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岭村的谋杀》聚焦当代农村现实,以一起谋杀案引发对人性与道德的诘问,深入揭示了处于“空心”状态的乡村留守妇女的欲望与道德的冲突、乡村现实中人情与法理的冲突。上岭村欺男霸女的村霸韦三得上吊自杀,派出所副所长田殷收到匿名短信,举报韦三得并非自杀,而是被人吊死,田殷随即到村里展开调查,大学生黄康贤、治保主任黄宝央、村民韦民全、村民唐艳、大学保卫干部韦波等人成了嫌疑人。韦波有人脉有力气,且与韦三得有“挖祖坟”之仇;唐艳手机里有和韦三得的短信记录,其有约韦三得见面,且在少女时代被韦三得强奸;韦民全几兄弟的老婆都与韦三得有染……条条线索指向不同的人,究竟谁是真正的凶手,案件一时扑朔迷离,侦探过程一片波澜起伏,真相出人意料。而本以为结束了的案件又在两年后翻出水面,接连而来的是村妇苏春葵的死亡,她为何而亡?谁又是凶手?抽丝剥茧之下,多重谋杀后是人性与道德暗战的旋涡。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县上岭村人。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等九部,小说集《上岭村编年史》《撒谎的村庄》《上岭阉牛》《我们的师傅》等十部,散文集《掘地三尺》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青年文学独秀奖等。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寻枪》《理发师》《宝贵的秘密》等。长篇小说《天等山》等被翻译成瑞典文、越南文、俄文等出版。
后 记
《上岭村的谋杀》是我上岭村系列小说的第一部,初次出版于2013年,并相继翻译成瑞典文、越南文在瑞典及越南出版。有了它,才有了后来的《上岭村编年史》《蝉声唱》《上岭阉牛》《我们的师傅》,以及已完成等待出版的《四季书》。最重要的是,有了它,人们才开始知道上岭。
上岭是我出生和成长的村庄,位于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菁盛乡。她风景如画,美如仙境。这个红水河岸边的村庄,她的静美之下,蕴藏着许多凄婉、动人的故事。故事的当事人,是我的父老乡亲。他们的机智、善良和“狡黠”,我从小耳濡目染。而他们的爱恨情仇,在我心中不可磨灭。从本世纪初,我开始书写他们,倾注我最真的感情和思考。我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要与他们有关,否则我就写不下去。上岭以及我的乡亲,是我创作的源泉,是我文学地理的坐标。我企望这坐标像新星闪烁。我要靠它吃饭,幸福我的下半辈子。
从2017年后,我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交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因为这是一家优秀出版社。我认为的优秀,是因为她出版的图书,都散发着人文的气息和光芒,既能登大雅之堂,也能进入寻常百姓家。我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已出版的作品,就有一半进入了农家书屋,让上岭村人能看到。所以我喜欢她,信赖她。
但愿再版的《上岭村的谋杀》,同样让上岭村人以及其他读者朋友觉得好看、耐看。
2020年3月11日
1.凡一平的《上岭村的谋杀》以“中国盒子式”的框架结构,环环相套,在建构完整封闭的叙事圈套中,为读者奉献了一个悬念迭出的好故事。
——张燕玲(《近期广西长篇小说: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文艺报》)
2.凡一平的《上岭村的谋杀》,在一桩蹊跷的案件中,循序探悉出隐藏在其中的人性病灶与社会问题。上岭村的“流氓无产者”韦三得吊死在村口的榕树上,初步判断是他杀后,逐渐揭示出惊人的内幕,这个韦三得整日在村里幽灵般地游荡,村里留守的成年女性几乎都被他先后占有。但所有与韦三得有不正当关系的女人,不但不恨他,反而还念叨他的好:如教女人们识字,把有病的女人送医院等等。作品由此提出问题:一是不能简单地以男女关系判定韦三得就是坏人,二是韦三得的被杀实际上是乡村空心化引发出来的悲剧。作品在一个看似简单的形式里,包裹了远比故事更加复杂的现实与人性的内涵。
——白烨(《2013年长篇小说:直面新现实 讲述新故事》?《文艺报》)
3.当下中国乡村的“空心化”以及带来的诸多问题,在各种资讯里已经耳熟能详,这是我们正在经历的现代性后果之一。这个后果还在变化中,它究竟会走 向哪里没有人能够预期。如果说这个笼而统之的判断还过于抽象的话,那么,我们在文学作品中听到了它的回响。凡一平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就是这样的作品。作者把一个本来可以宏大叙事的题材,通过谋杀和侦探的方式表达出来,非常有想象力。作家通过通俗文学的形式,表达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主题:乡村中国的问题,不仅仅是道德化的问题。人物也不仅仅是用好人或坏人的判断就可以简单地说明白的。在一个看似简单的形式里,包裹着远要复杂的现实和人性,有 着对当下乡村中国世道人心的深刻表达。
——吴丽艳、孟繁华(《回望2013:新文明的建构与结构上的整体转型——2013年长篇小说现场片段》?《光明日报》2014年01月13日)
4. 凡一平的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所叙述的广西上岭村的两桩谋杀案,都与混乱的男女关系有关。故事中的上岭村,村里的青壮年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基本都是妇女、老人、儿童。正值壮年的村民韦三得,不出去打工,整日游荡在村庄,给留守妇女献殷勤,教留守妇女识字,帮留守妇女治病,花留守妇女们的钱,跟留守妇女们睡觉,他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长年留守乡村的妇女们都很寂寞,她们把对丈夫的思念转移到了韦三得身上,给韦三得钱花,跟韦三得睡觉,她们不忌恨韦三得,还很感激他,爱他,有的女人甚至还想学潘金莲,毒死自己的丈夫,嫁给韦三得。上岭村在外打工的男人们知道韦三得的种种恶行后,合谋害死了韦三得。村妇苏春葵与韦三得有染,从喝醉酒的男人那里得知韦三得被害的真相后,先是暗地里报警,后是利用自己掌握的杀人秘密,胁迫参与谋害韦三得的黄康贤与自己私通。黄康贤的父亲黄宝央为了保护儿子,又设计害死了苏春葵。黄康贤为了保护父亲,利用职务之便,隐藏了父亲的犯罪证据,自己选择自杀。造成上述乡村人际关系紧张,矛盾冲突不断,甚至杀人夺命的原因,表面上看,都与男女奸情有关,而深层的原因则是改革浪潮持续冲击下的乡村社会结构、家庭观念、婚姻观念、两性道德观念等方面的巨大变化。
——李兴阳(《乡村伦理道德的失范与批判——新世纪乡土小说与农村变革研究》?《长江丛刊》)
5. 《上岭村的谋杀》中村民韦三得因长期欺男霸女被人杀害,嫌疑者层出不穷,究竟谁才是真正凶手成为牵引着故事前行的重要动力……以《上岭村的谋杀》为界碑,凡一平从上一个阶段都市色彩浓郁的新写实主义重返乡土题材的写作,他把这种对原乡的溯源寻根称为“心灵的救赎”,也许这种救赎是在普通读者无法体会的层面,发生在作家的内心层面,那可能是一种生命原力的恢复和熟悉。
——项静(《凡一平近期作品:灯火的彼岸——原乡叙事与新的症候》?《南方文坛》)
6. 凡一平(壮族)的《上岭村的谋杀》是作者第一部将视野和心灵返回故乡农村的长篇小说。虽然他借用了自己的故乡上岭村作为小说环境,但是故事本身却与自己的乡亲无关,它指向的是当下中国的乡村,关注的是具有普遍代表性的农村生活与农民命运。多年来,乡村沉重的现实像磐石一样压迫着凡一平,这部作品使之摆脱了“梦魇”。他说:“我写完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浑身轻松且愉快。我想我解放了,得救了。我终于有勇气和力量,获得了一次艺术的跨越和心灵的救赎!”
小说里的这场谋杀非同寻常,是好人谋杀恶人的命案,而且是村民集体处理一个村霸的案件。坏人韦三得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横行乡里。村民在大学生黄康贤的策划组织下成功实施了谋杀,并做出韦三得自杀的现场。然而韦三得被杀,故事只是告一段落,情节的进一步发展是:有人报案说韦三得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村支书的大儿子韦波为了村民独自承担了杀人的罪名,一个美好的家庭被摧毁了。最有前途的黄康贤集善良、正义、智慧、学识与爱于一身,是村里的希望,可最后却被韦三得的情妇要挟,被逼上了自杀之路。凡一平是讲故事的高手,在一个个悬念中带领读者走进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中。然而,小说的深刻还不在于故事,而是故事里包含的乡村伦理道德沦丧、社会秩序紊乱、农村家庭爱的残缺与留守妇女性的扭曲、法律对恶的无能为力等等,这是当下农村乃至中国社会出现的不容忽视的新矛盾、新问题。上岭村的疼痛与深刻是源自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艺术真实。
——杨玉梅(《迸发奔腾的力量——2013年少数民族文学亮点扫描》?中国作家网)
7.《上岭村的谋杀》引关注 广西文坛集体攻坚创作
2013年9月16日 南国早报(记者李岚)
“‘当下’虽然很难描写,但是凡一平做到了,广西作家常常能给中国文坛带来惊喜,他们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9月14日下午,在《上岭村的谋杀》作品研讨会上,中国青年出版社副总编辑李师东说。
《上岭村的谋杀》是广西著名作家凡一平的第五部长篇小说,也是本土设立“八桂学者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创作岗”后首结的硕果。在当天的研讨会上,东西、黄佩华以及李师东、顾建平等区内外作家、出版人齐聚一堂,对这部“关注当下的现实之作”进行了研讨和推介。
想写故乡的念头如磐石压身
作家凡一平以写“新都市小说”形象出现在中国文坛,并以《寻枪》、《理发师》等作品扬名影视圈。凡一平透露,小说《上岭村的谋杀》是自己将目光锁定故乡的“回归之作”,其中“上岭村”正是凡一平老家所在的村庄。凡一平说:“很多人知道,我在都安瑶族自治县的农村长大,却不知道‘上岭村’是我最亲切的土地和摇篮。但小说与‘上岭村’无关,我只是借助了曾经成长的环境作为创作的躯壳。”谈到写这篇小说的缘起,凡一平表示,有一年回都安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本来不想绕回几公里外的老家,但鬼使神差地回到上岭村。当他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乡亲们那种期盼的眼神,让他特别感动。“为家乡写点什么的创作冲动像磐石一样压着我。忽然有一天,在与父老乡亲的闲谈中,我找到了撬开磐石的那股力量”。
2012年底《上岭村的谋杀》收笔,凡一平突然感觉到,这次创作是一次“有勇气的艺术跨越和心灵救赎”。
关注中国农村的现实
《上岭村的谋杀》起笔即谋杀现场,然后抽丝剥茧地找到凶手,这种笔法看起来是悬疑小说的写法。在悬疑类通俗小说广受欢迎的今天,这是不是凡一平向世俗的低头呢? 广西文联副主席石才夫、中国青年出版社副总编辑李师东以及中国作家协会《长篇小说选刊》主编顾建平、新浪网读书频道的遆宇昕和《中华读书报》的舒晋渝不约而同地表示:《上岭村的谋杀》借用了悬疑的套路,是一部地地道道的严肃文学作品。
李师东点评道:人们认为农村是纯朴、宁静的,现实却是农村的道德价值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者从农村走出城市后,又回到了原点,通过这部严肃的小说对农村的人性和道德困境进行了非常深入的探讨”。顾建平也表示:“这是一部拿起来放不下的小说,作者说故事能力很强,让读者忍不住阅读下去。这也是一部很有难度的小说,小说第一部就揭开了谜底(杀人凶手),第二、三部还原了杀人原因,演绎出村民的生存状态。可以说这是一部真正关注农村生态、农民生态的小说。在作家东西看来,凡一平终于把小说的背景放到他成长的背景上,开始正视农村现实,重视成长的背景和自己的内心,这是他转型作品。作品有很强的可读性,也有很多刺眼的吓人的字眼,但在表面这些“杀人”的字眼下,他关注的是中国农村的现实。
改编影视仿佛“选夫婿”
值得的一提的是,《上岭村的谋杀》是八桂学者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创作岗最新成果。据悉,广西作家东西、黄佩华、凡一平、李约热和朱山坡都是这个项目的“岗员”。他们将在5年时间里每人完成两部作品,共同完成10部长篇小说的攻坚创作。这也是广西文坛向全国文坛的一次集体亮相和冲刺。东西形容:“我们每年都会为一位‘岗员’做作品推介。只要广西的作家像足球运动员一样不停射门,总会有漂亮的进球。”
关于《上岭村的谋杀》是否如同《寻枪》、《理发师》一样与影视成功联姻,凡一平回答记者说:“现在有好几家影视机构看了小说后,兴趣浓烈。但我的态度是,如果要拍成影视剧,必须忠实原著。我现在像是为女儿挑选夫婿一样认真挑选合作机构。”
1.凡一平悬疑小说力作,真相远远不止一个!充满欲色的谋杀背后,不过是一个个悲情的故事。
2.身心欲望、亲情伦理、道德人心,难以厘定的意图归旨,揭示的是人生普遍的丰富与复杂。
3.“空心”的乡村里留守妇女欲望与道德的冲突、乡村现实中人情与法理的冲突,是否对错并非非黑即白。
第一部(2010.2—2010.3)
一
韦三得吊在村口的榕树上,死了。
上岭村一百几十号人集拢在村口,看着悬吊在榕树枝丫上的韦三得,像是在看戏。很多的人心跳加快、加高,像是神手或鬼手在敲锣和打鼓。
寒风像闻到屎味的狗一样,在这个时候来得飞快、猛烈,扑咬着每一个人的身子。但瑟瑟发抖的却不是那些衣服单薄、破旧的人,而是穿着光鲜、厚实的人。
后者只是占了少数。这少数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外面回来过年的干部、工人和收入较高的服务行业的工作者。而那多数人则是扎根和留守在村子里的人,他们看着无疑死定了的韦三得,像是料想到戏剧结局的看客,显然比无知的观众要平静、镇定许多。
人群中冲出两位妇女,一老一少。她们扑向韦三得,去抓韦三得距离地面有六尺的腿。只见高挑的少妇踮脚举手,把一只小腿抓着了。她抓着那只腿,想往上托,但是她的高度和力度显然到了极限,韦三得的身体没有上升。她指望别人的帮助,把韦三得的身体托举上去,减轻绳套对韦三得脖颈的勒索。可现在能指望的,只有她身边的老妪了。老妪肯定想帮她,但肯定非常难。又矮又有些驼背的老妪必须举跳,才能够触碰到韦三得——第一次举跳,老妪抓到了韦三得一只脚上的鞋。那只鞋随着老妪下降的身体和手脱落了下来。老妪继续举跳,抓住了韦三得的裤管。这回,脱落的是韦三得的裤子。远观的人,只见两条长白的腿,像是两挂灶台上开腊的新肉,两腿根部间有一团疲软而毛茸茸的物件,近看的人,觉得那就像一条羊卵包。远观和近看的人,或瞠目结舌,或赧颜地低头、蒙头,或捏脸止笑。
这样难堪的场面,是老妪和少妇没有想到的。她们本想救下韦三得。她们以为他还有救。可从她们的举动和后果来看,却不像是在救人,而像是使韦三得出丑和受辱,因为事实是,韦三得的裤子被扒掉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韦三得活着的时候,给了这两个女人太多的伤心,太多的伤害,尽管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妈,一个是他的老婆。他对这两个女人犯下的罪,对整个村庄犯下的罪,就是再死十次,也不能赎清。
还是不像污辱人。还是救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仍然急切地想把韦三得的身体往上托举,但她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韦三得上吊的时候像是算计好了,测量好了,使脚跟离地六尺左右,就是想让救他的人手够不着,确保一死。两个女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最重要的是她们发现韦三得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没得救了。于是她们只有放弃。韦三得的妈跪倒在地,前倾后翻地哭号起来。韦三得的老婆不跪,也不哭,她呆呆地站着,身子有些晃和发抖,像是寒战引起的。这是寒风料峭的早晨。但是她的寒战仿佛不是来自寒风,而是来自围观人们的冷漠。
围观的人群中还是有人看不过眼了,看不下去了。一个老男人上前,又招呼上几个年轻男人。他们解开了拴在榕树干上的绳扣,抓紧绳子一头,再慢慢地松开。吊着的韦三得慢慢地下降,被两个年轻人接住,平放在地上。在平放在地上之前,老男人将韦三得被扯落的裤子拉上。末了,老男人看着韦三得干瞪着的眼睛,说,三得呀,你一条鸡巴,搞了村里多少女人,也该歇啦。皇帝也不过像你这么快活,别死了还不闭眼,呵,把眼睛闭上。老男人说着,手往韦三得的眼部轻轻一抹。或许因为老男人语重心长、德高望重,韦三得瞑目了。
还是这位老男人,在韦三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遗书。
遗书是这样写的:
我韦三得作恶多瑞,以死射罪,让大家高兴过年!韦三得
这封带着错别字的遗书被许多人传阅,但没有人愿意保留,又放回韦三得的口袋里。人们重新看待这个良知发现的人,仇恨的目光在他身上渐渐地稀薄、淡化。
一直不哭不跪的韦三得老婆意外看到人们的同情、怜悯,像是瞎子看见光一样,她朝着发光的地方和人们下跪,叩头,边哭边为自己谢恩,替丈夫谢罪——
“我黄月秋谢谢乡亲们了!”自称是黄月秋的女人说,“谢谢你们帮我的忙,帮我收尸。我黄月秋命薄命苦命贱,嫁到上岭村来,做了韦三得的老婆。韦三得是个坏人,坏透顶的人,恶透顶的人,不,他根本不是人,他是畜生,畜生还不如,禽兽还不如。他把村里家家户户给祸害够了,把女人糟蹋够了,然后死卵去了。我晓得,他死了也不能抵他的罪,他造的孽太多了,九条命也赎不了,千刀万剐他也不够报仇,不能解恨。我命苦命薄命贱是韦三得的老婆,韦三得死
了,走了,罪还在,我替他给乡亲们赔罪了!对不起!对不起!……现在,人也死了,罪也赔了,再请乡亲们帮我一个忙,把韦三得给埋了。明天就埋,不,今天就埋!要过年了,我不想影响大家过年。早埋早好,好过年。希望乡亲们开开心心、高高兴兴过个好年! ”
人们看着黄月秋,听着这个苦命女人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一番话,很受感动。多数人已经找不到继续仇恨韦三得的理由,也没有理由拒绝黄月秋帮忙的请求。还是那个语重心长、德高望重的老男人做主召唤、动员、安排,中青年人领命服从。一干人雷厉风行,各司其职,开始行动,为韦三得入殓、进棺、选址、挖坑、择时……
整个村庄都动了起来,也活跃了起来。
最先打破村庄沉闷,让村庄腾动、活跃起来的,是从韦昌英家烧响的一联鞭炮。
韦昌英家的房屋,独立在坡顶上,是上岭村最破烂但也是最高的房子。所谓高,是指房屋所处的地势高,房屋本身其实很低矮。所谓破烂,是相对于村庄里的钢筋水泥楼房而言。韦昌英家的房屋仍然是泥瓦房,是祖宗留下的房子。虽然每一代人都对它进行了修葺和扩建,但都改变不了它是泥瓦房的性质,就像韦昌英在城里做保安也好,做装修工人也好,都改变不了是农民的本质一样。韦昌英也不是没能力起楼房,他出去打工这么些年,应该是攒有一些钱的,起两间哪怕就起一层钢筋水泥砖房,是不成问题的。但韦昌英没有起。为什么不起楼房?这个问题韦昌英六岁的儿子韦文宇最明白。他从三岁的时候就听父亲说,儿子呀,等你七岁的时候,我就接你到城里读书,把你妈妈也接到城里去住,把全家都搬去,住楼房,做非农业人口。所以啊,我们现在的家,就不用起楼房啦。韦昌英往年每次从城里回家,都要对儿子灌输他的理想。儿子今年已经六岁了,距离父亲的理想很近很近了。但今年父亲回来,却不说这件事了。父亲以为不说儿子就忘记了。但是儿子没忘。因为进城读书也已经成为儿子的理想。昨天傍晚的时候,儿子就问韦昌英了,阿爸,我又长了一岁了,六岁了,再长一岁,我就可以去城里读书了,是吗?回家才两天的韦昌英一个巴掌扇过去,把儿子的脸扇出掌印来。韦昌英为什么对儿子下那么狠的手?因为韦昌英当时正在窝火、羞恼。窝火、羞恼的原因表面上说,也和这事有关。那是在饭桌边,闷头喝酒的韦昌英突然对老婆苏春葵说,开年以后,我不出去打工了。老婆苏春葵含着还没嚼的一块肉,说为什么,韦昌英说不想去了。苏春葵说为什么不想去,韦昌英说不想去就不去。苏春葵说,不想去就不去?你以为你是皇帝呀?你不出去怎么办?一家人就靠你挣钱。
韦昌英说,我在城里待腻了,烦了,还是觉得农村好,行了吧?有一双好看眼睛的苏春葵不给丈夫好眼色看,说真是没出息,一个大男人,还讲要把孩子接到城里读书,把全家搬到城里去住呢。吹牛不用上税,吹呗。韦昌英斜眼瞟着老婆,说你那么巴望我出去,你那么巴望我不在家,我不在家,对你有什么好?苏春葵一愣,说你什么意思,韦昌英说我不放心你,就这意思。哦,我走了,不在家了,你就放心了,是不是?苏春葵说韦昌英,你讲白点,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韦昌英猛喝了一杯酒,再喝一杯,他满脸涨红,又指又瞪着苏春葵说,苏春葵,我问你,你到底和韦三得有没有那个?苏春葵说哪个,韦昌英说就……那个。他还做了个比画,右手食指钻进左手五指圈成的窟窿里,又抽插了两下。苏春葵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不懂。韦昌英手往腿上一拍,说苏春葵,屄都给人家屌烂了,装什么屌装!你以为我傻卵呀?你到底和韦三得有没有一腿,你讲!苏春葵说没有。韦昌英说,没有?苏春葵说没有就是没有。韦昌英说,那为什么有人跟我讲有呢?苏春葵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声色俱厉,哪个讲的?哪个讲的?韦昌英说哪个讲的你管不着,你就讲有没有吧。苏春葵说我讲没有你不信,我是不是讲有你才信?韦昌英说可以这么讲。苏春葵说好吧,我告诉你韦昌英,你听着,我和韦三得有没有那个,有没有一腿,你不要问我,有种你直
接问韦三得去!韦昌英说我为什么要去问他,那个野崽!苏春葵说你怕他是不是,韦昌英说我怕他个卵!我怕他?苏春葵说不怕就找他问去呀。这种事情,单一个人讲你就信呀?就像单一个人做也做不来一样。你既然不信我讲的,那你就去问他好了。韦昌英霍地站起来,说,你以为我不敢呀?去就去!我这就去!这时候一直在边旁观看的儿子韦文宇扯上父亲的裤腿,问了进城读书的问题,于是就有了韦昌英狠狠给儿子的一巴掌。
韦昌英为昨晚打儿子很后悔。
今天,太阳爬上东山三丈高的时候,韦昌英在家门口的晒台上晒太阳。他躺在躺椅上,叼着烟,跷着二郎腿,还哼着歌。看得出他心情特别好。更早些时候,他从坡顶的家下去了一趟,回来后心情就好了。烟雾从他嘴里一圈一圈地放出来,飘向空中。
儿子韦文宇也起床了,脸也不洗,拿起陀螺就往外走。刚出门看见父亲,又缩了回去。看来他是被打怕了,怕又挨打。韦昌英还是发现了儿子。愧悔顿时在他心里产生。他召唤儿子。儿子就是不出来。韦昌英起身走进家里,看了看怯生生缩在墙角的儿子,道歉讨好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他突然快步往里屋走去。儿子以为父亲一定是进去找鞭子,抬脚就往外跑。父亲很快追了出来。韦文宇看见父亲手里举着的居然不是鞭子,而是鞭炮。韦昌英举着有二尺长的一联鞭炮,对儿子说:“文宇,给,拿去烧!”儿子在台阶下不过来,还是警惕,以为是父亲拿鞭炮做诱饵。直到看见父亲撕开鞭炮的包装,把鞭炮挂在竹竿上,像钓得大鱼一样扯动时,他才相信是真的。欢笑又回到他的脸上。
韦昌英把抽着的烟递给儿子,让儿子的手,替他点燃无比痛快、爽神、难捺的好心情。
鞭炮像双刀剁肉一样,密集脆响、迸溅和细碎。韦昌英抱起顽皮而躲闪的儿子,像是抱起一个百投百中的篮球。他喜不自胜地朝儿子昨天还挨打的脸,亲了一口又一口。
鞭炮的鸣响和硝烟味,很快传到在屋后菜地摘菜的苏春葵耳鼻里。她疾步过坎穿堂,来到屋前的晒台,看见丈夫和儿子在烧炮取乐,这个忧郁的女人更加不快,断喝道:“年三十晚没到烧什么炮?发癫呀?”
韦昌英说:“爱烧就烧。”他索性放下儿子,“文宇,去,把箱子里所有的鞭炮都拿来,全烧了! ”儿子撒腿往屋里跑去。苏春葵说:“现在就烧,烧完了年三十和初一烧什么?”“烧完了再去买。 ”苏春葵瞪着丈夫,“你钱多呀? ”“没钱也要图个痛快! ”
苏春葵说:“你今天发哪门子癫?脑子进虫了还是花肠打绞了?”
韦昌英直勾勾看着似乎还一无所知的妻子,说:“韦三得死了。”
苏春葵一愕。
“上吊死的。”韦昌英补充说。
苏春葵手里的菜掉落在地上。
六岁的儿子这时候抱着一摞鞭炮,像抱着几块红砖一样,沉重地走出来。韦昌英迎过去,拦住儿子,说:“文宇,我们不烧了。”儿子说:“为什么不烧?”韦昌英说:“烧完了到年三十晚和初一就没得烧了。”儿子很听话,转身把鞭炮抱回去。刚才还像泥塑一样僵硬的苏春葵突然灵活了,追上去,缴过儿子怀抱的鞭炮,拿到晒台中央。她把所有鞭炮的包装全部撕开,丢在地上,然后伸手跟丈夫要打火机。韦昌英没有给。
苏春葵说:“只允许你图痛快,就不允许我图痛快呀? ”
韦昌英说:“你痛快?你的痛快从哪里来?你有什么好痛快的?”
苏春葵大步流星往屋里走去。不一会儿,她举着一根烧着的柴火出来了。韦昌英赶忙把地上的鞭炮全部拢起,护着不让苏春葵烧。
苏春葵说:“你让不让烧? ”
韦昌英说:“不让。 ”
苏春葵说:“不让,不让是吧?那我烧房子好了。我烧房子!”苏春葵说完真的举着火把,朝码放柴草的墙面走去。韦昌英扑过去,抱住冲动的苏春葵。“老婆,”他说,“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从今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过年以后,我还是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啊? ”
苏春葵没有反应。她一动不动,又僵硬得像泥塑一样了。
但是村庄已经不可遏止地活跃了起来。
从韦昌英家烧响的鞭炮,像是催人振奋的号角,把人们的心和手脚鼓动了起来。多数的家庭鞭炮齐鸣,鸡飞狗跳。春节的欢腾提前来到这个混乱、悲情的村庄。
治保主任黄宝央磨刀霍霍。尖锐的刀在磨刀石上翻来覆去,像一条在砧板上挣扎的鱼。黄宝央磨刀的手充满力量,像带电的电缆。他谢顶的头颅,也像电灯一样明亮。
猪栏里一头二百斤重的猪却在呼呼酣睡,对即将到来的宰杀浑然不觉。按照主人的原计划,腊月二十九才是它的死期。但计划没有变化快。猪今天死定了,比原计划少活五天。
这是腊月二十四的中午。
应邀帮忙的人爽快而来。他们是黄宝央的难兄难弟——韦民全,韦民先,韦茂平,韦茂双。其中韦民全和韦民先是亲兄弟,另一对亲兄弟是韦茂平和韦茂双。现在,是亲非亲的五兄弟会聚一起,合力宰杀一头猪。
黄宝央手拿屠刀,瘸着他被韦三得打断的腿,带领他的兄弟,走向猪栏。他们几乎不说话,却配合得十分默契。韦民全两兄弟抓猪前腿,韦茂平两兄弟负责后腿。四个人同时出手,将猪抓获,抬出猪栏,按在摆好的长条凳上。早已扎好马步的黄宝央一手钳住猪嘴,一手握紧尖刀。只见他用前端的刀面轻轻地朝猪脖子下方拍了拍,探准喉咙的位置。然后又见刀子一立,黄宝央拿刀的手奋力一捅,刀子飞快地插进猪的喉部,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黄宝央紧接着将刀柄一扭,使刀子在喉咙里转了半圈,再将刀子复位,拔出。
在猪的嚎叫声中,猪献出了自己的鲜血。大量的血喷涌着流到脸盆里,冒着热气,像熔化的铁浆。黄宝央已经放下刀子,但还钳住猪的嘴。猪的嘴虽然不能张开,但嚎叫声依然凌厉悦耳,像雷鸣一样,滚动过村庄的上空,传到村外荒丘上正在挖坑的村民耳中。
不久,挖坑的村民得到了邀请,请他们晚间的时候,到黄宝央家吃饭。邀请的口信让正在挥汗掘地抛土的几个汉子如沐春风,干劲十足。
得到邀请的不仅他们几个。
除了韦三得家和与韦三得家沾亲的人,村里人基本上都得到了黄宝央的邀请。要么请全家,要么请代表。凡是受到邀请的人没有不接受邀请的。传达邀请口信的是黄宝央的大儿子黄康贤。这个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像牛犊一样奔跑,将父亲的邀请完全、准确无误地传达到户、到人。
或许是因为帮忙的人多,也或许是因为草率,埋葬韦三得的各项工作,在太阳偏西的时候,都做好了。
一口薄棺被人抬往村外的荒丘。这口棺材本来是韦三得的妈为自己准备的,但现在被儿子占用了。棺材虽薄,却非常沉重。死前高大壮硕的韦三得,像是往肚子里又灌了一百斤水银,死后还要让抬他的人受罪。抬棺的四个人频频地换肩,喘着大气。如果不是想着按时去赴黄宝央的宴,这几个人一定会撂下棺材休息,或拖拉着棺材前进。
棺材被艰难地抬到荒丘上,又被放下到坑里。从坑里刨出来的土,又回填到坑里。红黄的土逐渐将棺材掩盖、覆没,最后造成一个斗笠形状的包。恶贯满盈的韦三得从此永远深埋地下,不见天日。饱经凌辱、压迫的人们从此可以翻身解放,扬眉吐气。黑暗的村庄不再黑暗。
韦三得的妈和韦三得的老婆黄月秋没有出现在下葬的现场。这是人们意料中的事情。韦三得的妈是白发人,白发人是不好送黑发人的。黄月秋不是白发人,可知情的人都知道,在韦三得还活着的时候,她的心早就死了。她跳河两次,喝农药一次,每一次死去活来,都换了一次魂魄。除了老婆的名分,她的肉体和心,早就和韦三得毫不相干了。
获得邀请的人,鱼贯来到黄宝央的家里。黄家里外,坐了八桌人。中午还呼呼酣睡的二百斤重的猪,几乎全部变成了餐桌上的菜肴。春节前的几天,是人们的肠胃最刮和嘴最馋的时候。七八十位得以开荤的客人像饿虎一样扑食。酒肉从他们的嘴里进入,穿喉而过,来到胃里。从每一个油嘴滑舌、红光满面的客人脸上,都可以看出对酒肉的满足和对主人的满意。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顿突如其来的美宴,完全是因为韦三得的死。韦三得的意外死亡,给了许多人意外的惊喜,尤其是那些肯定或怀疑妻女被韦三得奸淫的男人,那些被韦三得的拳头和棍棒欺凌过的男人,甚至,险些被奸夫淫妇谋杀的男人,他们真的太高兴了。这些男人现在十有八九聚会在这里,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吃肉。
但这顿因韦三得的死亡开设的宴会上,人们却闭口不提韦三得。大家心照不宣,或顾左右而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尽在酒中、肉中。
这是宴会上半场人们的状态。
宴会进行到后来,情形就不一样了。因为酒精的刺激,许多人失去了控制,像脱缰的野马,变得莽撞轻狂,口无遮拦。
“你们说,韦三得这……狗卵,都给我们村哪些人戴了绿帽子?”提问的人是蒙杰,上岭村唯一的倒插门。他酒量小,因而酒精最先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当年他和黄宝年女儿黄美云的亲事,也是因为喝不到半斤酒,就主动提出到上岭村做黄宝年的上门女婿的。蒙杰的儿子今年两岁,姓黄。但私底下有人嘀咕,这孩子应该姓韦的,韦三得的韦。只是这样的嘀咕,蒙杰没听到而已。
在座的人一听蒙杰这么问,都愣了愣,然后装聋作哑,只顾喝酒。
蒙杰又说:“我看哪,这八桌人里面,十顶八顶是少不了的。”他边说边扫视着同桌的人和邻桌的人。猜测、阴毒的目光落在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上。“我看十顶八顶都不止。”蒙杰又补充说。
蒙杰的话犯了大忌或引起了众怒,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况且今晚,蒙杰还是不请自来。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挑事。被蒙杰阴毒的目光注视的人忍无可忍了,纷纷起来向蒙杰灌酒和攻讦他。
“蒙杰,你家养没养狗?没养。哦,那你家的气味是闻不出来了。闻什么气味?不用闻了。你家镜子总有吧?你今晚回去,好好照照镜子,再看看你儿子,捏一捏他的耳朵、鼻
子,再量一量个头,对照像不像你!是不是你的! ”
蒙杰听众人七嘴八舌,急躁起来,挥手打开挑拨他的手和酒杯,说:”
“不可能!说韦三得给我戴绿帽子,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
“黄美云是韦三得的表妹!她妈和他爸是亲兄妹。韦三得再怎么缺德造孽,也不会连表妹都不放过,他们可是有血缘关系的,搞就是乱伦,懂吗? ”
被蒙杰瞪着反驳的韦民全不冷静了,说:“这你就不懂了。看来你真是不懂。喝了这杯酒我跟你讲。……黄美云不是黄宝年亲生的,你岳丈和丈母娘不能生养,黄美云是抱来的。几个月就抱来了。这个恐怕连黄美云都不晓得,但我是晓得的,本村大多数人都晓得。就你和黄美云不晓得咯。我本来不想说的,但今天是你惹人了,惹大家伙了,我不得不说。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问问大家伙! ”
蒙杰的眼睛转向别人,对韦民全的说法进行求证。
失望和沮丧很快出现在蒙杰的眼睛里,并体现在行为上。蒙杰站起来,趔趄地往外走,急着回家讨伐老婆和岳丈岳母的意图很明显。但是没有人拦他,任由他去。在这个混乱的村庄,已经没有什么可能守可以守的秘密了。把什么都说穿了说破了也好,说穿了说破了反而简单了,清楚了。比如说肯定自己被韦三得戴了绿帽子又何妨?戴了就戴了吧,没有
必要遮掩了,反正,你戴,我戴,他也戴,都是一个池塘里的乌龟和王八,哪个比哪一个还能雄头到哪去?反正韦三得也死了,埋土里了,有仇的报仇了,有恨的消恨了,有耻的雪耻了,没有必要还抱着仇恨、耻辱不放,除非不想安生,不想过好日子。哪个又不想安生,不想过好日子呢?喝了黄宝央请的这餐酒,痛痛快快地喝,丢丑的事情全丢掉,全忘掉,再难过的坎也要翻过去。翻过这道难过的坎,说不定平安就在前头,好日子就在前头。
蒙杰走了,像是把扫兴也带走了。人们继续喝着酒,自满、自慰、自信的心理活动也从他们畅快的动作和表情上一览无余。多数人开始划拳行令,用智慧来喝酒。他们或以家族为组,或以姓氏成队,合理竞争,公正对决。高亢的酒令从他们的嘴里喊出来,像嘹亮的歌声。他们娴熟、灵活的手势,像是伴随歌声的舞蹈。
只有少数的人不划拳行令。他们在悄声、小心地议论着韦三得的死。“韦三得这么一个恶人,怎么会去上吊死呢? ”是啊,这个问题一提出来,立刻变成了一个难题,一个想不通的问题。韦三得为什么要自杀?没道理啊。他活够了吗,活腻了吗?搞了那么多的女人,而且基本上还是白搞。好吃懒做,
还不愁吃不愁穿,也不见得缺钱花。这么快活自在的事情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是够了,死也值了。可韦三得这个屌人,会觉得够吗,腻吗?他恨不得自己是皇帝,巴不得长命百岁,甚至,他还提防有人害他,因为他作恶多端。想要他命的人有,还不少。在很多人的梦里,他不晓得死多少次了,以多少种死法死了。但想归想,梦归梦,现实中韦三得就活着,活得猛猛的,像老虎一样,它可以咬人吃人,但人却不敢伤它一指头,因为人伤它犯法,只有忍气吞声的份。这头野兽。这么一个明明怕死得很的人,怎么想到去寻死呢?怎么会是上吊自杀这个死法呢?想不通。
疑难问题和情绪像乱麻一样,让人不能理解。本来能想到这个问题的人,是有头脑的人,这下却把自己给困住了,难住了。思考这个问题的人摇头晃脑,放弃了,不去想了。喝酒。
不管原因怎样,韦三得是死定了,肯定是上吊死的,自绝于人民,自绝于上岭村。这是事实。事实比原因重要。现在开心最重要。喝酒。
不划拳行令的少数人很快积极加入到斗智斗酒的队伍中来。比起思考生死,划拳行令显然才是他们的强项。后发制人的韦昌英刚一亮相出手,便连胜五人,成为今天酒坛上的一匹黑马。
在以后的数天里,准确地说,在腊月二十四到二十九的五天里,上岭村天天有人家杀猪请客。天天是节日。天天有与日俱增的醉鬼卧倒在路边田头。天天有夫妻和好、恩爱。
相比之下或相对而言,年三十晚倒成了冷清、平淡的节日了。过年的猪在年前都杀光了,鞭炮也烧得所剩无几了。喝酒更是把身体喝伤了。夫妻那点事也觉得疲了,倦了。
快乐原来也有到极限的时候。
二
大年初一,两辆警车开到上岭村。从车上下来四名警察。他们先来到村支书韦江山家,但韦江山不在,家人说他到县医院探望患病的村主任韦荣生去了。于是,他们来到治保主任黄宝央的家里,见到黄宝央。
黄宝央只认得警察中的一个人,乡派出所主管全面工作的副所长田殷。黄宝央看着田殷和他带来的三名警察,从他们雷厉风行的态势和凝重的神情,知道不是来给他拜年的。
田殷副所长介绍说:“黄主任,这是县公安局刑侦队的。 ”他指指警衔最高的警察,“韦锋队长。”再指指两个级别一样的,“周龙警官,苏法医。 ”
黄宝央伸手出去,想和韦锋队长握手,但韦锋队长的手插在裤袋里,不掏出来。黄宝央又把手歪了歪,去握旁边的周警官和苏法医,握成了。总算得了点面子的黄宝央招呼大儿子黄康贤给客人倒茶,他自己搬移凳子请警官们坐。
田殷副所长得到韦锋队长一个眼色,对黄宝央说:“不坐了。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是这样黄主任,我们得到举报,韦三得是被人杀死的。”
黄宝央一个惊愣,像是走夜路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叫他,摸他的肩膀。他的身子起鸡皮疙瘩,说:“谁讲的?他明明是上吊死的呀!我们全村人都亲眼看见了的,就吊死在村口的古榕树上。对了,听说他还写有遗书呢。很多人都说见过那遗书了。”
“遗书呢?”田殷说。
黄宝央说:“那天我没去现场,没见遗书。我想已经跟人一起埋了吧。你们可以去问见过遗书的人,很多人见过的。都留有遗书那还不是自杀吗?”
田殷说:“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们需要调查。人已经埋了是吗?”黄宝央说:“是,当天就埋了。 ”“为什么不报告?”周警官说。他脱掉手套,捏着空手套拍了拍衣服的袖子,像是拍灰尘,也像是表示不满。“因为断定是上吊死的,所以就不报告,”黄宝央说,“另
外,家属要求当天就把人埋了,毕竟春节快到了嘛,怕影响大家过年,所以……再说韦三得这个……”
“上吊死的属于非自然死亡,非正常死亡!”韦锋队长开口发话了,他打断黄宝央,“非自然死亡非正常死亡,是要报告的!为什么不报告?难道你一个治保主任,连常识都不懂吗?”
韦锋队长的批评很严厉。黄宝央明白这就是他为什么被韦锋队长拒绝握手的原因了。
“对不起,”黄宝央说,他拍了拍脑袋,“我一时糊涂,忘了。”
“人现在埋在哪里?”田殷说。他对黄宝央的态度还可以,看得出他和黄宝央是有交往的,也是有些交情的。乡派出所警察和村治保主任,没有交往和交情也不像话。
“哦?”黄宝央又愣了愣,“埋在……埋在……哦,我想起来了,晓得了,在村西头外边的丘岭。”他庆幸那天请酒的时候,多问了旁边的人一句——韦三得埋在什么地方。
苏法医说:“我们要对死者进行尸检,你能带我们去吗? ”
“能!能的!”黄宝央满口答应,像是要将功补过似的。
黄宝央领人走在前头,走了一段路,苏法医发现他的腿是瘸的,歉意地说:“辛苦你了。”黄宝央说:“没事。”他感受到来自警察的温暖,继续领人朝前走。
周龙警官其实早于苏法医发现治保主任是个瘸子,却响应得比较晚。周警官看看瘦小又是瘸子的治保主任,意识到除了带路,是不能指望他帮接下来的忙了。接下来,是要把坟掘开,这劳动量大的体力活不能光警察来干,更不能劳累韦锋队长动手。得再找帮手。考虑周到的周警官对黄宝央说:
“黄主任,我们需要帮手,能不能叫上几个村民,一起去? ”黄宝央回头答应:“能,要几个?”周警官说:“三四个吧,叫他们带上锄头、月刮、铲子。 ”
黄宝央拿出手机,翻出对象,摁了摁拨出键,然后走到
一边,跟拨通的人说话。周警官和苏法医不约而同拿出各自的手机,看着。周警官说:“想不到这里还有信号呵。 ”田殷说:“有的。就中国移动有,联通没有。 ”苏法医说:“我的是联通,难怪没有。 ”过了一会儿,村中的弯道上出现了四个人,肩扛手提着
锄头、月刮、铲子和泥箕,朝这边走过来。他们是曾帮黄宝央杀猪的韦民全、韦民先、韦茂平、韦茂双四兄弟。他们现在同样召之即来,帮警察的忙。
警民连成一行紧密的队伍,像一条飘带,往村外移动。荒丘上,一座新坟像一只孵蛋的鸡一样蹲在那里,周边是膝盖高的茅草。一行人沿着先行者踏出的路,来到坟边。
坟前的泥土里插着几束香的根茎,还散落着一些米饭,以及冥币的灰烬。说明这几天,有人来祭过韦三得。这个念想韦三得的人到底是谁呢?
周龙警官举着照相机,把坟墓拍了下来。
韦锋队长给了田殷一个眼色,田殷立即对黄宝央请来的四位村民下达了掘墓的指示。
锄头、月刮和铲子像刀斧一样劈砍坟墓,将坟墓切开、毁坏。韦民全、韦民先、韦茂平、韦茂双四条汉子齐心协力,埋头干活。黄宝央在一旁像师傅一样教导着他们。
四个警察袖手旁观。在棺材没有暴露之前,这是他们难得的悠闲。四个警察都抽着烟,同一种烟。本来是四种的,各揣不同的牌子,但把烟都掏出来亮相的时候,有三种便被淘汰和收藏了,因为档次明显不及胜出的一种——那是五十块钱一包的蓝真龙,拥有者是苏法医。苏法医抖抖他高档的一盒烟,大方地说抽这个,抽我的吧。三个警察便不客气,把手伸向蓝真龙,享受和苏法医同等的待遇。
周警官抽着苏法医的烟,眼睛老瞟着苏法医,那是一种另眼相看的眼神。
苏法医感觉到了,说:“我妹夫给的。 ”
周警官说:“你妹妹结婚啦? ”
“结了。刚结。 ”
“你妹夫是干什么的? ”“南宁市房管局的。”苏法医说。周警官把烟从嘴里拔出来,看着,说:“那不算高档。 ”“可以啦,五百块钱一条,”苏法医说,“看看平时我们抽的,一百块钱一条还不到。 ”周警官说:“你看南京市房管局那个周什么耕的,副局长,抽的什么?”田殷说:“周久耕,是南京市江宁区房管局局长,不是南京市房管局副局长。你本家。”周警官笑笑,说:“本家?对,本家。看看我本家抽的,人家房管局抽的,一千五百块一条,九五至尊,天价烟。 ”苏法医说:“那他不是挨了嘛。判了多少年?有期还是
无期?”周警官说:“不知道。 ”田殷说:“有期,十一年。 ”周警官看着田殷,说:“你一个乡下警察,消息还看得不
少嘛。”田殷笑笑,说:“马马虎虎。 ”周警官、苏法医、田殷说话调侃的时候,韦锋队长一声
不吭,他背对着他们站着,望着远方。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或在想什么。一支烟很快就被他抽完了,紧接着他掏出自己的烟,又抽上了。周警官、苏法医、田殷见状,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坟墓被挖开了,露出了棺材。四个警察戴上手套和口罩,开始工作。黄宝央等五个村民退到一边,抽着周警官慰劳他们的烟,成为旁观者。但随着棺材盖板被撬开,一股腐臭气味扑鼻而来,五个村民像遭遇龙卷风一样,赶忙跑得远远的。他们躲在背风的地方,引颈望着警察的身影,在寒风中,在大年初一的中午,和死尸接触,和腐败打交道。疑虑和敬佩的神情交替出现在这些桂中农民的脸上,像是阴晴反复的六月天气。
韦民全说:“尸体烂了吧? ”
“才埋几天,没那么快。”韦茂平说。
韦民全说:“很臭啊! ”
“烂完,干完,那才不臭。”韦茂平说。
韦民先说:“一定出很多蛆虫了。 ”
“够难为这些警察的。”黄宝央说。
韦茂双说:“没我们的事了,我们走吧? ”
黄宝央见韦氏四兄弟都想走,说:“我是治保主任,我得留下。”韦氏兄弟没走几步,又被黄宝央叫住。黄宝央盯着他们,郑重地小声说:“我们是兄弟,你们得跟我说实话,如果警察说的是真的,韦三得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的,那是不是你们干的?或者你们中的哪一个干的?”
四兄弟对望后全摇头。
黄宝央说:“你们保证? ”
“保证。 ”
黄宝央挥手让他们走。他目送曾与他共患难的弟兄,想着和他们的情分,感动又像大水一样涌上心头。
他没齿不忘三年前,在瓦斯爆炸的矿窿里,如果没有这四位弟兄的抢救、不离不弃,他的命就捡不回来了。当时这四位弟兄已经逃出来了,但是当发现黄宝央没跟着逃出来后,又跑回头,直到找到昏迷的黄宝央,轮流将他背出来。是这四兄弟又给了他一条命。他们有恩于他。但是作为报答,他为他们报销了一条腿——
事情还得从矿难后说起。黄宝央获得重生后回家,老婆死活也不让他再去矿上挖矿了。他留在村里,还被选举当了治保主任。黄宝央担心着他仍然在矿上搏命挣钱的弟兄,关照着弟兄们家里的妻小。他时常往弟兄们的家里走动,问候和帮忙。然后,他就发现了问题的严重——弟兄们的妻子并不欢迎他的关照。黄宝央越关照越让弟兄们的妻子不安、不满。这是为什么?聪明、细心的黄宝央跟踪蹲守,终于目睹了骇人的一幕幕——他的弟兄们的妻子,都在和同一个男人鬼混!她们分头、分时、分地方或同地点,与这个男人苟合,
被这个凶猛的男人玩弄得呼天喊地、失魂落魄。而且,和这个男人有鬼的还不止她们!凡是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只要被这个色胆包天的男人看上,没有不被搞上的。这个几乎把村里的女人弄遍了的男人,就是韦三得。
义愤填膺的黄宝央只身去会韦三得,要为他被戴绿帽子的弟兄们打抱不平,讨公道和说法。
那是在通往韦三得作为淫窝的瓦窑的路上,离瓦窑不远的村东大石头旁边。黄宝央像猴子一样从石头后面跳出来,挡在了韦三得的前边,堵住他的去路。
高大壮实的韦三得像一头熊,而黄宝央不过像一只猴子。韦三得一见黄宝央拦路,就明白了他的几分意图。毕竟这一年来,他奸淫本村妇女的活动是有点明目张胆了。他的放肆行为逃不过一些人的眼睛或难免被人觉察,但是他没想到会有人跳出来阻止他。在这个村庄,他就是一个恶霸,没有不怕他的人。但今天终于还是有一个不怕他的人跳出来了,尽管他谁也不怕。
韦三得请黄宝央让路。黄宝央不让。黄宝央请韦三得停止侵害本村妇女的行为。如果从现在起停止侵害,黄宝央表示,他可以不把韦三得的缺德乃至犯罪的行径告诉受害者的丈夫或者报警。
韦三得听了哈哈大笑说,侵害?你怎么能把女人自愿跟
我睡觉说成是侵害呢?我没有侵害女人,一个也没有。女人们都把跟我睡觉当成享受,真的,不骗你。你想想,这些女人的老公,一个个都出外打工,两三年不回来,最多一年回来一次。没有男人的日子,她们多苦闷啊,多难熬啊!我看上她们,同她们睡觉,是满足她们,帮她们丈夫的忙。而且像我这样强壮的身板,保证比她们的丈夫更能让她们快活呢!你说是不是?
黄宝央说你狡辩!韦三得,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自愿的,她们跟你,是因为怕你。你引诱她们,还威胁她们!你以为我不晓得呀?
韦三得说你晓得?你怎么晓得?难道她们都告诉你啦?或者你也和她们搞啦?
黄宝央说我才不像你,因为我不是流氓。
我是流氓。韦三得说,好,请给流氓让路。我得流氓去了。
黄宝央见韦三得赖皮,心里做了让步,但人仍然拦在路中心。他请求说,韦三得,那这样好不好,你搞别的女人我不管,但韦民全、韦民先、韦茂平、韦茂双这四个人的老婆,请你不要再搞她们了好不好?她们是我弟兄的老婆呀!我这四个弟兄救过我的命,求你给我个面子,到此为止好不好?只要你到此为止,我也不说侵害不侵害了;只要你到此为止,
你和我这四个弟兄老婆的事情,我让它烂在我肚子里。
韦三得摇摇头,说这我恐怕做不到。因为我跟的这些女人里,就这四个人的老婆我舍不得,她们也舍不得我。而且我跟你讲,今天我要去会的,就是这四个人的老婆中的一个,韦茂双的老婆,现在她就在瓦窑里等我。
韦三得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又没欺负你,你少管闲事。韦三得说。他看着怒发冲冠的黄宝央,又说,但是黄宝央,我可以保证的是,我不弄你老婆就是,这点你完全可以放一百个心,因为我对你那个像你一样瘦不拉叽的老婆没兴趣。
愤怒本来已经使黄宝央像一个火药桶,再加上自尊的被伤害和刺激,黄宝央爆炸了。他拔出预备好的手锤,挥举着扑向韦三得。他本想锤韦三得的头,但是他太矮了,不仅锤不到头,还被韦三得夺过了手锤。 韦三得是个性子暴戾的人,见黄宝央居然想伤他,甚至想杀他,也怒不可遏了。他举锤要锤黄宝央的头,黄宝央突然“扑通”跪下了,央求韦三得饶命。韦三得心一软,命是决定要饶了,但不教训教训黄宝央又不能息怒。他把黄宝央一脚踢翻,再上去摁住黄宝央。黄宝央以为韦三得铁定要他的命了,拼命挣扎。韦三得朝黄宝央捣蛋的右腿就是一锤,把腿打直了。我这是正当防卫,你晓得没?韦三得说,我打死你都没事你晓得没?黄宝央说晓
得,求你别打死我,打死我你就防卫过当了。韦三得说防卫过当我也不犯死罪,最多我坐几年牢就出来了,你信不?韦三得说着又是一锤,黄宝央的腿膝盖骨“嘭”的一声响,像是断裂了。黄宝央继续求饶说三得,只要你不打死我,留我一命,我什么都答应你。韦三得一听,正像骑在虎背上的他突然有了下来的机会。他锤子指着黄宝央,说今天的事怎么说,是哪个先动的手?是哪个想害哪个?黄宝央说是我,我有罪。韦三得说以后你还管不管闲事,黄宝央说不管了,绝对不管了。韦三得说你的腿好像是断了,怎么断的?黄宝央说你……不,是我自己不小心,被滚落的石头砸断的。韦三得说好。他从黄宝央身上站起来,说我放过你,饶你一命,假如你胆敢把我的事捅出去,哪怕漏一丁点,也是不守信用,我把你和你一家人全杀了。现在你给我爬回去!黄宝央拖着一条断腿,爬回家去。任何人问腿是怎么断的,他果然说是石头砸断的,然后对其他事情全部闭嘴。他在家用草药整整敷了一年,才让受伤的腿可以动弹,但基本上已经废了。其间,韦氏四位弟兄回家过年,来探望他。这位坚强的汉子尽管对他知情的一切能守口如瓶,但也仍忍不住号啕大哭。他觉得他对不起他的弟兄,虽然为了他们和他们的家庭,他牺牲了一条腿。
而此刻,庚寅年正月初一,下午了,那个让他失去一条
腿的人的尸体,在埋葬了七天后,又被从土里翻了上来,被警察查验。虽然,尸体是不能复活了,但是,却可能让村庄再次混乱,悲剧重演,如果警察查验的结论是韦三得属于他杀的话。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有杀人的凶手,而凶手必定是上岭村人无疑。那么,上岭村的状况将比韦三得活着的时候更悲哀,更可怕!因为还要有人为韦三得这个该死的人的死,去受罪,甚至去偿命。这个不想让村庄安宁的举报者到底是谁呢?
黄宝央站在风中,忐忑惶恐地看着,想着。越看腿越软,越想心越寒。本来他的一条腿就已经没用了,本来他对韦三得的死也觉得蹊跷,现在,被冷风猛烈地吹,见警察认真地查,他再也撑不住了,像沙堆一样松垮下来,又像圆木一样滚下荆棘和乱石丛生的丘岭。
三
黄宝央神志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了。他的头脸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张嘴。鼻孔插着氧气管。手臂输着液。手上满是网状的划痕和把刺挑出来后的眼孔。他这一摔看来摔得不轻。
大儿子黄康贤照看着他。黄宝央睁眼看见儿子,开口就
问村里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黄康贤拿捏着手里的一本书,缄默了一会儿,说:“警察
还在村里面,没走。 ”黄宝央说:“韦三得是不是上吊死的? ”黄康贤说:“不是。 ”黄宝央的眼睛一翻,然后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叹道:“天
不顺人意啊!怎么会不是上吊死的呢?明明就是嘛,那他是怎么吊到树上去的?”“先有人把他弄死了,”黄康贤说,“再把他吊到树上去,装作是自杀。”“是哪个干的?晓得了没有?”黄宝央说。黄康贤说:“不晓得。警察还在调查,挨家挨户一个一个地问话。我也被问了。问完我才来看你的。”黄宝央一个惊愣,说:“警察为什么要问你?关你什么事?你什么都不懂。你是大学生,放假回来才十来天呀。 ”“配合警察调查,每个人都应该的,”黄康贤说,“大学生也不例外。”“那你怎么跟警察讲的?都讲了什么? ”黄康贤说:“警察问什么,我讲什么。 ”“那警察问什么?你讲什么? ”黄康贤看着伤痕累累的父亲,说:“你现在不疼吗? ”
“疼我也要听,要晓得! ”
“那我讲了。 ”
“讲。”
黄康贤开始讲——
“警察是今天上午问我话的。村支书韦江山通知我到村部去。我到村部的时候,还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因为里面还有人被问话,没问完。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出来了,我看见是彩妹婶。彩妹婶低着头出来,很害臊的样子,看都没看村支书和我,直通通地走了。我进村部会议室,看见三个警察,两男一女,我认得其中一个,就是乡派出所的田殷。我转户口的时候就是你带我去找他办的。他也还记得我。看见我进来,田殷对其他两个警察说,这是黄宝央的儿子,上岭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叫黄……黄康贤。康贤,你坐。我坐下后,田殷把两个警察也对我做了介绍,男警官姓周,女警官姓蓝。他们态度都蛮好的。周警官问了我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腊月二十三晚上,你爸爸黄宝央在哪里?在做什么?第二个问题,你爸爸的腿是怎么断的?第三个问题,你和韦三得熟悉吗?有没有什么线索和情况提供给我们,帮助我们破案。”
“你怎么讲? ”黄宝央说。
“我说,腊月二十三晚上,我爸爸一直在家,他没做什么,洗完脚就上床睡觉了。洗脚水还是我给他端的,因为他腿不好。关于他的腿是怎么断的,我爸爸说是被石头砸断的。那时我还在县中读高三,我爸爸腿断也没有人告诉我,是怕影响我学习,直到高考结束回家,我才知道。我和韦三得不熟悉,所以没什么线索和情况可以提供。 ”
“没啦? ”“我就说这么多。 ”黄宝央看着日常也寡言少语的儿子,说:“康贤,你讲得对。该讲的要讲,不该讲的不讲。 ”“我没什么不该讲的。我和韦三得确实不熟,偶然看见他
我都还躲着他。”“我讲的就是这意思。 ”“你要喝水吗? ”
黄宝央摇摇头。“我去告诉医生你醒了。 ”“不用,”黄宝央说,“没必要。 ”“是民全民先叔抬你来卫生院的,”黄康贤说,“阿妈也跟
来了,守你到今早才回去的。 ”“我晓得,”黄宝央说,“是我让你阿妈回去的。 ”“你今早醒过啦? ”“其实我一直醒着,只是睁不开眼睛,不想说话。 ”
“那你不疼呀?摔那么重都不哼一声,大家都以为你昏迷了。”“我腿断的时候比这还疼,也哼都不哼。”黄宝央说。看着坚强隐忍的父亲,想着心酸的往事,泪花不禁闪出儿子黄康贤的眼睛,变成泪水。“看什么书呢?”黄宝央说。他看见泪水滴到儿子手里的书上。黄康贤把书本抬举,将封面向着父亲,说: “《一根水做的绳子》,是本小说,作家鬼子写的。 ”父亲纳闷,“水可以做绳子?鬼子怎么成作家了? ”“这个鬼子不是你说的日本鬼子,水可以做绳子,说能就
能,这就是小说。 ”“功课应该不多吧,你还有时间读小说。 ”“大学跟中学不一样,感兴趣的书都可以读。再说,我学
的专业是心理学,看点文学书,了解了解社会和人,是可以的,对专业也有帮助。 ”
“晓得的,我又不是怪你。”黄宝央说。他怜爱地看着争气和令他骄傲的儿子,力量又回到他的身上。他硬撑着坐起来,“去跟医生讲,我要出院,回家。 ”
儿子说:“不可以的,不行!你伤还……”黄宝央打断说:“我腿断都不用住院,这算什么,皮外伤
而已。”“你那么着急干吗?”黄康贤说,“村里现在乱糟糟的,人心惶惶,过节不像过节。不回去还好。 ”“正是这样,我才更要回去,”黄宝央说,“村子不能再乱下去了。”“你回去能干什么? ”
黄宝央想了想,“至少,我比村里其他人,多懂得怎么跟警察打交道。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村里那些人,不叮嘱他们,不懂得怎么讲,会乱套的。 ”
“只怕你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 ”黄康贤说:“从初一下午开始,警察就找村人问话了。今
天都是初三了,两天多了,起码也问了三四十个人。 ”“你民全民先叔被问到了没有? ”“不晓得。 ”“茂平茂双他们呢? ”“也不晓得。但彩妹婶肯定是被问到了,我亲眼见的。 ”
黄康贤说。他所说的彩妹婶是韦茂双的老婆。
焦虑从黄宝央的眼睛里往外冒,像从窗口蹿出的火一样。他掀开被子,挪动腿,急迫地要下床来。但一只手臂上的吊针牵制了他的活动。他咬牙把吊针拔了。
黄康贤看着急躁的父亲,默默地捡起床底下的鞋袜,给父亲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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