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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语风丛书 陶然小说选(上、下册)
作家、编辑、出版人,香港文学的护航者——陶然:辐射时代的文字,困境从未远去著名作家陶然小说作品时隔数十年于内地首次大集结,只为不能忘却的记忆和永恒的怀念
ISBN: 9787559827906

出版时间:2020-07-01

定  价:128.00

作  者:陶然 著

责  编:花昀 朱筱婷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小说作品集

读者对象: 图书收藏者,香港文学爱好者,大众读者

上架建议: 文学/小说集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650 (千字)

页数: 972
图书简介

本书是陶然小说精选,包括他的两部长篇小说《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四部中篇小说《天平》《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没有帆的船》《岁月如歌》和多篇短篇和微型小说。其中,《与你同行》写一位华侨子弟范烟桥由香港赴北京参加母校校庆,后又返回香港短短七天的情思,着重写了他对学生时代恋人章倩柳的深情回忆。《一样的天空》则以主人公的生存独白、灵魂变奏以及作家对存在的言说等多重话语的营构来道出商场竞争中风诡云谲、变幻莫测的人生,揭示香港移民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生存心态。陶然的文学创作主要围绕香港生活和情感问题等,构思精巧,语言清新明丽。陶然的小说,融汇了移民、商战、情爱等诸多香港文学的基本要素,但又超越其间。他的作品,有深厚的历史背景,有对现代城市商业文化的本质揭露与批判;他的创作,有现实批判的价值和关于人性奥秘的精神思考。其作品被誉为香港的“清明上河图”。

作者简介

陶然(1943-2019),本名涂乃贤,祖籍广东蕉岭,出生于印度尼西亚万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新闻社香港分社编辑、香港《中国旅游》画报副总编辑、《香港文学》总编辑、香港作家联会执行会长、世界华文文学联会副会长、北京师范大学客座教授、苏州大学客座教授、广东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员、香港康乐及文化事务署文学艺术专业顾问、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艺术顾问。获“2016年度香港民政事务局局长嘉许状”。著有长篇小说《追寻》《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中短篇小说集《蜜月》《平安夜》《岁月如歌》;短篇小说集《窥》《连环套》;微型小说集《表错情》《美人关》《一笔勾销》;散文集《此情可待》《回音壁》《侧影》《绿丝带》;散文诗集《夜曲》《黄昏电车》《生命流程》等四十余本。

图书目录

微型小说

003 机率:十分之一

006 认人:你肯定?

009 头 球

012 签

015 时 差

短篇小说

021 冬 夜

027 强者的力量

036 平安夜

046 蜜 月

056 一万元

065 元 老

075 视 角

085 窥

095 碧玉岩

104 空 降

115 倒 错

132 海的子民

143 身份确认

148 出 头

160 迷魂阵

170 砍

中篇小说

179 天 平

215 天外歌声哼出

的泪滴

295 没有帆的船

345 岁月如歌

长篇小说

391 与你同行

622 一样的天空

序言/前言/后记

序一

忆陶然

秋 梵

由浙江大学金进教授策划、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这部《陶然小说选》是陶然(涂乃贤)逝世后出版的第一部作品集。内中所选27 篇作品均是陶然生前自己选定的。既有中篇(4 篇)、短篇(16 篇),也有长篇小说(2 篇)和微型小说(5 篇),都是他的代表作。金进教授邀请我这个陶然的老同学作序,自是义不容辞。

九个月前的今天,2019 年3 月9 日,陶然因一场感冒引发不治遽然离世,令人痛惜。一时间,许多华文文学团体组织、大学和天南地北的朋友纷纷发出唁电悼文,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也致电吊唁……他逝世不久,《香港文学》在现任总编辑周洁茹的一手主导下,很快于4 月初就出版了悼念专号,刊出了海内外各地朋友的65 篇悼文。大学老同学则立即开始编辑一本诗文书画集《同学情》。书中收录了同学们(包括老涂)在大学读书时的黑白老照片和1972 年离京以后各时期的彩照,还有老涂在香港《文汇报》连载的《昨日纪》中写同班同学(一人一篇)的18 篇文章及同学们的悼文、诗词,我也写了一篇题为《55 年的兄弟情》的悼文。

55 年!超过了半个世纪!1964 年,来自江海之滨的我和来自千岛之国(印尼)的他,在北师大校园里成了4643 班同学, 北师大本是五年制,我们这届因“文革”而迁延至八年才分配。1972 年分手以后,他从一个初到香港的“待业者”、小报编辑一步步成为香港的著名作家、杂志总编,成就了一番事业,是4643 班和北师大的骄傲,堪称同学中的佼佼者。2013 年9 月老同学们相约北京,为老涂七秩大寿庆生。我手书了“贺乃贤七秩寿”的两首诗:“京师八载忆当年,金榜知交数乃贤。人海茫茫君作伴,古稀七秩贺陶然。”“越海归来正少年,经磨历劫志尤坚。香江劲舞如椽笔,八斗才雄宝玉篇。”

陶然是香港著名作家,也是当代中文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家之一。他的文学创作主要是小说(包括长篇、中篇、短篇、微型小说、小小说、闪小说)、散文和散文诗,自1974 年到2019 年笔耕45 年出版了近40 部作品。海内外著名作家、评论家与众多有关学者如艾青、冯牧、蔡其矫、王鼎钧、李元洛、周粲(新加坡)、弗朗西斯?密西奥(法国)等名家佳评多多。我曾在2000 年编过一本《阅读陶然》(陶然作品评论集),由母校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陶然的小说创作是其文学创作最主要的成果。他的小说多

以他在北京和香港两地生活的经历为基础,处女作《冬夜》是他初到香港时,在茶餐厅偶遇中学同学有感所作,无意中竟开启了他的写作之路。长篇小说《与你同行》取材于我们的大学生活, 熟悉的朋友甚至都能指认出男主范烟桥、女主章倩柳和第三号人物苏舟潮其原初的模特儿。当然小说不是实录,正如鲁迅说的:“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它是那个特定年代的形象书写。香港商界是他小说很重要的取材之源,有评论家曾把他的以香港为背景的小说概括为“香港浮世绘”。《碧玉岩》是根据一位学长在台湾的亲身经历写成的,不过却给了他一个苏州人的身份……不断求索、不断创新是陶然创作的一贯追求。他的小说里总有他的真挚感情和绵密的思考,引人入胜,很有可读性。

回想起来,我和陶然的最后一次见面,是2018 年5 月,在江苏盐城,我们一起参加华文文学高峰论坛,后又同游扬州。大学老同学、诗人右安居士闻知,乃作诗二首以赞:“骑鹤下扬州,潇洒自风流。文坛蜚声远,依旧弄潮头!”“阳春白雪馨香远,陶然秋梵并蒂莲,不是兄弟胜兄弟,登高望远傲云天。”却万万没想到,扬州一别,竟成永诀!在香港报纸上还没连载完的《昨日纪》《思想起》竟成了他的临终绝笔!不过,作品在,人就还在! 陶然没走!他还在广大读者的身边。这本书的出版,其实就是“陶然还在”的最好证明!

金进教授是个有胆识有担当的青年才俊,这次编选和编校这部小说集,要我帮忙,我当然乐于从命、乐见其成!相信老涂在天之灵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2019 年12 月9 日于姑苏长岛

序二

冷酷的世情与隐喻的爱情

袁勇麟

香港著名作家陶然的小说,内容丰富多彩,这本小说选最集中体现了他四十多年的社会思考与创作流变。陶然的关注面很广,从移民、香港回归到都市批判、怀旧等,都纳入其思考的范畴,但综观其写作脉络,则呈现出两个最主要的写作面向:冷酷的世情与隐喻的爱情。

陶然的第一篇小说《冬夜》即是冷酷世情的力作。夜市是熙熙攘攘的,而餐厅的霓虹灯亦五光十色地闪烁,然而主角张诚的内心却如冬夜一样凄冷。像张诚这样的一个小人物,年近三十只能当个侍应生,而且对他来说能保住这一饭碗已是万幸。他原本已脆弱的内心和自尊却在一次餐厅偶遇已成明星的同学王利成之时再次被击溃:已改名为廖化的王利成根本就不想认他这个地位低下的同学,见到他便匆匆离开并施舍一元钱。陶然借另一个侍应生王强之口指出经济社会的本质:“人情值多少钱一斤?”《一万元》中的银行职员简慕贞因为缺少一万元礼金,第一次感受到“金钱的分量原来有这么重”。《没有帆的船》中汤炳麟直陈:“说来说去,金钱最重要,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手中有了钱,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于是,人们为了金钱去赌博、炒股票、炒黄金等,最终亦被金钱所吞噬。

职场的冷酷是陶然冷酷世情表现的另一个重点。职位的高低直接与金钱等社会利益画等号,因此,职场中的竞争就倍显残酷与不留情面。《空降》中的黄德明,不仅鼎力支持上司方雅兰,更与她之间有暧昧的情感,然而,在利益面前,方雅兰还是选择把职位给了另一个员工杰克,因为“唱歌跳舞喝酒吹牛,杰克全都在行,有他在,保证不会冷场”,说到底在雅兰面前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元老》亦是这一主题,感情、人情不管用,唯有利用价值才是硬道理,正如王伯所感慨的:“你利用老板,老板更利用你,看你有没有利用价值,看你忠不忠心。笑脸攻势只不过是一种权宜的策略,到头来大局已定,吃亏的还是你,老板把你捏在手里,想你成为圆的就是圆的,想你成为扁的就是扁的,你奈他何?”因此,《迷魂阵》中的阿强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你心理平衡不了那么多的了!”陶然曾对一系列的经典故事进行了改编,其中有许多篇章反转原故事中人物“仁”“义”“智”“勇”的形象,将其塑造成利益至上、冷漠残酷的商业动物。《砍》中的刘备已不再是那个将兄弟视为手足的人,反而在裁员之时首先裁掉关羽并冷笑着告诫他,“商场无情谊,只有商业利益要紧”“如今做事,利益为先,我要裁员,第一个要动的便是我的左臂右膀,这样才能威慑其他人”。道义伦理的丧失在古与今的对照中显得尤其令人痛心。

香港是个因为历史与机遇突然崛起的城市,而且经济以商业和金融为主,香港学者卢玮銮一直强调“香港没有历史感”“香港是一座身世朦胧的城市”。一座无根之城的文化便因此显得十分的紧张、急躁与焦虑,人们唯有紧紧抓住手中的金钱与利益才能感觉心安。

陶然写作的另一个主要面向是隐喻的爱情。陶然爱情小说最大的特点是意在言外,表层写爱情,内里想要表达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写于1983 年的《天平》,表面写的是黄裕思杨竹英的恋爱,而陶然真正想表达的是香港“九七回归”的主题。1982 年底,中英开始就香港问题进行谈判,1984 年12 月19 日,《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在北京正式签订。而陶然这篇完稿于1983 年9 月、修订于1984 年12 月5 日的《天平》相当敏锐地抓住了其时香港人最主要的关注点,及时地在文学创作中抛出“九七”的思考,所以小说一推出就引起巨大的反响,它与刘以鬯同样发表于1984 年的《一九九七》一道引发了香港文学中的“九七”书写热潮。

而在《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中,陶然则是借爱情来表达商业都市对人性的压抑。陶然的爱情小说大都是从男性的视角展开去叙写,主角自然都是男性,或者更准确讲是在现代都市中饱经沧桑的中年男性——此沧桑其来有自,正是因为商业社会与生俱来的金钱至上、相互倾轧与人情浇薄,使得这些生性较为善良、情感比较丰富、不爱掠夺别人的男性充满了受挫感。《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中萧宏盛就委屈地陈述:“男人又何尝不容易受伤?只不过男人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失态,即使有天大的委屈和悲伤,也唯有强忍着留到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偷偷地把眼泪尽情流泻,或者干脆就……吞到肚子里。”他们不仅在职场上、社会上受到挫折与创伤,更不幸的是,在家庭中亦寻求不到温暖。这些爱情小说中的男性其婚姻生活总是十分不如意,与妻子的结合并非因为爱情,而只是社会生活的需要,因此,夫妻之间的关系冷漠,处处充满计较。于是,在内外双重失意的情形之下,他们渴望寻找一个精神的出口与一处喘息的空间。萧宏盛与洪紫霞的婚外恋呈现的正是这样的出口与空间。不过,这篇小说有意思之处在于,在机场栩栩如生的六个小时意识流——回忆与洪紫霞的情事之后,萧宏盛却怀疑洪紫霞是否真有其人。或许陶然是想表明:这些在现代商业都市中苦苦挣扎的中年男性并无真正的精神出口。

当然,陶然爱情小说中最大的隐喻是对老香港旧景观消逝的无限怅惘。《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用惋惜的口吻记录了1995 年香港希尔顿酒店拆卸前夜的告别场景,《倒错》中的方若文始终缅怀十年前沙田新城市广场那家放着低低柔柔歌曲的餐厅。景观是记忆与文化的承载,景观的拆除摧毁的不仅仅是建筑,更是一座城市的文化与其中居民的记忆。商业的高速发展,旧景观的快速拆毁,给生活在其中之人造成的感觉正如方若文所感受到的迷惘——十年之后,他甚至怀疑沙田新城市广场那家餐厅是否真正存在,而他与朱慧茵在其中发生的感情又是否真实。

陶然曾自陈,他小说中的爱情或婚外恋只是一个框架,并不一定是实指。虽然他总是将这些爱情写得极纯极美,《与你同行》《碧玉岩》等是其中的代表。《与你同行》深致入微地写出人在高度政治化和高度商业化的社会生活中的生存困境,在开阔深邃的时空背景下,敷陈人与环境的对抗、冲突,凸现人的尊严和价值,肯定人对于爱情、友谊、理想的珍重与追求。

在这本选集中,可以看到陶然小说艺术表达形式四十多年来流变的鲜明痕迹。早期陶然的小说创作可以说是短篇、中篇、长篇三者并行并重。陶然以短篇小说《冬夜》登上香港文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短篇小说一直是他最擅长与喜爱的小说形式,不仅产量甚丰,并且多有名篇出现,如《一万元》《窥》被收进各种短篇小说选集,《海的子民》被译成法文出版。而他的中篇专攻爱情,以爱情做各种隐喻。长篇《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则无论是题材还是艺术形式上均各有亮点。

陶然十分注重在同一篇小说中选择并转换不同的叙述视角,创作于1983 年的短篇小说《视角》篇名就直接暗示了这样的叙述方式。就钟必盛杀人这一个事件,陶然选择从三个人——杀人者钟必盛、被杀者林璋志、钟必盛的妻子冯玉珍的视角展开三种叙述/ 自述。于是,在这样的视角转换之中,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人物内心得到更为全面的呈现,而最关键的是,这样的叙述,使得一个简单的故事变得繁复饱满,读者阅读的心理体验也随之加深。

其后,完稿于1983 年并修订于次年的《天平》亦采用这一手法,此篇第一节与最后一节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中间十一节则分别用黄裕思与杨竹英第一人称独白的角度叙述。不过,陶然的这一叙述视角转换引起最大的讨论则是出版于1996 年的长篇小说《一样的天空》,可能这样的叙述形式正好十分适合用来承载这篇小说的题材——甚至于吴义勤认为“这部小说代表了陶然小说在艺术实验方面所取得的最高成就”。这篇小说最主要的叙述方式是不同的章节采用不同人物的内心独白,前面二十章共计采用了五个人的叙述角度,其中主要是小说主角陈瑞兴与王承澜的内心独白,而第二十一章与最后一章则采用第三人称叙述,倒数第二章却把四个不同人物的内心独白并置在同一章中。故事并没有结局,陶然只是激发读者思考:商业语境中无论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都有自己的一捧血泪,失败者自卑,成功者又何尝得意。论者都认为这篇小说的篇名要揭示的是一样的天空下不一样的人生路径,而我却以为,或许陶然更想表达的是,在以经济为唯一指标的商业都市里,一样的天空下是一样的艰辛。

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的视角转换叙述里,陶然总是采用内心独白的形式,有些比重之大,使之完全可以称作意识流小说。而这种手法的采用也使得陶然的小说摆脱了线性叙述的刻板并获得自由穿越时空的灵活。中长篇小说自是不必说,陶然的叙述总是直接切入故事后段,然后在人物的意识流中不动声色地、缓缓地把事件与人物的脉络显露出来。而即使在短篇小说中,他也从不肯一笔写到底,就像《蜜月》,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又将时光来回弯曲——对于这一点,陶然有很深刻的艺术自觉:“小说的故事框架可以现实也可以虚幻,甚至并不重情节不讲究前因后果,能够反映重大人生当然很好,但只求在片断中以现代的节奏挖掘人性,或者表现一种现代的感觉,也未尝不可成就一篇好小说。”

陶然后期的小说创作以微型小说为主,这种小说形式的改变从他的自述中可略见一斑。他感叹随着时代的发展,报纸副刊不再起重要作用,“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香港传媒生态发生巨变,本来文学作品主要赖以生存的报纸,纷纷取消小说版,更不用说连载小说了,中长篇小说刊登的机率锐减”,而“如今大约更要加上一个更重要的不利因素:手机上网横行,读报的人逐渐成了弱势”,于是,应时代的变化,陶然便进行了小说形式的调整。虽然陶然写惯短篇小说,但相比较短篇小说,微型小说除了篇幅上的限制,艺术上亦更讲求出其不意的结局并引发读者的深思或会心一笑。陶然原本就十分擅长于人物心理的刻画,而微型小说的创作,更激发了其对人物心理特别是潜意识描写的深入开掘。

总之,纵观陶然四十多年来的小说创作,无论在题材的开拓上,还是在艺术形式的创新上,都可以看出他对文学的热爱与不懈追求。自然,在香港这样一个经济高度发展的社会,这样的热爱与追求何等艰难,而陶然的坚持来自“我依然相信,一个没有文化没有文学的城市,经济再发达,也还是贫血的城市”。

2020 年3月9 日于福州

序三

南来(北归)身份、港人群像与现代主义

—香港作家陶然的小说世界

金 进

陶然属于香港南来作家的一员,他1973 年秋天离开北京来到香港,从而定居香港。卢玮銮曾这样概况香港南来作家们的精神群像:“……由大陆到香港来的文化人,最初总难免有一种投荒夷地的委屈。委屈源于两方面:从文化层次说,他们从文化强势、文艺主流的地方跑到这个外国人管治的小岛来,一作比较,总觉百般不顺眼。……另一方面,生活形态的突变。语言、社会风尚、意识思想,甚至价值取向,都截然不同,由陌生形成了疏离,由疏离而导致孤寂封闭,于是有不投入的苦闷。” 陶然也经历从中原南来到生根香港的精神转型,从早期的批判现实主义创作,到运用意识流手法来挖掘现代都市人的精神,陶然以其勤勉的创作描绘着一幅幅香港浮世绘,他的创作极大地丰富了当代香港文学的内涵。

一、北归与南来:华侨学生的启蒙意识的成熟

陶然(本名涂乃贤)是1943 年9 月出生于印尼万隆的海外华人,祖籍广东蕉岭,1960 年因为印尼排华而被父母送回祖国求学,同年入北京华侨补习学校学习,四年后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69 年毕业,1973 年9 月离京抵港。他曾谈到自己与同为印尼归侨的蔡其矫之间的写作之缘:“本来我并无意写作,大约一九六九年,诗人蔡其矫的一句话惊醒了我:你是学文学的,为什么不拿起笔来写呢?现在社会上流行文学无用论,对于这种论调,我很反感,要是问我,即使烧成了灰,我也热爱文学!” 他当时读了大量十八、十九世纪的欧美经典作家的作品,杰克?伦敦《热爱生命》、海明威《老人与海》、托尔斯泰《复活》、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梅里美《卡门》、司汤达《红与黑》、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雨果《九三年》、莫泊桑《俊友》、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这些极具启蒙精神的批判现实主义经典,为陶然展示了文学反映社会,文学改造社会的巨大力量,也成为陶然走上文学道路的创作原动力和精神资源。

可以说,初到香港的陶然,对香港的印象是敏感的,经历过十多年共产主义教育的他,其早期作品充满着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讲述着作为外来移民融入香港的艰难过程。初到香港,他曾任体育记者、杂志编辑,工作上的流动,使得他与香港各阶层有了进一步的接触。“我与大部分从内地到港的作家不同,我的作品一起步是以香港为背景的。我认为来到这里,就应该投入这里的生活,作品才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无论怎样努力回忆昔日在内地的生活,这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与本地的读者无关” ,他关注香港底层人民的生活,挖掘着香港这座城里男男女女之间的情感纠葛,以启蒙精神完成着自己对香港最早期的社会印象和感情记忆。如短篇小说《冬夜》是陶然移居香港之后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小说主题是在金钱关系包裹之下,人与人之间情感的隔膜。《强者的力量》是一篇悲剧性非常浓烈的短篇小说,船夫易老巩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大女儿,遭遇船毁人亡的人间悲剧,被救后,他最懊悔的是对大女儿的食言和打过妻子的那一耳光。同样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主题,《蜜月》中急于偿还结婚债务的新婚夫妇田宝杰、汪燕玲,被迫出演真人秀还债。《一万元》里银行职员简慕贞为了帮助未婚夫筹齐一万元礼金,又不愿意接受知情的银行经理的潜规则而锒铛入狱。

都市婚恋主题也是陶然早期创作的重点。《平安夜》是其首次探讨夫妻相处问题的力作。在平安夜被劫持的汪春霞,在被劫持的过程中,与劫匪谈心,同情劫匪。不仅把身上的钱送给了劫匪,还将自己的婚戒“借”给劫匪去筹钱还债。可是,当她平安回家之后,混乱的答复引起丈夫的不解和怀疑,家庭危机由此而生。在《视角》中,钟必胜最后一气之下刺死了好友林璋志,何尝不是与妻子冯玉珍之间缺乏信任所致的悲剧。中篇小说《天平》是这类作品中的代表作,它讲述了黄裕思和杨竹英的故事,陶然擅长在故事中将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条分缕析的描写,在不长的故事里,杨竹英把黄裕思当作自己的前任男友郭伟杰,看似甜蜜的男女关系中间,隐藏着补偿心理的阴暗。而故事进行到中间,读者又发现郭伟杰是有妻子的,杨竹英只是第三者而已。小说最后,当杨竹英和连福全的地下情公开后,杨竹英有段心理活动——“嫁给谁呢?表哥、黄裕思和连福全,他们都是现成的人选。看来,连福全最理想,我已经超越了梦幻的年龄,要嫁,就嫁到美国去,这个时候不走,更待何时?到时,想走也走不成了,移民美国,连福全就是最佳选择”,将一个物质至上但又承受社会舆论压力的现代都市女性的形象生动地刻画出来,感情和物质的天平,最后倾斜了。

二、香港男与女:现代商业社会的文学再现和批判

长期以来,香港大众与印刷文化的发展远远走在全球华语文学的前沿,而纯文学的创作长期被压抑,全职创作的作家极少。好友舒巷城曾劝他:“你首先要找到一份职业,不管你喜不喜欢,都要做,因为那是生活的保障,有了这份职业,你才有资本去养你那文学的爱好。” 但中文系出身的陶然并没有选择其他的职业,一生投身文学编辑生涯,以笔为旗,着力于对现代商业社会的文学再现与批判。

首先,陶然小说的本土色彩是相当浓厚的,而香港的都市化、现代性又是其作品的重要内容特点。借用马泰?卡林内斯库关于“现代性”的看法,香港社会也拥有着“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和后现代主义”的五张面孔,而这五种现代性的面向对香港作家的影响是巨大的。以陶然的小说为例,他的小说都有着时代的印迹,有着再现香港当代历史的企图,如《天平》中的钟楚红;《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中的《何日君再来》;《碧玉岩》中的叶倩文《潇洒走一回》;《岁月如歌》中的香港1997 年禽流感事件;《与你同行》中肥皂剧《大亨》的主题曲、汤兰花的台湾文艺片;《一样的天空》中大段大段的关于香港历史的回溯和对香港回归的思考。可以说,批判主题和社会形象结合在一起,使得陶然小说具有很强的香港本土性。

其次,陶然关注香港的时事,关注事件中的人的命运,是人道主义悲剧的艺术践行者。如职场生活,《元老》里中年员工的职场困境,《砍》关于商场人情淡薄、利益至上的故事新编。再如,他对香港偷渡事件的关注,《海的子民》讲述的就是一对越南夫妻的偷渡悲剧,茫茫大海何处是家的悲凉。《窥》里面的偷渡来香港的明仪,被房客胁迫,最后一怒之下打伤了房客,但结局会怎样?没有正面回答,前途未卜。陶然小说与香港历史事件互动明显,最具代表性的是他的中篇小说《没有帆的船》,小说创作的触发点是1990 年代诸多香港富豪被绑架的事件,如小说中主动提及的地产大王王德辉被绑事件(1990 年被绑架,弃尸大海)。小说以富豪汤世成失踪案为导火索,引出和挖掘豪门内斗的故事,其中关于汤邝玉霞和汤炳麟之间的权力争斗尤为吸引人。

三、叙事现代性: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的践行和成绩

1973 年迁居香港的陶然,与舒巷城、刘以鬯、何紫、阿浓、西西、陆离、小思、黄国彬、何福仁、也斯等作家交好,这些作家中很多都以现代主义文学实践见长。 加之,余光中1974 年移居香港,在港十年,与宋淇、思果、陈之藩、刘绍铭、小思等人组成的香港中文大学作家群体,倡导现代主义文学,也影响着香港文坛的创作风气。陶然曾回忆自己接受现代主义文学的心路:“当时在内地的文学教育,都是注重写实主义作品,我到了香港,便开始恶补二十世纪以来的外国作品,同时也翻看当时在内地罕见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新文学作品。……因为文学教育的关系,一度执着于写实主义甚至于浪漫主义的写作手法,醉心于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肖洛霍夫、莫泊桑、雨果、梅里美、杰克?伦敦等人的作品;但到了香港,接触了各种不同的流派,当然扩阔视野并不等于全盘接受,应该说,写作时是否合乎心意是最主要的,凡是能够表现心目中想要表现的题材,就可以运用,反之,就放弃。”

首先,陶然向现代主义学习的过程是漫长的,从现代主义手法的运用来看,陶然最擅长的是意识流小说艺术手法。《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是一篇成功的意识流小说,也是最为陶然所珍爱的中篇小说。全篇用的是白日梦的方式,讲述了有妇之夫萧宏盛与洪紫霞、袁如媚两位已婚女性的感情纠葛。小说中的洪紫霞更多的是萧宏盛的精神伴侣,是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女性。而袁如媚则是一个强势的女性,喜欢替萧宏盛决定一切,但萧宏盛似乎很享受这个受虐的过程。这篇小说有着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影子,和“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的佟振保一样,萧宏盛最终也回归家庭,似乎呼应着张爱玲小说的苍凉风格。

在驾驭时空距离大、内容庞杂的长篇小说时,陶然在小说技巧方面有着自己成功的探索。长篇小说《与你同行》以主人公范烟桥、章倩柳、吴彤霞之间的爱情经历为主要线索,整部小说以意识流手法的“内心独白”展开,以一种双线式的叙事结构当下的返校经历和过往的“文革”岁月。时隔十五年,范烟桥与昔日同学相聚母校,言谈之中讨论的又是过往的校园生活;回忆中不断跳跃的是北京校园故事和香港移居生活。但陶然有着自己的改进:陶然为了展示小说中人物的复调性,一开篇还是以全知叙事展开,慢慢地撤出作者的视角并增加意识流成分。最后,我们能够看到的就是范烟桥在现在与过往之间展开意识流的叙述,加上小说中有大量陶然的自身经历,如早期在香港某杂志的编辑生活、同为侨生的张仁强(小说中的汤波)、多年挚友曹惠民(小说中的苏舟潮),又增强着小说叙事的可读性,他的意识流成了一种有迹可循的叙事艺术技巧。

陶然另一部长篇小说《一样的天空》的主要人物是龙雄集团有限公司老板陈瑞兴、美若和王承澜、芝兰两对夫妇。陈瑞兴和王承澜是大学同学,都是从大陆移居香港的,因为历史机遇,陈瑞兴成为商场成功人士,而王承澜继续着自己的文学编辑事业。小说采用了陶然最擅长的意识流手法,小说每一节变换一个叙事人,陈瑞兴、王承澜、方玫等,每个叙事人把自己的所感所思毫无顾忌地直接展露出来,而且“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交互使用。同时,陶然小说中的叙事人物经常很理智地对自己的思想和感受进行分析追索,而且是在并无旁人倾听的情况下进行的,又融合了“内心分析”的特点。小说中的陈瑞兴不断地叙述着自己艰难的商场打拼、包养小三的经历,王承澜则在一以贯之的底层叙事中,寻找生活的意义。虽然两人的生活轨道是完全两样的,但同为移居香港的新移民,两人的同学之谊是维系他们友情的纽带,而生活中的困境和挑战,又不断地让他们两人互为慰藉,成为不可分离的“亲情”。在种种的立足现实又情怀满满的叙事中,在对自己、对友人、对北京原乡、对印尼老家、对香港的多叙事角度的铺叙中,陶然完成了自己对香港城与人的情感认同,完成了精神上的一次完美洗礼。

结 语

从1974 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开始,陶然已经对人生豁达了,“人性是丰富多样的,而文学却包容合一,陶然懂得顾及各个方面。他甚至希望和呼唤着唯美和试验”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陶然,集中精力创作了大量微型小说,在一个一个奇思构想的小篇章里继续他的香港书写。如《机率:十分之一》篇末的抖包袱,表面上是给男人的懦弱一个理由,实际上揭示着香港市民的现代都市病。《认人:你肯定?》在人物疯狂的呓语中,我们追踪着事件的始末,而小说笔锋直指现代人正义感的萎缩。另外,《时差》《头球》《签》里人物心理活动的细腻刻画皆为上乘。陶然这个时期的小说,已经完全融合了他批判现实主义、意识流手法实践的创作风格,思想功力深厚,艺术技巧娴熟,成为香港当代文学的重要创作成绩。

媒体评论

悼念:作家陶然(澎湃新闻)

谢光辉

认识陶然已经25年,记得我刚到香港《中国旅游》杂志时,总编辑王苗给采编人员提出6字要求:善拍、能写、会编。以前我在浙江画报做摄影记者,没有一点写作经验,只好赶鸭子上架,从头学起。当时陶然任香港《中国旅游》杂志副主编,具体负责文字,每期文笔优美的卷首语都出自他的手笔。那时电脑写稿还没普及,记者每篇稿子写完最终都要交到他手上修改,编辑部的陈一年、石宝琇、黄焱红都有较好的写作功底,惟独我文字底子单薄,写起来磕磕拌拌很费劲,陶然改了也很辛苦,但他从没一句怨言,看到我总是笑容满面,鼓励我用自己的眼光去写东西。因为有陶然——每期杂志出来我的文字也就不会太难看。

陶然,原名涂乃贤,印尼华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定居香港,1974年开始发表小说,关注香港新移民的生存状态,体察香港底层市民的悲喜,用他“北往南来漂离笔”写出长篇小说《寻》、《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中短篇小说《蜜月》、《岁月如歌》、《平安夜》,散文集《此情可待》、《回音壁》、《侧影》等描写大时代下小人物命运的文学作品,是一位很有良知的实力派作家。他平时言语不多,声音不高,语速不紧不慢,感觉敏锐而细腻,待人和善,做事极低调。诗人舒婷见了他称大师兄,我却跟着王苗叫他老涂,他从没丝毫不悦,生活中能遇到这样的人是幸运的。我把他修改过的原稿留下来认真分析,发觉自己写的文字如同幼儿刚开口说话,巅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陶然总是耐心地看,看明白我想说的意思,然后拿笔像梳子一样,把那些疙里疙瘩打结的文字,轻轻梳理畅顺,一点不伤发根。经过几年的偷师学艺,我写的《走进香格里拉》文章入选香港中学生暑期读物,《中国武当山》和《绍兴黄酒》刊登在美国《读者文摘》杂志,我对自己的文字稍有了一点信心,心里非常感激陶然。

2000年秋天,83岁的老作家刘以鬯退休,陶然出任《香港文学》总编辑、香港作家联会执行会长。这样一来,我偷师学艺不成,只好跑去他的办公室请教,请他给我在香港《中国旅游》杂志新开辟的《光辉岁月》专栏提意见。陶然心底善良,很重情义。他顾及我的面子,常常放下案头工作耐心看我的文字,又怕伤了我的积极性,总是以鼓励为主。

今年一月,我们全家去香港看陶然,在铜锣湾怡东酒店的咖啡厅喝下午茶。那天他气色很好,心情也好,告诉我再过2个月怡东酒店要拆掉改建商场,叫我多拍些照片。去年陶然退休,在文汇报、大公报每周开了《昨日纪》和《思想起》两个专栏:《思想起》是自传性的回忆,从他回国写起,然后转到万隆生活;《昨日纪》则是写他生活中的朋友,有台湾作家白先勇,文学评论家刘再复,诗人蔡其矫。他喝了一口咖啡,两眼看着我说:小谢,我想在《昨日纪》专栏写一篇你的文章。我听了又惊又喜,但又觉得自己不够格,连连推辞说,不行不行。陶然说,虽然我对摄影不太内行,但对你还是熟悉的。这话没错,陶然为我开启了文学之门,是我的老师。一个星期前,他把写好的文章传给我看,并附言:文章写你,但要面对公众,若有不妥,随时告知。

——没想到,这竟然成了他的绝笔。

香港作家、《天平》作者陶然逝世(特区文学)

陶然,香港著名作家,原名涂乃贤,广东蕉岭人,1943年出生于印度尼西亚万隆,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1973年秋天移居香港。历任香港《体育周报》执行编辑、香港时代图书公司编辑、中国新闻社香港分社编辑、香港《中国旅游》画报副总编辑、《香港文学》总编辑。现为《香港文学》顾问,香港作家联会执行会长,曾任澳门文学奖、马来西亚“冰心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中文文学创作奖、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评审委员。

陶然先生的少年时代在印尼的万隆度过,上世纪60年代心向红色中国的他被父母送到北京读中学。1964年他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因为同是印尼归侨的缘故,年轻时代的陶然先生深受著名诗人蔡其矫的影响,开启了文学道路。1973年移居香港后陶然先生逐渐开始了他的小说创作历程。1974年发表赴港后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冬夜》表述南来心境,引起文坛注意。七十年代前后,陶然先生亦为《中报》、《快报》等撰写专栏,积累了一定声名。1979年5月,陶然先生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追寻》,立刻引起强烈的正面反响,中国作协副主席冯牧亲自撰文高度评价这部小说。

主要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中短篇小说自选集《没有帆的船》《陶然中短篇小说选》《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微型小说集《密码168》;散文集《旺角岁月》《街角咖啡馆》《风中下午茶》《绿丝带》,散文诗集《黄昏电车》《生命流程》,文艺随笔集《留下岁月风尘的记忆》等40几本,分别在香港、中国内地、台湾出版。

1984年3月,陶然先生的中篇小说《天平》在《特区文学》第2期发表后,由于题材较早涉及香港“九七”回归问题,引起香港和内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并引发了一场争鸣。香港《文汇报》和《新晚报》、广州《当代文坛报》、四川《当代文坛》、北京《作品与争鸣》等报刊先后发表了张汉基、琳宇、明月等人的论辩文章,围绕怎样看待作品的主题、主要人物的典型性及所谓港人对“九七”的信心等焦点展开。

杜元明在《香港作家陶然的〈天平〉及其争鸣》一文中认为:“关于《天平》的主题、人物及其真实程度,上述评论所产生的分歧,主要是评价文学作品要不要准确地把握其时代性的问题。如果把问题放到作品所反映的特定时期的历史范围之内来考察,我们就不能不承认作品所揭示的‘九七问题’对港人心态的冲击,及据以描写的三个青年对此所持的三种不同态度和所作的抉择,还是真实可信,具有典型意义的。”(资料来自于袁勇麟主编《陶然研究资料》第394-395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7月版)

去年6月底,陶然曾出席在深圳主办的“陶然作品读书会”。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凌逾用“左手写小说,右手写散文”来形容陶然的创作特色,并认为其温暖和煦渗透在散文,写景抒情;刀光剑影隐藏在小说,刻人尽相。散文日见太极风,道家仙气。小说日见笔穿心,儒家风气。

当谈及陶然的文学史意义和价值时,凌逾说:“陶然创作最大的特征是交融性、流转性:个人不断经历迁移流转;人物从古代穿越到香港,穿越古今,跨越陆岛,播种中国传统;灌注西方现代心理刻写的叙事法,并融入当下香港的氛围气象、社会话语,抓取互联网转型时代的都市脉搏,把握香港独一无二的城市复杂性;各层面多相嫁接,打通南北,吸取东西文化精髓,灿开出异样的花朵,在香港性与传统性基础上融入世界性的视野,为创作添姿增彩,改写传统文学意念,重造传统文化血脉,走向大众,通向世界。”

作家陶然:文学行旅与人生流转(新华网)

新华社记者 闵捷

言语不多,声音不高,不紧不慢,但感觉敏锐而细腻,思维缜密而深刻,对文学的长情与韧劲,令人印象深刻。这就是作家陶然。

坚持文学创作44年、执掌《香港文学》18年,他曾用法国著名作家雨果的诗句表达自己对文学的深情:“你没有那么多的死灰能扑灭我的灵火,你没有那么深的遗忘能吞没我的爱情。”

第十二届香港文学节正在香港举行。陶然作为文学研讨会“文学行旅的流转人生”的讲评人,近日出现在中央图书馆演讲厅的讲台上。他在讲评“旅行与文学”时表示,生活经验比文笔更重要,因为文笔可以磨练,而生活带给人的智慧是很难得的。

文学是陶然人生行旅的背景和底色,他自称“东南西北人”,一生以印尼万隆、北京和香港为三个主要的人生驿站,他的人生画卷和文学旅程也围绕这三个地方展开。

文学情结

  原名涂乃贤的陶然,少年时代在印尼的万隆度过,上世纪60年代被父母送到北京读中学。1964年,陶然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活。而他的“文学梦”始于当代著名诗人蔡其矫。因为同是印尼归侨的缘故,年轻时代的陶然深受蔡其矫的影响。他至今仍记得蔡其矫留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即使社会上流行文学无用论,但如果问我的话,即使烧成灰我也热爱文学。”大学期间正赶上“文革”,当时很多中外文学名著都成了“禁书”,想找到一本名著非常难。一个偶然的机会,陶然得到了一张琉璃厂中国书店的购书卡,令他意外地获得了进入“书库”的通行证,接触到大量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学名著。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梅里美的《卡门》、雨果的《悲惨世界》、以及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等,这些著作不仅大大开阔了陶然的文学视野,也为他日后成为讲故事的高手奠定了基础。

香港情怀

  1973年9月,陶然到香港投奔姐姐。那个年代香港的经济状况差,很难找到工作。这让初到香港的陶然感到悲哀和受挫。在最彷徨的时刻,是文学重新燃起了他生活的希望。1974年,陶然的处女作、短篇小说《冬夜》在报纸上发表,“那种快乐绝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1979年5月,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追寻》出版,由此他的文学创作一发而不可收。

陶然的文学创作主要围绕三个主题:移民问题、香港生活和情感问题。香港的贫富差距问题、一般百姓的所思所想、地域风情等,在陶然的作品中都有非常贴近和细致的表现。他的作品因此被誉为香港的“清明上河图”。

上世纪90年代,陶然创作了带有自传色彩的情感小说《与你同行》,受到文学界好评。他对香港的观察与呈现也变得愈加成熟。2000年秋天,《香港文学》83岁的总编辑刘以鬯退休,57岁的陶然接手,开启了他长达18年深耕香港文学园地的生涯。改版后的第一期,“小说方阵”有王安忆的《伴你同行》,“散文纵队”董桥开篇、舒婷收尾,陶然立志让改版后的《香港文学》“跟着城市节拍发展”,为读者生产最好的精神食粮。《香港文学》刊登的作品以香港作家为主,涵盖小说、散文、笔记、文论等文体。此外,发表的文章涵盖四大洲21个地区的华文作家创作的作品。

今年1月,《香港文学》走过33年的历程,成为香港有史以来“最长寿”的文学月刊。在该刊今年第一期的“卷首漫笔”中,除了表达对文学的坚守外,陶然还表示,杂志社决定将维持17年不变的稿酬提高一倍,以“回报作者绞尽脑汁的辛苦于万一”。他深知“在香港从事文学创作是清苦而又寂寞的”。

文坛佳话

香港鲗鱼涌,一座写字楼的顶层,《香港文学》的编辑部就设在这里。在陶然的办公室里,跟他一起翻看上世纪60年代以来的老照片:北京、香港、巴黎;与艾青、与杨绛、与莫言;60年代、80年代、新世纪……文学行旅与人生流转就这样相伴而行,也成就了不少文坛佳话。

翻到一张陶然与著名作家杨绛在2015年的合影时,陶然回忆说,因为与杨绛和钱钟书的女儿钱瑗是北师大校友,并有通信往来,自2004年起他每年都会到北京探望杨绛。最后一次是2015年10月,那时杨绛精神尚好,能抄写钱钟书的诗词。2016年5月25日,杨绛在北京去世。当年8月号的《香港文学》特别推出“杨绛纪念专辑”。

1988年,31位香港作家发起成立香港作家联谊会(1992年改名为香港作家联会),首任会长是曾敏之,刘以鬯为名誉会长。2009年,潘耀明、陶然被选为会长和执行会长,并一直连任至今。自2001年起,陶然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和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并与内地众多文学刊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曾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作家肖复兴曾说,陶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样性情的人,怀旧之情,便常会如风吹落花,飘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拥有一支这样静穆情深之笔的人,是幸福的。在这样的笔下,岁月陶然,心亦陶然”。

陶然办公室的窗外,是一座天台花园。他静静地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那一刻,时光如静水深流,眼前与过往的一切,亦近亦远。

编辑推荐

1作家、编辑、出版人,香港文学的护航者——陶然,小说作品经典结集:辐射时代的文字,困境从未远去

2千古文章奇才,他的抚掌叹息,他的漂泊之痛,他的风物感伤,他的历史咏叹、现实暗恋,统统都流泻在他的笔端。

3写尽淋漓繁华之中现实的逼迫、人性的桎梏和理想的光芒,展现风诡云谲的人生,勾画香港“清明上河图”。这些金钱、权势、欲望、移民、商战、情爱,人间事,这些漂泊之痛、风物感伤、历史咏叹、中年情怀,在不经意间会戳中你内心的荒芜与柔软。

4陆士清、李元洛、刘登翰、秦岭雪、曹惠民、白舒荣、王列耀、杨际岚、赵稀方、刘俊、袁勇麟、周洁茹——联袂推荐

精彩预览

微型小说

机率:十分之一

地铁隆隆疾驰,划破地底的深宵;车厢里不是没有空座位,但他宁愿倚在自动门边的角落和她痴缠。

双十年华的方刚血气,抱满一身软玉温香,青春气息汹涌奔腾,一泻千里。此刻全世界都退回到洪荒,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是一种做皇帝的感觉。

末场电影散场,从旺角百老汇电影中心走出来,她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畔腻声问道,你会不会像那个男主角那样,用生命保护我?

他心中一笑。这个傻妹,一定是看《泰坦尼克号》看得太入迷了。把生存的机会推给女朋友,把寒冷的死亡留给自己?煽情电影罢了,还能真信?

但他嘴上却认认真真地说,当然!

这还用问,答案当然是当然了!

她热情高涨地搂住他的脖子,当众热吻。庙街的人流刹那

间便凝住了,只有一双双灼灼的目光在闪动。他的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这一刻,他便是皇帝。她笑,庙街皇帝,还是九龙皇帝?你的皇帝,他涎着脸。但忽然便有些别扭,是车厢的灯光太扎眼,还是长期生活

在这都市中所滋生的警惕性?定睛一看,赫然是一股凶狠的冰冷目光,焦点散乱,那穿着一身西装的中年汉声若洪钟,都是你,陀衰家!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就一天好日子都没有……

女的娇小玲珑,瑟缩一边,怯怯地,有乜事返屋企先讲啦!

回家!回家你就同我讲清楚!说着,他一拳嘭的一声打在柱子上,惊起坐在附近的一个少女匆匆收起摊开的报纸弹开。他下意识地望向那汉子一眼,岂料视线在空中遭遇,那汉子立刻转移目标,望!望!望什么望!我教训我老婆关你×事!唔通你同渠有路?×××!你信唔信我打你啦,死扑街!

那毕露的凶光已叫他一怯,欲待装聋作哑,却感觉到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喂!你拿出点男子汉的勇气来呀!刚才还在教她模仿温斯莱特和莱昂纳多在船头摊开双手

“扮飞”,难道现在就退缩了吗?美人在前,没命事小,失脸事大。这个世界欺软怕硬,我他妈就硬给他看,众目睽睽,谅他也不敢怎么样。他给自己壮胆,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句,我望你?鬼得闲望你,你又唔系靓女!你自己照下镜啦阿伯!

正得意于自己的连珠炮,还来不及望向她,冷不防下巴受

到重击,眼前金星乱冒,周围好事的眼睛忽然四散逃亡,没有一个人出声劝止。

地下列车正好开到金钟,车门打开,他一面指着那汉子喃喃地说,你打人!一面却不由自主地往月台一闪。在那车门关上之前,犹听得那汉子哈哈大笑,说我癫?错!我系丧嘅!

下巴依然火辣辣的,见她呆立一边不言不语,他强笑着说,今晚真当黑,撞到一只丧嘅!以为可以自嘲下台,不料她却带着哭腔尖叫,我以为你是我的莱昂纳多,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什么?当然是说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够英雄救美?他极力嬉皮笑脸,你冇听到吗?渠都话渠系丧嘅,我点可

以同啲唔正常嘅人一般见识?但那张俏脸依然紧绷,好像冰山从此不能劈开。转往柴湾的地铁启动,她大踏步地坐下,他赔着笑脸跟

着,却又不知说什么。旁边有一份丢弃的报纸,他漫不经心地翻看,忽地视线便黏在港闻版的一则新闻上,那题目赫然是:本港十分之一市民患上精神病。

2002年5月12日(刊于香港《作家》2002年6 月号)

短篇小说

冬 夜

临近午夜了,熙熙攘攘的夜市尚未冷落,大街上红男绿女仍在徜徉,而绿岛餐厅宽敞的卡座上却已经空无一人。它那临街的玻璃门的内侧悬挂着一层墨绿色的布帘,使餐厅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着的外部世界隔绝了,自成一块寂寞的小天地。若明若暗的几盏壁灯,仿佛瞌睡者的眼神,无精打采地映着几个疲惫的侍者的身影。

“工作了几天,你有什么感受啊?”酒水部的王强站在里头,隔着柜面向张诚问道。张诚是一个星期前才来这里当侍应生的。

“还好。我只求糊口,根本不去计较什么。”张诚漫不经心地答道,扫了还只有十六岁的王强一眼。他忽然发觉那张脸上已经开始爬出了几道轻微的皱纹,上唇也冒出了绒毛似的胡子,看上去显得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苍老得多了。他心里一沉,随即电光火石般地联想到比王强大了几乎十岁的自己,虽也还不算老,但是这几年来饱尝生活的煎熬,岁月不也无情地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显著的痕迹吗?张诚万念俱灰地叹了一口气,随身往柜台上一靠,自言自语似的,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对我们来说,也不可能去计较什么。”

王强怔了一下,看了看满脸阴沉的张诚,随即好像被那压抑的气氛感染,他机械地转动着手中捧着的盛了半杯茶水的玻璃杯发愣。两个人隔着几乎齐胸的柜面相对默然。

“你知道,”过了片刻,张诚望了正低头沉思的王强一眼,便把视线移到天花板上去,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这个年头,失业的人那么多,我如果能够在这里混下去,不被老板炒鱿鱼,已经算是幸运了。你说我还能要怎么样呢?”这时,低音喇叭中传出如怨如诉的女声,在唱着一首什么歌,缥缥缈缈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飘了过来。

忽然,从餐厅的弹簧门跨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他满不在乎地游目四顾了一下,才摇摇摆摆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职业性的反应,使张诚从迷茫中立即惊醒过来,匆匆奔向来客。他隐约觉得那人从街上挟带而来的一股寒气扑上他的脸,原先室内的温度,竟使他一时忘记了这正是二月天。张诚漫无目的地望了一下那客人,忽地一愣。他俨然觉得有些面熟,但仓促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那被掀起来的思潮在他脑海中澎湃着,一发不可收了:一个又一个久违了的名字,闪电般地涌现与消逝,但终于都没有对上号─虽然他心中断定自己是认识来人的。

端去了客人所要的咖啡,张诚又回到了柜台边。他看到王强正伏在柜面上注视那来客,不由得沉吟着问道:“你认得他吗?”

“唉!那是大明星廖化呀!能不认得吗?”王强脱口答道,接着好像才发现有些不对,他赶紧自我解嘲,“我是认得他,只不过他并不认得我呀!”说着,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那笑容流露出合乎他那种年纪的稚气。

“大明星?”张诚恍然大悟似的,“怪不得我也觉得面熟得很呢!”

话虽是那么说,但张诚的心里却还在固执地继续追寻答案。十年来,他很少踏进电影院的大门,一向对明星并不熟悉,所以在他的脑海深处其实并不相信自己果真是从银幕上认识那人的。他转过头来再度向来客望去,只见廖化正在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半截燃着的香烟,而嘴角上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那特殊的动作和表情顿时使张诚的思维捕捉到一个相似的面孔:他上中学时的同学王利成。他的心一震,连忙问王强道:“廖化不是他的真名吧?”

“谁知道呢?”王强漫声应道,“让我想想。哦,对了,好几年前我好像在什么娱乐杂志上看到,他原来姓王。你问这干吗?”

“他确实姓王吗?”张诚并不回答王强的问话,双眼盯住了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我记起来了,是姓王。因为与我同姓,当时我还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光荣。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可笑!不过那时我是个

标准影迷哩!”说着,王强把眼光移向别处。

“那我可认得他了。”张诚欣然地说,他并没有注意到王强显得有些忸怩的动作,接着一个箭步便跨了出去。

“喂,你……”措手不及的王强感到突然,他不明白张诚想要干什么,他只来得及讷讷地吐了几个字,张诚早已头也不回地迫近廖化的桌边。

“你是不是叫王利成啊?”张诚迎面就热切地开口问道。

被惊动的廖化困惑地看了张诚一眼,随即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唔。”

张诚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听到这句肯定的答复,他更忘形地抢上一步,摇着廖化的肩膀就叫:“哈!利成!你什么时候成了大明星?!”

“阁下是谁?有什么指教?”廖化看到这个身穿红色制服的侍应生竟然做出这样亲热的举动,不觉感到大失身份,语气中已经明显地带着勃然大怒的味道了。张诚蓦然吃了一惊,他急忙缩回了手,退了两步,但还是忘情地叫道:“我是张诚!张诚呀!上中学时我和你同座的呀!你记得吗?”

廖化愣了一下,他茫然地看了看那在极力唤醒他的记忆的人。他为众多的影迷所包围,除了来头比他大的人,他是很少记住什么人的。一会儿,他才含糊地“哦哦”着,那声音仿佛塞在喉中不愿出来,满脸的冰霜顷刻间挤成一团麻木的笑容。他迅速地将那杯咖啡一饮而尽,起身道:“对不起,我还得去拍片。再见再见!”匆匆地付完账,他随手往张诚的手中塞了什

么东西,便扬长而去。这唯一的顾客的离座,终于使曾经有些生气的餐厅重归沉寂。看着留在手中的一元硬币,张诚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他慢慢地踱了回去。王强望着双眉紧蹙的张诚,探起上半身问道:“你们认识呀?他认你吗?”

张诚惨然地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忽然他又感到了手中那块硬硬的东西,一股愤怒的情绪使他抑制不住地叫了起来:“临走还给我一元小账,妈的!这不是明明在给我一记耳光吗?”说着,他捏紧了手中的那块硬币,狠命地往地板上摔去。

那小圆片骨碌碌地滚了很远,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失落了。

“我看他是怕你会求他帮忙吧!”王强轻轻地用右手的食指机械地敲着柜面,这样估计道。张诚听了,不禁又回想起廖化那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心头一震,忍不住叫屈道: “笑话!我怎么会那样不识相?只不过是老同学久别重逢,想叙叙旧而已。你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的想法我了解,但人家可不会理你这一套。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诚惊疑地看着王强,问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别忘了,这里是餐厅,各种人物经常出入。天长日久,我自然就熟悉他们的想法了。”这时的王强仿佛一下子又变得老成了。

“唉!”张诚的叹息声包含了复杂的情绪,“我原以为千变万化,是人总还有一点人情。”

“人情?”王强撇了撇嘴,冷笑着说,“人情值多少钱一斤?现在他是大明星,拍一部片拿十几万;而你是侍者,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大家身份相差得太远了,怎么可能谈到一起呢?”

听着听着,张诚不由得低下了头。这时煤气炉上刚煮沸的开水,发出嗤嗤的声音,化成了股股蒸汽从壶嘴急剧地冒了出来,飞升到天花板上去,王强快步地去熄火。

张诚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了困意。看看壁上的电钟,已经是两点钟了,他想:还要再挨一个小时呢!他朦胧地记起每次在万籁俱寂的冬夜中走回家时又冷又乏的苦处,思量道:“哪一天我也可以像那些无须为生活奔波的人们一样,在午夜前钻进被窝里,哪怕只是一夜,也该有多好!”

正在编织如意的梦,张诚突然一惊,醒了过来。原来他打了一个猛烈的盹,头都几乎碰到柜面上了。他揉了揉又重又酸的眼皮,觉得清醒了一些。这时,冷意又开始袭上他的心头。

1974年4月24日(选自《香港内外》,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 年6 月初版)

中篇小说(节选)

没有帆的船

快步穿过办公室的时候,他满面春风地向那些手下打招呼。

炎热已经过去,这秋凉,真好……

但是他总觉得男男女女的表情有些奇怪,莫非他今早穿得有些怪异?

关上经理室的门,他对着镜子照了一照,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管他呢!也许他们中了“中秋金多宝”六合彩巨奖,所以个个变得傻傻的。中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多就是他们把他炒了,他可以再请人呀!什么东西都不是没有什么人就不行了,只要有钱,本事再大的奇人,也可以请到。

敲门声。他知道是女秘书艾达给他送来他照例要喝的咖啡。有什么消息?他问。没有呀。艾达避开了他的视线。他愈发纳闷。等艾达走了出去,他漫不经心地翻看报纸。突然间,他的心一跳,什么?寻人广告?而且是他母亲的寻人广告。逐字看下去,但见白纸黑字写着:

汤邝玉霞寻找丈夫汤世成。其于1990年9月1日失踪后,一直没有音讯,各方人士如知其下落者,请即与本人代表律师书面联络。

1997年9月10日汤邝玉霞代表律师莫英生律师行

莫英生,他也熟悉。只不过既然成了他母亲的代表律师,他当然也把这个莫律师当朋友。看来是要摊牌了。他并不怪莫英生,两军对阵,各为其主,他理解。只不过至少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会再与莫英生去兰桂坊摸酒杯底喝酒了。莫英生醉眼蒙眬地望着他,没办法,以我和你老爸的渊源,我不能拒绝你老妈。人在江湖,有许多时候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你不要介意……

他斜眼瞟了莫英生一眼,不要那么说,说到底,做律师,也是一盘生意,有生意,没理由不做呀!

难得你这么通情达理,刚才我还担心,怕你想不通,跟我翻脸呢!

哈哈哈!他举起酒杯一碰,男子汉大丈夫,我怎么会为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动气?你也太小看我了!

相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感到一股火辣辣的酒滚过他的喉咙,直下他的心田,蓦地腾起了迷迷糊糊的意识。友情为重?哼!现在哪里还有这支歌唱?只要有利可图,友情算得了什么?

在他心中早已楚河汉界划了一道赫然的分水岭。

如今这广告,到底是不是莫英生出的主意?也许,当他们碰杯的那一刻,莫英生早就想到了这一招,只不过不告诉他罢了。

即使现在知道是莫英生在策划,也已经不重要了。既然莫英生是对手,想必定会全力以赴把他置于死地。一大笔律师费,当然不能白拿。而他最重要最现实的工作,便是起来应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当面握手这边转身便暗箭伤人,难道还见得少?滚滚商场早就使他练就铁石心肠。满面笑容又怎么样?面对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心中总要布阵设防,否则,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只不过人心终究是肉做的,又不是铜墙铁壁,哪能对一切都毫无反应?比方在女色面前。

真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是自己的道行还不够,没想到他汤炳麟竟会这般溃退。好在也只是在女色面前几乎溃不成军,商场上,他依然勇猛如虎。

中五毕业,他爸爸斜着眼睛对他说,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材料,算了,你就收拾心情,去打理旺角那家快餐店吧,好歹也是个经理……

他知道老爸觉得他没出息,而他的后母邝玉霞更是语中带刺,是呀,你命好,有个有钱老爸,你不用怎么做,也是一辈子衣食无忧!

其实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太子爷了,不过,既然升学无望,他只好忍声吞气。

妈的!不要给我发达……

老爸说,你才十八岁,刚刚成年,社会经验不够,你可不要给人骗了,虽然这个快餐店亏掉我也不在乎,但究竟也是我的血汗钱呀!

旺角那家幸运快餐店,地点很好,照理应该很旺,但实际上却月月亏损。如今老爸叫他去坐镇,是不是有点要他往火炕里跳的意思?

老爸手中有十家快餐店,九家赚大钱,唯一亏本的,就交给了他,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后母嘿嘿笑道,这可是求过签的,不能赖谁。连神仙都说只有你才能力挽狂澜!

老爸望着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

他知道说也没有用,于是什么话都不说了。

老爸虽然是亲的,但已经与那女人联成一鼻孔出气,再去求情,只怕徒然自取其辱。

儿子又怎么样?血缘又算得了什么?到了关键时刻,所谓父子情,怎能抵挡得了那莺声燕语的枕头状?

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会出现什么奇迹也说不定。如果只是随便接手一家经营顺利的分店,后母只怕又会风言风语,当然啦,他又不需要动什么脑筋,一切都已经上了轨道,白痴去做也一样会赚钱!

他说,好,我去。

后母一转身便走开了,究竟是生父,他老爸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本来我想供你去加拿大读书,现在看来你也没有兴趣了。你就把这个快餐店当人生试验场好了,我也还亏得起,就当是你交的学费吧,我也不给你压力。

他怀疑他老爸本来就已经打算把这旺角的快餐店关掉,如今这般说来,他觉得不免有些虚伪,但他也不吭声,免得他老爸急了,连这个最后的机会也不给他。难道真要他一辈子做受后母白眼的二世祖?

背水一战,走马上任。

这时他才发现,旺角快餐店里尽是老臣子。他们的口头禅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快餐店前的人行道,日日夜夜行人川流不息,为什么就不见有什么人拐进来吃点东西或者喝杯什么?

他也不动声色,嘴上依然李叔张伯陈阿姨叫得特别亲热,其实却在暗自观察。从来也没有充当过这样的角色,他只觉得又新奇又刺激。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可以如此这般地主宰别人的命运。

即使是小小的快餐店,那也是一家“店王”。操生杀大权的滋味,果然不同!也不是没有给他们机会,他低声下气地对老臣子们说,我

不把你们看成伙计,你们也不要当我是老板,我们组成个兄弟班,大家合作一起打江山,OK ?水涨船高,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老臣子们都只是默然地点点头,转过头去个个依然故我,叫他无从入手。甚至还听到风言风语: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赚了大钱,还不是老板落袋,关我们什么屁事!他老爸也问过他,怎么样?你有没有办法搞好?不要说我

没有给你机会!后母什么也没说,只站在一旁撇嘴冷笑。他知道她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如果这一役他惨遭滑铁卢,那他就永无翻身之日。后母也许就要趁这个机会,狠狠摧残他最后的自尊。她可以抑扬顿挫地对他老爸说,你看看你看看,不是我对他有什么偏见吧!你给他机会,我也没反对,但他自己没有把握住。既然他不是这块料,那也无话可说了,可别以后传来传去,说成是我这个后娘刻薄他了!

无论如何也要咬牙撑住,老臣子既然软的不吃,那就只好给他们硬的,为了自己的生存,有时狠心一点也是必要的,他是男人,哪能一味妇人之仁?何况妇人也未必仁慈,像他后母。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他是自卫。

特殊的情势下,必须采取特殊的手段。他也不再发出任何警告,到了月初发薪的时候,他实时将老臣子全都炒掉,一个也不剩。

大师傅沉叔说,大少,你也太绝情了!

做生意不能带感情,你们不能帮我赚钱,我没有其他办法。这是迫不得已的,我也已经按劳工法例向你们做出赔偿,大家互不拖欠,扯平了。

沉叔望着招进来的一批新人,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下了决心,我们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

在那一刹那,他也感到有些不忍,只不过硬挺了过去,又觉得理所当然了。他说,我开的是快餐店,不是慈善机构,一切都以经济核算为准。

铁腕政策之下,谁想要赚取那份工资,谁就要真的付出。每个人付出多少,我都晓得。我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水涨船高,只要赚钱,我定会论功行赏。他深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这帮年轻人,果然令快餐店面目一新,他望着蜂拥而来的食客,打心里笑出声来。扬眉吐气的感觉,原来是这么美好。甚至连他后母也换了一种面孔,阿麟,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他本来想要讽刺她几句,但转念一想,也不必有风驶尽帆,于是便笑了一笑,只不过是运气罢了。

对他来说,快餐店能够转亏为盈,实在是意外收获。老爸笑逐颜开,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果然有我之风,没有给汤家丢脸!

虎父无犬子嘛!他说。心里却哼道,当初你却不是这样的讲法!这个世界,墙倒众人推,一旦你得势,人家便会跟红顶白好像早就是伯乐一样,说什么想当年……

他的商业兴趣给调动了起来,因为这初战告捷的甜头。他有时也会纳闷,莫非我血液里奔流的,始终也是老爸那商人的基因?

原来,有些东西是可以无师自通的。快餐店渐渐进入正轨,即使他不在,那些伙计也是照常运转。美琪也问过他,他们怎么不偷懒?他笑,偷懒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跑出来打工,无非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当赚钱成为大家的共同事业的时候,偷懒的人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他的眼光也绝不只是放在这家快餐店上,快餐店虽然开始赚钱,但太辛苦,一天要做十几个钟头,而且连假期也没有。这样下去,只怕连女朋友也别找了。

美琪说,是啊,如果你还在快餐店的话,只怕我也不会认识你。他搂着她热情高涨,喃喃地回了一句,是我的终究还是属于我的……他利用快餐店的空当去炒股票,居然也有斩获,才二十一岁,他便成了“百万富翁”。

美琪也常常埋怨他,你本来就是太子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何苦跑出来自己挨?我就没有办法,如果我不做保险经纪,家里也没钱养我。

为了赚钱,有时也只好冷落佳人了。男子汉大丈夫,事业第一。他说,我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即使在女朋友面前,他也不愿意将家里的真实情况和盘托出,他认为那是很失面子的事情。好在现在他已经成为地产公司的顶级经纪,月薪高达三十万。回过头来再看那快餐店,简直不值一提。

他也曾对老爸说,我已经尽了力,旺角快餐店现在赚了钱,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打理了,你看怎么办吧!

老爸似乎有些良心发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父子俩,还分得那么清楚吗?当初我就已经打算亏掉它,你让它起死回生,当然应该属于你。

他想想也是。至少自己是独生子,十间快餐店分了一间,这不是便宜了那婆娘?!也只是月底结账的时候,他才会带着美琪走一趟。你这个老板,当得倒也轻松惬意,也不用操什么心,回来就分钱。风险是我的,哪像他们,不论怎么样都有工资拿。而且,赚得了多少钱呀?

她笑,我知道你是单身贵族,那点钱不在你眼里,不过好歹也是老板身份呀。香港地,不是人人都能够做老板,说到底,还是打工的多,你就是人上人了!

什么人之上?他一脸坏笑,在你之上就够了……

美琪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顺手拧了一下他的手臂,就你想得这么邪!他却一荡,反身搂住她,你是不是嫌我不够严肃?

台面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令他回到现实中。

原来是美琪。

你看到了吗,那广告?你打算怎么办?

他沉吟了一下,走一步看一步吧!

美琪哼道,就你这么若无其事。

他笑,又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更不是世界末日,何必自己吓自己?放下电话,他却知道自己并非真的谈笑风生。毕竟是一种法律上的挑战,他不能等闲视之。

不是为了那一点钱,在地产代理这一行混了八年,那点钱对于今时今日的汤炳麟,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但是还有那一口气。

如果不是那女人步步进逼,他拱手让回也不是问题。

他的视线又落回那摊在台面的报纸广告上,脑筋在飞快地转动。

终于,他摁了内线电话号码,吩咐艾达,请罗律师安排个时间,我要见他。

那个胖胖的男客,一直在纠缠他。虽然他觉得已经解答得十分详尽,但胖男客依然说,我现在买的不是一斤菜,而是一套房子!

他当然明白那种心情。虽然对他来说金钱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但他却非常清楚金钱的重要性。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奔忙,到头来还不是为了金钱?即使他一向对顾客服务周到,有问必答,那也是为了那份佣金。

美琪总说他口水多过茶,你又不是跟他们做朋友,不过是做生意罢了,说那么多干什么?

他也知道如果有金钱上的来往,与对方太过熟悉,可能会碍于情面,不能立于不败之地。好在他已经学会公私分明,聊天归聊天,一说到金钱,他立刻会退到堡垒里面,完全在商言商。

可是你要赚他们口袋里的钱,哪能一味冷冰冰?如今地产公司那么多,人家也不是非得光顾你不可。他有他的必杀技,在生意面前,他必定做足准备,决不偷懒。昨夜美琪约他吃晚饭,但他为了今天应付这个胖男客,必须开夜班将所有材料准备好,只好推掉了。

美琪失望地说,习惯了……

他好言安慰,成功必须付出代价。

他告诉胖男客说,那房子银行已经估价二百五十万,可以按揭七成,我给你计算了一下,你分期十八年最合算,而且负担也不是太重……

美琪也常说他太笨,估价费至少也要几千块,如果房子卖不成,那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几千块也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一次一次的几千块加起来,就不是小数目了!

他知道美琪是好意,不过,做生意,目光不能太过短浅,小财不出,大财怎么进来?

做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是口碑。人家觉得你服务周到,自然会介绍别的客人来。

你别跟我讲这些道理,这些道理我全懂。我们做保险的,也一样是这个道理,问题在于我们从来不掏自己的钱,哪里像你,生意还没有做成,便要先支出!虽然他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毕竟明白她是心疼他,所以他也就不吭声了。

这大概也是岁月见真情?那个时候,美琪好像恨不得把他口袋中的钱都掏光。他以为她是顾客,才让她袅袅娜娜地飘进经理室。艾达打内线电话,汤先生,外面有位靓女指名要见你。见我?我不认识什么郑小姐!艾达说,她说她一定要见你,事关重大!什么事情那么要紧?反正手中暂时也没有什么事情做,会会这位靓女也好,且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靓女隔着台面坐在他对面,抽出一包烟,望了望四周,才直视着他,可以吗?吞云吐雾是不是有助于谈话气氛?他喷出一口烟,郑小姐,你是不是想买房子?有什么需要我的帮助?

美琪咯咯直笑,我当然想买房子,全香港的人都想买房子啦,只不过未必个个都有本事,这房价发疯似的在涨,我可买不起!

别客气了,人家都说保险业好赚,个个驾靓车住半山,哪像我们这么辛苦?你说的是顶级的几个,不是我。保险从业员是金字塔形,我在最底层,没有工资,每个月必须拉到一定数额的生意,才不会给炒鱿鱼,你不知道我有多惨!看到她楚楚动人的样子,他的心忽然潮湿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要我帮忙?汤老板人人都说你人好,真是一点也不错。你帮我买一份保险吧,不然的话连这份工我恐怕也会丢掉!他嘿嘿笑着,我是个生意人,不是开慈善机构,如果人人

都这样求我,我怎么办?下不为例。直到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开口吧?他想告诉她,你已经是第一千零一个了,可是当他看到她的眼睛闪呀闪的时候,忽然便失去了说“不”的勇气。是一种淹没在海里,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好吧,你既然说我是好人,如果我不买你一份的话,只怕你对我的印象会改观。多谢,她笑得如鲜花盛放,不过,以你的江湖地位,我不相信你会在乎别人怎么说你!

他一愣,惊觉自己似乎已经有些把持不住。啊呀,我今天怎么啦?好像吃了什么迷魂药似的。纵横商场这几年,什么美女我没见过,怎么今天会……

美琪已经把一份计划书推了过来,而且娇娇嗲嗲地给他解说。他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笔小数目而已,他不在乎。不过商场上的规则,并不在于钱多钱少,而在于铁石心肠,他才不愿意被别人当成傻瓜哩!而眼下他有兵败如山倒的感觉,只为了一时的仁慈。

然而他只能签字坐实。

男子汉大丈夫,跟一个女人说话哪能不算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放心吧,我要么不做,做了你的经纪,我必定会全力以赴,服务到最好,随传随到。

那倒也不必,我又不是皇帝。

她笑,有什么问题你随时call 我。

他并没有找她,但她时不时就来电,甚至干脆摸了上来。他看得出手下那些地产经纪挤眉弄眼的神态,却又不能下逐客令。

男人要有风度,不高兴是一回事,但也必须给人面子,毕竟人家是年轻靓女。心中早就不知不觉地建成一堵墙,是一种职业习惯吧,在金钱游戏中,你不吃他,他就会吃你。

细细回想起来,他心中横起的警戒线,源自半被迫地成为她的客户,使得他怀疑,她跟他交往的全部目的,都在于他口袋里的钱。

你放心啦,她说,买保险,其实是帮了我又帮回你自己,你绝对不会吃亏。他笑了一笑。你当然这么说啦,换了我,我也会对我的客户说帮了我又帮回你自己。这话一点也没错,你买成了房子,有地方住了,不是帮了你吗?

所以,跟顾客打招呼,头一句往往都是:有什么能够帮到你?不这样讲,难道可以说:喂,你有什么东西要我办让我赚你的钱吗?美琪斜着眼看他,你就是心软。心软?他笑。当初如果不是我心软,只怕也不会掉进你的陷阱里面去了!美琪打了一下他的手臂,你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是你掉进我的陷阱还是我掉进你的陷阱?那个时候,他们正在赤柱法国餐厅撑台脚。是个浪漫的周末。她问了一句,今晚你不用去搏了?美女在前,天塌下来当被盖。就你油嘴滑舌,怪不得搞地产!我是有良心的地产经纪,你没有体会到?打情骂俏的时候,还没有登上二楼吃晚餐。是在夕阳西下时分,他们坐在楼梯前的小酒吧里享受人生。白酒还是红酒?侍者一脸殷勤。如今红酒流行,来到法国餐厅,怎么能够不喝一杯法国葡萄酒?他举杯摇了几摇,停住,定睛一看,嗯,挂杯不错,到底是好酒。你倒好像是品酒专家似的!不敢。我只是略有所知,这色香味……是有点卖弄的味道。不过酒喝得多了,不是专家也成了半个专家啦,只不过在美琪面前可以炫耀,在真的专家面前,他当然知道自己还未入门。也只是在美琪面前,他才这般点评,他不能在她面前显得无知。屋外斜射的秋阳残红,照得赤柱大街一片灿然,只见华洋男女来来往往,一时之间竟让他的思绪缥缈起来。中学刚毕业的时候,到底是继承父业,还是去外国读书,他有些犹豫不决。梦娜搂着他,幽幽地说,我肯定去加拿大的了,爹地妈咪一早就计划好了,我不能违反他们的好意。我相信做父母的都不会不替子女着想,但是他们的想法未必符合我们的实际。代沟,你知道吗?有代沟!如果你不去,我一个人很害怕。就算是陪我吧,你跟我去加拿大,反正你们家的经济条件也允许。他的热血翻涌,几乎就一口答应下来。那时也是在赤柱,也是在日落时分,但不是这法国餐厅,而是在黄麻角道上漫步。左边是邓肇坚运动场,右边是海崖树丛,一路慢慢走去,树荫遮天,隐隐约约露出的夕阳被金黄的海水衬托。抬眼尽是金黄色的树,金黄色的路,金黄色的行人,当然还有金黄色的半倚在他怀里的雷梦娜,似乎在轻轻地悸动。

像这般温柔艳丽的落日,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

可是他却硬起心肠对梦娜说不。

那一刹那,他认为他忠于自己的感觉,但当梦娜果然远走高飞之后,他才感到一种揪心的疼痛。至今忆起,仍有些沉重,虽然是幼稚的爱情,但那是初恋情人呀!

本来以为关山万里也可以地久天长,哪里想到即使是现代科技如此发达,竟也维系不了隔着大洋飘动的心,不到半年,梦娜在长途电话中叹了一口气,我们分手吧!

也没有追根究底探问内情,心已变,再说什么也枉然。

OK,只要你开心。你开不开心?美琪的声音缥缥缈缈地传来,他蓦然一惊。连忙堆起笑容,像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氛围,这样的醇酒,这样的美人,今晚不醉无归!你就想!原来言之无心,美琪却听成弦外之音。还是上二楼吃法国餐吧。在夜色中,灯光柔和。窗外是一片夜海,涛声乘着晚风有节奏地一阵阵传来,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浪漫情调不可阻挡,难怪饭后美琪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风里雨里也任他拿主意了。良宵过去,美琪睁开眼睛,有些羞涩,捶了他一下,男人都是这么急色……他无言以对。这一切根本在计划之外,莫非酒能乱性?或者在迷乱中,他把她当成了雷梦娜?他也搞不清楚。才认识半年,他也觉得太快了一点,但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不能轻易抽身。

美琪腻声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或许是命中注定,他接受了她,甚至连心中的那点警惕,也渐渐消融了。他告诉自己,既然和她在一起,那就要相信她。

美琪也有意无意地问过他,如果我要你放弃眼前的一切,跟我去外国读书,你干不干?

他的心打了个突,沉思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不会,我梦想中的事业刚开始,至少现在我不会丢开。反正我还年轻,过几年吧,过几年我达到了一定程度,我答应你,我跟你去外国读书。

你觉得很有奔头吗?高官们都在呼吁,叫市民不要急于买房子了,说不定政府会推出什么打击房价的措施……

看你怎么做啦!我始终觉得有得做,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人总是要住房子的,香港地少人多,什么时候地产都不会不值钱。打击措施?政府怎么会去干预房价?那是很危险的,香港的整个经济问题呀!

他瞟了她一眼,你信我啦!

但即使是她信他,那个胖胖的男客却未必信他,一连串的问题排山倒海而来:房价还会涨吗?现在是不是置业的最好时机?如果我刚买,房价就大跌,我岂不是太吃亏?不行,我得好好再想想……

妈的!要是我真的那么料事如神,我不是诸葛亮也成了地产大王李嘉诚啦!然而顾客至上,胖男客问题再刁钻,他也得强忍怒气,和颜悦色地一一回答。但胖男客还是说了一声再想想,便溜之大吉。美琪说,你可以再打电话跟进呀!一看那德性就知买卖做不成,我才不花那工夫。你倒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呀!你以为我的时间太多呀?明明做不成生意,还纠缠他干什么?时间就是金钱,真有什么闲情,也早和你一块消磨去了,跟这肥佬应付一下可以,我才不会投入太多心思。原来我错怪了你。我跟他周旋的过程,也是观察的过程,起初可以给他一点甜头,一见到他没有诚意,赶快收手,这就是做地产生意之道,不放弃每一个希望,不吊死在一棵树上。你真叫我刮目相看。这不过是经验之谈,如果没有这两下子,我怎么可以赚那么多钱?她怔怔地说,我做保险,八年了呀!怎么就施展不开?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来。

长篇小说?《与你同行》(节选)

十三

没想到苏舟潮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眼前,范烟桥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苏州一起泛舟河上的那个去年的春天去了。在那个雨后初晴的早晨,装了马达的龙舟载着他们在那著名的河道上驰过。但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没有看够小桥流水人家,却已急着要离去,即使他心中万般不舍,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时间并不是自己的,只好强装潇洒,一起午饭后在饭店的门口握别,他极力微笑:“我们就此别过,不带走一片云彩,后会有期……”匆匆地握手,匆匆地对视,匆匆的脚步,转眼已经各走各的路,只留下江南春雨迷迷蒙蒙,好像在诉说一个朦胧的故事。

那时说一声“后会有期”,其实在他心里却毫无把握,将来的事有谁能够预料到?即使自己有心,很多时候也会给客观狙击得七零八落。他觉得自己是给绑在不由自主的十字架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这次相约在母校八十五周年纪念的日子里聚会京华,他本来也只是抱着姑且试试的态度,倒没料到一切会那么顺利,让他在阔别十五年后重新踏足北京城。多年来的心愿终于实现,而最具体的,莫过于与眼前的苏舟潮再次谈笑风生。

“上次在苏州见面,太过匆忙,我连你的面孔都还没有认清楚,你就已经赶着去上海了!”苏舟潮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拍着范烟桥的肩膀,“这次我们可以多聚几天,聊个痛快!”

范烟桥笑着说:“当然当然。我们不如去北海划划船,怎样?”

“划船?”苏舟潮站了起来,把手一挥,“最好不过了。你记得吗?那年我们几个也是上北海划船,有广图啦,烂鱼头啦,你啦,我啦,还有谁?哦,还有倩柳……”

他的心一跳,眼睛动了一下,却终于只答了一句:“是啊是啊,我记得。”他见到苏舟潮重新坐下,眼睛直射过来,问道:“对了,我想问你好久了,到底你和倩柳是怎么一回事?江湖传闻可不少呢。”

“传闻大概也有些根据。”他犹豫了一下,答道。他也摸不清,当年苏舟潮是否也喜欢倩柳。他只记得那天晚上,舟潮在宿舍里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忽地叹了一声:“可惜我个子矮了一点,要不,我也该算是美男子了吧……”那时他虽然已经在暗地里与倩柳相好,但并没有公开,谁也不知道。一个念头忽然闪进他的脑海里:要是舟潮也看上倩柳,大家便不好意思了。

但他嘴上也不怠慢,笑道:“啊呀!你现在就像少年维特一样烦恼了,为爱情。”如今已经事过境迁,不管当时是如何的内情,面对老朋友,他觉得没有必要掩饰真相。话说了出来,他感到很舒坦,也有一股骄傲的潜流在胸中奔突,他反问道:“怎么?你听到什么呢?”“哦,”苏舟潮的眼神一闪,忽然笑了笑,“没什么,我也觉得你们很匹配。不过,你很失策,当时如果你不走,或者办了结婚手续再走,情形恐怕就会不同……”

他苦笑一声,只觉得万语千言,已经不知该从何说起。连好友苏舟潮都不知其中内情,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他也开始明白,在他离开北京移居香港后不久,姚文朝在写给倩柳的信中,何以把他称作花花公子了。当初他以为只是因为吃醋心理在作怪,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但如今他还需要辩白什么呢?即使讲得清楚,过去了的事情,又何必那么认真?想来想去,他万念俱灰,只是惨笑了一声:“笑骂由人,但求自己问心无愧。”

苏舟潮满脸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说:“许多事情,本来也是说不清楚的了。倩柳她好像也……”

说到一半,苏舟潮突然打住了,范烟桥望了他一眼,淡然地接口:“你是不是想说,倩柳也成了家?我知道,她的先生是医生,如今一子一女,对吧?”

“是吗是吗?”苏舟潮睁大了眼睛,“我们都没有你知道得那么清楚,只听说她结了婚罢了……”当然啦。范烟桥暗想,倩柳就曾写信对我说:“……除了你,我不愿意和班上任何一个同学有什么联系。我不愿意他们怜悯我、同情我,当然更不愿意有人趁机幸灾乐祸一番。你当然记得方成阳啦,那年的一个夏夜,他跑到我宿舍,与我大谈音乐与美术,第二天你见到我,便带着醋意埋怨我,原来你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悄悄离去了。不久前,他忽然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通讯处,写了一封信来,大谈他如今家庭幸福、事业有成,我知道他的弦外之音,无非就是向我示威,想要报复我当年对他的不理不睬,我只觉得好笑罢了。”她不与任何同学联络,那你们不知情况,也是自然的事情。我不仅知道她的概况,还到过她在西安那所中学的单身宿舍呢!

当年,当列车轰隆隆地从北京开往西安时,并排坐在硬座上,范烟桥让章倩柳把头斜靠在他肩膀上。他斜眼看她闭着双目,一股淡淡的幽香钻进他的鼻子里,刹那间让他的心迷糊了,这女性的味道教他跌进那个迷人的春夜里。

那晚,他总觉得有些心慌,却又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于是便独自走出宿舍,在月光下无目的地乱走,等他惊觉过来,已经身在倩柳宿舍的窗口前。他看着那昏黄的灯火,猜想她可能在那里,因为她在专案组,宿舍本来还有另一个女同学,但因轮流去看管给隔离在对面房间的“专政对象”,所以这里老是一个人住。既然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为何不去试试看呢?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去看一看。即使在宿舍里的不是倩柳,也该是半条街,同学嘛,串门聊聊天也很平常,他这样告诉自己,人早已经站到那紧闭的门前,他伸手敲了几下。

“谁呀?”是倩柳的声音,立刻叫他的心狂跳不已,他还未来得及答应,只听沙沙的拖鞋擦地声逼近,木门呀地开了,眼前的倩柳微笑着,说了声:“哦,是你呀,进来进来!”说着,转身便走回去,打横坐在她的床沿上。他跟着走过去,隔着一张长桌的拐角,坐在她右手边的椅子上。

“怎么那么好,来看我呀?”倩柳笑着问道。

他只觉得眼前好像有星星在闪耀,光亮却并不刺眼,有一种温柔的情绪在流动。“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发闷,便到处串门啰!”他随口答道。

“发闷?”倩柳只是一笑,“恼人的春夜呀?”

他的心忽地一紧,暗自怀疑她指的是王若冰。她虽然不认识王若冰,但是应该听说过。每次有她在场的闲聊场合,姚文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会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们谁也没有范烟桥幸福,他嘛,是幸福的男人,因为他有了王若冰!……”起初,他也不以为意,但说了又说,不免让他感到别有用心,而十分不开心。他想,我有没有女朋友,关你什么事?要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宣传!后来,他才猜想到,姚文朝倒也不是嘴碎,只不过是用这个办法来堵塞章倩柳与他发展的可能罢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章倩柳,只好强笑道:“春夜很好,有什么可恼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倩柳瞪大眼睛,“我也不想跟你兜圈子打哑谜了。”听她似乎有些不快,范烟桥又是一慌,连忙改口:“不是叫你猜谜,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既然来找我,说说有什么关系?”倩柳微微一笑,“也许你说出来了,心里会舒服一些。如果我能给你一点意见,那你岂不是很合算,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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