这一场战役,在当时沸腾颇久,全靠底下人偷传出去,语气压低,表情分明是兴奋莫名,一经泄露,众口津津乐道——当日交锋地点,就是金蕊的巢穴“梅苑”。她说得很得体:“招待外宾,理应用地道的中国菜款待。”三位红毛鬼心里早存低估之意,顾着鉴赏金蕊的美色,连带放松戒备。进入楼上厢房,摆开宴席,由伙计送上头盘汤:一口钟形炖盅,金蕊打开盖子,热烟冉冉,三人一望,汤水黑墨墨一片,看不出所以然。她亲自替他们舀汤,一碗碗盛满了。刚欲开动,忽听见红毛鬼齐声惊叫上帝,原来碗里皆横搁着一只鸡爪,金蕊若无其事地拈了一个,就吮咬起来。她迅速地嚼肉啃骨,鸡爪已尸骨无存,另一只手却用大勺子捞出汤底一件物体,含笑解释:“用蛇肉蛇骨煲汤,再加鸡爪红枣,是最补的了。”三位红毛鬼强笑摇头:“不,不——”金蕊打个眼色,一碟碟菜立刻上桌摆满了,红毛鬼惶惶难安,不敢下箸:有些煮得汁液模糊,有的在茸茸绿菜叶上杂间着碎碎点点的褐色食物,似肉非肉,似虫非虫——金蕊极力劝食,他们总是无胆尝试。
金蕊竟一个人不客气地吃起来,筷子夹得飞快。一时眉头紧皱,好像不满意;一时宽眉颔首,与伙计笑语,似嘉许称赞。三位红毛鬼眼睁睁看着她吃得香汗淋漓意足畅快;金蕊吩咐斟酒上来,然后用竹签一下下地剔着牙缝,并柔声说:“你们不能品尝美味,真是遗憾,跟钟先生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一般,也是遗憾。”其中一人沉着声道:“那些货物难道钟先生也不要吗?他真的舍得?”其他人也随着冷笑起来。
金蕊将手上牙签一甩,淡淡笑道:“钟先生不要这批货,也不见得会破产,论身家他早该享福,而你们揽着这批货不能脱手,卖给谁?谁会接手?到时候钱未到手,又让上头知道你们私运货物,我看送你们回祖家是极有可能的,发财倒不一定轮到你们呢。”她语句断续,不大连贯,发音不准,文法不通,但是意思却一句句分明清楚,红毛鬼脸上隐隐白里泛青,默默不吭声,仿佛木塑泥雕的罗刹鬼王,叫人心寒。
可金蕊嘴角含着一朵笑,态度异常轻松自在。
他们于是放软了声调。一来一往地讲起条件。金蕊也爽快,他们降低要求,她亦把口气放松,笑眯眯地展开拉锯战。索性叫人拿了算盘来——这女人滴滴答答打起乌木珠子,一笔账一笔账算出,就连过去钟嘉裕与他们交易的细节,也被她套出个一五一十,点滴清楚丝毫不差。金蕊不动声色,心里记得滴水不漏,一边又施展她纠缠不清理还乱的计算方法,弄得红毛鬼晕头转向,大叫投降,一切都依照金蕊所说的就是了。
金蕊微笑,开出一个价码,红毛鬼心里洞亮雪明,晓得还是有赚头的,便一口答应。一片笑声中,大家把酒言欢——事后他们吃了哑巴亏,也就作声不得,原本就是事先说好种种条件,一个不提防,着了她的道儿。
其中细节,多年后老伙计大概已经淡忘,无法记起,或者当年根本无从知悉。而那时钟嘉裕听见当中经过,只淡淡应了句 “不错”,不见有任何夸奖的意思,金蕊掩不住的得意仿佛落空,心直往下沉,顿觉一丝懊恼,躺在眠床上彻夜难安。想和贵生商量,嘴上倒说不出来,而且他其实是《水浒传》里的吴用,求他动脑筋,几乎要了他的命。
贵生在那时候看见金蕊,倒发现她神情柔婉言语恭顺,眼里含有妩媚之气,偶尔欲言又止,楚楚可怜——这微妙的刹那间,他忘了她的飞扬跋扈。他笑着横卧在床,抽烟,烟光迷离,金蕊在蓝烟恍惚里变得更纤弱娇怯,说话的嗓音低悠悠的,一味带笑,有着愿意男人为她做主的意思,她只限于毫无道理的依从,就好比一缕芳魂追随在丈夫左右。
金蕊阿柳主仆二人,捧着食盒,摆放在房里的镶贝描金云石小几上。金蕊说是自己做的点心,不过是普通的煎萝卜糕、炸煎堆、核桃酥之类。贵生乐得东挑西拣地吃了一些,然后欣赏金蕊亲自买来的南音唱片——特地把留声机移放在窗外走廊的花盆架上,让歌声穿过曲栏门窗,飘进房里,分外悠扬自然。
她还取出一页页歌纸,与贵生并肩仔细对照。
他嗅着妻子的幽微香气,不知是在发上、衣服上,还是在颈侧,忽淡忽浓,一阵接一阵,他以唇搜寻,以吻探求。此刻贵生万万想不到这已经是他半生里最旖旎的炎热下午,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金蕊也放下身段敬老尊贤,当然钟嘉裕一贯笑呵呵的。只是经过红毛鬼一役,金蕊顿悟功高不能盖主,仍然步步为营,外才不能露得太厉害,切记要收敛藏锋。童年时候,曾有个罗浮山人,给她批过命,说是刑克太重,宜离祖过契,不然刚硬难当,换作男命还可兴家暴富,开创新局面。多年后记起来,欲找那批命纸,遍寻不获,金蕊口头上一直强调不迷信不信命,私底下常唤阿柳到地母庙求签求神符——她太明白一切有势力的神鬼人,都不可得罪,必须依仗他们的力量,自己掌握的权力才会一点点胀大,如吸饱光华的风灯纸盏,幽幽透亮,等别人惊觉,它已化为天上日月,高高地升起来了。
也许是符水喝多了,不久便显示灵验——金蕊有了身孕。
七 玉含珠,荷留情
阿勇进了厨房之后,惜妹就悄悄地沿着梅苑砌花阶砖石级,一步步上去。午市的热闹刚过,女工三三两两弯下腰打扫,四面窗已卷下大片竹帘,太阳光闯不进来,惜妹只觉得周围昏昧无光,隐约听见街道的人声在浮沉,嘤嘤嗡嗡的。她爬上角落的一面圆桌坐着,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咸脆花生,放在嘴里咬着,她个子小,脚不着地,在那儿一晃一晃。
贵生一上楼来,便看见她。
惜妹梳着辫子,一左一右垂落胸前。
幽暗里的空气仿佛有了点微光,在帘外闪闪烁烁,似有一千只眼睛。
他随手拉开西边竹帘,唰一声,金色海涛冲进厅里。惜妹回头,以手半挡住双目,叫道:“好晒呀!”
金焰金光照在永恒的时间空间。
贵生忽然记起珍藏在梦里的衣影人面,眉语眼波,每一句话,每一个姿势,连续浮现。他凝视着惜妹,面目依稀,神情宛然,那种惊疑不定,咬着手指,睁眼殷殷相望的样子,即使过了五十年,他也不会忘记。
她从桌上跳落,欲仓促离去。他拉住惜妹的肩膀,一手握住她的腕,笑着说:“别走得那么快。”惜妹唯有站定,强作解释:“我阿爹跟这里的人很熟的,你别欺负人。”贵生一下子笑起来:“你阿爹是什么人,我倒要认识认识。”惜妹得意地哼一声:“你是谁?我阿爹可不是让人随便认识的。”他接下去如此问道:“那你妈妈呢?”惜妹摇头:“也不可以随便认识。”贵生微笑:“也许我以前认识她,你不知道罢了。”惜妹侧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那我要去问问她。她有时晚上会来找我。”贵生诧异,心想这女孩恐怕是信口开河的撒谎精,说着谎话哄外人——他忽然觉得无限伤感。
惜妹转过身来,笑道:“你一定不相信,我妈妈是不会老的。”说着,往楼梯走去,咚咚地下去了。
他站在帘子旁边发呆,太阳照得身上滚烫。
或许这是真的——有些小孩眼睛特别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小时候看得清楚,长大之后,异能消失;也有的人,到老都还有这种神奇的力量。民间俗称阴阳眼。贵生其实希望自己也可以看见,不,应该说是只愿意见到银蕊,知道她还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角落,仿佛他活着仍然有着希望——像过去读过的聊斋,历经千辛万苦娶回去的妻子竟无故病逝,追寻下去,她原来还在海外仙山修行,只因缘分未尽,他们依旧会有重逢的一天。
抑郁难伸的生活里,银蕊原本是投射在心间的一抹幻影。年月渐逝,影子缓缓地幻化成光色斑斓娇丽艳魅的实相,他想抓住,影儿却远在天边;偶尔不觉,她又出现在身边,在耳畔吹气如兰,撩动心弦。当年他认识的银蕊,止于一个芽苗,如今凭着思念苦想,已经开成一朵花,在脑海里舒展瓣蕊。
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男人,大概除了寻欢作乐,也别无他想。
他自认缺乏经天纬地之才,亦不是陶朱公之流,以一本谋万利,更不想战战兢兢当一个乖儿子,索性有一日放荡,便算一日。
若可以放逐出游,贵生巴不得立刻坐上轮船,渡过世界大洋,一国一国地旅行,永不停止——最好倚靠在甲板栏杆,倾听热带海洋吹来的波声浪语;又或学南洋州府土生土长的二毛子,西装革履,跷起脚,拎着一根“士的克”,整个人沉浸在大乐队演奏的跳舞音乐中,年年月月都在旅店宾馆里度过,隔几天,就换不同的房间,推开窗,探看各国各处的太阳月亮。
地板上斜斜的一条身影——他不过是极其平凡的人,后世史书典籍漏掉的千千万万人之中的一个,没有惊世骇俗,没有石破天惊。他有时安心地征歌逐色,有时又消沉自怜。红尘繁华,自顾自地卷进去,载浮载沉。然而当中的无常幻灭,又让他顿生唏嘘叹息,恍如梦里梦外。
银蕊轻轻一笑,从他身边跑开了。贵生环顾,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
从楼梯望下去,阿柳正搀着金蕊,走出梅苑。
贵生一动也不动,只看着金蕊一扭一扭地跨过大厅,走入白亮炽热的天光底。
宽大的袍衫里完全看不出金蕊的肚子。开始怀孕的两三个月,呕吐频繁,几乎是剩下酸水,而且吃不下东西;勉强吞咽,没多久反胃,又吐出来。金蕊支撑着,依然天天坐镇梅苑。奇怪的是,一坐在喧闹嘈杂的柜台,她便无事人一样,说笑自如,稍一歇息,那胃底就如翻江倒海,来不及找痰盂,竟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她怀的准是讨债鬼,未出世先示威一番,让亲娘知道她的厉害;又有人说怀得如此辛苦,不如待在家里好好养胎才是,至少大家都会好过一点;另一人冷笑,反驳众人,认为她天生劳碌命,一天不到梅苑,就浑身不舒服,况且她怎么会让伙计偷闲躲懒?想必到临盆那天也还会发号施令指点手下做事呢!此言一出,他们觉得刻薄夸张之余,到底佩服这人了解金蕊的心,堪称是她肚里的蛔虫。
金蕊可没有闲着,这厢催促大厨烧煮新菜式,或试吃七姊泡制的酸辣芥菜,天天盯着其他酒楼,以防万一,一有动静,她便得出击反攻——像上次周树头陈记新张优惠,午市皆赠送汤水,引起风潮,金蕊银牙一咬,索性午市大优待,推出低价套餐,还特地印刷了双色广告,叫了大批孩童沿街一家一户派送,以招徕食客。贪新鲜喜热闹的忍不住上梅苑看个究竟,唯见门口正搭着长棚,临时加插桌椅。这回收了宣传之效,金蕊立刻接受午宴预订,标明是精致家常菜,每日菜牌都不重复,赢得食客老饕一致好评。
另一方面,金蕊也不忘早晚到济春堂打脉切问,甚至请郎中三天两头上门,开方子安胎养身。又听说肚子尖尖,胎儿喜乱踢乱蹬,多半是男婴——要是如此,金蕊觉得自己才没白吃苦头,传宗接代,稳定地位,也该依仗这点骨血。后来又听说了不少匪夷所思的生子灵方,只恨自己之前不一一试遍。
她变得多疑多虑,一两句好话,带有好兆头,立即心花怒放,笑意灿然;若是听见有妇人频喊:“阿女呀,阿女——”金蕊马上倒抽一口冷气,面如土色,而阿柳则飞快地念上一句:“吉祥如意,百无禁忌。”适逢龙年,上门的亲友都笑说钟家会生个龙子龙孙,钟嘉裕只一味欣慰地笑,表示生男生女一样好。姨太太早已不能生育,但对金蕊这一胎却分外热心,打听到何处何地的注生娘娘灵验,又或哪一个小地方的送子观音有求必应,便陪着金蕊去上香。金蕊合掌,吃力地下跪,闭目默默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提出要求,只有这时刻,她才察觉人力的薄弱,天意难测的惶恐,一个女人为了生男孩,留个后代,即使艰辛尝遍也不吭半声。
贵生只落得袖手旁观,见金蕊面孔浮肿,动辄呕吐,顶多捧了面盆去接,唤阿柳来善后,金蕊的脾气开始暴躁,夜里贵生打鼾声重了点,她睡不着,竟一扭三摆地走到妆台,将镜子、水粉玻璃瓶、水晶簪子、琥珀月牙梳子一扫落地,当啷作响,又抱住一个鸳鸯戏水大花瓶,用力砸在天井洋灰地上。于是惊动众人,连钟嘉裕也过来探看,金蕊才发觉自己失常,不禁痛哭起来。后来服了些安胎宁神清心之药,她照旧心绪不定,一时说房里太热,要阿柳在侧摇扇生风;一时又嫌夜晚寒露浸体,非要闭门关窗入睡不可。口里咸苦难分,起初食不下咽,之后胃口大开,梅苑的大厨和七姊轮流进贡,金蕊也不吝啬,索性叫仆妇拿碗来,分甘同味,只是没有阿柳的份儿。金蕊淡淡说道:“未嫁之身其实不适合吃,她又体虚寒凉,根本受不了。”阿柳笑了一笑,也没有说什么。
金蕊现在不大愿意照镜子——尤其是腰圆穿衣镜。
唯见光影流溢中腹部隆然,面庞肿胀,双下巴,两眼呆滞;无意中瞥见阿柳,体态轻盈,秀眉巧目,瓜子脸儿,模样姣好。金蕊记在心里,暂且不作声。有一阵子,金蕊乱梦连连,一次更赫然看见有女子坐在床前,她挥手驱赶,对方也不走,直到那女子一手持着灯台,照向金蕊——她眼晕目眩,却也认清楚那是银蕊。不久金蕊就耳闻有人传言她见鬼,她不免怀疑是阿柳在搬嘴。
白天她还可以当作没事儿,夜里一躺在那高高的紫檀镜面大眠床上,纱帐如云如雾的,日月无光,纱帐外的人声愈来愈远,如今竟是被囚在时光的笼箱里面,分明像是无形的惩罚,要她在这无人的时刻招供,那慢慢逼进来的黑暗也不急,毫无声响,默默等待女人追溯前尘,这样没有多久,她自然会想起曾经埋葬在荒无人烟的旧事,纱帐一拂一拂,仿佛一点一点地让她回到当初话到喉头红唇微颤的时候——那时她先选了簇新月白衣裳,套上未下过地的大红鹦鹉摘桃的小鞋,轻轻闪入银蕊的房里,一阵霉闷味攻鼻,光线模糊,银蕊坐直身子,嘴角带笑,说:“金姊,你代我出嫁吗?很好呀。”金蕊心跳不已,却静默下来。银蕊低笑道:“没有福分,阿爷阿娘早死,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亲姊姊。”金蕊微微叹气,扶住她的肩,银蕊望着金蕊,脸上依旧有笑意:“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姊妹之情,是不是?”金蕊欲安慰几句,却说不出口。银蕊泪珠一颗颗滴落,她呜咽:“这是姊姊的喜事,我怎么可以哭呢?”金蕊突觉一阵酸楚,挽住了银蕊的颈项,涩涩地说:“你可以来州府看我。”银蕊笑起来,然而泪涕不断:“人家已经不要我,我不会上门讨人嫌第二次的。”
金蕊仿佛记不清她是如何嫁给阿勇的。
入了钟家门,金蕊有意将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砍得干干净净。于是有一次,金蕊唤春率布庄的吴裁缝上门裁衣,那裁缝天生多嘴,常把坡底的街巷是非一一学给她听,从卖猪仔的艰辛惨事到花寨青楼的阿姑艳史,又说矿场大老板陈某和橡胶园主人陆某特别喜欢哪一个香扇锥型的姑娘,争风吃醋。话未及一半,就插了一句,说水罗松二马路有个新开面档,当炉的是夫妻俩,那妇人面目依稀就像是少奶奶。金蕊含笑不语,逼急了只回说:“是吗?我也要去看一看,世上真的有这样像我的人?”从此这吴裁缝就被弃之不用,再没有踏过钟家的角门半步。
这种蒙尘旧事,金蕊将它收得好好的,连自己也不去碰。阿柳暗地说她遇鬼,怎不叫她心里惊流翻滚,脑中霎时停止,白茫茫一片,过去只有自己知道的,暴露在天光下,任何人都在指指点点,是在猜测她做了什么私德有亏的事,不然哪有夜鬼上门之说?费尽唇舌也掩不住悠悠之口,盖不了那一双双阴晴不定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探看,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七姊无意间问起,且好心地替她求了一道灵符。金蕊羞愤不已,耳边像轰的一声,震得四周一切声音都沉下去,可是却分明是光天化日,眼前事物还是往常一样,但为何自己觉得发出的嗓音慢悠悠,连冷笑也带着微颤:“女人的话怎能相信?尤其是一些贱婢下女——七姊,幸亏你亲口来问我,不然不知会传成怎么样了。”
金蕊还用得着阿柳,故当面并不声张,有时还颇为和颜悦色,送一两块花布给她,阿柳喜不自胜,谢了又谢。她适值怀胎,其实也无须制衣作裳,却仍然叫亲戚女眷中擅长缝纫的,上门量制,或将旧衣拆开再改,或订制小儿襁褓衣衫,顺道也替阿柳裁衣。金蕊笑嘻嘻地说:“凤姑娘,帮我们的阿柳做一件,她劳苦功高,不犒赏不行呢,那块倭瓜紫的布,还有那豆粉色印玫瑰花的,做一套高筒元宝领的衫裤,刚刚合适。”逢过节神诞,金蕊也批准阿柳回家,她是煤炭山人,虽说离坡底不远,总是不能经常回去,如今真的是少奶奶恩典。
新衣制好,趁着炎午天气,金蕊倦极小憩,阿柳蹑手蹑脚地试穿衣裳——小立穿衣镜前,她只略扣上腹前几颗梅花纽,领子未扣严,微微露出颈项胸脯一片雪白,就照前照后起来。阿柳髻松鬓散,随便挽在一边。瞥见妆台的镂花檀香盒子里,还残存着一点胭脂,竟抹在手心,搽在眼皮腮边,左顾右盼,忍不住抿嘴一笑。忽听见身后贵生笑道:“猫儿思春,打扮起来了。”阿柳微窘,一手忙扣上纽,解释说是少奶叫凤姑娘做新衣裳,自己试穿。贵生端详了一会,又叫她转过身去,然后说:“不宽不窄,很合身呢。”阿柳忽地一笑:“是吗?”又照了一阵子镜子,才借故出去了。
珠罗帐子没有拉开,金蕊躺在眠床上,却看个一清二楚,胸口只差没气炸了,反倒骂不出口。心里有一簇火,直烧到天灵盖,久久不能平息。
英国殖民地时代,严禁买卖奴仆,虽然仍有人暗地里进行,但是金蕊不愿伤了她的贤惠之名,不敢把阿柳发卖——素来恶奴欺主,罪大滔天,活活打死也不必赔命。金蕊在厦门就听过这种事,越是大户人家,越兴打杀奴仆,以示府规森严难犯:厦门凤池街仙游王家,有个丫头收礼时,扣下一盒核桃酥,那王府二太太马上下令,剥光衣裤,绑在茅房外的紫荆树下,以鞋底掴打其面,并烧红火钳,夹其十指。那丫头痛号之声,响遍整条凤池街,闻者心寒。之后任由她赤身缚在那儿,不予食水,直挨到冬至当日才身亡。知悉此事的莫不谴责王家二太太毒辣,甚至还有人打算告官。
多年后金蕊零零散散地将从前听来的惨状,半恐吓半安慰地当着下人的面讲起,暗示他们理应知足,不可太过。
金蕊打开账房镶贝螺钿的锁柜,寻出阿柳的契约,仔细翻查,才晓得她算是个半自由身,然而婚嫁须主人过问,不得擅自作主。
端午正日,梅苑开半天。钟家早上拜过祖先,金蕊就待在楼底偏厅慰劳自己,一桌子的酸辣小菜,马来人腌黄瓜大葱、马来盏煮臭豆、娘惹粽子——来了南洋,她也学会了吃辣,那滚热辛辣之气攻鼻侵舌,只觉得无限刺激无比爽快。她挑了一张罗汉床,身子斜躺着,挺着大肚子,那小菜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阿勇送粽子来,金蕊忙叫他坐下,过了半盏茶时间,她晓得自己要问什么了:“你没有想过要个人吗?家里少个女人很不方便的。”阿勇叹道:“哪说得上?我家无隔夜粮,又有个女儿,好人家的女人哪里肯嫁?”金蕊轻轻一笑:“你人品不差,又有手艺,只要勤劳去做,怎会没有出头之日?而且惜妹还只五岁大,早晚有个妈妈看顾才不会孤单。”阿勇见她说得入情入理,只好笑着不辩驳。
其实陈婆婆早一阵子,已替他说了好几个人:一个是她在唐山的侄孙女,只有年庚八字和一张相片,样貌看来很老成木讷,年纪却很小,才十七岁;另一个是个新寡,文冬人,年龄与阿勇相当,女红针线、挑水砍柴、煮食烹调不在话下,即使一桌酒席也做得出来,然而手边带着一子一女,是个累赘;还有一个是同乡,年方妙龄,性情也好,但就是家里还有弟妹五六个,都年纪小,须要抚养,负担极重。阿勇不急,有了积蓄才打算,偶尔去一两趟摆花街后巷找姑娘,匆匆来回,也不住夜——想及银蕊,难免有一丝愧疚。
她仿佛没有离开。
夜半睡梦中,他隐隐感觉到她的存在,帐子无风摇动,枕边一缕幽香,似一只手搭在他背部;半梦半昧,有人在他发上吹气;有时又听见厨房传出声响,不是猫追老鼠,而似有人烧火热灶,频频走动。惜妹常说夜里有人陪她玩,阿勇只觉得无稽,后来渐渐发现蛛丝马迹,问惜妹,她反而什么也不讲。
那年他在水罗松大街会馆,遇见银蕊。她在那儿帮佣,微雨天气,银蕊站在高凳上,以湿布抹着一盏玻璃走马灯,窗光淡淡,映照人面,只见她眉目姣好,阿勇竟在一边,看了许久。后来银蕊发觉了,也不恼怒,还浅浅一笑,问道:“你是不是在对面街口卖面的?”问得他倒有点不好意思。银蕊反而落落大方,常到阿勇面档去,她一只手捧住鸡公碗,另一只手撑着一把雨伞,站在一侧,等他的面。雨声一滴一响,在油纸伞上断断续续的,似有个好玩的天女将项圈的珍珠解开,纷纷散落,化作阴雨天气里的妙韵清音,听着仿佛让人在雨中不愿离去。
阿勇炉边的烟气缭绕,一阵阵吻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忽然温暖起来,想说也说不上来,有她在雨中无言地等着,似乎当天就不会白过。以后银蕊嫁给了他,这种长相厮守的暖意,一直没有消失,他知道回到家里,灯火通明饭香衣暖,还有一个人儿跟他过日子。他父母双亡,她只身飘零,然后守着一炉火光。没有朱门大院,没有堆金积玉,也没有仆婢如云,只是年月之河,点滴流到他们身上都觉得可贵可亲,他恨不得乞求上天返还那一段岁月。
阿勇什么也不要,只希望回到当时,银蕊抱着惜妹,抚弄这初生婴儿的指头,一脸的满足,他怎样也不会忘记。
算命先生告诉阿勇,一春归去还复来,二春花开色正浓,他会再娶——可是他并不愿意相信。听人说南天宫后巷第二间茶寮的后座,有个叫蓝十二娘的,是何仙姑童身,上至九重天,下至十八阎罗殿,无论阳间活人还是冥界阴人,她都有办法找到。阿勇给了她银蕊的生殁时辰,蓝十二娘微微一笑,点上三炷香,手拈起一枝未开的荷花苞蕾,闭目低唱起来。她的歌声哑哑的,毫无甜润顺溜之感,但歌词仿佛是说云游天上人间,每一景皆有慨叹,最后才唱到“寻阴女何门杨银蕊”。
蓝十二娘睁开双眼,轻轻一笑,不语;阿勇头皮震动,发麻,晓得是她来了。她与他对望,他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蓝十二娘却先说道:“最近整天下雨,小心身子。”阿勇隔了很久才说:“惜妹这几天睡不好,常咳嗽,白天又打瞌睡。”对方声音不徐不疾,如同闲话家常:“叫常鸿嫂不要给她喝冰水,这番婆只顾着做香饼,有时还将惜妹留在门口玩。上次我说给陈婆婆带,你又不肯,到底是老人家懂得分寸,女孩子喝冰水,身子弱呢。”絮絮地讲着惜妹的事,交代阿勇留心这样注意那样,恍如生前语气。后来说到这句便未必是真话:“跟这里买一道符,在屋后东北角烧了,求个家宅平安。”阿勇点头,心里半信半疑。蓝十二娘双目闭上,复又睁开,手上那朵荷花已然绽放:银蕊走了。
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金蕊一直围绕着阿勇续弦的问题打转,还特地叫阿柳在厅堂侍候,递盏送盘,上下走动个不休,说阿柳今天的抓花髻梳得好,又赞她身上衣裳色泽鲜艳,也不忘强调阿柳的手脚勤快。阿勇顿觉拘谨,脸上照旧带着笑。金蕊剥了个粽子,替阿勇添了杯茶,趁机压低声线:“他们都说下个月是好日哩。”他笑道:“太快了吧,老实说,我自己也不一定——”金蕊没有让他说完,就长篇大论地发表对婚姻的看法,从亲朋戚友堆里大量找例子寻证明:旷夫怨女耽误青春已是惹人闲话,丧偶不续,更加不该。她说看了多少人老大孤僻,性情大变,旁人难以亲近——反正都是她的道理。
夜里阿勇一直感到银蕊躺在身边。
像往常一样,她临睡前总要烧一盘蚊香。
他嗅见蚊香味,俯下身去找,也没有看见什么。
仿佛感觉枕畔有个人在侧转身子,一动就察觉到了。
明知道一翻身过去,必然看不见她。他选择静静地听着黑暗里的声响。有时在睡梦迷糊中,隐约有人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想叫她,却敌不过睡魔,合上眼睛,沉沉地走入无光无声的世界。可能在半醒之时,还有机会瞥见她的一角衣衫。
从金蕊那儿回来的当晚,阿勇梦见银蕊,她坐在床沿,穿了一身红,房里点起无数灯烛,照得墙壁火影辉煌。他叫她的名字:“银蕊——”她把头上凤冠除下,然后一一地将霞帔解开,流苏璎珞一件件剥下,再松腰带,红罗裙一袭脱掉在地,银蕊拾起叠好,双手捧着。阿勇又一次唤她的名字。银蕊平静地说:“还给你。”他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灯烛一下子暗了,一片黑漆漆。房里只回响着阿勇叫她的声音。
“下一次生个儿子吧。”银蕊抱住惜妹,围了一屋子的妇人们,笑嘻嘻地对她说。阿勇替女儿取名,其实是疼惜的意思——即使是赔钱货,他一样欢喜。
还以为他们会一直守着过活。等待一个个未来的希望,像所有的柴米夫妻,共患难同欢乐,互看彼此的头发变白,一起衰老。
他再度到南天宫后巷的茶寮,只见后座已锁上;茶寮老板说蓝十二娘已出埠外游,要三个月才回来。阿勇心里有千万个问题,突然没有了着落,空落落的,站在太阳下,金色光从头顶罩下,热得他近乎麻木,什么也想不起来。
众人照旧看见阿柳在钟家,据说她出嫁一事,倒不见落实。
不久,金蕊生下一个女儿,贵生亲自取名为玉蝉。有人说那女婴刚出世,屋外竟是一树蝉声,这说法也不知是真是假,就一个一个传开去,听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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