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江湖:理解中国古代社会的另一条线索》以独特的视角对中国社会进行了解读,剖析了宋元时期“水浒”中存疑之处、“水浒”的呈现方式、《水浒传》的成书、《水浒传》的主题、《水浒传》的思想倾向与创新等,并对《水浒传》中的各种人物进行了分门别类的解读:成功的江湖领袖——宋江,江湖中的中坚力量,江湖中的特类,江湖上的芸芸众生等。“水浒”是游民、江湖、秘密会社研究学者王学泰先生多年潜心的另一领域,是游民与“水浒”研究的拓展、延伸。
王学泰,原籍山西清源,1942 年底生于北京。1964 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2003 年退休前
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后兼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比较关注文学史与文化史的
交叉研究。2014年12月被中国食文化研究会授予“食文化终生成就奖”。著作有《水浒·江湖》《“水浒”识小录》《中国流民》《中国古典诗歌要籍丛谈》《中国人的饮食世界》《中国饮食文化史》《幽默中的人世百态》《中国式幽默》《燕谭集》《多梦楼随笔》《偷闲杂说》《重读江湖》《采菊东篱下》《坎坷半生唯嗜书》等。整理了《杜工部集》《唐诗评选》。
引 言/ 001
江湖溯源及历史/ 013
《水浒传》第一个告诉读者游民江湖的存在/ 035
游民的江湖社会/ 036
成熟的游民是江湖的主体/ 051
江湖的中坚和领袖——社会边缘人/ 055
江湖人中的特类——江湖艺人/ 083
宋代“水浒”故事形成及其要素考辨/ 093
“水浒”故事所依据的历史真实/ 095
南“水浒”故事钩沉及其要素/ 116
南“水浒”故事中有重要影响的诸要素/ 120
元代的北“水浒”/ 151
东平——元初杂剧创作中心/ 154
北“水浒”故事及其要素/ 158
《水浒传》的成书/ 173
从事叙事性作品创作和演出的江湖艺人/ 174
“说话”的门类/ 182
“朴刀杆棒”背后的生活与台前的故事/ 187
《水浒传》的主题/ 221
简单的回顾/ 222
《水浒传》是什么人的故事?/ 224
《水浒传》的主题——江湖人奋斗成功与失败的故事/ 238
江湖人的梦/ 249
底层人的“快活”梦/ 250
梁山人的皇帝梦/ 253
梁山人的平等梦/ 259
《水浒传》的思想倾向与创新/ 265
《水浒传》的思想倾向/ 266
《水浒传》的思想创新(上)/ 286
《水浒传》的思想创新(下)/ 309
《水浒传》中的江湖人物/ 321
成功的江湖领袖——宋江/ 322
江湖的中坚力量(上)/ 340
江湖的中坚力量(下)/ 369
江湖上的芸芸众生(上)/ 387
江湖上的芸芸众生(下)/ 401
不是结语的结语/ 417
引 言
从江湖的泛化说起
20世纪80年代,金庸武侠小说以及流行港台的一些通俗小说、通俗电影进入大陆,使得思想领域里的一元化状态逐渐瓦解(在历史的进程中文艺的演变往往起着先头兵的作用)。它对大众文化影响尤剧,甚至在这种影响下构筑出一套有别于主流社会的“大众话语”,流播于“大众”,特别是青少年“大众”之间,进而渗透到主流文化或精英文化之中。
例如武侠小说中竭力描绘的半真半假的“江湖”就成为流传非常广泛的话语,是文化领域或社会领域中使用极为频繁的一个词语。如果用“百度”搜索一下“江湖”这个词语的话,可以找到的相关网页词条有四百三十多万条。翻一翻这些网页,真是五花八门,其中许多就是以江湖命名的网站。这些网站有官方的、有民营的,更多是个人的。许多用“江湖”命名的网站之前还加上了带有各种情绪色彩的辞藻,如“逍遥江湖”“欢乐江湖”“铁血江湖”“雨诗江湖”“芜聊江湖”“乌伤江湖”“飘零江湖”“黑黑江湖”“飞飞江湖”“梦幻江湖”“梦断江湖”“风云江湖”“酷屋江湖”“不如相忘于江湖”等。我们从这些名字的色彩上不仅可以看出“江湖”这个概念影响的广泛,而且还可以大致地感觉到在这些名称后面主持者和参与者的心态。
金庸和其他一些新派武侠小说作家与旧式武侠小说作家不同,他们大多受过新式教育,他们笔下的“江湖”带有理想化和文人士大夫的色彩,并通过荧屏、银幕和网络得到极度的张扬,因而它的影响极为广泛,涉及许多领域。一时间,仿佛是处处江湖、事事江湖,例如2004年10月报纸上就出现过这样的标题:“力帆不容徐明独霸江湖,坚持改革,但要按法律办事”。光看标题以为是黑社会之争呢,实际上这条新闻是讲重庆力帆集团不赞成大连实德的老总对于足球改革的意见。这里的“江湖”是指“足球界”。指足球界为“江湖”,还有“周铁民(足球领队)惊呼:这个江湖太可怕!”又如“谢军重出江湖”,这个“江湖”是指国际象棋界。如果说称体育界、文艺界为“江湖”是沿袭过去对江湖艺人的说法,那么有些“江湖”则会令人感到奇怪,如:“衡南高考状元面临落榜——谁还在讲江湖道义!”这里的“江湖”是指什么?恐怕连写作者也不一定很清晰,难道官方举办的高等院校统一考试的考官们要遵守“江湖道义”吗?按上下文来看,这里的“江湖”是指“社会”,然而,“江湖道义”能够与“社会公德”画等号吗?更令人奇怪的是非常现代的“股市”“金融”也与江湖结缘了,例如一篇评论经济学家郎咸平著作的文章中说:“名震江湖的郎咸平的《运作》《整合》两本案例集,他满脑都是股市江湖的风声鹤唳,刀光剑影,一个一个的案例,读下来深觉这真是金融江湖掌故的汇集。”(金羊网)这仅仅是随手拈来的一些例子,可以看到“江湖”几乎无所不在,特别是在青年人的口中,什么领域都可以称之为江湖。至于什么是江湖,江湖在哪里,它的确切的内涵是什么,却是不十分清楚的。
为什么大众话语很快吸收了“江湖”这个词?各种武侠文艺作品的影响力之大以外,很重要的一点是,由于改革开放以来一元化经济和单位制度的逐渐解体,人们逐渐趋于独自面对社会情状,而秩序化的公民社会还没有形成,此时起着秩序化作用的还是人们常说的“组织”。这在没有“组织”的和在“组织”之外的人看来有些“乱”,很不适应。于是他们很容易把自己所处的环境比作武侠小说中缺少秩序、打拼由己的江湖。
对于“70后”和“80后”的年轻人来说,“组织安排”“组织统筹”已经成为过去,而这些人大多又都是独生子女,缺少生存能力和社会经验,他们独立面对社会时,“江湖感”要比他们的上一辈更甚。再加上大众语汇追逐生动时髦和反主流性,许多“旧社会”的行帮隐语、地下社会的黑话大量涌入主流语汇,青年人好奇,媒体媚俗,“江湖”一类的流行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实际上未必人人都懂得它真正的内涵。
自武侠小说问世以来(近世武侠小说滥觞于清末民初),“江湖”就成为武侠活动的典型环境,许多武侠小说就直接以“江湖”命名,如最早的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另外,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也就是中国共产党在实施大规模的社会改造之前,的确也存在一个世俗的“江湖”,许多沉沦于社会底层的人士在这里谋生存、闯天下,它充满了刀光剑影、阴谋诡计,既令人羡慕追逐,也令人望而生畏。著名评书艺人连阔如在20世纪30年代以“江湖客”的笔名在北平《时言报》发表了长篇连载《江湖丛谈》,介绍江湖行当、行话和内幕。
江湖那么引人注目,但评价和研究江湖的著作却很少。如果搜索一下国家图书馆所藏书籍的名目,有“江湖”这个词的,就达八百余种,除了以江湖命名的武侠小说之外,就是半真半假的回忆和记录旧时“江湖”奇闻逸事的书籍了。至于江湖的研究著作却不多见,严格地说是没有。这不能不说是个很奇怪的现象。
江湖泛化和武侠小说
当今“江湖”一语泛滥的第一原因是武侠小说的流行,许多青年人是从这些小说里知道了这个词。从通俗文学研究角度来看,江湖已经成为武侠小说环境背景和人物形象活动的场所或依托,侠客与武林界的败类都在江湖中打斗与生存。我们阅读武侠小说、欣赏由武侠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都离不开江湖,“江湖”这个词很快进入了人们日常生活的语境之中,用以传情达意。在理解和分析武侠小说及其对社会的影响时,江湖是绕不过去的话题。
现代武侠小说作者群中第一个较有成就的是向恺然(平江不肖生)。他是旧派武侠小说创作的代表人物,其名作《江湖奇侠传》也可视为旧派武侠小说的代表作。小说中设计了昆仑、崆峒、邛崃、峨眉四大剑仙集团。这四派中的侠客或是为了意气,或是为了历史恩怨,或是为了争夺码头,有时也为了善恶是非而互相争斗,这些构成了奇幻荒诞的江湖生活。侠客们的思想性格和全书的故事情节就在这些江湖生活的演变中发展。各派武林人物颇有技术含量的真实打斗和幻想的腾云驾雾、飞剑杀人纠缠在一起,它们与各种离奇虚幻的故事、荒诞悖理的情节把江湖烘托得神秘奇险,云谲波诡。这使得受众感到天外还另有天,正常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迥异于人间的世界。书中的武侠无论善恶,都生活和奋斗在这种虚拟的环境背景之中,这也可以算一种“典型环境”吧。这种不真实的环境中不可能塑造出具有真实感的人物形象。从这部作品也可以看出旧派武侠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他们完全像制造商品一样去写小说,其目的就是卖钱吃饭,很少有超出经济以外的追求。因此这些作家笔下的江湖不能与现实生活中的江湖画等号,武侠小说中的江湖是根据读者需求的口味制造出来的。
由于旧派武侠小说的作者中有许多(如姚民哀、还珠楼主、白羽、郑证因等)是久历江湖的游民或游走于社会边缘的人物,应该说他们是了解和熟悉真实的江湖生活的,只是为了吸引读者才去编造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当然这不是说他们的作品都是向壁虚构,有的作者(如姚民哀)笔下的江湖生活相对较为真实,但由于他们的思想倾向接近游民,在评价书中的人物形象和故事的善恶是非时多是混乱的,有的没有特定的价值观,有的就是赤裸裸地表现了游民意识。
现代新派武侠小说作家很多,金庸、梁羽生可作为他们的代表。这些人多是新式学校教育出来的知识分子,也懂得新的文艺理论,在写作之前是有追求的。他们很重视自己作品的意义(包括政治意义、社会意义、文化意义),这似乎与旧派武侠小说不同了,如金庸的小说就力图塑造是非善恶的江湖,要通过武侠小说张扬正义。但他们对于真正存在的江湖实际上是很隔膜的(有的把江湖等同于帮派),更缺少底层社会生活的经验。因此新派武侠小说作家笔下的江湖不是根源于现实生活,而是来源于自己的想象。他们小说中人物的活动飘忽不定,树杪山巅,荒滩大漠,在中国大地上,今日西北,明天江南,任其去来;他们不事家人产业,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这种人物生活奋斗的场所——江湖,带有鲜明的文人士大夫色彩,因此书中江湖上的善恶是非多是儒家思想或老庄思想引申出来的,如《书剑恩仇录》中的华夷之辨,《笑傲江湖》中的正邪之分,以及独善兼济、潇洒出尘等观念。这些是现实生活中的江湖绝不可能有的,更非江湖人所追求的。陈家洛、令狐冲都带有文人士大夫气质,远离他们的实际身份。
可见不管是旧派还是新派,只要是写武侠小说,江湖就不可少。江湖就是那些“高来高去”的武侠们生活奋斗的场所,并夹杂着适应各种读者欣赏趣味的各种元素(怪奇、惊险、勇猛、坚毅、义气、痴情等),很容易被人们接受,并做随心所欲的解读,因此才出现了无处不江湖、无人不江湖的奇怪场面。要深入了解武侠小说必须对“江湖”有个正确的认识。
现实生活中的江湖
自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大陆构筑了行政管理型的组织化社会。这个社会逐渐替代了过去的自生社会,包括城市中未充分发展的市民社会、城乡中的宗法社会和半隐性的江湖社会。江湖从此在大陆消失,城市人都生活在每一个单位之中,农村人则被编制在每一个生产队之中。这种秩序严格而且严密,每个人都被固定在网络的一个点上,因此整个大陆基本上没有“脱序人” ,也很少有盲目流动的人口。江湖,与人渐行渐远;如果说起江湖,那只是旧社会(即1949年之前)的事,甚至被视为是旧社会的腐朽病灶。
一、江湖溯往
半个世纪以前,很多艺人自称为江湖艺人;一些算命的、卜卦的、卖野药的、卖刀剪的、卖篦梳的、卖估衣的也会说自己是闯江湖的。民众也把这些人的自吹自擂和娴熟而具有迷惑力的语言,称之为“江湖口”,而“江湖口”在人们心里是离欺骗不远了,要有警惕。江湖人中有许多是做小生意的,也可以说是将本求利的买卖人。可是只要一沾“江湖”二字,给人的感觉总是有点欺骗性,与正常的坐商和在一定范围内经营的小商小贩不同。
至于“江湖艺人”,给老百姓的印象也是与技艺超群、见多识广、精明能干联系在一起的。走江湖的艺人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平地抠饼”,就是说他们是在一无所有的前提下谋生存、求发展的。他们走遍全国各地,甚至有渡海出洋的,把“江湖”之网撒遍天下。
从现实生活体验中人们感觉到江湖的存在,一般民众也会感觉到江湖人是与自己不同的异类。底层社会的人对于他们既有羡慕,又有恐惧。羡慕他们能够自由自在,云游四方(其实江湖人自有游荡之苦,这是主流社会人们不能领会的),朋友遍天下;恐惧则由于作为半隐性社会的江湖自有其神秘性,升斗小民对于神秘的东西,自然会有三分畏惧。因此,那个时代的普通民众对于江湖、江湖人是敬而远之的,但又是隔膜的。那时对于江湖的记载很少。
作为江湖艺人的连阔如先生是位有心人。他自幼生活在江湖之中,以卖艺为生。他又擅长写作,在20世纪30年代以“云游客”的笔名在北平(今北京)《时言报》上发表长篇连载作品《江湖丛谈》。1938年由时言报社结集出版,共三集。此书除了介绍北平的天桥、天津的三不管等江湖艺人作艺场地的生成与变迁,以及艺人小传、艺人生活状况外,还以大量的篇幅记述和揭露了江湖内幕,使我们对20世纪上半叶北方江湖的状况有个概括的了解。特别是此书的第一章“江湖溯源及历史”对江湖做了全方位的介绍。
江湖虽是个有别于主流社会的群体,但江湖人也生活在主流社会之中。他们如何实现自己的群体认同呢?这就要靠江湖的规矩,最直接的就是隐语,江湖人称之为“春点”(也有写作“唇典”的)。作者开宗明义地说:
什么叫作“春点”呢?读书人离不开字典、字汇、《辞源》等书籍。江湖之人不论是哪行儿,先得学会了春点,然后才能吃生意饭儿。普通名称是“生意人”,又叫吃“张口饭”,江湖艺人对于江湖艺人称为“老合”。敝人曾听艺人老前辈说过:“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由这两句话来作证,江湖的老合们把他们各行生意的艺术看得有泰山之重。
为什么把“春点”看得如此之重?这是自己身份的标志,也是找到自己人的密码。江湖人浪迹四方,只有找到其他江湖人才能获得支持和帮助,才能在新码头上有自己的立锥之地。隐语把江湖人连锁在一起,形成一个类似社会的群体。
那么什么是江湖人呢?连阔如从自己的直观认识出发写道:
江湖艺人在早年是全都打“走马穴儿”,向来不靠长地,越走的地方多,越走的道路远,越有人恭维说他跑腿的,跑的腿长。可是走那河路码头,村庄镇市,各大省城,各大都会地方,不论天地间的什么事都懂得,那才能算份腿儿。如有事不懂便搁一事,一行不懂便搁一行。到了哪个地方,事事不明,事事不懂,便算搁了念啦。
所谓“搁了念”,也就是当不成江湖人了。在那时,江湖人有两个特征,一是跑的地方多,用形象的话说是“腿长”,“腿儿”越“长”越受尊重。用连阔如的话说就是“老合们是跑腿的,天下各国,我国各省都能去到。越去的地方多,阅历越深,知识越大,到处受欢迎”。他还以“幻术大王”韩秉谦为例,韩到过“外洋各国”,中国的更不在话下。江湖人谈起韩秉谦都称赞说那“才是个‘腿’呢!这样的称呼在江湖中,至尊至荣。故此,江湖人自称‘我们都是跑腿的’”。反之则为江湖人鄙视,所谓“死尸不离寸地”。二是多知多懂,所谓万事通,百行灵。这也与跑的地方多、经历丰富有关。江湖人为了生存也比较注重学习,累积经验。“跑腿的”三个字生动描绘出江湖人四处奔走的形象。
既然是“跑腿的”,每到一地,先要拜码头。如果当地有江湖老大,自然要拜会老大,请求照应。如果当地江湖人也是外地客,那也要“行客拜坐客”。当地主人或先来者有义务向初来乍到的客人介绍当地的民情风俗,介绍场地给江湖人做生意开拓空间。拜会同道还有一个好处,如果江湖人发现此地不适于自己做生意,要弃之而去,那么当地主人和“坐客”往往要给离此而去的“行客”凑盘缠、路费,打发他去别处。这是江湖的惯例,也是江湖人讲义气的表现。
从《江湖丛谈》的记载中我们可以大略了解六十年前中国北方,特别是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以及“东三省”东南一带江湖人的构成及其组织活动的情况。上面所罗列的江湖上的各种行当,江湖人称其为“金”(或作“功”,算卦相面)、“皮”(江湖游医、卖野药的)、“彩”(变戏法、杂技、摔跤)、“挂”(保镖、打把式卖艺的)、“平”(评书、相声、大鼓、小唱)、“团”(街头卖唱、乞丐、走村串巷卖唱)、“调”(搭天棚、画匠、吹鼓手、杠房)、“柳”(梨园行、登台唱戏的),其中保镖与沿路打劫的土匪强盗往往是一体,他们也可以归入“挂”一类。从江湖行当与人员构成的复杂性可以看出,江湖人用以糊口和发展的手段,有的是无害、有益、合法的,有的是无益、有害、非法的。其共同点就是一无所有和满世界游动。从社会分层上来说,江湖人绝大多数属于游民阶层。江湖除了有形的组织,如长春会外,更多的还是用隐语(春点)、规矩(包括各种禁忌——由于其命运的不确定性,禁忌极多)和江湖伦理(如义气)构成的一个场。它是无形的,但人们能够感到它的存在。
在社会能够实行有效控制的时期,江湖是隐性的,因为它是官府打击的对象,例如康雍乾时期,连歃血订盟、焚表结拜,律法规定首犯都要杀头 ;秘密帮会的成员则是抓到一个杀一个(以有无凭证 为准)。可是到了社会控制失效的清末民初,主流社会对于江湖组织——长春会则是半承认的态度,把它与乡间传统的民间社会、社火等同视之。而城乡间的传统会社如庙会、社火之类也以得到江湖人支持为荣。官方还不便承认它,它不能在管理部门备案,对其组织者、成员也只是不抓不捕。连阔如本身也是江湖人,但他出于良知,在《江湖丛谈》中毫不讳言江湖黑暗的一面——内斗、出卖、欺诈。在书中他着重揭露江湖人不择手段弄钱的黑幕,提醒善良的人不要上当受骗,在当时,这样做是难能可贵的,因为这等于挡人财路,而挡人财路是江湖重大禁忌之一,会招致极为严厉的报复。书中的这些揭露不仅对于当时潜在的受害群体——广大平民百姓是极为有益的(有些骗术现在仍在使用),也给研究者提供了可信的史料。
二、当代江湖
连阔如笔下的江湖在1949年后逐渐消失。这是因为实现了行政管理组织化的社会以后,一切自生的社会(包括当时合法与不合法的)及其文化便被彻底地扫除了。这是自宋代以来没有一个政权能做到的。但由于这种依靠行政组织形式管理的社会与经济生产相背离,很难持久。于是,便有了1978年的改革开放。原有的社会控制形式发生了改变,例如人民公社解体,单位作用日渐改变,从全能型转变为专业型,单位不再承担社会的职能。这样,社会逐渐由行政组织型向自生型回归。
从公社、生产队游离出的入城人员,以及单位解体后下岗的职工都要自己单独面对社会,独自去打拼。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不能适应新的环境,因为人们习惯于生活在组织严密的共同体之中,个性和进取能力或说自己找饭吃的能力萎缩了。人们要生存和发展时的第一期待便是组织的力量,原有的垂直的组织形式不行了,指望不上了,于是人们开始关注个体之间的横向联系,不仅新的联系方式大量涌现,如同乡会、同学会、战友会,网友会、车友会、影友会等,旧有的、曾被打烂的组织方式如宗族、庙会,包括江湖等也在复活(当然这种回归远不像话语泛滥那样夸张)。
随着农村多余的劳动力进城、城里企业的减员增效,江湖人的数量也在激增,特别是江湖艺人发展得很快。我们看惯了演艺界明星不断在电视荧屏上闪现,以为艺人过的都是如此富有、如此靓丽的优越生活,不了解也不知道大量的跑大棚艺人在江湖挣扎,他们不仅面临着物质上的困境,而且受到有权者的打压。吴文光的《江湖报告》 其副标题是“一个以大棚为个案而展开的田野调查”,书中用文字与摄影方式记录的就是当代江湖艺人的生活,从中可见江湖人的艰辛。过去许多活跃于江湖、后基本灭绝的行当又重新出现,如游丐、游医、游僧、游道、贩毒者、娼妓等,又如“金”门中的相面、算卦、批八字、黄雀衔卦、看风水等,还十分繁盛,受到广泛的追捧。甚至过去为江湖老合们所不齿的专以拐卖妇女儿童为业的“老渣”,现在也有泛滥的趋势,令人痛心疾首。江湖人之间也有相当的联系,甚至也有江湖人的有形组织(如诈骗团体),但总的说来,在国内或说某个地域尚未形成一个“场” ,因而还不能说有成熟、完整的江湖出现。它还在初级阶段。
个人的社会阅历让王学泰先生对历史有了更深的洞察力,一般的学者在这方面的体会没有他深。正是这些经历,让他能够深入了解最底层和边缘的人群,他们是被抛出社会秩序之外的一群人,这大大加深了他对于社会与人性的理解,为他的游民研究打下了基础。
——雷颐
学泰先生不仅是当代少有的、在中国学术史上有地位的学者,而且是一位确有独立创见、洞察社会的思想家。他外表平和,内心炽热,是纯正的学者,是光明、人道、正义的探寻者,他对社会、人性和中国古典小说有独到认知。尤其让我感佩的,是在他将近六十年的探索中,他一直是一位独立思考的先行者,尽管为此历尽坎坷,仍矢志不渝,且结出了硕果。
——罗炤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王先生在文史研究方面的卓越贡献广为人知,尤其是他围绕“游民文化”展开的系列研究,为人们观察与认识中国历史提供了新异的视角和思路,被称为“当代人文学科的重大发现”。
——郑雷
像《水浒传》,在过去的话语体系中,一直被认为是描写农民起义的,但王学泰先生不这么认为,他在其中发现了游民意识。王先生在研究古代问题的时候,很容易联想到当代社会有什么情况跟古人很相似。反过来也一样,他看到现在的社会与文化现象,马上就能想到,这个问题,其实古代的某些书已经讲到了。
——郑永晓
《水浒江湖:理解中国古代社会的另一条线索》是王学泰先生的学术论著,作者另辟蹊径,从社会学的视角,运用史学和文学的方法,以“江湖”为切入点,对《水浒传》这部名著进行了全方位研究。江湖的前世今生、水浒故事形成的过程、水浒主要人物点评,尤其是对水浒主题的阐释,跳出农民起义的范式,打破前人评价的条框,给出独到的论断。虽是学术著作,但写得情趣盎然,读来引人入胜。
《水浒传》的主题
简单的回顾
《水浒传》自诞生以来,以其独特的思想艺术魅力引起许多读者的喜爱,同时在如何评价《水浒传》上也产生了争议。这一争就是五百余年,近五十年来,争论尤剧,因为如何评价它往往有政治因素掺和在内。
那么《水浒传》究竟是写什么的?它的主题是什么?这在不同的时期则有不同的说法,对于文学名著的研究与评价往往是与社会思潮同步的,社会思潮往往要通过对文学名著的批评来表现自己。
《水浒传》写成于明代中叶早期,当它被作为一部完整的文学巨著刊刻出来的时候,正处于思想解放、个性觉醒的时期,此时许多学者对《水浒传》是肯定的,说它所表现的梁山好汉“诵义负气,百人一心。有侠客之风,无暴客之恶” 。这是把梁山的英雄看作是实现正义公正的社会良心。托名李卓吾的《〈忠义水浒传〉叙》也明确指出《水浒传》是“发愤之作”,其内容就是表现“水浒忠义”的,把罗贯中、施耐庵看成是宋遗民,他们借写伏身草莽的英雄豪杰事迹表达对异族统治的不满。从艺术上来说李卓吾还把《水浒传》视为天下之至文 。倡导性灵和思想解放的公安派袁宏道、竟陵派及张岱都对《水浒传》有极高的评价。
直到明末,因为连年天灾人祸,民变蜂起,大明江山摇摇欲坠,许多底层民众以《水浒传》为造反指南,统治者才意识到《水浒传》流传的威胁。明崇祯十五年(1642)“大张榜示”严禁《水浒传》刊印流行,命令“坊间家藏”《水浒传》之版者“不许隐匿”,都要“速行烧毁”。到了清代,皇权专制加强,统治者实行全面的社会控制,此时的主流舆论对《水浒传》多持否定态度,说它是“诲淫诲盗”之作,是为不逞之徒立传,把《水浒传》视为最败坏人心的作品。最高统治者多次下诏禁止刊刻和出售《水浒传》。
清末西学东渐,有许多受到新思想影响的研究者借《水浒传》以比附当时社会的斗争,20世纪初,定一的《小说丛话》中说《水浒传》“独倡民主、民权之萌芽”,并指出作者:
因外族闯入中原,痛切陆沉之祸,借宋江之事,而演为一百零八人。以雄大笔作壮伟文,鼓吹武德,提振侠风,以为排外之起点。
民族主义、民权、民主都是当时中国的现实要解决的社会问题,可是把它们加之于《水浒传》有点拟之不伦,此书中也没有这类价值的存在。
王钟麟在《中国三大小说家论赞》中指出《水浒传》是讲平等、均财产的“社会主义小说”。 钱玄同在给陈独秀的书信中称赞施耐庵有社会党人的思想,《水浒传》一书的主脑在于表现“官逼民反”。有的甚至用以借喻“实行宪政”或当代革命。鲁迅对这些议论嘲讽道:
说《水浒传》里有革命精神,因风而起者便不免是涂面剪径的假李逵。
1949年新中国建立后阐释《水浒传》的思想意义则定“农民起义说”为一尊,20世纪五六十年代,对于这点的背离往往会招致批判;“文化大革命”中要整所谓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所以“《水浒》这部书”又成为“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的工具,这时谁要再赞美《水浒传》又会给他带来无妄之灾。由此可见,对于《水浒传》主题与思想内容的阐发往往与当时的思想运动和主导社会的政治倾向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虽然中国的文艺批评历来比较着眼于政治,强调文学作品的政治社会作用,但像《水浒传》这样似乎永远被政治化的作品还是不多的。《水浒传》是有阅读能力的人都要读的,评论它却往往不是读后的感动而是世道人心的需要,这是因为《水浒传》在艺术上的成功和内容的新奇迷倒了无数读者,书中所蕴含的思想倾向和张扬的精神力量可做多种解读,因此引起众多思考者的兴趣。就笔者本人来说,青少年时期也是读《水浒传》入迷的,只是在历经坎坷和饱阅世相之后,才下决心对它进行解析,因此研究《水浒传》绝不只是发思古之幽情,更是基于对当代问题的思考。
《水浒传》是什么人的故事?
电视剧《水浒传》引起的人心激荡
“水浒”的故事流传了七八百年,《水浒传》成书也有五六百年,不仅整个故事为人们熟知,就是其精神倾向也浸润于许多人头脑之中。因此《水浒传》电视剧在荧屏上一出现,“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支起伏跌宕、带有山东大汉豪气的歌曲就唱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许多出版社争先恐后地推出各种版本的《水浒传》,甚至有些研究《水浒传》的论著也搭车问世,一时间出现了小小的“《水浒》热”。我以为这种“热”不过是头几年“武侠小说热”的继续。《水浒》中的“武”与“侠”再度使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兴奋起来。
正像“武侠热”一样,“《水浒》热”负面作用也是远大于正面意义的。人们确实喜欢《水浒传》,但并不因为它是农民武装反抗的“教科书”。六十多年前,鲁迅先生就说过:“中国确也盛行着《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水浒气的缘故。”(《叶紫作〈丰收〉序》)不能排斥一些读者从艺术趣味和个人性格角度喜欢《水浒传》,《水浒传》的成就也是多方面的,一言以蔽之的论断都会有片面性。但我以为鲁迅的意见更能反映问题的本质。鲁迅是古代通俗小说研究的专家,又对中国的国民性问题有深入的研究,因此他的话是值得我们重视的。那么什么是“水浒气”和“三国气”呢?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见到确切的解释,我以为其所指就是近百年来弥漫于社会的“游民气”,但不敢自是,曾写信向现已故去的何满子先生请教,他回信说要比我说的“游民气”的“范围更广一些”,鲁迅是“慨叹构成人民精神奴役的,整个理应过时的旧意识、旧风习、旧文化之存在” 。《水浒传》这一类最初形成于游民之手(第一代江湖艺人)的通俗文学作品,是负载着强烈的游民意识的,它与社会上的“游民气”相互作用,波及许多并非游民的人,挑动人性中阴暗的角落,从而鼓动成为一股热潮,散播着与现代文明、法治社会不和谐的声音。这一点还是许多喜爱和研究《水浒传》的人认识不足的。
近二十年来,思想解放,许多文史界的研究者逐渐突破对于“农民起义”的迷信(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民起义”的研究是史学界的“五朵金花”之一),对《水浒》的阐释有所突破,从而打破“农民起义说”的一统天下,先后提出了“为市民写心说”“忠奸斗争说”以及“地主阶级内部革新派与守旧派之争说”“综合主题说”,最近又有“反腐败说”等。应该说这些解释都有一定的道理,反映了《水浒传》思想内容的一面,但我以为都没有抓住《水浒传》的本质。这些论点大多还是没有从作品总的创作倾向出发,而是从某种理念出发,甚至是为了适应某种思潮而产生的。自然,这些议论也就缺少说服的力量。然而,我觉得有些问题还是没有说清楚,没有讲透《水浒》之所以吸引人之处,以及《水浒传》正面、负面的社会影响之所在。拙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一书,对《水浒》中某些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受到一些《水浒》研究者和爱好者的关注。由于该书受到体例的限制,不可能把我有关《水浒》的想法完全表达出来,因此才又写了这本小册子,进一步阐述我对《水浒传》的意见。
江湖人说给江湖人听的故事
小题的这句话是套用台湾学者孙述宇先生的,这里不敢掠美。孙先生在《〈水浒传〉的来历、心态与艺术》一书中说,《水浒传》是“强人说给强人听的故事”。孙先生认为北宋、南宋之交,金兵入侵,中原混战,军队溃败,社会失控,天下大乱。黄河、淮河流域流窜的武装力量兵匪难分,被视为忠于赵宋的武装力量,所谓的忠义之士——“忠义人”也多是招安或收编之后的称谓。其中一些归附到岳飞的麾下,就成为名噪一时的岳家军。孙氏认为《水浒传》一书可能就是这一类“忠义人”所作,因此书中既有北方忠义人聚寨自保的故事,也有许多情节是影射岳飞忠义为国、最后冤屈而死的这个重大历史事件的。这些“忠义人”大多来源于“盗匪”,后来被南宋朝廷开给空头官职都成了“官”和“官军”。后一解散,官匪更加不分。他们的故事具有冒险性、传奇性,为老百姓喜闻乐见。困守于山寨的武装人员,日日处于焦虑之中,也喜欢听这类故事,因此催生了这种“朴刀杆棒”改变个人命运的故事。
孙氏用的“强人”(不是中国近三十年流行的“强人”,而是指强盗)我觉得不够准确,涵盖面太狭。“强人”只是一种职业,毕竟只有少数人跨入这个行当,不能全面地概括《水浒传》的内容,也不足以说明《水浒传》的本质。这里用“江湖人”以替代,因为“江湖人”是一种身份,它包含面要广泛得多。再说如果“强人”沦为说故事者,并以此谋生,那他就不是强人了,而是江湖艺人了,是属于江湖人范畴的。至于《水浒传》写的虽是“强人”(强盗),但这些“强人”很少有职业强盗,大多是社会边缘人或游民,由于各种原因从主流社会中游离出来,经过种种曲折上了梁山,但他们都把梁山泊看作暂时的安身寄命之所,幻想一朝以轰轰烈烈的方式回归主流社会,也就是“若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从而发迹变泰。后来招安失败,梁山好汉或死于非命,或真的做了官,或重操旧业,或流落江湖……《水浒传》完整地描绘了游民和社会边缘人物求生存、求发展奋斗的成功与失败。其中所表达的思想也主要是游民的思想意识(由于《水浒传》的最后写定者是沉沦社会下层的文士,其中就不免渗透了一些文人意识),反映了游民的好恶。
《水浒传》是江湖人说给江湖人听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最初作者一定不是坐在书斋的文人,必然有一定的江湖经历,从作者对宋江集团“一边倒”的、无条件的拥护和赞颂的态度(有人认为这是对农民起义造反精神的赞颂,这种说法不能解释为什么作者对其他与梁山类似的武装斗争就持否定态度),显示出其强烈的帮派性。这说明原初作者一定与这个集团有着某种利益关系,正像孙述宇先生所推断的,原初作者有可能就是宋江集团瓦解后流落江湖的人物,北宋灭亡后,逃难到江南回忆起他们曾在宋大哥统领下驰骋两河流域、所向披靡、震动朝廷和接受招安进京做官的风光和平定方腊为朝廷做的贡献,把这些都向当时受到朝野一致肯定评价的北方“忠义人”方面靠拢,因此宋江的故事才被南宋民众认同,同时作者对于宋江和宋江集团的感情也连带被接受。这位原初作者不太可能是写作者,而是个口头讲述者。此时正当通俗文艺蓬勃发展之时,许多流浪江湖的游民投入了这个队伍,讲述宋江故事的当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前面叙述了南宋时期形成的“水浒”系列故事,除了《大宋宣和遗事》中从杨志丢失花石纲、杨志卖刀到玄女娘娘授给宋江天书、三十六将齐聚梁山泊、受招安、平方腊的《水浒传》雏形之外,还有许多以梁山泊英雄为写作对象的个案,如《醉翁谈录》中记载的《石头孙立》《青面兽》《武行者》《花和尚》等个人英雄传奇。能够把游民的冒险生活经历的实况及其趣味性讲出来,把自己的愤懑不平表达出来的人,已经不是一般的游民了,而是有了一定生活经验、懂得如何奋斗如何自己争取利益的江湖人了,也就是我在前面讲到的江湖艺人。因此,如说得更确切一些,“水浒”的故事是江湖人说给与自己相同命运的人听的。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
《水浒传》的主角是谁,或换句话说,书中讲的是什么人的故事?这是理解《水浒传》的起点。我们知道,小说是通过对人物形象的描写来反映现实生活和表达作者的思想倾向的,也就是说人物性格的成长发展的历史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所演绎出的故事是该作品主题的载体。因此,只要我们对“水浒”主要描写对象及其故事做一些分析就可以得出较为接近事实的结论。
一、一百零八将的身份
《水浒传》是一部英雄传奇,主要是写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位头领的遭遇与追求的。那些在一百零八位头领之下,跟着头领们摇旗呐喊的喽啰们,虽然没有完全在作者视野之外,但也是被作者忽略不计的。过去的正统人士称这些人为“盗匪”,孙述宇称他们为“强人”正是这种思想意识的沿袭,最近五六十年的大陆史学家一看到史籍有“盗匪”“盗贼”字样马上便谥之为“农民起义”。这些都是贴标签式的分析方法,不仅无助于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和欣赏,也把古代社会简单化了。文学的对象都是活生生的具体的生命,塑造着鲜活的人物形象。每个生命,也就是说每个鲜活的形象都有其独特的历史,很难用“盗匪”“盗贼”或“农民造反的英雄”来概括。《水浒传》中描写众多人物的历史,其中大多上了梁山,成为一百零八将中的一员。
过去的批评家关注梁山好汉一些表面的东西,如喜好舞枪弄棒、注重义气、反对官府和地方恶霸、救民水火、替天行道等,其实这些并非推动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形成的最重要的因素;这些人物求生的、渴望发迹的这些内在的、最有生命力的动力被忽略了,从而在批评上表现出泛道德化倾向。
《水浒传》所描写的人物大部分都是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人物,他们或是逃祸,或是为了谋生,或是由于任性而行,或是因为幻想发达而脱离原有的平庸生活,经历了种种曲折最后齐聚梁山。如果从身份说他们大多是我们前面说过的游民和社会边缘人。他们是《水浒传》的主角。
那么这一百零八人都是些什么人物呢?这里不妨做个统计和分析。《水浒传》在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中给读者提供了一百零八位好汉的名单。这些人按照出身或职业大体上可以分成游民、吏人、武将、手工业者、农民、商人、庄园主、其他等类。人数最多的是游民,五十余人;其次是武将,约二十人;第三是吏人,十人;勉强算农民的只有五人(阮氏三雄、解珍、解宝),而且这五人也不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式勤苦耕作的宗法农民,而是渔民和猎户。
二、作为梁山主力的游民
什么是游民呢?中国古代是宗法社会,脱离了宗法网络、没有稳定收入和固定居处的人都可称之为游民。游民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为了生存,他们往往会使用各种手段以获取生活资料。读者想要详细了解,可参照拙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的有关章节。毛泽东在他早年写的《中国农民中各阶级的分析及其对革命的态度》 中谈到“游民无产阶级”时,把农村的游民分为五种:兵、匪、盗、丐、娼妓。“他们的谋生的方法:兵为‘打’,匪为‘抢’,盗为‘偷’,丐为‘讨’,娼妓为‘媚’,各不相同,谋生弄饭吃则一。他们乃人类中生活最不安定者。”把游民只局限在这五类中未免狭隘,但这五类人是游民,而且还是游民中的“最不安定者”是完全正确的。
《水浒传》中的游民以“盗”为多,而且还往往是占山为王的大盗。《水浒传》的一百零八人,最后都上了梁山,都可以说是“盗”,当然不能这样算。这里只以梁山好汉上山以前赖以谋生的手段进行分析。梁山除了自己底班人马和初次聚义就选择了梁山的人物以外,许多头领还是其他小山头的山大王,如少华山的朱武、陈达、杨春;桃花山的李忠、周通;清风山的燕顺、王英、郑天寿;黄门山的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对影山的吕方、郭盛;登云山的邹渊、邹润;芒砀山的樊瑞、项充、李衮;法华寺的郁保四……这是有组织的游民,还有个体的抢劫者,如活跃在道路上、江河之中的李俊、张横、童威、童猛,开夫妻黑店的张青、孙二娘等,其他如盗马贼段景住、小偷小摸的时迁等。这些没有任何政治诉求、只是以杀人抢劫为业的人,在任何社会里都是非法之徒,为绝大多数人所否定。
游民并不是完全从事非法活动的,也有许多并无祸害民众行为的。但由于他们脱离了宗法网络、脱离了农村,又没有正当职业,生活没有保障,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卷入反社会活动。这样的游民在一百零八人中也占有一定的比例。他们漂泊江湖,浪迹四方,属于“生活最不安定”之列,如在家乡“打杀了人”逃亡在外做小牢子的李逵;打伤了人,四处“躲灾避难”的武松;“自幼漂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的刘唐;贩羊卖马折了本,回乡不得,流浪蓟州、靠打柴度日的石秀;打把式卖艺闯荡江湖的病大虫薛永;“权在江边卖酒度日”的王定六;“平生最无面目,到处投人不着”的焦挺;“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个人”,奔逃在江湖上的石勇,这些都是无家无业的流浪汉。他们的共同点除了脱离了主流社会秩序、沉沦于社会底层之外,就是:爱好拳棒,好勇斗狠;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干犯法纪;讲义气,专好结识好汉等,这是他们在江湖上生存和发展的本钱。有了这些他们才能够与主流社会对抗,杀人放火,攻击官府,用暴力向社会索取属于自己或不属于自己的利益。他们在江湖上游荡期间,有的直接投奔绿林,不以当“盗贼”为讳;有的寻找一切机会以改善自己境遇,哪怕为此触犯国法。梁山泊中大量小喽啰的主体当然也是游民。
三、梁山泊智囊——游民知识分子
宋代经济的发展使得人们对于文化的要求日益迫切,科举考试平民化程度的提高更增强了这种迫切性,而造纸技术和雕版印刷的发展和发明使得书籍易得,又为一般平民接受教育提供了物质基础。在这多种因素的刺激下,宋代文化教育得到空前的发展,使得读书人大量增多。然而官府对于知识分子的吸纳能力毕竟有限,有些人掌握了一定文化,做官不行,又弄得无家无业,就成了我所说的游民知识分子。这些人可能成为江湖艺人,可能成为各种各样的江湖骗子,可能成为豪门贵府的帮闲,也可能参与造反活动。统治阶级对于这一点特别恐惧。北宋庆历三年(1043)山东临沂虎翼军卒王伦率十多人策动兵变,震动一时,欧阳修曾向皇帝上书说:
臣窃闻京西贼盗日近转多,在处纵横,不知火数。所患者素无御备,不易枝梧,然独幸贼虽猖狂,未有谋画。若使其得一晓事之人,教以计策,不掠妇女,不杀人民,开官库之物以赈贫穷,招愁怨之人而为党与。况今大臣不肯行国法,州县不复畏朝廷,官吏尚皆公然迎奉,疲民易悦,岂有不从?若凶徒渐多而不暴虐,则难以常贼待之,可为国家忧矣。以此思之,贼众虽多,尚可力破,使有一人谋主,卒未可图。臣前因王伦贼时,曾有起请十余事。内一件,乞出榜招募诸处下第举人及山林隐士、负犯流落之人,有能以身入贼算杀首领,及设计误贼陷于可败之地者,优与酬奖。所贵凶党怀疑,不纳无赖之人以为谋主。
可见当时虽然武装造反者时有发生,但多属乌合之众,因为没有“晓事之人”为之谋主。能做谋主的在欧阳修看来就是“下第举人及山林隐士、负犯流落之人”,其实也就是绝了进入统治阶级希望的文人士子或说游民化了的知识人。
梁山上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军师吴用,副军师、宗教代表公孙胜都是这类人士。无论什么朝代,游民骚乱、农民抗争没有这类人士的参加,民众的造反活动闹不大,有了这些人,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会提出斗争策略、会神道设教,从而吸收更多的人加入反抗的队伍。因此,要使造反队伍壮大,必须有此类人物参与决策。例如为北宋真宗时益州起事的王均出谋划策的“宰相”张锴,就是“粗习阴阳,以荧惑同恶”的道士之流 。南宋初杨幺起义最初的领袖钟相也是巫师、道士一流,史书上说他“以左道惑众” 。北南宋之交割据于两河之间的李成,忽而忠义,忽而叛离,忽而降齐,他的叛宋与谋主陶子思密切相关。陶曾为道士,史书说他“诞妄喜谈兵”(北宋之末、南宋之初许多道士都是这样。北宋之亡,就亡在好谈兵的道士手中),在李成还是“忠义”部队之时,遇到这个老道。陶子思为李成出谋划策,“谓成面有割据之相,宜驱虏良民十万,往四川据成都,保有西蜀,成信其说,遂生异志” 。此时宋高宗对两河之间的“忠义”军也是满怀猜疑,于是李成叛变。高宗对主谋陶子思的愤恨远远超过李成。公孙胜作为梁山泊的宗教象征,这是武装造反民众的精神支柱。当敌人联手邪教时,他也要显示出自己法术的力量。主流传统是不讲怪力乱神的,不仅儒家这样,佛道两教也尽量向这方面靠拢(宗教不能彻底不讲神怪),但作为江湖艺人的作品,神怪是必不可少的。
梁山上的吴用是宋江等武装抗争活动的重要决策人。从军事上来说吴用是对外作战的总指挥,无论是几次出击性质的作战,如打青州、高唐州、大名府、曾头市,还是防御性的战争,如两赢童贯,三败高俅,都是吴用出谋划策,从而赢得胜利。扩大梁山实力,招募有影响的人士入伙,也多是吴用一手操作,促成了梁山的兴旺发达。另外梁山组织上的安排、量才任用,使得一百零八将各有职掌,基本上也是吴用用心谋划的结果。看来局面很大,但从思想上来说格局又很小。教过书的吴用(那时儒家经典是必教书)仿佛很少受到儒家的影响,这在古代的读书人中还是不多见的。《水浒传》吴用说得最多的可能就是“看我略施小计”,这种作风也是为文人士大夫所不取的。他的才学谋略也只被视为“小夫蛇鼠之智”(宋濂言),他确实应该属于游民这一阶层,可称为游民知识分子。
四、社会边缘人——梁山的领导与中坚
社会边缘人在前面已经分析过。一百零八将中的社会边缘人主要是三类。一是由于宋朝廷的政策被推至社会边缘的下层武官,一是胥吏衙役,一是自我选择的社会边缘人。这三类人加起来三十余人。他们绝大部分是山寨的高层领导,三十六天罡中绝大部分是社会边缘群体,这在前面也已说过。我们常说中国古代是农民起义最多的国家,如果我们统计一下,绝大部分的领导者都是游民或社会边缘人。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的领导者陈胜、吴广就是居无定所、为人佣工的游民。刘邦是个亭长,是个最底层的芝麻绿豆官,可是他为人洒脱,不守家族宗法的规矩,处于社会边缘。项羽是倒运的贵族,也是社会边缘群体中的一员。最后一次规模最大的太平天国运动,它最重要的领导人从天王洪秀全到东西南北王、翼王,哪一个人能出游民和社会边缘人这两个圈子,哪一个是地道的农民?因此所谓“农民起义”,大多是因为天灾人祸使社会底层人士实在不能生存,才在有社会经验的游民或社会边缘人的领导下,以武装形式求生存的运动。
勉强算农民的阮氏三雄、解珍、解宝,实际上是渔民和猎户(从大农业的角度来看他们属于农民),在农民这个群体中他们也属于边缘人物。打鱼和狩猎这两个行当需要一定的武功(起码是身强力壮),有过游荡生活的经历,眼界相对比较开阔,独立面对社会的能力也比较强,与死守在一块土地上的庄稼汉有很大区别,历代造反领袖这类出身的很多。前面讲到的梁山泊渔民张荣就是一个。
“水浒”故事中第一反派也是游民
高俅是《水浒传》中最重要的负面人物。作品一开篇除了楔子的“洪太尉”外,他是第一个向读者亮相的,水浒中英雄好汉也是被他引出场的,而且成为梁山最重要的对立面,在《水浒传》中他是推动整个故事情节进展的重要人物形象之一,高俅是书中的第一反派。我们看一下作者对高俅身世的介绍:
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叫他做高毬。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
他随柳大郎住了三年,后来遇赦,得以回东京汴梁。柳还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投奔柳大郎在东京开生药铺的亲戚董将仕。董不想收留,用计把他推了出去。作者把高俅设计成一个典型的游民。他没有了宗族,被父亲告了忤逆,逐出家门,并在开封府立案,被发配到淮西。从此高俅没有了家和固定居址,以依附他人为生。他的爱好也是自甘于主流之外,如“刺枪使棒”“踢得好脚气毬”等,这都不是向往进入主流社会的人必备的知识和技能。如果一个正经人家的子弟如此,会被称为自甘下流。高俅的外在条件几乎与燕青差不多,完全有资格上梁山,成为其中合格的一员。如果不是命好,一步到位地结识了最高统治者,而是受到打压或冤屈,说不定也会造反闹事,成为“农民起义”的领袖。
然而高俅是《水浒传》中的第一反面人物,为人唾骂近千年,为什么会这样?仅仅因为他是奸臣吗?宋徽宗赵佶在位的二十五年中贪恋权位、祸国殃民的奸臣真是太多太多,数个十个八个,例如蔡京、童贯、王黼、朱勔、李彦、梁师成(以上六个被太学生陈东称为“六贼”)、何执中、杨戬、谭稹、孟昌龄等,才能轮上高俅。高俅又跟这些大奸臣不一样,他还与千年以来为文人士大夫和广大民众共同崇拜的苏东坡有点因缘。《水浒传》作者故意隐瞒了这一点:
董将仕思量出一个缘由。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董将仕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迳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罢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便喜欢这样的人。”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董将仕把高俅推到“小苏学士”那里,而且作者又让“小苏学士”也讨厌高俅是“帮闲浮浪的人”,又把他转送给驸马王晋卿。其实,历史真相与此有别,南宋王明清的《挥麈录》曾记高俅与苏家关系事:
高俅者,本东坡先生小史,笔札颇工。东坡自翰苑出帅中山,留以予曾文肃,文肃以史令已多辞之,东坡以属王晋卿。元符末,晋卿为枢密都承旨时,祐陵为端王,在潜邸日,已自好文,故与晋卿善。在殿庐待班,邂逅。王云:“今日偶忘记带篦刀子来。欲假以掠鬓,可乎?”晋卿从腰间取之。王云:“此样甚新可爱。”晋卿言:“近创造二副,一犹未用,少刻当以驰内。”至晚,遣俅赍往。值王在园中蹴鞠,俅候报之际,睥睨不已。王呼来前询曰:“汝亦解此技邪?”俅曰:“能之。”漫令对蹴,遂惬王之意,大喜,呼隶辈云:“可往传语都尉,既谢篦刀之况,并所送人皆辍留矣。”由是日见亲信。踰月,王登宝位。上优宠之,眷渥甚厚,不次迁拜。其侪类援以祈恩,上云:“汝曹争如彼好脚迹邪!”数年间建节,循至使相,遍历三衙者二十年。领殿前司职事,自俅始也。父敦复,复为节度使。兄伸,自言业进士,直赴殿试,后登八坐。子侄皆为郎。潜延阁恩幸无比,极其富贵。然不忘苏氏,每其子弟入都,则给养问恤甚勤。靖康初,祐陵南下,俅从驾至临淮,以疾为解,辞归京师。当时侍行如童贯、梁师成辈皆坐诛,而俅独死于牖下。
高俅跟的就是苏轼苏东坡,而不是什么“小苏学士”(这是后人用以专称苏辙的),所谓“小史”也就是“小秘书”,不能用“书童”比附,因为后者是奴仆,“小史”专司抄写一类工作。唐代诗人李商隐十六岁时到令狐楚门下,说是“入天平幕”实际上也是令狐楚的“小史”。这种“小史”也能参加科举考试,并通过考试进入仕途。《挥麈录》说高俅“笔札颇工”,除了指书法外,还应包括人情往来的信札便笺之类的属文。这些都得到东坡的赏识,说明他还是有一定学识的,不仅书法好,还有一定的文字组织能力。元祐九年(即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政治上倒向新党,作为旧党代表人物的苏轼被贬做定州知州,朝廷形势大变。东坡在给苏辙的《东府雨中别子由》诗中说:“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所以走时才将尚很年轻的高俅托付给王晋卿。高俅在王那里待了四五年,因为元符末年已是1100年了。
赵佶在1100年登皇帝位,高俅随之走向官场。然而并非像小说中所说“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太尉是武官中的首席,高俅前后经二十年历遍“三衙”(即“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的合称),即在所有统领禁军的衙门全都干过之后,才被提拔为太尉。他正式拜太尉是政和七年(1117),《宋大诏令集》收有任命他的诏令——《高俅拜太尉制》,下面注明时在“政和七年正月十日”。此时距徽宗登基已经十七年,距东坡将他转托于王晋卿已经二十三年。高俅也还懂得感恩,荣升之后,一直感念当年苏轼对他的照拂,每当苏轼后人到京城办事“则给养问恤甚勤”。不要忘了此时正在严打“元祐奸党”,徽宗下令将司马光为首的元祐旧臣(大多不赞成王安石变法)三百零九人刻名于石,立于朝堂,各州各县亦刻之,而且他亲自书写,号为“元祐奸党”碑。苏轼、苏辙皆名列其中,此时政治气候险恶,如有争端或不同意见,官员每每把“元祐奸党”作为帽子,互相扣来扣去。对于像苏家兄弟这样名声大、具有影响力的“党人”,人们避之唯恐不及,谁敢沾边儿?高俅官高,而且是徽宗的幸臣,树大招风,一言一行都是众目所瞩的,也是言官们上奏的材料。他能不避嫌疑照拂苏轼后人,而且史家把它记录下来,可见在史家王明清眼里高俅还不是一无可取之人。
然而小说作者是把高俅写成一个坏到底的人物,他不仅是个奸臣,在政治上一无可取,从不以朝廷为念,而且在道德上也是个“仁义礼智,信行忠良”一点没有的人,简直就是众恶所归。如认自己本家兄弟为螟蛉义子,这在生活在宗法制度下的人看来就是颠倒伦常。对于正直的王进是睚眦必报;对于安分守己的部下林冲则是不择手段地陷害,目的只是为了抢夺他的妻子。高唐州知州高廉是个会妖术的恶官,他是高俅的叔伯兄弟,也是依仗着高俅才敢无恶不作……为什么在北宋的众多奸臣中单单选了高俅作第一反派?恐怕背后还是有不传于世的史实,不妨做些推度。
“水浒”故事自南宋产生以来就有强烈的倾向性,宋江集团所做的事情一切都对,对反对梁山的人和势力都采取敌对态度,既然是敌人了,那么一切都坏。这样强烈的爱憎故事,必然与创作者切身利益密切相关。孙述宇推断宋江故事原始的叙述者可能就是与宋江集团有关的人士,甚至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员。高俅作为朝廷最高武官,对于宋江集团的最终覆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我怀疑征方腊后宋江集团的领导人物死于非命可能与高俅有关),因此叙述者对他恨之入骨,把全部怨恨都集中在他身上。南宋人说到靖康之耻时,无不痛心疾首,但很少有人公开指斥荒唐误国的宋徽宗,而对他提拔和重用的朝廷重臣大多贬之为奸臣,高俅也不例外。因此在临安最初演说宋江故事时把高俅提出作为对立面来处理,上下一致,绝不会有异议。
按照小说所写,高俅也是出身于社会底层的游民,这就让造反的游民对他缺少些神秘感,从而也就没有了敬意。而且,高俅不是靠“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的正当方式,而是靠佞幸方式(说通俗点儿就是靠把皇帝伺候舒服了)登上国家最高殿堂的,这是自古以来被社会舆论所耻笑的。《史记》《汉书》都有《佞幸传》,用以讽刺这种进身方式。《汉书》在“赞”中说:“然进不繇道,位过其任,莫能有终,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论衡?定贤》也说,这种只是以“骨体娴丽,面色称媚”的妾妇方式处处讨好和顺从皇帝,其地位虽然一路飙升,但于国有害,于己无益。当然,高俅不是《佞幸传》中所说“以色事人”的佞幸,只是以一技(踢球)进身,但这种不由“道”进也受到人们的蔑视,因为古代的“技”不仅被人们看不起,而且它只是满足帝王个人需求的,而“道”才是为了社稷、为了天下的。
唐顺宗时王叔文主持的“永贞革新”运动,是针对宦官专权的,按说应该得到当朝士大夫的支持。但王叔文不是科举出身,是靠棋艺“待诏翰林”,曾在东宫伺候太子,德宗皇帝驾崩后,太子即位,因缘际会,获得高位,所以被视为小人,为士林所轻。他主政,许多正直的朝官不能接受。顺宗身体极差,不能亲政,后立李纯(唐宪宗)为太子,“永贞革新”面临失败,王叔文长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因歔泣下,人皆窃笑之”。为什么当时舆论不同情革新的失败,还嘲笑王叔文?因为士大夫普遍地认为王叔文自比诸葛亮太荒唐了。诸葛亮是刘备三顾茅庐请出来的,所以他对国家社稷责任是出于君子之道。而王叔文进不由道,是个贪婪竞进之徒,有什么资格自比诸葛武侯?“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行不由道,贪图侥幸,中途翻车,这在士大夫看来是罪有应得,毫无悲剧性,而自己把自己视为失败的悲剧英雄,当然是件很滑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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