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契约》导读
徐国栋
（厦门大学法学院罗马法研究所教授）
在文明社会，每个人都生活在公共权力下，不禁都要问这样的公共权力是怎么来的？对此至少有四种解答。其一，从父权转化而来的，例如，按照《圣经》的记述，亚当和夏娃生下第一代，他们的子女生下第二代，如此继续，到了许多代后，这些后代构成一个国家。其二，神授说，谓天意让君主当权，中国古代长期采用君权神授说。其三，征服说，“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的《水浒传》体现了此说；不过，以“杆棒”得天下的赵氏，登位后也要说自己受命于天。其四，契约说，按此说，芸芸大众彼此协商，订立一个社会契约，把“大众”的部分权利转让给他们信得过的人，形成公权力。卢梭的《社会契约》采此说。此说相对于父权转化说，强调了人民的意志自由。相对于神授说，更加人文主义并具有实践性。相对于征服说，它显得平和。所以，社会契约论是对公共权力起源的最合理解释。不能说卢梭首创了此论，因为这一名誉应归于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但卢梭是文艺复兴后光大社会契约论的第一人，他的《社会契约》在1762年问世后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美国宪法和欧洲诸国宪法的拱心石。
此书于1882年通过日本人中江笃介的中译本传入中国，后来又至少产生了5个本土中译本，从此，“民约”（“社会契约”的旧译）成为对抗公权祖宗授、神授、杆棒授的有力武器，导致这三种关于公共权力来源的说法被消灭或被赶下桌面，转入“桌下”。
当然，社会契约论除了是一种关于公共权力起源的理论外，还是一种限制政府权力的理论，按照其理路，超出社会契约授权的政府行为即非法。另外，它还是解释个人服从政府的理由的理论，其理路是无论赏罚，皆出于订约人的同意，哪怕是受死刑之罚。苏格拉底就是依社会契约论领受雅典无端加给他的死刑的，他说，不能仅仅领受社会契约带来的利好，不利也要领。最后，它还是一种提供流亡理由的理论，如果根据社会契约形成的公权力违背了一些订约人的意志行使，他们可选择离开这个国家，用脚投票。显然，苏格拉底放弃了这种可能。他本可通过流亡逃避雅典加给他的死刑。
2006年似乎是《社会契约》在中国影响的总结年。其时也，《环球时报》约请中国社会科学院“金点强”团队与一些专家、资深媒体工作者合作，筛选出一个“对中国近现代影响最大的50个外国人”名单，卢梭入选且排名第一，尽管斯人著作众多，其著作绝大部分被译成中文，《社会契约》仍被列为其第一代表作。要知道，与卢梭此书竞争的其他著作及其作者，有的更具官方地位。
全书分为四卷。第一卷讨论公共权力产生的诸方式，认社会契约方式为最优。第二卷讨论公共权力在立法领域的行使，行使者为人民。在卢梭看来，主权不可转让，所以，人民订立社会契约后自己仍是主权者，而非单纯的被治者，他们行使主权的方式是立法，由社会契约产生的政府不过享有执行权，这样，人民就与政府分离开来，人民以公意控制政府的行为，由此，人民主权原则得以确立和维持。第三卷讨论政府的形式问题，分民主制、贵族制、君主制、混合制四种类型。卢梭认为，没有哪种形式适合于一切国家，因为每个国家的气候和人情不同。在这里，卢梭似乎响应了孟德斯鸠提出的地理环境决定政府形式论，并陷入了矛盾，因为社会契约论在逻辑上只能导致民主制政府，尤其不可能导致君主制政府。在本卷中，如何维持主权的权威也是重要的议题，卢梭提出的方法是集会，这是一个单个自然人凝聚成作为法人的主权者的场合，此等法人形成之日，就是行政权停止运作之时。得到主权者的决定后，行政权才恢复运作。第四卷讨论巩固国家体制的方法，基于罗马人的经验，卢梭把投票选举和公民宗教等当作达成这一目的的方法。既然已通过原初的社会契约形成公权力，为何还要投票选举？因为最初的订约人并非金刚不坏之身，是要死的，他们的后代没有对他们面临的公权力机构表示过同意，如果让他们受制于这样的公权力，是不义的，所以，投票选举就是后一代人对前一代人做出的同意的更新，如此就否决了原初社会契约导致的公权力跨代传袭的可能。然而，社会契约论区别于神授论在于其世俗性，卢梭为何在本章还要讲公民宗教？应说明的是，他讲的这种宗教不同于以崇拜神为宗旨的宗教，而是一套公民道德体系，包括爱国家、守规矩等内容，以维护社会契约订立人道德的纯洁，不然他们可能共同做出错误或荒唐的决定。所以，公民道德环节的设置，表达了卢梭对“公意”走上邪路的忧虑。要指出的是，本卷论及一项关键内容，那就是罗马公法。卢梭认为罗马有五大宪法机关，即人民大会、元老院、长官、保民官、祭司团，这是对罗马宪法机关的比较正确的描述，而特奥尔多·蒙森等罗马公法研究者按照今人的三权分立的宪法框架解析罗马宪法，无视了保民官代表的消极权力（不能做任何事但可禁止一切事的权力）以及祭司团代表的神权。卢梭是消极权概念的第一打造人，由于他的提炼和推广，消极权的保留成为拉丁宪政的一个特色。
应注意的是，《社会契约》一书的副标题“政治法原理”（Principes du droit politique）。在拉丁法族国家，“政治法”就是宪法的意思，所以，应把此书看作一部宪法学著作，其主题是公权的产生及其运作。确实，它影响的也是近现代主要国家的宪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