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中的一只船
人大凡一边高尚着，一边卑鄙着；
一边拿杀生的刀，一边念罪过的号； 一边想超凡脱俗，一边苟且偷生。
（一）
大凡自诩文化人的，都有点多愁善感，时不时地 伤春悲秋一番。人到不惑，开始懂得了怜香惜玉，学 会善待诸事。随着一声叹息，开始权衡得意失意，开 始寻找一种更加合乎自己的方式来开脱一切。怀有出 世的心，坐着红尘的船，端的是鲜艳忧伤，任由寂寞 浪打风吹。人大凡一边高尚着，一边卑鄙着；一边拿 杀生的刀，一边念罪过的号；一边想超凡脱俗，一边 苟且偷生。
（二）
我考入大学的前一年，启蒙老师西河堂林先生驾 鹤西去了，享年 98 岁高龄。记得父亲每逢年节，都 会给他送去东坡肘子，以表示感激和尊重。离开家乡 的我，没能看他最后一眼。多年以后，每每回家省亲 路过他的坟，我总是得默默无言地站上一会，然后在 他的坟前深深地鞠躬。
他是影响了我的一生的人。
我的八股功底基本来自他的教诲，我的诗词歌赋 来自他牛背上的讲说，他让我很小就知道所有今天我
名称：风景写生
尺寸：100cm×100cm
们说的典著评书。他与我就像祖父和孙子。他时 常对我说： “不读《诗经》不会写文章，不读唐 诗不会说话。”《诗经》和《千家诗》是我每一 天必要背诵给这老头听的。
林先生的督导和栽培，使得我在弱冠黄牙之 时便名扬一方，有点像王安石笔下的方仲永。
这般才思敏捷，使得我少年之时便在供销社 大显身手，逢元宵或者中秋对对子，总是把他们 作为悬赏物的一筒（五个 ) 月饼拿走。以致后来 这个开小店的老吴头，每逢节庆日，举办猜灯谜 和对对联之类有悬赏性质的活动时，只要看见我， 就直接送我一个月饼打发走，这样比被我赢走五 个或者更多的月饼要明智。而我从没有考虑过这 种买卖是多么的不划算，有甜头总是好的，对小 孩来说，够吃了就可以上山下河去打鸟摸鱼了， 管他谁对上下联呢？这个老吴头有个闺女，差点 成了我媳妇。老吴头特别喜欢我，老爱抚摸我的 后脑勺，说做我的外父老。结果，上辈子和他家 闺女不是冤家，所以今生不用聚头，我也少了负 担，至少不用每到年节奔波于给老吴头孝敬烟酒。 这个岳父认不成和认得成没有什么两样，因为今 天我还是有了岳父，照样得做这些孝敬之事。
林先生是我们那一方的饱学之士，老秀才。 你和他说话，必然十足的社戏戏班对白，什么“然 也”“非也”。老先生在旧时代便开设私塾，也 教过我父亲七八年，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还用
他所掌握的私塾文教方式教我。他是我爷爷的表兄弟，据 说我家有恩于他家。记得他总给我灌输孔孟礼义之道。现 在我无论怎么说礼义廉耻，对于许多人而言，都已经是不 可理喻的了。我无法理解现在的人为什么做人做事如此不 符合书上要求的秩序规范，时常有人心不古之感慨。而今 回想，是我自己积重难返，成了有文而无化之人。
（三）
从前奶奶经常和我说起，我周岁的时候，在家族长老 的监督之下进行人生命运的一次毫无主见的抓阄，抓到满 桌子东西里面的两样：一支毛笔，还扯破了一页《百家姓》。 经过一番仪式，终于我被赤裸裸地抱上了家族祠堂前一张 先人传下的生铁案台，在铺满细沙的台面上，开始了我人 生的第一次涂鸦。
刚开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龙二。我是家族嫡系长 孙，父母生了我一个男丁，还有我的六个姐妹。爷爷希望 我们家不仅仅有我一个男丁，图个后续，故曰龙二。
我们的祠堂宗庙差点在“破四旧”的年代给破了， 还好当时的当家人先知先觉，把族中传下的一些老线装 书全部放在装谷米的大缸里面，藏在宗庙的“兰桂腾 芳”后面，或封存在后山的窑洞里。直到后来“文化大 革命”低潮，很多事情不再被严加禁锢，我才有幸得以 进入窑洞翻阅那四大缸书，缸上分别贴着褪色的大字： “经”“史”“子”“集”。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东西 有着什么样的价值，许多书由于雨涝而腐烂无法翻开，
我的可耻的嫡系特权，让家族的传世书籍在我的无知之 下遭到毁坏。反正那个年代， 这些知识是不必要用到的， 到处用的是“毛主席万岁”和“听毛主席的话”之类的 语录。现在回想起来，反正我也是白读了这些书，今天 终于明白最实际的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四）
当你满腹经纶的时候，这个社会需要腰缠万贯，人们 对“精神文明建立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之上”深信不疑。
清代张廷玉有一首诗 , 其中有两句话： “万里长城今 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石崇纵使富甲天下，终究没留 下一砖半瓦。世人一直被物质蒙蔽了心智，而人们会说， 你个疯子疯言疯语，你很不实在，不落地。
当世俗道貌岸然之人在诽谤孔子的时候，有几个人还 知道，今天我们仍在消费孔子留下的社会秩序和公德文化？ 你还管你父母叫父母，不会直呼其名；你还知道“有朋自 远方来，不亦乐乎”，还会张罗招呼礼节——有谁知道， 人与人交往的形式和礼仪，这些都是两千多年前孔子留下 的精神文明？谁还知道孔子的伟大？一个与时俱进之人， 怎能要求一个身处生产工具落后时代的人追赶潮流呢？
人类内核集体化储存着自私和贪婪的愿望。人总会无 耻地要求别人要像圣人，就像我身边很多朋友说我可爱可 恨可气一样，他们说我有才华的同时，又有诸多的不是和 不足之处。我不是圣人，所以履行不了人们所罗列的圣人 标准，我还有一副皮囊，还有七情六欲。就算是孔夫子，也说过一句话：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他能怎样？ 三十六计走为上，走呗！远离美色，所谓的“非礼勿视”“非 礼勿听”就是这般由来。
一条街上的人看见一个疯子，这个疯子说整条街上的 人都是疯子，你想究竟谁才是疯子？当然，一个人必然会被 定义为疯子了。在疯子的世界， 别人是疯子，在世俗的世界， 疯子是疯子，就像狗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人，人从来不认为自 己是畜生一样。
（五）
我能够阅读到一些《黄帝内经》《医宗金鉴》和观天象、 麻衣之类的书，皆因我父亲是一个管一方生老病死的主，一 个集五花八门于一身的江湖赤脚医生。用现在的话说， 他是 一个大师，至少在我们一村两岸，他的威望和品格有口皆碑， 德泽恩惠众人。
父亲幼时上过私塾，读过天文地理，随过一些遗老，还 是三教之人，受过清规锻过身，一村两岸以及周边城镇的一 些法事和红白之事，人家都会请他和他的道友一起操办—— 结婚请他做先生，死人请他去超度，出世请他去命名，有病 请他去开方，奠基请他看日志，中邪请他去驱魔——所以说 是管一方生老病死的主。
母亲经常说，你父亲干的活是唯物和唯心的两个极端： 一边悬壶济世，一边超度众生。
父亲一直不让我涉猎他的奇门遁甲行当，但他把我的 掌纹命格看得煞有其事，说我左手掌有重掌之纹，属太白格， 必是奇才，经常听他说我“掌中有掌者，不为诸侯，世人闻 其名”。
现在想一想，自己都笑了。早已过了提头封侯、割鼻 挂印的而立，不惑之年不见经营出个子丑寅卯，还得为稻粱 谋，估计父亲自我催眠的同时也催眠了我，至少让我感觉自 己如此的与众不同。哎， 李太白就李太白吧，反正也算个人 物，写几行打油诗的能耐还是有的，著书立传倒是如一枕黄 粱了。你想， 大家都奔小康去了，谁要嗅你又臭又长的陈年 裹脚布呢？若是换个时空，回到那个万恶的封建社会，估计 考个秀才我没有什么问题。可惜了， 有道是“冯唐易老，李 广难封”，刘郎不济时矣！
（六）
就在我寄学某地的时候，母亲背着父亲，和几个她的 粉丝去一个叫张家湾的地方给我算命。乡里都传说老刘家有 个神童叫龙二，七岁可以对对子，所以母亲也煞有介事地以 为自己生了个宝贝儿子。据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仙姑，会推米演事，母亲想求证一下她的儿子是否有什么了不 得的来历。
我父亲刚好在附近一个村做完超度法事，回到半路， 听村里的五婆说母亲去请神仙算命，就急匆匆地奔到张家湾 村口，连他吃饭的家伙都未及卸下，就是那个巴掌大的法 印。后来听母亲说， 她刚刚将我的八字交给仙姑，开问前程， 那个仙姑歪头转向，叽叽呱呱地说着咒语，一阵痉挛后打了 个冷战，闭上眼睛在一个铺满细米的竹子盖上乱写乱画，米 盖的表面出现了一个貌似半支毛笔的图样。突然之间， 仙姑 又一个冷战惊吓苏醒过来：“不好，外面有人带了十万天兵 来！”
母亲说：“仙姑啊，你怎么不推画下去？你推一半啊？”
“我不推了，我推不了……”仙姑话音未落，父亲在 门外面叫：“龙二他妈，你给我出来！”
母亲只好出来：“你叫嚷什么？”
“你来张家湾干什么？”父亲气冲冲地对母亲说。
“很多人说这个仙姑很灵的，很准的。她刚刚给我推 了半支笔，还没有推完，你就来搞鬼了，浪费我一只生鸡。
见了你，她说什么都不推了，你来看看你干什么好事 ?”母 亲怏怏地说。
“你少相信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随我回家。”父亲 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往村口走。
母亲无可奈何地一边走一边说：“就你的不是歪门？”
“你懂什么？道可道，非常道。”父亲的话，母亲到 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我听一些当时在场的人们说起仙姑被父亲的 冒失到来惊醒的原因：仙姑灵魂出窍的时候，刚推了一半， 就隐隐约约看见有一个模糊的人带了很多天兵天将朝她背 后赶来，以致仙姑终止了推米画图的过程。
我看过父亲的法印，样子像古代皇帝用的玉玺，上面 有鸟虫纹形文字，大致已经不清楚了。小时候有邻人急病到 家里求医，我半夜去隔壁村找正在做法事的父亲，看见他在 做法事的时候念念有词，其中有呼唤天兵天将之类的咒。恐 怕仙姑被惊吓苏醒回神，是因为父亲身上的那颗法印上刻有 十万天兵天将？不得而知了。从此我再没有问过关于母亲到 张家湾给我算前程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