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牧民族即将全面转入定居化,进入农耕文明的今天,作者通过持续几年对游牧文化的体验和考察,有幸见证了游牧文化到绿洲文化的变迁——从游牧文化中的阿肯、冬牧场、牧驼人、羊角图案、转场等,到绿洲文化中的贡瓜人、丝绸之路上的驿站、大地上的“蜂蜜猎人”、十二木卡姆传人等,这些经过慎重选择的边疆文化的“孤本”,这一个个普通人的故事,其中所揭示的生存方式,仿佛历史的凝固,它将提供给读者以更为沉潜的心境来面对现实。
南子,20世纪70年代生。出版有散文集《奎依巴格记忆》《蜂蜜猎人》、历史人文随笔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时代》、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诗集《走散的人》等。曾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第四届西部文学奖诗歌奖,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作品提名奖。
上卷 游 牧
003 牧 场
014 左 面
028 阿 肯
041 牧 驼
052 马 影
062 羊 角
070 转 场
093 方 城
103 村 庄
119 牧 鞭
132 史 诗
145 安 放
下卷 绿 洲
161 闲 谈
174 歌 声
188 追 蜜
199 橡 树
212 遗 韵
222 贡 瓜
237 晾 房
248 驿 站
260 土 布
272 街 道
283 寻 玉
序
又是一年中牛羊转场的季节。在新疆阿勒泰牧区狭窄崎岖的山路上,我不时地与黑红脸膛、目光安详的转场的牧人相遇。变幻不定的光与影附着在他们的身上,浩浩荡荡的羊群以及不多不少的牛和马在缓缓行进中踩起一团团尘土,在牧道上升腾,弥漫。
高大缄默的骆驼背负着鲜艳的毡房骨架,绣着羊角图案的花毡,大捆的木柴,奶桶,以及各种家私——都在尘土中飘摇。他们经过了一棵又一棵树,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没有篱笆的牧场,他们走了一千年、一万年都不曾停留。要到达的地方还会那么的遥远,而极度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临——
我的内心被这一幕深深触动了,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行走在边疆游牧地区最偏远的地方,从肃南草原到新疆天山及阿勒泰山脚下,关注边疆地区游牧民族的生存现状,还有附着在游牧生活中的住居习俗以及传统文化,感叹于他们性情中的真挚豪爽和神秘的游牧本能。比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牧人只要伸出手指在嘴里含一下,举到空中辨别风向,再下马看看禾草的种类和倒伏的程度,就能准确地找到几十里之外的毡房;普通的哈萨克族妇女,能把四五十个看似模样一样的刚出生的羊羔子,准确无误地抛向它们的母亲,还有从它们的脸型和叫声中判断出它们的母子关系;在冬季驱赶牲畜转场的途中突遇暴风雪,牧人能在茫茫雪原中最快地确定最近的避风地——这种我们常人已无法体验的技能和知识,只可能来自大自然冥冥中的引导,还有牧人对长天无比敬畏而产生出来的神奇力量。
要知道,游牧和农耕是人类历史上很重要的两种生活类型。特别是游牧民族,无论是在无法改造利用的沙漠和山丘地带,还是在广阔的草原及荒漠地带,依靠群居性的有蹄类动物,开拓了人类的生活空间,视野被打开。游牧民族对水的珍惜和对草场的热爱,已经深深融入他们的血液中,并以独特的生活方式,保持着草原生态环境的平衡,使其生生不息——
但是,当我们谈到边疆游牧民族的时候,只知道他们是世界上搬家次数最多,迁徙路程最长的人,因而会想象,游牧民族的世界是一个没有驻足地的世界,一个与永久的家园互不沟通的世界,一个从不在此处停留也不会在别处滋生出枝蔓的世界——
在这里,你可以看见落后,看见贫困的生活方式,也可以看见牧人们在草地中酣睡,孩子赤足而行,老妇在房前绣补花毡,少女在河中洗衣服,微风拂过树枝,一片叶子落入水中,无数的白色毡房在草原上,彼此贯通,没有围墙——
现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生产方式的变迁,全球工业化进程的加快,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了。昔日的游牧民族正以定居为转折点,进入农耕社会的进程当中,牧民们逐水草而居的大游牧格局业已改变,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人们对昔日神秘的游牧文明,无论是珍爱、留恋还是怀念,都无法挽留历史前行的脚步。
从人类历史上来看,那些曾经对于人类社会有过巨大推动力的游牧文明,存亡兴衰无不如此。如美洲相对短暂的游牧史,又有如蒙古高原数千年的游牧史,所保留下来的辉煌的草原文化,业已成为人类文明的组成部分。
在边疆游牧民族即将全面转入定居化,进入农耕文明的今天,我通过持续几年来对游牧文化的体验和考察,有幸见证了游牧文化到绿洲文化的变迁——从游牧文化中的阿肯、冬牧场、牧驼人、羊角图案、转场等到绿洲文化中的贡瓜人、丝绸之路上的驿站、大地上的“蜂蜜猎人”、十二木卡姆传人,等等,我写这些文字的目的绝不是对边疆生活的猎奇。这些经过自己慎重选择的边疆文化的“孤本”,这一个个普通人的故事,其中所提示的生存方式,仿佛历史的凝固,它将提供给读者以更为沉潜的心境以及面对现实的态度,感悟边疆人民在特定历史环境下所形成的文化精神——坚韧、务实、生命至上。
文字是有限的,但每一个人,他们的世界仿佛天空,大而无涯——
对即将成为历史回声的游牧文明,从过去到现在,仍然有不止一种方式的叙述可能,但我相信,每一次叙述等于一次再认识。因为,过去与今天、与未来并非没有联系,它是一种恒久而普遍的东西。每一时刻都是过渡的时刻,正如人类永远处于历史的环链当中。
南 子
2019年4月25日
书稿作者多年行走在边疆游牧地区最偏远的地方,关注边疆地区游牧民族的生存现状、生活习俗及传统文化,极富风情地描述了游牧民族历史悠久的生活方式,并以此深情而深入地审视了游牧民族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关系,思考了正在由游牧向定居转化的、慢慢改变的历史过程。
牧 驼
接近四十个井子北部的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场时,会感到一股冰冻的冷气掺在空气中,时息时起,当风起时,冻僵的空气像猛地抖出一声响,粗拉拉地割着脸颊——多年来往返新疆各个牧区的经历,没有谁,会比我更熟悉这空旷中的寒冷。
我下了车,踩在脚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铺着一层薄薄的残雪的旷野,这个地方留不住厚雪,只留得住寒冷。举目四望,只见残雪裸露处,铁青黑硬的砾石成滩成片地铺着。
贫,旱,裸,荒,瘠——该用怎样的一些汉字来形容呢?
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场是一块被时间浇铸的琥珀。没人知道它的确切历史。年轻牧人讨厌这里的偏僻和荒凉,只要有可能,就会逃离这里,去过热闹的街市生活。
到了夏天,这里是黄绿相间,亦沙亦草的沙漠草场,有谁说过这样的话:在这样一种中亚细亚的地理环境中,一切都没有了,只有两样东西占据着人心里残存的最后意识,那就是热,就是路。
酷热和道路主宰了人心里的时间和空间。
牧驼人叶赛尔家就在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场上,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驼群的归来。
过了很久,远远地传来牧人低低的吆喝声,我们连忙出了门,站在他家屋子后面的沙包上观望,庞大的骆驼群朝我们走来了,身躯在覆盖着薄雪的沙地中走动,掀起的沙尘把茫茫雪原,还有灌木丛都裹了进去,驼群身边拉起了一道庞大的白色尘雾。
没多一会儿,一大群骆驼簇拥到了我面前。
谁能想象我与这些稀有的长眉驼相遇的惊喜呢?它们过于高大的身躯昂立在低矮的坡地上的样子完全像个王者。它们在斑驳的雪地上停住,先屈起一条前腿,轻轻抬起来,又无声地放下,圆圆的蹄子淹入雪里,动作缓慢而从容。
这让我确信,它们的美是绝对的。是戈壁沙漠无数生命中美好的一种。
怎么说呢?普通的骆驼很难与这些长眉驼的样子相比,它们看起来更为高大,脖颈处的毛浓密而长,直直地垂下,当它们弯下脖颈的时候,那纯白或金黄色的毛像一匹光滑的绸缎流泻下来。
真像一头雄狮啊。
原来,当地人就是称它为“狮子头骆驼”的。
长眉驼是它后来的名字。是因为这种长眉驼有三重长睫毛,比普通骆驼还多了一层睫毛,眼帘垂下来,浓厚而密,像两把黑色的小扇子一样。它的血统珍稀,抗风沙的能力也比普通的骆驼强得多,当地的牧驼人叫它“长眉驼”。哈萨克族语中称其为“乌宗克尔莆克提玉月”,意思是“长睫毛骆驼”。
我很难忘掉这些很有王者风范的长眉驼。时时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它们的美,还有它们的力量。
我记得那天的很多细节,它们在荒野中踏着积雪,草丛、灌木在蹄下成为泥泞,其行路时昂首的神俊与骑士的精神气质是完全吻合的。
在这群骆驼中,有一峰高大的长眉驼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古怪:整个脸上糊的是一层厚厚的白沫子,把眼睛都蒙住了。我问叶赛尔,才知这是一峰长眉驼种公骆驼,正在发情期呢。这个时候,它的野性很大,常常口吹白沫子喷向路人,要是在发情期间一直找不到伴侣的话,脾气就会变得很暴躁,身体像是拉开了失去控制的阀门,在戈壁滩上拼了全力奔跑,以释放出在强健的四肢中束缚潜藏的野性和欲望。
听说有些眼睛被厚厚一层白沫子蒙住的公驼,在奔跑的时候看不见前方,会一头撞在草场的围栏上,或残或死,样子很可怕。
在这里,我多次听人说到博斯坦乡的一个叫阿吉坎?穆合塔森的哈萨克族牧驼人。说他家四代人在这个叫四十个井子北部的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原牧驼,人如何善良、义气,而他所牧养的骆驼就是很稀奇的长眉驼,全国也就300多峰,而他家就有200多峰啦,等等。
我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牧驼人——阿吉坎老人,叶赛尔的父亲。他瘦而长的黄脸上,细密的皱纹无所不在。浑浊的暗黄的眼睛,是被一年一年的风吹老的,在亮光里微微眯缝。
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个老者,但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而且是很熟悉的,是不是那些哈萨克族的牧民都长了这样一张脸的缘故。他的背影,他上炕的姿势,他咳嗽的声音——中国人素有“面相”这一说,想来还是有一些道理的。他讲的是哈萨克语,很难听懂,许多话要他那个30多岁的儿子叶赛尔再说一遍,但叶赛尔也只能重述一部分,一些话只能明白意思,无法转述,尤其是那些关于昔日在荒滩上与骆驼生存的传奇故事,都已经随时间沉下去了。
不过,他一听我们说起长眉驼就笑了。他说:“骆驼就像牛和羊一样,是几乎不睡觉的,一辈子没闭上过眼睛。”
因此我觉得,它们不睡觉,一定比需要睡觉的动物所见的多。
人们喜欢骆驼,也许是因为骆驼综合了十二生肖的特征:兔子嘴,猪尾巴,虎耳朵,蛇脖子等,是许多动物的集合图腾,正是这种真实的存在,使人们建立起某种对应关系的文化想象。
特别是牧人,相信骆驼和其他动物一样,与人的心性是相通的。那些牧驼人,多将骆驼称“驼子”,语气中都有几分特殊的亲昵。
特别是牧驼人,把骆驼看成是上天的礼物,一种神圣的动物。他们吃骆驼肉,喝骆驼奶,骆驼的毛细软,可做各种耐用的织物,而在西域古典时代的占卜术和诗歌中,脚力迅速而又安全可靠的骆驼是作为慈善和高贵的牲畜出现的。骆驼沿着古代丝绸之路的商道走到了今天,曾掀起过历史的波澜,把我们带到了时间深处,它们无疑是文明生活的使者。
据说,阿吉坎老人的爷爷艾吾巴克尔15岁就给别人家放牧。因为放牧精心,膘抓得好,人们都愿意把自己的牲畜交给他代牧。
20世纪初的一个秋天的早晨,艾吾巴克尔在沙漠中牧驼,发现一丛齐人高的灌木丛中有一峰受了腿伤的骆驼正低低哀鸣。这峰骆驼看起来与自己平日所牧的骆驼的模样有所不同,尽管受伤了,可神情却如雄狮般傲慢,不让人轻易靠近。它的毛色浓密而长,居然是纯白色的,脖颈处的毛像绸缎一样流泻下来——再细看的话,会发现它有着三重长睫毛——这峰骆驼是从哪里来的呢?可怜的艾吾巴克尔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清楚它的来历。
后来,有人考证,这是一峰从阿尔金山被偷猎者围追堵截的野骆驼,受了枪伤误闯到了这里,成了艾吾巴克尔的种驼——
可是,这个说法却从未得到老人的亲口证实。这么多年来,每当有人问起这个传说时,他的嘴角会有一抹秘而不宣的笑意,告诉这个好奇的人,自己所牧的长眉驼是经自己选育杂交出来的。
不过,到了阿吉坎?穆合塔森放牧骆驼,已是长眉驼养殖世家的第三代了。
在那几百峰起起伏伏的骆驼中,如何辨认出哪个是头驼?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说,没有头驼,每峰长眉驼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
木卡西:跑得像摩托车一样快的骆驼。
苏提皇吾尔:产奶多的骆驼。
哈吉提:有用处的骆驼,与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的孙子同名,因为都是同一天降生的,现在各自都有三岁半了。
吾库楞汗:与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模一样的骆驼。
桑达利:像“二杆子”一样鲁莽的骆驼。
沙勒莫音:长脖子的骆驼。
阿吉坎老人熟悉并了解它们中的每一峰,都能叫得上名字,一点儿都不会错。
还有一峰骆驼也与阿吉坎老人的小儿子同名,叫热汗。
那是1992年的一个冬天,热汗7岁,他这个年纪,已经整天跟在父亲的后面“吆”骆驼了。
有一天,他父亲赶着骆驼一大早出了门,留下热汗赶着一群年幼体衰的骆驼在离家不远的草场上吃草。暮色渐渐涂满了荒原。天黑了。突然,暴雪下起来了。雪在这赤裸荒漠中往往只是一个打前站的黑客,它后面还有风呢!不久,风沙就裹着暴雪刮了起来。风雪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骆驼们拼命往回家的路上赶,好不容易冲出风沙没走多远,却又被裹在雪雾里面了。
如此折腾几番,骆驼们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索性放慢脚步,这时候,暴风雪却奇怪地停止了。四周荒漠上赤野千里,平平地铺开,一片洁白。混沌的天地静悄悄地,充斥着死灭的静寂。没有了家的方向,他们迷路了。在这个时候迷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年幼的热汗从未经历过,他噤了声,连哭都不会了。
厉风在黑夜中嗷嗷叫着,像是黑暗中奔突着数不清的恶狼。这时候,热汗感到身后一张喷着热气的嘴顶着他的小小身躯往前面的雪路上推,回头一看,是骆驼的嘴。不知过了多久,骆驼顶着他的小身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往背风的地方赶,最后来到了一个低矮的雪峰后面,齐齐卧下了。热汗几乎被冻僵了的身体被这峰骆驼紧紧裹在它厚而密的长毛里,又暖又软,一股浓郁的,又呛又烈的驼毛的气息弥漫着,很快就淹没了他熟睡的脸庞。
第二天凌晨,阿吉坎老人带着牧区的人,远远地赶来了,找到了迷路的热汗,还有走散的十几峰骆驼。
从那以后,这峰救命的骆驼就与热汗同名了。如今,它已23岁了。
真的是不可思议啊。我听呆了,也听迷了。
你真的存在吗?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原上的神?
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有三个儿子,叶赛尔、阿汗和热汗。现在,只有叶赛尔、阿汗帮着父亲牧驼。
太阳每天都一样,每天都从东面山坡上托别勒塔木的夏牧场上升起。
每天太阳升起后,叶赛尔和阿汗的驼群就沐浴在阳光里了。
就在刚才,叶赛尔从草场那边“吆”回来30多峰骆驼。这些多是怀孕的母驼,就快临产了。带羔的母驼肚子重,每天只能就近吃草,不能走远,说是怕出啥意外。叶赛尔说,骆驼的妊娠期是16个月,一般产2胎。不管怎样,新生命的孕育、诞生是一个令人激动的过程。
待冬天的“白灾”结束后,春天来临了,温度每上升一分,积雪就会融开一尺,很快,原野微微地斑驳了。
春天正是一个接羔的季节,牧人们每天又惊又怕。因为母驼在临产期,不会在一个地方好好地待着,随着肚子一阵一阵地疼痛,它们在旷野上到处颠着跑,想甩掉肚子里的胎儿,在牧人找不到的地方独自产下幼驼。这是它们的习性,它们的主人并无选择的可能。往往这个时候,麻烦就来了。
托别勒塔木沙漠草场上有很多骆驼的天敌,其中最可怕的要数狼。在荒漠中,狼是那些食肉欲望最强烈的动物之一。到了母驼产春羔的季节,那些饿了一个冬天的狼终日在草场上游荡,远远地就嗅到了母驼分娩的气息,躲在一旁窥视,等待着捕食的机会。它似乎先验地悉知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来临是为了收回骆驼的生命。
叶赛尔就不止一次地经历过这样惨烈的时刻——
2013年春末,驼群里有一峰毛色灰白寒碜的母驼就要分娩。阿吉坎老人认为这峰弱不禁风的母驼产下的会是一峰毛色如雪的幼驼。他的话无人相信。因为这峰老母驼的皮色,就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沾着灰尘的褐色抹布。
这峰母驼分娩前两天,却失踪了,独自在离家十多公里处的一片大草滩上抽搐着卧倒了。整整两天两夜,它在那里卧着,抽搐着嘶吼,身子下的草皮被磨秃了。它的嘶叫声让人联想到一个真正的女人。
草潮屏息不语,黑暗从四下潜来围护。
最后,它扬起流淌着污浊汗水的头,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吼一声,两块黏糊糊的血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两个新生命诞生了。
这个时候,两天来终日跟踪它的一只饿狼逼近了。当浑身虚弱的母驼歪着身子,从地上刨出一蓬粗大的骆驼刺,正埋头大嚼时,恶狼扑了过来,集中了它所有凶残的野性,敏捷地跳跃,一口咬住了它的臀部,这时,它没有力气扬起那雷电般的后蹄了。
母驼流着泪,把两峰刚刚降生的幼驼死死埋在了身子底下。待牧人阿吉坎老人和儿子赶到时,这峰刚刚做了母亲的骆驼,身子已被凶残的恶狼啃吃了一小半,死去多时了。阿吉坎老人把母驼的身子翻转过来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混沌的白天白地里,两峰幼驼迎着喷薄的晨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毛色如云如雪。
可这峰母驼死去的时候,脸上很平静,带着一种赴死的悲壮,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
母驼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我的身心中埋下了一种观念。
我跟着叶赛尔来到屋子后面的驼群里,寻找那两只毛色纯白的骆驼。我敢说,在这样庞大的白色骆驼群中去辨认出它们其中的一个,肯定是不行的。这时,叶赛尔走到一峰面向夕阳看似傲慢的骆驼跟前,抚摸它的腿,喉咙间发出一声低低的鸣响。这峰骆驼太高大了,大概已经习惯了被牧人抚摸这个地方,或者说,它们已经养成了这个地方被抚摸的愉悦感。
所以,当叶赛尔抚摸着它的腿时,它的眼睛微微闭上了。
叶赛尔说:“它也快要做母亲了,你看看它的肚子,鼓鼓的。”
太阳就要西沉了。空气中渗进来青暗的凉气。这时,有一道夕光射到了它的腰身上,一层纯白的,微微透明的光晕勾出了它俊美难言的体型。它猛一甩头,就在这道夕光中弯下了修长的脖颈,用那浓密的眼睫毛下的一双含情的、琥珀似的大眼睛望着我,然后缓缓地探过脖颈,柔软的金茸茸的嘴唇触到了叶赛尔的肩头,然后静止不动,把自己变成了一座雕像。
我被一阵颤抖的热流淹没了。
我问阿吉坎老人:你怎么知道骆驼产下的就一定会是毛色纯白的骆驼呢?阿吉坎老人微微一笑:这很简单,这峰母驼刚生下来的时候,毛色也是这种高贵的白色。
原来,色彩已随基因一起,在诞生之前,就已融入了精血中。生命的秘密就是在降生、生长、伤残和牺牲中迸发出的钢火,它在这一刻出类拔萃,成为纯粹的骆驼的精灵,对此我深信不疑。
这种通灵的动物给他们一家带来了不少的快乐。他们对长眉驼充满热爱,看护和牧养也是精心的,不过,骆驼死去和失踪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比狼更可怕的是人。”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的话使我的心头发冷,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老人对此平静得多。野蛮人的脚步,踏碎了自然的静谧。他说,长眉驼的捕猎者开着车,沿着公路来到这里,用各种野蛮的方法进行偷捕,将骆驼当场麻醉,卸块,装到编织袋里,偷运到一个个市场上、饭馆里,然后摆上餐桌。而珍贵的驼掌,则卖到了南方。一种动物的价值就这样消失了。
天黑了,屋子里亮起了灯,光涣散着,亮度有限。人多的话凑在一起,要是谁走动了,那晃动的样子更是把一种影影绰绰的影子糊在泥墙上。
刚满四个月的夏力普在小摇床中睡觉,煮好的骆驼肉在大铁锅里冒着热气。这是平时难得的美味,一家人热热的晚餐就要开始了。如此安宁的夜,有着亲人间凡俗生活的贫寒之味,在一层层阴暗光线下睡着的小夏力普,会梦到什么呢?
阿汗打开屋子后面的一扇小窗,一下子,带有荒野的气息的风在屋子里放肆地穿行,一层层的花毡,把数不清的羊角撒向不知名的地方。
年迈的阿赫亚,正费力地弯下腰,端去铝锅,用火钳从铁炉子里搛出了就要燃尽的炭块;从土墙上悬垂而下的昏黄灯光里,偶尔,那两只拴在梁柱下的灰色布谷鸟在隐秘的阴影里有节奏地鸣叫。人们在土炕上说笑、咳嗽,纸烟的细雾在升腾,屋子外边则是看不见的黑,母驼们在暗夜中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生殖气息。
冬牧场上无边的旷野,无边的夜气,夹带着稻草、雪水,远处的零星灯火和“又涩又香”的牧民家屋顶的味道,还有玻璃似的夜空上拥挤着的大粒的星星,有如海子在诗歌中曾描述过的“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向我袭来,抹去了世界上所有不洁的声音——冬牧场之夜,生活中相遇的美好,在此我不愿过多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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