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四年》
1948年初夏，同乡同学王家树动员我与他一起报考国立北平艺专美术系图案科，他说学图案在社会上容易找工作，不会失业。我俩竟都录取了。学校地址在王府井校尉营，是一座日本小学校旧址，据说是李宗仁帮助徐悲鸿院长从东总布胡同迁过来的。当时我十八岁，高中未毕业。
第一学年是预科，素描课分甲、乙、丙三班。甲班董希文负责，乙班艾中信负责，丙班孙宗慰负责，助教是韦启美、戴泽、韦江凡。我和王家树在丙班，每班不到二十人。雕塑课由邹佩珠教， 图案课由孙昌璜和陈碧茵指导，年终学生成绩展览一年级王家树、徐介城、曲之凯、陈淑光、夏肖敏素描获奖，我是图案作业获奖。
此时正值北平被围，国军兵败如山倒，学校也处在动荡之中，以学生会改选为焦点。地下党李天祥被任为主席，他颇有号召力地团结着大多数同学，侯一民、张信让、钱绍武、王育中为骨干起着作用。我们班周尚瑛属地下党成员活跃着。我属于跟着跑的小积极分子。
徐悲鸿校长决定不往南迁校，并将迁校经费投到改善学生和职工伙食的创举，振奋着全校师生。
开始我是住在贡院宿舍，由黄警项先生管理。后来搬到了学校大礼堂后面一排平房住，我们称为“新十斋”。
这个时期，徐悲鸿抱病带领我们为齐人先生被医院误诊而死打官司，最后胜诉。同时正是迎接北平和平解放在紧锣密鼓地忙着，印制宣传画页，董希文、李桦、周令创、冯法祀等先生最忙，还有叶浅予、艾中信等。
北平终于和平解放了，一个新时代降临在每个人的面前。只要一个新城市被解放，都要敲锣打鼓上街游行庆祝，我们学校的文艺宣传队也跟着忙。
我是合唱团和舞蹈队的头儿，理所当然闲不住，学扭秧歌，打腰鼓都是分内的事。
忽然刮来一阵随军南下工作队的风。同班大姐宋白宇跑来动员我一起参加，我竟在她的协助下将行李捆好，雇了一辆三轮车，向西什库一兵营去报到。未料这事被张信让和王育中得知，也蹬着一辆排子车赶到了西什库兵营，将我的行李搬出，并向我解释说学校需要，都是革命工作，我只好告别了宋白宇跟着张、王回学校了。
这时，我和音乐系的白国贤得到张信让和王育中的介绍参加了“新民主义青年团”，在张、王还有钱绍武、沈武全的带领下到北大红楼集训了几天，记得同年级沈承宽、张大音也参加了。集训期间主要听了几次报告。
紧接着是开国大典，我们跟着周令创先生涂描布置天安门两旁标语的花边图案，还参加华北农产品交流大会在故宫布展。夜晚，我还在太和殿布满灰尘的宝座上睡了一宿，半夜被冻醒，四周阴森恐怖。
由解放区来的艾青、蔡仪、王朝闻为全校师生讲文艺理论课，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必读文件。华北大学文工一团在我们的大礼堂演出月余，著名的作曲家马可、张鲁、刘炽和著名歌唱家李波、王昆、郭兰英、前民等艺术家的作品和演出让我们耳目一新。与我校音乐系的声唱天渊之别。
说起我们学校的大礼堂，那是北平市中心一带少有的大聚会场地。全国青年团大会、妇女代表大会、文代会等大都是在这里召开。
徐悲鸿校长随着中国文化代表团，奔忙于国内外，他显得精神焕发，更年轻了。在大礼堂展览解放区鲁艺师生作品展，徐悲鸿兴奋地陪齐白石参观，并为我们亲自讲解。同时期，徐校长请战斗英雄和劳模来校为师生做报告。
此时，我们学校也正酝酿着美术系与音乐系分家，美术系要与华北大学美术部合并成立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任院长。音乐系去天津与其他音乐部门合并成立中央音乐学院，马思聪为首任院长。南京剧专来京与华北大学文艺部合并成立中央戏剧学院，由欧阳予倩任院长。
1949年秋后，音乐系全体师生由朱世民先生率领（系主任赵梅伯去了台湾）去天津。
记得那天，音乐系师生集合在校门口，纷纷登上大卡车奔赴前门火车站时，我是最难过的一个人，因为音乐系有我很多好朋友，尤其同班的白国贤、徐伯阳、蒋小风等。再也听不到在U 字楼下的琴声和歌声了。
就是在这一年冬，先由我们班提出参加北京郊区土改工作的要求， 曹作锐同学拟报告递到校办公室。徐悲鸿校长十分高兴。经联络北京农业部门批准，全校师生分组派往郊区南苑和西苑土改工作队。南苑由李天祥带领，记得艾中信、李桦、叶浅予、董希文在南苑，我们班分在西苑，西苑由侯一民带队，驻扎在颐和园北门外路北几间房子里。我和夏肖敏、吴汝剑、高云龙一组。我是小组长，夏肖敏副组长，除我以外他们三位都是雕塑专业的，我们先被分配在圆明园西边的肖家河村。
在肖家河村工作期间，我们组最大的笑话是吴汝剑向老乡家借驴到区里领补助粮。吴汝剑四川乡音难改，叫驴似“女”音，惹得大娘开口说：“什么都好借，你这个同志怎么借起女子来了。”吴汝剑越解释越弄不清了……
肖家河土改结束，我们组转移到白云观附近的真武庙村，不久就回学校了。现在肖家河、真武庙已被高楼大厦繁荣景象所代替，而夏肖敏、吴汝剑也早已去世。高云龙1952 年毕业后调回上海，不知音信了。我在素描上的开窍，夏肖敏给我启发不少。
土改回来，学校笼罩在成立中央美术学院的气氛中，华北大学美术部与国立北平艺专美术系合并成立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任院长， 并决定4 月1 日为建院典礼。徐悲鸿院长让毛泽东主席题校名。毛主席写了两幅请徐悲鸿院长选择，我参加了放大字迹的工作。
中央美术学院成立的晚会上，我导演并主演了一出小歌剧《两相好》作为压轴戏，同台演员有宋广训、张中心、曹玉霞。演出获得徐悲鸿和欧阳予倩院长的赞扬。从此，我常获得徐院长让他的司机老曹给我转来的电影票等。每听到老曹在楼下喊我名字时，我就知道又送戏票来了，急忙冲出教室向楼下跑。
中央美院成立后第一个大的教学活动是“红五月创作”。记得不少师生根据参加土改生活进行了创作，如刘士铭的雕塑《丈量土地》，曾普庆的《烧地契》等，我们班张嘉言的宣传画还获了奖。教师如董希文的《开犁》、李桦的《斗地主》、戴泽的《炕头会》等作品都浮现出来了。
这个时期，我已在张仃领导的实用美术系上课了。我感到自己更适合学习绘画，决定要求转系。为此张仃先生不太高兴，最后还是批准了我的请求，让我转到绘画系了。
1950年暑假，为了深入工农兵生活进行思想锻炼，全校同学分组派到全国铁路工厂实习。我们小组共五个人，我任组长，郭绍刚副组长，曹玉霞、张静懿、张润凯一起派到丰台桥梁工厂，参加工会的宣传工作，期间交了些工人朋友。
回校后，即展开了抗美援朝的参军活动，同学丁鱼和李孝华等被批准了。我因为父亲在仁川，哥哥在美国而作罢。后来丁鱼在朝鲜牺牲了。
1951年暑假期间，全校同学参加天津马场召开的华北物资交流大会的美工制作。这是一种结合实际工作的锻炼。我们班梁容慕的绘画色调获得了观摩表扬，并请她介绍经验。蔡亮后来学着梁容慕的东北口音取乐“反正就是‘加大白’”。“加大白”一时变成梁容慕的绰号了。徐悲鸿院长自己由梁玉龙陪同去山东水利工地体验生活。
这一年冬，彦涵先生带领我们52届全班同学赴河南白沙水库体验生活，为毕业创作准备素材。
1952年5月，冯法祀和林岗先生带领我们绘画系毕业班去河北饶阳县耿长锁农业合作社体验生活。回学校后投入两套连环画的创作。一套是《农业劳模耿长锁》，另一套是《治理淮河英模事迹》。这两套连环画创作都是作为毕业作品集体合作完成，最后都被人民美术出版社作为优秀作品出版了，我的成绩被名列前头。
毕业前夕的7月1日，学院一批学员参加共产党，我是其中一名，介绍人是钱绍武和张信让，也可能是王青中。我们班大概有三四名。我的女朋友张平良也是其中之一。
美术学院四年的学习生活丰富多彩，学校每有庆祝晚会，都不少了我导演和参与的歌舞节目，我是个文娱活动活跃分子。
社会发展史课是由常任使先生担任，后来是李庚先生任政治课。美术史课是王逊、李桦、江丰任教。解剖透视课是文金扬、夏同光教课。白描、单线平涂由李桦、刘凌仓授课。 水彩课李可染、肖淑芳教过。文艺理论课是王朝闻、艾青、蔡仪授课。法语是沈宝基。英语是范志超和Simos女士。俄语是毕慎夫和班达耐克女士教。一年级素描是孙宗慰、董希文、艾中信。二年级是李瑞年、蒋兆和。三年级素描和油画是冯法祀、吴作人。毕业创作是彦涵指导下进行的。徐悲鸿院长经常到班上视察。
全校辅导处由洪波、杨伯达、解玉珍负责，江丰党委书记，胡一川、罗工柳都为全校做过政治报告。
我们这一届是跨越了两个时代，由旧社会到新中国成立，由国立北平艺专到中央美术学院，终于在1952年8月毕业了。然后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美术工作者分赴全国各地。
我们绘画系52届毕业这一班共二十余名。我、田郁文、曹作锐、费声福、张汝济、郭庭荣分到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程国英到清华建筑系，贺宝昱、周尚瑛、周国瑾、梁容慕、郑丽瀛到北平幻灯厂。张嘉言、陈依丽到中央民族学院。张鸿佳、俞之辅、孙宗岐到武汉，苏文到西安，李宽明到河南，金淑堃到内蒙古。铁毅留校，周光玠、郭文堉、徐介城、张剑佩、张璇、高俊贤先参军。何溶提前调美术家协会，蹇人斌调中国青年报社。而今我们这一班同学所剩无几，大都已超八十高龄了。
2010年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