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20岁开始闯荡江湖,在深圳、广州、北京、银川、沈阳、贵阳、中山、佛山、南宁、桂林等城市反复迁徙。做过工厂文员、小摊贩、房企员工、报刊编辑、广告人、寺庙筹建者……现以无所事事的饮茶者和文化交流活动组织者的身份继续活着。
本书精选了作家安石榴在深圳、北京、桂林三城闯荡的见闻和思考。见证了20世纪90年代初期,深圳从小渔村慢慢变化为国际大都市的壮阔景象,北京宋庄艺术家村繁华鼎盛时期,桂林郊区一个风景优美的村庄如何渐渐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并将这些变化以极具个人风格的文字展示出来。
安石榴,20世纪70年代初生于广西藤县石榴村,90年代初开始闯荡深圳。在深圳、广州、北京、银川、沈阳、贵阳、南宁、桂林等地,或长或短地漂泊过。
80年代末开始写作及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钟表的成长之歌》,散文集《我的深圳地理》,文学评论集《独白与唱酬》,以及多部地方文化旅游专著。
现暂居广州。
序 言
002 我驻留过的城市,我经历过的异乡
深圳私人地图
017 在一座城市中搬迁自己
024 岗头的工厂往事
030 从石岩开始“加班”
036 龙华下街的眺望
043 宝安是多少区
052 我在暧昧的梅林
060 从上沙向下沙漫步
066 躲不过金坑山庄的阴影
072 蔡屋围到巴登街一带
078 走在深南大道上
084 地点:八卦岭
090 去东门
096 眺望红树林
102 堆积的书城
108 暗香浮动华强北
114 东方花园的抽签和翻墙游戏
121 从“二线关”入城
127 穿行粤港边防管理线
宋庄生活笔记
143 宋庄艺术家村的庸俗日常
147 来到传说中的宋庄
150 入住宋庄的第一个夜晚
153 打扫未知的庭院
157 沙尘暴扑面而来
160 院子里展开的生长
163 从土炕的梦境醒来
166 宋庄这个春天的农事
170 修房子的老头
173 自己动手做了一张桌子
176 两棵富于代表性的树
179 宋庄今年第一场雨水
182 自然与艺术的声响
185 旧石槽搭配的茶几
188 种葫芦和搭葫芦架
191 与院子滋生相认的温情
194 “潘安艺术车站”命名
197 “车站”概念及装置
200 雨季与生长
203 院子里可吃的野菜
206 “梁园”寄寓及题诗
209 有土炕的房间
212 朋友连日来访
215 一次彻底的迟到的种植
218 受到惊吓的鸟
221 大雨使院子变成沼泽
224 一只在雨中死去的鸟
227 在艺术产业化的风口
230 朋友们不期而来
233 院落中翻新的地面
236 生活与娱乐的方式
239 进入冬季的收成
242 老龙大龙来到潘安大院
245 与老龙大龙的相处
248 小堡村的平静将被打破
251 宋庄最初的网络和网站
254 小堡村终于有了报摊
257 遭遇《画家村》剧组
260 冬日的院落气象
263 老龙大龙荣升狗爸狗妈
266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277 自由与野生
280 “水墨同盟”的一次聚会
283 小堡广场露天大排档见闻
286 艺术节前夕的街头海报
289 深闭的画室即将敞开
292 第二届宋庄文化艺术节开幕
295 一次被取消的展览
298 萌动中的宋庄油画展
桂林一年
303 过继的村庄
309 莲花塘村到了
315 两个村庄
321 前世与未来
333 村 落
339 院 子
345 田 野
352 荷塘四季
359 日常及访客
序言
我驻留过的城市,我经历过的异乡
1
多年以后,说起我驻留过的城市,我将会回想起从石榴村走出的那个遥远的年头……请原谅我又一次套用《百年孤独》这个经典的开头句式,自1991年高中毕业离开我出生长大的石榴村算起,至2019年,时间过去了28年,我也由当初那个对世界和岁月茫然不明的少年,成为一个备经游历与成长的开始走向衰老的男人,而生活或生命的状态依然是“在路上”。人生注定是一场有终点的旅行,只是无人能够预知自己终将会在哪一个点消失,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努力记取沿途的景致,为越来越多的流逝及湮没留下一丝自己的见证。
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我无数次设想过长成之后的远行,但那时出行的念头总是跟返回牵连在一起,万万想不到会有难以返回甚至不可返回,再或是在命运的驱使之下越走越迷失归途。在离乡迄今近30年的人生行旅中,我或长或短驻留过的城市包括深圳、广州、中山、佛山、南宁、桂林、贵阳、北京、银川、沈阳等,这里所指的驻留并非浮光掠影的路过、观光,而是契入时间与生命的生活、工作或者盲目、自由的居住,另外,以这些城市为轴点而展开的辐射游走,我已经无法调动残损的记忆将之逐一说出。
上初中之前,我从未走出过山村的四周,连汽车都没有亲眼见过,远行不过是无端的想象。小学教育是在村里一个仅有十几名学生的复式学校潦草完成的,上初中时去到三十公里外的乡上,高中则转到另一个离县城更近的镇。初二开始,我不知受到了什么冥冥指引,无师自通地写诗作文并自发投稿。高中期间,由于我连续有诗文变成铅字,在县、省的文艺报刊《紫藤》《南国诗报》《广西文学》以及江苏的《春笋报》、上海的《少年文艺》发表,两次被邀请参加中学生作文夏令营,一次是在湖南韶山,一次是在河南安阳。神奇的是,其时仅有过从乡上坐班车到县城经历的我,竟然一个人从家里出发,到县城坐汽车去桂林,又从桂林转乘火车,一路上不出丝毫差错。或许,正是这两次少年时的单独远行,埋下了我此后无数次抽身上路、毫不犹豫奔赴远方的伏笔。
1991年夏天,我高考落榜,回石榴村待了两三个月后,不甘心就此成为一个屈居山中的农夫,于是收拾行囊投奔在省城工作的大哥。大哥托人帮我在南宁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虽然每月工资不足200元,由此展开的也未必是希望的道路和方向,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无异于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在南宁,工作对我而言只是慌乱的开始,值得一提的是我加入了其时在广西颇具活力的“自行车”现代诗群,在写作上获得了有效的启迪,在见识、视野及观念各方面骤然产生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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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春节,回乡下过年的我听到几位初中同学描述他们到深圳打工的图景,诸多渲染,当即决定不再返回南宁。待节后重返广东的人潮一过,我便跟随同村一位小伙伴踏上前往深圳的未卜之途,最先抵达的是二线关外的龙华,一边在老乡的出租屋东一晚西一晚栖身,一边按照公告栏或报纸上的招工启事找厂。记得我头次进入的工厂,是横岗某工业区的一家港资皮具加工厂,做流水线工人,但我第一天就忍受不了那冗长无味的工作方式,不到一周就跑了出来。好在那时的高中学历对出来打工还派得上用场,且我又会说白话,不久又进入了布吉的一家纸品彩盒厂,担任仓库管理及货物运输的文员,算是跻身了白领阶层。
然而我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尽管折腾的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但总是抑止不住内心的躁动。一年之后,由于在有意无意间赚了一点小钱,我辞去了那家港资纸品厂运输部主管的职务,出来自己从事小生意。那时候我就这样想,在工厂打工,只能作为一时的谋生之策,终究不是发展之计,因为那样的一个生存空间和我所渴望的社会、时代是脱节的,更主要的是与我的愿望、志趣毫无相关。只可惜行动并不能印证想法,我的小生意维持了不到一年就惨淡收场,不得不背负债务再次遁入龙华,又因与聚拢在龙华的几位自由撰稿人相遇,而深圳当时报刊兴起,稿件需求量大,遂于黯然无奈之际执笔造文,换取稿酬聊以维系生活,伺机寻求出路。
1995年5月,宝安文化局主办的杂志《大鹏湾》由双月刊改为月刊,并开始由内部赠阅走向公开市场,蒙该刊编辑郭海鸿的推荐,我进入杂志社担任发行员。《大鹏湾》有“中国最早的打工文学刊物”之称,刊物定位非常明确,即直面前来深圳、珠三角、广东打工的广大外来务工者,营造一个“创世界者的港湾”。我算得上是《大鹏湾》的市场开拓者和内容缔造者之一,见证了这本杂志从零起步到发行量达十几万册、由无人问津到备受追捧的历程。事实上我做发行员不过是半年的时间,第二年,由于有期刊发行商兼广告商承包了杂志的市场业务,我随即进入编辑部担任记者、编辑,同时还兼任编辑部举办的文学培训班的辅导老师。说起来,一些后来声名渐起乃至在全国形成影响的打工作家,有不少都是《大鹏湾》早期的骨干作者或者是从《大鹏湾》文学培训班走出来的。
1998年秋天,在《大鹏湾》杂志影响力达到巅峰的时期,我选择了离开。离开的理由,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费解,却是我真实的心声。因为杂志社在宝安区,可以说是远离深圳城市中心,我的活动和交往范围大多在二线关外,而触摸这座城市富有代表性的繁华和内敛部分,在那段时间是我强烈的愿望。随后,我转到位于市区心脏地带的《深圳人》杂志社,仍然从事记者、编辑工作,但所面对的环境和人群迥然不同。在此期间,我还和潘漠子、谢湘南等人创办了民间诗报《外遇》,率先掀起接下来在国内波澜起伏的“70后”诗歌运动。不能不这样认为,随着我进入《深圳人》杂志社上班,也展开了我在这座城市之中从住所到际遇、从身体到心灵的搬迁历程,我与深圳的一个个地点不断地遭遇、纠缠,产生种种莫名的回响,以短暂又漫长的亲历和所见描绘了一幅绝无仅有的深圳私人地图。
1999年底,因为全国报刊大幅度裁减,《深圳人》杂志宣告停刊。或许不少当年的业内人士还有着记忆,那一时期,一方面是一批报刊停办或被取消市场经营,另一方面是各地一些具有统一刊号而又欠缺办刊经费的刊物被人承包,拿到经济发达城市改头换面进行市场化操作。广州就集中了多家这样的刊物,《深圳人》杂志社一解散,我就被一位朋友邀请到广州出任一家“改良”杂志的执行副主编,但又不想彻底离开深圳,由此来回奔走于广深两地之间。2001年元旦之后,我彻底搬离深圳,正式投入广州。
实际上,进入世纪之交,受出版周期的局限,杂志在报刊市场上已经式微,那些被异地承包并以赚取市场利润为主要方式操作的杂志,在大势面前根本不可能维持多久,我到广州接手的杂志也逃避不了这一命运,在第二年承包合同到期即放弃经营。随后,我搬到广州白云区一个名叫“圣地”的地方暂住,过了不久,受到中山市一家广告公司邀请,前去出任副总经理。中山尽管也是珠三角的重要城市,但是比起深圳和广州,无疑显得欠缺生气,主要是没有我所渴望的文化活力,因此我很快就感到窒息的逼近。恰在此时,深圳的一家影视文化公司又向我抛出橄榄枝,邀请我过去担任策划人和撰稿人,然而中山的公司一再挽留,后来协商的结果,是在中山、深圳两边均采取半职的方式。这样,在2002年底至2004年上半年那一段时间,我基本处于这样的状态,每月在中山、深圳各上班10天左右,余下的日子则返回广州圣地。我成了一个珠三角的游走者,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劳地交叉走动。我常常会在这三个地方以及那里的朋友们中间适时出现,仿佛从未离开过。
2004年夏天,深圳的一个影视公司与香港某有线电视台合作,承接了一个旅游文化项目,到贵州少数民族地区拍摄地方风情系列纪录片。经受不住这样的“出走”诱惑,我果断辞掉了中山广告公司的职务,作为摄制组的策划人和撰稿人随行西南地区。其后,我和摄制组多次深入贵州,拍摄了一系列的地方纪录片,有时耗上半个月甚至一个月。这一经历使我对贵州产生了不明的情愫,再后来,我还会一个人奔赴贵阳,无所事事地小住一阵。
2005年9月,我出版了专题散文集《我的深圳地理》,这部书以个人的视角记录了我在深圳几近全部的生活及心路历程,内中关于青春、寻梦、理想、激情和失落、不安、混沌、破碎种种,以及对一座城市的指认、介入、隔阂、热爱等,引发了广泛的共鸣,被媒体称为“一个人一座城市,一部书一段青春变迁史”。书出版后,我还以个人的名义在酒吧举行了一场分享会,现场演绎观念行为艺术《泡在深圳》,对“混在深圳”普遍遭遇的种种状态作出艺术化的诠释。借助这个行为艺术,我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我终于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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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觉得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尽头,那么接下来就只能是彻底离开。2006年春节,我到粤西的一所寺院居住了将近一个月,便返回深圳处理离开的事宜。4月初,我从广州乘坐火车从头至尾穿越京广线,来到陌生而无着的北京,随即入住京郊与河北省相邻的宋庄艺术家村。
我之所以选择来到北京并进入宋庄,无论如何都有着一点文化奔赴的意味,也为了顾全内心那点一直固执存在的对艺术的偏好及热爱。那时的宋庄,聚居了数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囊括各种门类的艺术家,正处在由自由松散而接受艺术产业化主导的风口,各式艺术区、美术馆、画廊、文艺空间相继崛起,带动着各类活动、展览及商业的开展,此外村庄也正在进行改造美化。我就在这样一个被赋予了艺术之名、涂抹着文艺色彩并滋生着各种可能的地方落下脚来,漫无目的地展开自己的生活,跟众多画家、雕塑家、作家、导演、歌手、摄影师为邻,与游荡者、寄居者、小生意人、村民等厮混在一起,自由交往,平淡相处,间或高谈阔论,诗酒唱酬,更多的时候各安状态,闭门创作,种菜养花,逗猫弄狗。整个2006年,我几乎就在这种状态中度过,充当着宋庄艺术家村的一个观察者、见证者、亲历者,在置身其间的同时,不时用文字记录那些真实而又恍惚的生活与情景,写下了有10余万字的日记及一批诗歌、小说、艺术评论。
然而生活毕竟是需要物质支撑的,即使你甘于清贫,乐于享受简单和孤独,并且善于自我消遣,物质仍然是一道门槛,总会在某个时刻或轻或重地绊你一下。在宋庄进入第二个年头,我的生活捉襟见肘,于是应北京一家专门从事房地产广告和销售代理的机构邀请,过去做策划、文案工作,入职两天即被派往宁夏银川的项目组,驻地上班。记得我第一次飞往银川时,正遇上当地的一场大雪,飞机靠近地面便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由此我还写了一首诗《大地上的白色》,描述了初见西北大地的感受。
在银川,我以工作的方式驻留了差不多一年,大抵是每月返回北京几天,其余时间留在银川,节假日则趁机漫游西北大地,足迹涉及几乎整个宁夏以及周边甘肃、青海、陕西的一些地方。记得2007年国庆长假前夕,由银川直达敦煌的专线火车开通,我当即买了一张票,趁假期游历了敦煌、雅丹、嘉峪关、兰州、青海湖等地。作为一个正宗的南方人,西北大地给了我非常强烈的冲击与震撼,可以说,那一段经历,使我真正体会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话的含义,于我黯淡的人生无疑是弥足珍贵的。在工作方面,我和同事曾结合楼盘销售策划过一个“西夏啤酒文化节”,将原本应该是商业行为的活动操办成一场文化盛典,在当时的银川引起了较大的轰动,其间由苏阳等新锐音乐人共同演绎的“宁夏本土摇滚之夜”掀起了高潮。
银川由此成为我生命中一个无法抹去的地点,在那里,我还结识了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们使我对那座城市滋生了更多温暖、深刻的记忆和怀念。2008年元旦之后,银川项目结束,我返回北京,在总公司上班不到两个月又被派驻沈阳,这样,我又一次得以借工作的名义领略从未切身感受过的东北。在沈阳,我驻留了半年多的时间,因为那边的项目不止一个,工作较为忙碌,我仅有一次往周边游历的机会,一个人跑到丹东,去看了鸭绿江和明长城的东端虎山长城。同样,在此期间,我又结识了沈阳多位志趣相投的朋友,增添了对那座城市温暖、深刻的记忆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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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我的家庭发生变故,母亲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医院诊断仅能维持三个月的生命。我的父亲已于2003年病逝,长期的奔波在外和经济上无法助力的困顿,使我对家庭怀着深深的歉疚。乡家遥远,我当即辞去北京的工作,回到南宁,和哥哥一起按照母亲的意愿将她送回石榴村。虑于现实状况,我必须维持工作赚钱而又不能离家太远,由此我选择来到桂林,经朋友的引荐到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担任策划总监。离过年还有十三天,母亲在石榴村与世长辞,办完丧事,我留在家中迎接了一个没有快乐的春节,而后便孤身避往桂林莲花塘的居所,无论如何再也提不起继续上班的心情,索性又到公司把工作辞了,决意在莲花塘度过一段无所事事且心无旁骛的日子。
莲花塘村位于桂林市区向西十余公里开外,是一个有着上千年种藕传统的村庄,周边保留着绵延数千亩的荷塘。我居住的小院落,是在北京时一位同事的乡下旧居。同事早已举家迁移,恰好为我提供一个可以免费暂居的安静隐逸的居所。遗憾的是,这个村庄正处在桂林市区向西规划的发展带上,面临着彻底的搬迁拆除,2009年算得上其作为村庄存在的最后一个年头。从2008年底算起,我在莲花塘村潜心闲居了一年有多,除了读书写字,吃饭睡觉和间或外出,基本上就是在村落及田野间转悠,与乡村、自然、草木、作物等对话交流,而在实际生活中显得笨拙而寡言。后来,我为莲花塘写下了几万的文字,至此,我才明白,命运促使我在这个村庄的最后一年不期而来,或许就是为了见证它的消亡。
2010年元旦前不久,广州的一位朋友得知我在莲花塘“荒废时光”,便推荐我到广东新快报社任职,因为报社的副刊部急需一位有经验的文化版编辑。这样,我在国内各地辗转几年之后,终于又返回了广东。广州恰好是我的户口所在地,2005年,我作为文化引进人才入籍增城(时为广州辖县级市,现为广州市增城区),或许这一次才算得是落户了。
也许我始终是一个不会受工作、地点这些现实因素束缚的人,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性格和命运使然。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信奉随遇而安,又一直飘浮不定,所幸的是越来越淡然与从容,越来越笃信人生总会有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也会有心灵的归所,尽管现世苍茫流离,内心常有悲凉。实际上,我在新快报任职也不过三年的时间,2012年底又选择了离开,接着又到另一家报社工作了一年,便放弃了上班。我知道,进入这个年龄,面对变幻的时代和社会,从此我可能要彻底告别职场了,余生必须得依靠命运的馈赠。但能够在有限的人生中拥有自由的状态,使困倦的灵魂获得释放、松弛,又没有更多值得顾虑的,每个人都必将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有时刻意争取未必如愿以偿,有时知难而退可能绝路逢生,关键是不能在现实中泥足深陷,进退维艰。
2014年之后,我真正过上了一种听任自如又无从把握的生活,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既定的生活,没有必然的追求,没有明确的目标,一切顺其自然,或者也可以说是得过且过,好在似乎还过得安稳无虞,并伴随着一些小小的欣喜。2017年初,我搬离了广州市中心,到广佛两城交界之处,在隶属南海大沥镇的一处农贸市场打造了一个称得上诗意的栖居之所,并将之命名为“南风台”。自此,我在俗世和市井的缝隙之间读书写作、养花种菜,又不忘呼朋引友、诗文唱酬,当然也免不了寻求活计赚钱糊口,生活有安静、满足,也有忧思、顾虑,偶尔还有迷茫、慌张,但我更愿意活在当下,将今后交还未知。我觉得,自我本身就应该是一部可能之书,人生每一步并不能提前写下,但既然我能够书写过去,就一定能够书写将来。
多年之后,回望那些我驻留过的城市,回味那些我经历过的异乡,我仅有的一点收获就是能够用文字做出适时的记录,并能够坚持从中审视自己。时光流逝,路途堆积,随着年岁的增长和经历的增多,人生本该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深邃,然而我愈加看到的却是自身的单薄不名。
2020年1月,南风台
《在每一座城市短暂驻留》记录了作者二十几年来从深圳到北京再到桂林的故事,其中有漂泊、有奋斗,也有对艺术家聚落的体验观察,更有对淡泊独处的深刻体验,字里行间蕴含着一个人从热血到沉静的人生态度转变与思考。作者在自己的身份变换中见证每一个驻留地的变迁,本书不仅是一种生活记录、局部的社会发展见证,更是作者的心灵成长史。
暗香浮动华强北
在深圳众多声名响亮的商业街中,我感受最深的是华强北,这条泛着香水和玫瑰气息的街道每每使我感觉清新,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在一场休憩中愉快地醒转。数年来,生活的颠簸和潦倒一直培养不起我购物的热情和对某条商业街的热爱,唯独华强北在某阶段能令我沉浸其间,成为日常生活中不由自主的奔赴及去处。
我无意以泛美的口吻公然描述华强北长约千米的街道上的景致,于我而言,华强北的风景一直都是在隐秘梦境中流动和变幻着的,我始终都捕捉不住又挥斥不去那些恍惚的美好。走在华强北永远都那么拥挤的街道上,我感觉自己是一根冒出水面的苇秆,在一动不动中承受水流缓缓的倒退。而当我在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真实的知觉慢慢返回身体,我的情绪马上又被面前这些温暖的人带动,他们满足的笑容与惬意的低语牵动我的遐想。处在沉浸中的人们是有福的。我固执地认为,华强北跟别的街道不同,它绝不仅仅是一个合乎理想的购物天堂,它更像一个供人徜徉、体味生活温情的宫殿。所有到来的人都是奔赴而来的,没有谁是路过者。
作为以时尚著称的商业街,华强北自然称得上是深圳商贾之源,一派商业文化气息。据1999年底的统计,这一条不算长的街道,竟有近4000家商铺,其中富丽堂皇、气派十足的大型商场及专业市场占60多家,令人眼花缭乱。可圈可点的是,几乎每家大型商场的外面都设有休闲广场,沿街的广告霓虹、灯饰、精巧座椅、雕塑小品相互点缀,一路舒适温馨。这样的环境,没有人会拒绝去走一走、坐一坐的。以前,我像很多大大咧咧的男人一样是不逛商场的,每次购物都是直奔主题,提货付款走人。后来情形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我常常会像一个调查、考察的专业人员或者伺机作案的小偷似的在华强北的大小商场转悠,对众多铺面和产品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殷勤的探究。
华强北最引人注目的去处是女人世界。在深圳这个漂亮女人比霓虹灯还要闪烁和多姿多彩的城市,女人世界真像是一座迷宫。我一直把女人世界的门口比作十字街口的交通灯,它对女人不光永远绿灯高悬,并且还会发出种种诱惑和提示,而对囊中羞涩的男人亮着刺眼的红灯,发出类似于警车的那种鸣叫。我当然极少去闯红灯,但我是坐在女人世界门前长椅上的忠诚看客,每次到华强北,通常都会无所事事地在那里坐上很久,目光散漫地向周围移动。我尤其对女人世界的出入口充满兴趣,常常看着一个个各怀心事的男女走进去,又看着他们陆续走出来,有时候,甚至会暗暗计算一下某些人在里面逗留的时间。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在等候泡在里面流连忘返的女友或者妻子,也千万不要把我当作一个伺机猎艳的色狼。当然并不排除那点暧昧的心理,但制造艳遇毕竟不是占据心底的想法。我确实不曾有什么事先的目的和动机,只是乐意接受别人的感染,喜欢处在人群的外面,把自己忽略成一个旁观者——这样会比置身其中发现得更多,对生活认识的范围也会更广。在对自己的生活投入更大热情的同时,对别人生活的无意探询的确能够获得更宽阔的理解。我捕捉着面前这些人的表情,像玩游戏似的建立种种揣测与怀想,默默向某个连续看到的人打招呼。有好些人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印象,但她们并不知道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毫无旁骛的生活之中受到了别人的打量,而我也无意去做无谓的结识。我想,假如生活是一部小说的话,那么我不仅仅是一个不经意穿插其间的人物,还是一个时时抽身而出的读者和叙述者。
自然我也不仅仅是街上的看客,很多时候还是商厦之中的漫游者。我去得最多的是顺电家居广场,往往漫无目的地从一楼逛到五楼,因为那里各种各样、分门别类的商品赏心悦目,买不起,看还是看得起的。商场里的营业员素质还算不错,一般都不会狗眼看人低,至少我没有被营业员用狐疑的眼光驱赶过,相反有时会被她们过分的热情弄得讪讪走开。每次,我在被这些商品深深打动的同时,心里也经历着一场关于贫富问题的斗争,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在这些昂贵的标价面前抬起自卑的头颅——我要把这些自以为是吓唬人的东西看得比垃圾都不如。我愿意接受这样的由自卑出发的安慰和激励,这样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体内潜伏的惰性并产生动力。我想每一个处在潦倒彷徨阶段或者活得尚不够理想的男人都应该培养逛商场的习惯,这不光是深入生活,更能引发对生活的更大向往。虽然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这些物质的索取欲望越来越平淡,由于争强好胜而造成的那种心理失衡也渐渐得到抚慰。
我常去的地方还有嘉年华广场后面的艺术品市场、新大好的儿童世界和相邻的女儿国——我热衷于在艺术与童心中展开遐想。因为常在那一带转悠,我跟一些商场及小店铺的营业员就像熟人一样,每次从门口经过,我都会对她们点头致意,或者干脆进去说上几句话。我吊儿郎当地跟她们开着玩笑,然后也不打招呼就走开,似乎彼此已是非常熟稔,实际上我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也无意做更深的交往,更从未在意过她们对我的看法。我这样做只是使自己在喜爱的地方多一份亲切,使生活在我面前更加温和与自然。有时候,我会拉上一两位朋友一同去逛华强北,照样出入商场和店铺,照样像走在家乡小镇的街道上一样到处打招呼,把朋友弄得疑惑莫名。如果有哪位朋友想约我到什么地方见面聊聊,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说到华强北去吧,我在女人世界、万佳或者嘉年华门前的长椅上等你。平时工作累了,我会坐车或步行到华强北去,在街道上走走,在商场里转转,在广场的椅子上坐坐。有过近一年的时间,我在离华强北不远的一幢大厦里上班,一俟无事就会偷偷溜出来,那时候我真应了某条广告词所述:如果我不在办公室,就在华强北;如果我不在华强北,就在去华强北的路上。
华强北有着那么多使人双目明亮的景致,扩散到心底,把所有的疲倦都一扫而光。华强北是生活潮流的试验场,每一处角落都体现着新鲜的现代观念,引领着现代流向。华强北走动着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每一个都像模特一样,让人仿佛置身于时装展或选美会上。我熟知每个时节、每个阶段的女性流行服饰,不用看时尚报刊或电视节目,只消到华强北打几个转就了然于胸。我只奇怪为什么走在华强北的女人们几乎每一个都那么成熟美艳,散发出逼人的媚态,这与深圳这座城市的年轻光洁其实并不怎么相符。
我曾经在一首诗中将华强北命名为“玫瑰街道”,写过“这条街道即将被玫瑰弄脏”这样的诗句。去除那里满是玫瑰一样晃动的女人,我在华强北还目睹了不少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爱情。2000年情人节的傍晚,我与好友罗迪站在万佳百货门前的广场上,两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无数手捧玫瑰的男女走过,每走过一双或一个,我们都会相视一笑,说不清是暗暗分享还是讥笑调侃,只是觉得这种情形很有意思。我们从一对对男女的动作和神态中分析他们的恋爱程度,为一句俏皮的调侃开心地大笑,也对孤身一人像逃跑一样匆匆而过的或男或女抱以同情的叹息,对一对不相称的男女表示不屑、不忿或不平。而就在我们观望和打趣的当儿,我们各自的女友正从别处赶来。这样真好,爱情与生活,总有着一些若即若离、沉溺不去又置之度外的远近和得失之美。
或许,我过于关注华强北那些可以说是不着边际的时尚,而时尚不过是华强北一件光鲜的饰物,事实上它是一条以电子通信行业为主体的商业街,前身即是生产电子、通信设备和电器的工业区,后来随着城市区域功能的变化而向专业的电子市场转化,汇聚了赛格、华强、都会、佳和、桑达、新亚洲、太平洋等数十家电子行业翘楚,逐渐发展成为中国最大的电子市场,被誉为“中国电子第一街”。此外,华强北还分布着群星广场、创景名店、女人世界、顺电家居、港澳城等配套、综合的大型商城和广场,其中也不乏标杆名店,因而也是一个代表了潮流风向的时尚商圈。
但不管如何,华强北在我印象中,始终是一条暗香浮动的街道。而我,曾经是一个循着香气在其中散漫走动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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