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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哲:章太炎传
章太炎,被鲁迅评价为“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他的道德文章,岿然屹立于世,令人仰止。著名学者金宏达《先哲:章太炎传》是“革命先驱”和“国学泰斗”章太炎传记中的“领头羊”,第一个向大众提供了一个正面人物太炎先生的形象。同时,还描写了章太炎与另一位时代先驱——鲁迅的师生情谊。
ISBN: 9787559874252

出版时间:2024-12-01

定  价:88.00

作  者:金宏达 著

责  编:吴义红,孟繁强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国学大师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文学·人物传记
装帧: 精装

开本: 16

字数: 210 (千字)

页数: 384
图书简介

章太炎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位卓有影响的人物,素有“革命先驱,国学泰斗”之称,本书以宏畅老成的笔调,紧扣主线,不枝不蔓,概述了章太炎曲折跌宕的人生历程,凸显了章太炎作为一位极具使命感的爱国主义革命家令人钦仰的形象,对其思想、功业、学问等亦有较为客观、公允的评价,是一本向一般读者介绍先哲章太炎的优秀读物。

作者简介

金宏达,笔名子通。1944年生,江苏南京人。1985年获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学位。曾任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北京图书馆(现国家图书馆)副馆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图书馆学会常务理事、炎黄文化研究会理事、小说学会理事。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著有论文集《小说:“敲碎”与“缀合”》《中国现代小说的光与色》《平视张爱玲》,散文集《金顶恒久远:宏达随笔》《达观》《零落词采》,研究专著《鲁迅文化思想探索》《重述张爱玲》等。与于青合编《张爱玲文集》(四卷本)等。

图书目录

引 言 001

第一章 苦读经籍的岁月 011

第二章 风云初征 049

第三章 一个斗士的孤影 083

第四章 追捕声急 111

第五章 《苏报》案与三年西牢 147

第六章 东京《民报》笔政 177

第七章 纵横民初政坛 223

第八章 “在贼中” 279

第九章 “护法”——行走的旗帜 305

第十章 抗战强音 337

外一章 鲁迅与章太炎 349

后 记 375

序言/前言/后记

引 言

20世纪初,正处于历史交替期的中国,涌现了一批巨人,章太炎是其中之一,他有两个非常显赫的称号:“革命先驱”和“国学泰斗”。这两项,一个人能做到其中一项,已经非同小可,他竟同时兼有两项。

作为“革命先驱”,章太炎对推翻清朝、缔建“中华民国”是立了大功的。他自年轻时起即不遗余力鼓吹反清革命,解发辫,斥清帝,涉入震惊中外的《苏报》案,坐了三年上海的“西牢”。出狱后,又远赴日本,加入同盟会,出任《民报》主编,宣传革命派主张,与改良派进行斗争,影响播于海内外。他参与重建光复会,一度担任会长。辛亥革命一声枪响,各地志士风起云从,清王朝迅即坍塌,与有章太炎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的思想启蒙和鼓动,关系极大,这一点为历史家们一致首肯。

而这位先驱者的革命生涯,也绝未止于清朝被推翻。袁世凯窃国称帝,他又与之苦斗,“时危挺剑入长安”,并被羁囚京城三年之久。袁世凯死后,袁系北洋军阀继续主政,他一直视之为非法,与之势不两立,在张勋复辟闹剧上演之时,他毅然与孙中山会合,南下并肩战斗,受命担任护法军政府秘书长,不辞艰辛,奔走于云贵山原丛林,力图集结北伐讨逆的力量,为国立功。再而后,盘踞于京城的北洋军阀势力奉行武力统一主义,贪狠好战,荼毒生灵,他又呼号奔走,倡议“联省自治”,力抗“北廷”。后期虽有所消沉,而面对日寇侵入,国难当头,他又一次奋袂而起,函电飙发,怒斥当局“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给予抗日民众与将士热烈鼓舞和坚定支持。终其一生,虽然有曲折,有瑕疵,却是大节不夺,气骨渊然,这一条和前前后后许多人比,实属难能可贵,也为众人共仰。毕竟,那个时代风云莫测,变数太多,人们不知何处就会失足,被汹涌而来的激流裹挟而下,不知所终。他在其革命生涯中砥节砺行,所表现出的精神风范,已有鲁迅先生作精湛概括,至今传颂不绝:“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且介亭杂文末编》)这种精神,是他的同时代人,也是后人一笔良可受用的财富。

在另一面,他又是一位大学问家、大国学家。大到什么程度?大到真正可以称为“泰斗”的程度,这不是时下一些自称或他称的所谓“大师”可以望其项背的:他的学问囊括了中国政治、经济、思想、哲学、史学、文学、教育、法律等等,而且涉及西方哲学、古印度哲学以及佛学,在一般人眼里,他的专长或就是“小学”,亦即现在的训诂学,实际上当然不止于此。梁启超说:“在此清学蜕分与衰落期中,有一人焉能为正统派大张其军者,曰余杭章炳麟。”(《清代学术概论》)这个看法是有一定片面性的。

和世上无数学问家不同,章太炎做学问不是“为学问而学问”,而是念念不忘要和为民族、为社会的宏旨深愿结合起来,他要用这些学问“激励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所以,他既是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又是一位“讲革命的学问家”。这里,首先要特别提到他作为中国近代民主革命中思想家的地位,他在一生中各个时期,尤其是反清革命中,写过许多具有战斗性、令人神旺的雄文,在当时拥有大量读者,起到“摩荡人心”、推动革命的作用。

其次,还要看到,从他三十多岁着手写作的《訄书》开始,他的治学范围就已突破了所谓“清学”的范围。这部书后来几经增删、修订,始终包含一个宏大企图——他要融合中、西学识,全面、深入、历史地认识、探讨中国社会各个层面(政治、经济、民族、宗教、法律、教育等等)的问题,为未来中国的设计提供参考,虽然这本书后来在重订时刊落一些时论文章,却无损其基本精神与指向。后期缘于“感事既多”,在《訄书》基础上修订、续作而成的《检论》更对中华学术文化进行了全面、系统性的审视,几乎相当于一部中华学术文化史,它既研究了中华思想文化的主要特征、发展历程和趋向,也试图提出民族文化的新范式,这也是前无古人的。

再次,我们还要提出,章太炎具有浓厚的哲学兴趣和思辨力,也是中国近代少有的一位哲学家、思想家。他早年即在经学、诸子学、史学打下了极好的根基,后来又接受西方哲学、古代印度哲学和佛学的浸染,致力于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深入思考,试图构建适应中国社会革命需要的世界观体系,写出《齐物论释》这样“千六百年未有等匹”的哲学著作,因他在这些方面的努力与贡献而被人称作“新中国之卢骚”“近代民族文化的开拓者”,实是当之无愧。

应该看到,章太炎不是一开始就准备当革命家的,在青少年时期,其志向毋宁是当一个学问家,更具体地说,当一个经学家。只是后来国家和民族面临的危急情势,涛飞浪涌的维新和革命风潮,将他召唤到了革命道路上,而且,愈行愈健,愈行愈远。这使得他与许多职业革命家不同,他在从事革命活动之前就已完成了成为一个大学者的准备。尤为重要的是,他有自己宏大的学术抱负和计划,始终不弃。学术研究也成为他的一种持久的兴趣和习惯,在漫长的风云征途中,一直伴随着他,每当一有余暇和条件,学术活动(读书、写作和讲学)便又接续起来,特别是当他向自己的学术活动注入与革命相关的价值和意义后,他更有一种强大使命感和旺盛热情,于“烽火之中,尚能弦歌不辍”。这一点,也使他与有些曾有过学术经历的职业革命家不同,他比他们幸运,一直将学术生涯坚持到最后,而且卓有成就。

在章太炎参与创造历史的那个时代,他的名气很大,很难说是因为他的学问而名气大,还是因为他的革命经历与资格而名气大,这两方面肯定都货真价实,没有哪一方面靠另一方面炒作的意思。人们敬重他,或因其学问上的造诣和成就,或因他的革命勋绩和节操,各取其重,而更多的人,更多时候,还是因为他同时都是那样杰出。

今天,我们谈论章太炎,还必须指出,他是一位坚定的不屈不挠的爱国主义者。他起初投身的是排满、反清的革命事业,高举的是民族主义大旗,但正如他当时所认识到的,清朝统治者以“宁赠外邦,不予家奴”的态度对待中国的江山,要使中国摆脱殖民地、半殖民地命运,走上独立、自由、民主的康庄大道,必须推翻清朝统治,在这里,他的激越、高昂的民族主义,是与深沉、热烈的爱国主义融为一体的。辛亥革命胜利之后,国家命运仍然面临光明与黑暗的交战,他坚定不移地捍卫辛亥革命胜利果实,守护“约法”,与一切企图恢复帝制的反动势力进行坚决斗争。他始终忠贞于自己参与缔建的“民国”,将自己满腔爱国的热忱倾注其上,不畏艰难险阻,艰苦卓绝,百折不挠,体现了一个爱国主义者的高尚品质与节操,这是人们给予他崇高评价的基本面。

毋庸讳言,他也有弱点、缺点,甚至某些弱点、缺点还相当明显和严重,然而,他的一些弱点、缺点,又是与他的优点、美德是联结在一起的。他一生好做诋诃和直言,又不免激烈、严苛,甚至尖刻,为此得罪不少人。的确,他的话也并不全对,有时甚至大谬,可是,如果他不好做诋诃和直言,他的那些弱点和缺点将看不见,而他作为一位对社会和时代怀有强烈使命感的先驱人物的优点与美德也将不见。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他的好做诋诃和直言,郁愤、激越的言谈方式,以及时而趋于极端的行为表现,显露出的一种“疯劲”,还带着他所处的时代特色,是当时某一类革命志士的个性表征——他们脱离传统轨道,对于禁锢和束缚他们的守旧思想与专制统治,表现出绝大的叛逆和对抗,这种“疯”,是应时代要求而生成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凭他说个疯颠,我还守我疯颠的念头”(《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它也构成了章太炎其人的个性特色和人格魅力。至今,在历史演义作品中,他被提起时,作者们还不忘当时一些人给他的一个称呼——“章疯子”。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以下叙述中还会做详细描述和解释,首先,要指明的是,如果这个称呼中含有轻蔑和攻讦意味的话,那完全是一些人恶意强加于他的,正如鲁迅所生动描述的,当太炎先生的话不利于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指他是“疯子”,所说的自然是“疯话”;而若说的话有利于他们,则他们又会说他“居然不疯”。

对于他的弱点和缺点,应该说,孙中山先生是深有了解,且颇多领教的。章太炎对孙先生一直怀有很深的、难以解除的成见,说过许多不该说的话,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度非常对立。然而,他们总归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在一些重要关头,他们又会站到一起来,相互扶持,并肩作战,特别是孙中山居于领导地位时,他没有因为章太炎反对过他而加以排斥。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他聘请章太炎当“枢密顾问”;广东军政府成立,他又任章太炎做“秘书长”,始终对他相当敬重——我们在一些有他俩在场的合照中都能看到章太炎被请坐在C位。孙中山不仅钦佩他的学识和气节,也深知他在他们共同事业中的地位与作用,真心诚意地向他求教与求助,这对于后人,无疑也是一种很好的身教,昭示着对章太炎应有的正确评价。孙中山去世后,章太炎率先在上海主持治丧,并撰写祭文,其辞浑灏古茂,感悼情深,绝非一些人所传的诬谤之语。据说,孙中山安葬于南京中山陵时,章太炎曾喟然叹曰:“论与中山先生交谊之密,互知之深,其墓志铭唯我能胜,亦只有我有资格写,我欲为中山先生作墓志。”然而,因他平日对蒋介石所作所为时有指斥,深为蒋所忌恨,不获允准,斯时又无人有足够资格承任此事,故其墓志至今阙然,也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章太炎年轻时很崇拜明末的大学问家、著名的民族志士顾炎武,于是,将自己名字改为“太炎”,以示崇仰追随之意。中年以后,他的心中又有一个偶像,即是明朝开国功臣、明太祖朱元璋的军师、浙东青田人刘基(刘伯温)。他在被袁世凯幽禁时,常考虑身后事,不愿死后葬于杭州,一心要“与刘公冢墓相连”,乃托人寻访到刘基后人,并与他们商妥,要将自己埋在离刘基墓地很近的地方,“以申生死慕义之志”(《诚意伯集序》)。他不但只是仰慕他,而且,觉得自己的“事业志行”,与他颇为相似。刘基向有明代的“国师”之称,由此可以看出章太炎对自己的期许和评价。

章太炎确曾有过他的“国师”梦,在一定意义上,在某一历史阶段,也可以说扮演过一位“国师”角色。自春秋战国时期以来,中国的读书人都曾希冀在“治国平天下”的事业中一显身手,其中杰出者,更是怀有“为君王师”的抱负。章太炎不曾透露过早年是否有这种抱负,在他被国家和民族危亡情势推上后来的地位后,他的志向和期许就越来越清晰了——他力求为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发展献计献策,乃至做出完整的设计和构思,他要协助主政者处理和解决纷乱的现实问题,协调各方面关系,以使国家臻于一个“治世”的局面。他其实只做过“顾问”和“秘书长”一类的职位,这些职位也许还没有一个更显赫的高度,然而,以他在当时所做事情的性质和作用而论,以他的学识、资历和声望而论,他可谓是一位“国师”而当之无愧,环顾民国初期的中国政坛,似乎还没有谁比他更适合这个称号。

历史的安排有时也很有意思,章太炎除了与孙中山这位中国民主革命伟大先行者有过特殊关联外,还与另一位时代巨子鲁迅是师生关系。章太炎是清末民初国学的重镇,传统文化的守护者,而鲁迅则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这二人在同一时空中是对峙的双峰,他们之间难免会有碰撞与摩擦。鲁迅卒于章太炎之后数月,他抱病写了纪念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对太炎先生做出充满敬仰之情的忆念与评价,他的评价对于后来的章太炎研究产生了久远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由此折射出的时代图景,也是令人深感兴趣的看点。他的评价中尊称章太炎为“先哲”,也非常恰如其分,所以本书援之为题,以示我们后人对他们的敬意。

事实上,我们任何时候回望章太炎的生平,都会为其所具有的丰厚历史内容与精神价值所吸引,正像一位西方作家所说的,许多伟大的人物酷肖他的时代,甚于酷肖他的父亲,历来被认为具有极大丰富性、复杂性的这位先驱者,就非常酷肖他所处的时代,在转入以下他的生平叙述时,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一幅幅画卷也随之迤逦展开,但愿此书不负你的期待。

名家推荐

这时代的国学大家里面,认真研究哲学,得到一个标准,来批评各家哲学的,是余杭章炳麟。

——蔡元培

先师章先生是革命大家,同时是国学大师,其阶位卓绝,非仅功济生民而已。

——许寿裳

编辑推荐

在中国历史的转折期,往往会出现许多复杂的人物,在关键的历史时刻,他们具有多重面目,在风云激荡中起伏,或领航,或操橹,或瞭望,或扬帆。章太炎就是这样一位身兼革命志士与学术大家双重身份的杰出人物。本书深入浅出,立体展现了他在时代背景下的政治抉择、治学态度与人文精神,是了解这位近代风云人物不可多得的上佳读本。

精彩预览

第一章 苦读经籍的岁月

浙江余杭仓前镇章家—放弃科考—学业上的个人化指向—少年章太炎排满思想:“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读经救国:“慨然念生民之凋瘵,而思以古之道术振之”—“诂经精舍”:人生道路上一个重要驿站—严谨而古板的业师俞樾—同时代的几位风云人物—八年苦读,两部书稿—交“强学会”会费

现在我就来给你们叙述这位伟人的生平。作为一部历史作品,当然最好有一定的形象性,要尽可能地鲜明、生动地展示人物的活动、语言和心理。不过,我们注意到,有关章太炎的年谱资料,他在二十多岁以前的生活情况介绍,都过于简略,甚至在许多年份,完全付之阙如,有限的一点资料,基本上是章太炎自己所提供的,其中主要陈述自己的家世,以及排满复汉思想如何在自己的阅读和前辈的教诲中萌生,或许是文字崇尚简约,不愿多做铺陈,致使我们无从接触当时生活更多感性内容。鲁迅是章太炎的学生,比他要小十多岁,他们有相近的时代背景和生活环境,而且,绍兴与余杭,地域也很接近,或能借助鲁迅对早年生活的回忆,诸如读书的书屋和儿童的兴趣天地,来做一些悬想,但是,我想这还是留给读者来做吧,至于本书,只能凭借有限的资料尽力敷叙,不敢忤逆真实性的天条。

另外,还要说明的一点是称呼。章太炎名炳麟,取义于“炳炳麟麟”,初名是学乘,字梅叔,梅与枚同音,又写作枚叔,投入反清革命后,改名为绛,别号太炎,表明追随清初反清思想家顾炎武(起初名“绛”)的决心。通行的是署章炳麟或章太炎。为叙述的方便,这里就一径称章太炎。

一部传记就是主人公一生的故事,从他一落地,他的人生故事就开始了,所以,我们看到,许多传记的开始都会是这样的:某年、某月、某时、某分,某地、某某人家,“呱呱”一声,出生了一个宁馨儿,这就是某某某——后来的一位伟人或奇人,全家都为之感到激动、欢欣云云。我们不知道章太炎出生时,家里有何种氛围,以及有何异常反应。在他之前,家里已经有了好几位仁兄,对他的到来,如果不是有何特别灵异、祥瑞的表现,大约总不会引起较为持久的波动。所以,我们宁可避开这种不约而同的写法,把一开始的场景,移至1883年,章太炎十六岁时。

十六岁的章太炎,在这一年,遇上了什么事呢?

这是他要到县城去参加童子试的前夕,那一天,他突然发作了癫痫。

癫痫又叫“羊角风”,在人群中并不罕见。我们在一份材料中读到,美国人约有1%~2%患有癫痫。在有些家庭中,患病的百分比要比这个数字更高。通常这种病发作时,病人会突然摔倒在地,昏厥过去,不省人事,身体僵直或抽搐,往往持续几分钟。也有一种是较轻度的发作,只有几秒钟,而且,只是童年时期才有,成人后即不再有。章太炎这次发作的癫痫,可能比较严重,委实让大家为之紧张了一阵。余杭仓前镇面对运河的章家老宅,顿时笼罩在一种忧虑、沉重的气氛里。

父亲章濬(音俊)被人从外面叫来了,他颇通医道,知道这种病不甚关紧,只待他恢复过来,再给他开一方治晕厥的草药,服下就可以了。但是,他眉头紧蹙,心事重重,夫人朱氏看出来了,便道:“孩子都这样了,我看,就不要去应试了吧,万一在考场再发作……”

章濬说:“我也是在这样想,但这件事关系太大,他还要不要这个前程,我还真不好一下拿定主意,让我好好想一想。”

到县城应童子试就是考秀才,考上秀才而后考举人,考进士,是一条做官的道路,即所谓仕途,这是那个时代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一条锦绣前程。县试不完全等于今日的高考,然而,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其重要性绝不亚于高考。不应县试,就相当于不再参加高考,从此无缘于吃“皇粮”,这个决定确实非同小可。当然,这一次县试不参加,下一次也还可以去,而对于患有这种病症的孩子来说,只要去参加这样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晕厥发作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因而,家中这个最小的男孩,或许必须放弃走这条路。

章家在余杭也是一个读书世家。章太炎的曾祖父章均,曾经是余杭县学的“增广生”。这个“增广生”,虽然有些类似于“计划外”,而实际上也有定额,都是经过考试录取的,后来,他荣任县学训导,执教于本省海盐县。太炎的母亲来自海盐县,想来与其曾祖父在海盐工作过不无关系。曾祖父不仅自己好学,而且,也热心兴学、助学。他曾拿出一大笔钱,在余杭县东门北首白塔寺前,创办了一所“苕南书院”,又兴办过家塾,对族中子弟进行义务教育。

章太炎的祖父章鉴,“入县学为附学生,援例得国子监生”的资格,不过,按当时的制度,这只是一种身份,却并不一定要去负笈就读。章鉴好学博览,收集了许多珍贵稀见的典籍图书,“蓄宋、元、明旧椠(音欠)本(刻本)至五千卷”(《先曾祖训导君先祖国子君先考知县君事略》,《太炎文录续编》卷四),这是一个颇大的数目,加上有清一代的各种出版物,真可以说坐拥一座小型书城。他就以此“日督子弟讲诵”(同上),对后代教育抓得很紧。

到章太炎的父亲章濬,也不可能不是一个读书种子,他读书的成绩应该说有胜乃祖、乃父,考试的名次颇佳,“屡试优等”,一举取得了廪生的资格,而且,“得职事官”,只是未去吏部报到。虽然章太炎的这些先辈都没有什么显赫功名,他们却都一概认同当时主流的价值观,向往和追求过科举制度的功名,即使是他的父亲章濬遭受挫折——因为受到心怀嫉恨的小人造谣中伤,曾一气之下退出考场,个中曲折究竟如何,我们已不得而知,而从他仍然创造条件让儿子们去参加科考来看,他坚持将这条路视为年轻人获得远大前程的首选。

章太炎兄妹加在一起有五人,长兄去世很早,第二个哥哥章篯(音件)要比章太炎大十六岁,直到光绪十四年(1888年)考上了举人。三哥章箴也要到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考中举人。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在章太炎放弃县试之后考上的,这足以说明,这个家庭一直没有拒绝科考,章太炎放弃考试,全然是出于他的身体原因。当然,促使父亲章濬最后做出这个决定,也还会有其他一些因素,我们也不妨从时代背景上做一些考量——这即是社会上“洋务运动”的勃然兴起,动摇了读书人追求功名、成就的单一路向,虽然还看不出章濬有让章太炎弃科考而就洋务之类的意愿,而读书人不赶科考,也还可以选择其他以立身扬名,已成现实。章家虽经“洪杨之乱”,大伤元气,他们逃难回到家乡时,“家无余财,独田一顷在耳”(同上),只剩了一顷左右的章家,经过近二十年的生养积聚,已然又成为那一带屈指可数的资财殷实的地主家庭。这个最年幼的多病的男孩,如果确实不宜于去科考试场上“闯关”,以获取做官的前程,那么,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衣食无虞,进而谋求别种发展(比如做经师,或入幕府等),应是没有问题的。章濬是一家之主,这个决定的形成,也还一定与族中其他关系密切的人交换过意见,大家咸认为这个决定并无什么悖理之处。

少年章太炎被告知这个决定,他的反应当然是相当高兴。从现今眼光来看,按八股来考试取士,也还是一种“游戏规则”,却无疑是一种极为僵硬、枯燥乏味的规则。做八股文必须从“四书五经”选题发挥,在入手议论时,要刻意编织出四段八股对偶文字,除非是生性反常的孩子,恐怕不会有谁会喜欢这种强迫性的学习和考试。更何况考试一场又一场,仅“童子试”就会有五场之多。“童子试”,顾名思义是稚气未脱的童子们参加的考试,而实际上,座中祖父辈白发苍苍的考生不乏人在,这些人以毕生精力在科考试场上拼搏,他们的青春和生命价值就这样被销蚀殆尽,这种科考的意义,怕只能以“将人变成鬼”来形容,或如康有为所言:“徒令其不识不知,无才无用,盲聋老死,是比白起之坑长平赵卒四十万,尚十倍之。”(《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秦将白起活埋赵国兵卒四十万,是何等惨绝人寰,而这种科举杀人,比之过十倍也不止。然而,对于无数年少好胜的考生而言,冀图以中试的优异成绩证明自己的高智商,并获得赞誉和荣显,实是一种巨大的驱动力——不过,这种考试的胜出者,既不个个都是卓越的人才,而名落孙山的失意者,也并不都是低能儿。

人的一生,常常是为一个决定所完全改变的,不管如何说,如果不是这个决定,章太炎继续沿着攻习举业的道路走下去,他也许会终于获得举人、进士和进士以上的功名,运气好的话,成为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一个末代官僚,但是,近代中国将失去一个革命的呐喊者和文化巨匠。

多少年以后,章太炎在回忆这一段往事时,固然记述了自己是被动的被“决定”者,同时,也强调了他个人化的兴趣指向:“年十四五,循俗为场屋之文,非所好也,喜为高论,为《史》《汉》易及,揣摩入八比,终不似。”(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制言》第25期)“场屋之文”“八比”,即是科举考试之文,他明言是不喜欢的,却还是要随大流去做。有意思的是,少年章太炎并不像比他晚十来岁的鲁迅那样,喜好一些被人们称为“小传统”的东西,如《山海经》和民间传说、图像之类,即使是偏离科举文体,也还是不脱大传统的语境,这大概还是和章太炎所处的时代、社会和家庭环境有关。父亲发现他有这种倾向后,曾经谆谆告诫他:“尔文思倜傥,学古非难也,以入制义,则非童子所应为。”(《自定年谱》)八股要求从“四书”获得议论的题材和思想,否则,便有离经叛道之嫌,少年章太炎喜欢《史记》和《汉书》,想将从这两部著作中获取的灵感和命题装入八股的载体之中,这是不被允许的。章濬的信念似乎是,你要不练八股就不练,可不能破坏规矩,胡来乱练。

至此,我们应将章太炎早期所受教育状况做一补叙。他生于1869年1月12日,农历生日是1868年(戊辰)十一月三十日。1873年,他五岁那年,开始接受启蒙教育。几年之后,即在1876年,他八岁时,他的外祖父朱有虔离开海盐县家乡,来到余杭章家,为他做专任教师,所授课程主要是读经。这一教就是四年,“时虽童稚,而授音必审,粗为讲解”(《自定年谱》)。课程教得极为认真,而章太炎也就由此“稍知经训”,也就是上了经学入门课。接下来,外祖父回海盐老家去了,改由其父章濬亲自执教,所教则主要是律诗和科举文字,到前面所说他应去参加“童子试”时,他接受这种教育整整十年之久。我们常讲某人的家学,这就是比较正规的家学(相比起来,鲁迅似还没有这样正规的家学渊源)。从我们现在接触到的材料看,这种家学教育中,还看不出有任何新学内容。

客观上说,这一段时间里,虽然洋务运动已经颇成气候,固有文化的势力和影响依然十分强大、深固,大多数读书人攻习举业、研读经书而不知其他(这种情况需到甲午战争后,方有较大的改变),余杭章家可以说是这种背景的一个缩影。仓前镇离浙江首府杭州不过几十里路,看来还是相当闭塞,章太炎后来谈到自己早年生活时,很少提到有关洋务的事情。事实上,这个时候,所谓洋务已不局限于与外国办理外交事务,更延及学习西方技术,兴办实业等,也开始译书、办学堂,乃至议论维新变法了。和外国人愈来愈深入内地与中国人共处同步,西学也愈来愈多渗入人们生活中。也有一些人,从中西强弱的对比和清朝政府腐败无能的现实中,产生了对清朝统治合法性的怀疑,然而,章太炎只是在多处谈到,这个时期,他还是从自己的阅读经验,以及与老师的交谈中,萌生了反清、排满的民族主义思想。例如,他谈到自己有一次和外祖父的谈话:

余十一二岁时,外祖朱左卿授余读经,偶读蒋氏《东华录》曾静案,外祖谓“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余问:“前人有谈此语否?”外祖曰:“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余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外祖曰:“今不必作此论。若果李闯得明天下,闯虽不善,其子孙未必皆不善。惟今不必作此论耳。”余之革命思想即伏根于此。依外祖之言观之,可见种族革命思想原在汉人心中,惟隐而不显耳。(朱希祖:《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制言》第25期)

在《口授少年事迹》中也还讲到:“十九、二十岁时,得《明季稗史》十七种,排满思想始盛”,可见虽然种族革命思想原就在汉人心中,对于他来说,也还是源于“夷夏之防”的古老传统和语言,并从阅读史籍和前辈教诲所获得。

少年章太炎不再去科场赶考,并不意味他摆脱了旧学教育的樊笼,还有另一条路在前面等待着他,那就是“研精学术,忝为人师”,而学术,在当时主要就是指“经学”。所谓“经”,就是那些从古代传下来的用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旨大义的文字,具体地说,从孔子起到宋代,由六经增加到九经、十二经,直至十三经,计含《易》《诗》《书》《仪礼》《周礼》《礼记》《左传》《公羊传》《穀梁传》《论语》《孝经》《尔雅》《孟子》,而诠释这些经典的学问即为“经学”。为了准确地疏解这些古老经典的原意,派生出训诂学、文字学、音韵学等,至有清一代形成一门显学即“小学”。章太炎在放弃了八股文的练习之后,曾有过一段小小的“解放”,即所谓“泛览典文,左右采获”,特别是“任意浏览《史》《汉》”,十多年后,章太炎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

年十七,浏览周、秦、汉氏之书,于深山乔木间,冥志覃(音谈)思(深思),然后学有途径,一以荀子、太史公、刘子政为权度。持此三子以观古今中外之册籍,有旁皇周浃(意为遍及)者曰知之矣。涉是曰近之矣。吐言相戾,陈义不相应,则以为未知楚夏,不在六艺之科。会天下多故,四裔之侵,慨然念生民之凋瘵(音寨,病也),而思以古之道术振之。盖自三子以后,得四人焉。曰盖次公、诸葛孔明、羊叔子、黄太冲。之四人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然大要知君民之分际,与亲仁善邻之所以长久,而不肯以残夷割剥、陵轹(音利,欺凌)元元(庶民)者,则数逾千祀(此处意为年),风期一也。 (《上李鸿章书》,《章太炎政论选集》第53页,中华书局,1977)

我们由此得知,他这一时期大量阅读经籍与诸子,非常推崇和心仪的人物,依次是:荀子、司马迁、刘向、盖宽饶、诸葛亮、羊祜、黄宗羲。这个名单上,荀子是春秋战国时代思想家,他最著名的思想命题是“人定胜天”和“人性恶”,主张礼治和法治相结合,韩非和李斯都是他的学生。司马迁则不用说,以刑余之身发奋写完《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班固:《司马迁传》),其思想文采,令人称颂不绝。刘向是西汉时期的经学家,又是一位校阅群书的目录学家,流传下来的主要著作有《说苑》等。这三人的言论,章太炎是作为衡量其他书籍、言论的标准的。以下四人:盖宽饶和羊祜,我们比较陌生。盖宽饶是西汉名臣,“为人刚直高节,志在奉公”,因为上书说了皇帝不爱听的话,被指为大逆不道,自刎而死。诸葛亮,一般人都很熟悉,他是一位贤相,也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和谋略家。羊祜是西晋大臣,他一生主要事业是要为晋朝消灭吴国,曾经坐镇襄阳,开屯田,储军粮,做一举灭吴的准备。黄宗羲是明清之际的有名的思想家,其父被人陷害致死,年轻时有过激烈的复仇行动,清军南下,他又领导过抗清斗争。这个名单多少有些奇怪,在众多历代圣贤、名臣中,选定这些人作为自己的偶像,而遗落了那些更高阶位和层次、历来被崇祀的人物,就有一点“走偏锋”的意思。这些人或是思想家、学问家,或是名臣、名将,似乎很难归类,而在章太炎心目中,就是欣赏和认同他们经世的“道术”,以及他们“知君民之分际,与亲仁善邻之所以长久”,且绝不仗势欺压老百姓的风范。

然而,为时不久,他就经长兄章篯指点认识到,“不明训诂,不能治《史》《汉》”,必须从训诂学、文字学、音韵学入手,逐字逐句地解读,才有可能准确无误地把握和宣讲古代圣贤们的原文真意。他于是“壹意治经,文必法古”,取训诂学的经典著作《说文解字》《尔雅义疏》等苦读,并将清代大儒王引之的《经义述闻》以及卷帙浩繁的《学海堂经解》《南菁学院经解》也读了个遍,可以说就此打下了他做学问极好的基础。

在仓前镇运河边上的章家老宅中,人们看到章家的三公子,寡言少语,终日“读书精勤,晨夕无间”,又听说他患有痫疾,心想他一定脾气乖戾,不通人情,最多就是一个“书蠹”,却不知道,他的精神上还另有一片宽阔天地。他看到“天下多故,四裔之侵”的家国大势,“慨然念生民之凋瘵,而思以古之道术振之”——乡间诚然守旧、闭塞,然而,年轻人的血却是殷红、炽热的,即使是啃读已经发黄的经书,他也还是想有朝一日以赤胆忠心报效民族和祖国。

风光绮丽的西湖畔有一座孤山,孤山以有北宋诗人林和靖的“放鹤亭”名闻天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引动多少高人名士的逸兴遐思。而在此山另一侧,郁郁葱葱的林木,掩映着一座著名的书院,这就是“诂经精舍”。

“诂经精舍”是章太炎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

书院不完全同于学校,它几乎相当于现今人文学科的博士后流动站。“诂经精舍”是一个叫阮元的清朝官员兼大学者,在做浙江巡抚任上创办的,目的是重点培养一批精研古代经籍的人才,这些人须具备相当厚实的学习基础,入学后,在老师指导下读书和写作。在这里,自修、自求是最主要的学习方式,个人撰述也受到鼓励,书院会定期出版文集(《诂经精舍文集》曾每三年出版一集),刊载学员写的论文与札记。书院并不授予国家承认的学历和分配工作,因而,它纯粹就是鼓励读书人去钻研学问的教育机构。这种机构也许值得今天主办教育的人参考,而最不宜仿效的,乃是一种社会环境——如果社会唯学历是举,那么,就不会有人肯于到这种不授学历的地方埋头读书,而只要学历、学衔、学位等等成为读书人角逐的目标,真正意义上的读书就会降至次要地位,甚至堕为敲门砖式的、耍把戏式的,乃至于拆烂污式的东西。章太炎于1890年入“诂经精舍”,到1897年,不考虑学历、职称等等,一读就是八年,这种学习经历,现在是很难被人效仿了。

在章太炎意欲就读“诂经精舍”的时候,这里的掌门人是名重一时的大学者俞樾先生。

俞樾,号曲园,进士出身,先后做过翰林院庶吉士、河南学政等——这些官位都不低,中年以后不做官了,一意治学和讲学,先后任教于不少书院,而以在“诂经精舍”的时间最长,有三十八年之久。“诂经精舍”在国内引人注目的学术地位是与他分不开的,所以,今日西湖边“诂经精舍”遗址上的建筑物,还被命名为“俞曲园纪念馆”和“俞楼”。他在学术上的主攻方向是经学与诸子,这一方面的著述甚为宏博,最有名的如《诸子平议》《群经平议》《古书疑义举例》等,汇编在一起传世的《春在堂全书》,有洋洋五百卷之多。俞先生在当时名气很大,学生不但从国内四面八方来,还有从日本和海外其他地方来的,颇有国际影响。

章太炎的父亲章濬在“诂经精舍”有过一段任职监院的经历,算得上是俞樾的同事,他曾对章太炎这样讲到俞先生:“曲园设教诂经精舍,吾时充监院,相处数岁,今闻其茹蔬念佛,贤士晚节,往往至此。”(章氏笔述,《制言》第43期)章太炎无疑对这位先生崇仰之至,能够受业于这样一位顶级的大学者,实乃自己莫大的幸运。章太炎在其《自述治学》(《制言》第25期)中说:“二十岁,在余杭,谈论每过侪(音柴)辈。忖路径近曲园先生,乃入诂经精舍,陈说者再,先生率未许。”“诂经精舍”或许奉行的是“严进宽出”之规,如前所说,章太炎有家学渊源,经学基础打得很好,其言谈要远远高出于同辈学子,治学路径也与俞先生很接近,入学之初,他数次向俞先生陈述他的学术见解,却皆未获赞许——俞先生是个相当严格乃至有些古板的老师,对这位故人之子,如果不是其学习能力和成绩得到优异的证明,他也绝不会随便点头。

在《自述治学》中,他还记述了当时与俞先生的一段答辩:

先生问:“《礼记·明堂位》有虞氏官五十、夏后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郑注周三百六十官,此云三百者,记时《冬官》亡也。《冬官》亡于汉初,周末尚存,何郑注谓《冬官》亡乎?”余谓:“《王制》三卿五大夫,据孔疏,诸侯不立冢宰、宗伯、司寇之官,有小司徒、小司寇、小司空、小司马、小卿而无小宗伯,故大夫之数为五而非六,依《周礼》,当减三百之数,与《冬官》存否无涉也。”先生称善。又问:“《孝经》先王有至德要道,先王谁耶?郑注谓先王为禹,何以孝道始禹耶?”余谓:“《经》云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者,明政治上之孝道异寻常人也。夏后世袭,方有政治上之孝道,故孝道始禹。且《孝经》之制,本于夏后;五刑之属三千,语符《吕刑》。三千之刑,周承夏旧,知先王确为禹也。”先生亦以为然。

旁听这样一番讨论,现今的读者会如堕五里雾中,这里也没有必要细加解析,判断是非,只是从这里可以约略想见做这种学问的人是何种思想和言谈风貌。从乾隆、嘉庆以来,有清一代大批学者就做着这样的学问——精研故训,博考事实,无征不信,实事求是,是他们的最高理念,他们要从文字、音韵、典章制度、天文、地理、水利乃至金石等等各个维度对儒家经典中的真伪与疑难进行考辨。正像真理是很朴素的一样,这种学问也很素朴,所以,它又有个颇有亲和力的称呼——“朴学”。做这种学问的人高度强调“精审明辨”,就这种学问本身而言,训练很严格,功夫很扎实,当然,过分时也会钻牛角尖,显得迂滞、僵硬。

应该说,俞先生对章太炎这个学生还是相当欣赏的,章太炎不仅入学之前基础很好,入学之后,也十分用功,在同学中,能“知人所不知”,可谓出类拔萃。

将书院建在西子湖畔这样一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地方,原意或只是依傍好山好水,更宜读书,不承想这绮丽无比的风光,对学子年轻的心性与定力会是多大的考验。然而,章太炎容或会和三两同学去湖畔散步,去葛岭登山,但并没有征歌逐舞,纸醉金迷。他的家境虽不富甲一方,也颇有田产,做一些适度的“高消费”,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却甘于过寂寞的书斋生活,整整八年的时光,他心无旁骛,极其专注地钻研古代典籍。他发奋读书,读了大量经学与诸子典籍,像由“诂经精舍”创始人阮元汇刻的《十三经注疏》,多达数百卷,他读到能“暗记”的程度。而清代研究经学集大成的《学海堂经解》《南菁书院经解》这样卷帙浩繁,多达数千卷计的书,他都一一认真读了。一部《通典》,他就通读了九遍,这就为他后来从事的学术研究打下了非常深厚、扎实的功底。我们相信,任何一种学问,哪怕看起来极其枯索乏味,一旦深入其中,并进入较高境界之后,学者自己一定会尝到一种他人无法体会的乐趣。不过,我们从门外人眼光看起来,章太炎那八年在“诂经精舍”的苦读,还真是非有绝大的毅力和韧性不足以支持的。

在这一方面,前辈学者的榜样起了很大的作用。在“诂经精舍”,他常向一位名叫高学治的老先生求教。高先生早已年过古稀,却仍苦学不辍,“犹曰读书,朝必写百名,昼虽倦,不卧也”。老先生除了在治学上给章太炎以教诲外,还特别叮嘱他注重道德上的培养,他回忆说:“先生语炳麟:‘惠、戴以降,朴学之士,炳炳有行列矣;然行义无卓绝可称者,……终莫能逮。夫处陵夷之世,刻志典籍,而操行不衰,常为法式,斯所谓易直弸(音鹏)中,君子也。小子志之!’炳麟拜受教。”(《高先生传》,《太炎文录初编》卷二)高先生的意思是,从乾、嘉两朝惠栋、戴震这些大师以后,堪称“朴学之士”的人也不少了,而若在道义行为上无卓绝可称道,就还不够格,处在现在这种衰落残败的世道,要有志于研究经籍,尤须保持很好的操行,能为人们树立学习的楷模,这就是那种才德都很充实而行事正直的君子了,你要切切记在心上!青年章太炎对他的这番教诲是恭谨领受的。

虽然高老先生对当时一些经师看不上眼,而从汉代以来,经师们显然已经形成了一种传统,那就是对于经学几乎怀有宗教徒般的虔诚和献身精神,异常坚忍和刻苦,在生活上低要求,在研究上严要求。以“诂经精舍”的导师俞先生为例,他即使兴致高时,也“不好声色”,母亲去世后,一直都不吃肉,穿衣也是普通布料,喝的只是清茶而已,生活上简朴之极。诚然,这些人会示人一种不苟言笑、过于古板的面孔,为了经学研究,几乎丧失其他的生活情趣和享受,因为他们相信,非如此养就一种精神,不足以攻克治学道路上一个又一个难关。仰慕章太炎的人不能不重视这一点:他在此打下的,不仅是作为国学大师的学识功底,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接受了一种人格精神和作风的训练和培养。没有这种人格精神和作风,他成不了学术大师,也成不了革命先驱。后来,无论是在殖民者的“西牢”中,抑或是在袁世凯施于他的幽禁中;无论是奔波在东北的冰天雪地,抑或跋涉于云贵的荒山野岭,他都坚苦忍形,不避艰辛,实不是偶然致之的。

好了,趁着章太炎正在“诂经精舍”伏案苦读、钻研经籍之时,让我们把目光移开,看一看那时神州大地上,正在酝酿和发生一些什么事。

1890年到1897年间,一个大事件就是1894年中国与日本交战,中国战败。有几个在当时或在未来历史活动中发挥作用的人物,分别以自己的方式行动着:

李鸿章,这位老态龙钟的清朝重臣,背负“卖国外交”骂名,又要来到谈判桌前,和气焰万丈的战胜国日本使者签订一个新的屈辱条约,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马关条约》。本来,朝廷是委派另外两人去的,日本方面却不予接待,日方这种“看重”,只能使李大人在耻辱柱上愈绑愈紧。经他之手签订的《马关条约》规定: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殖民统治,割让台湾、澎湖和辽东半岛,在中国内地加开沙市、重庆、杭州、苏州四个通商口岸,允许日本船只在中国内河自由航行,赔偿日本战费二万万两白银,按中国四万万人口计,平均每人合半两。殊不知,此时清朝政府根本还不起赔款,只能拿关税、盐税做抵押,国家命脉尽入他人掌中。而列强还纷纷要求“利益均沾”,瓜分之势已然形成。其后不久,李鸿章黯然调离直隶总督的高位。

康有为,他比章太炎大整十岁,这位维新派的领袖人物,早在1888年就赴京城上书光绪皇帝请求变法,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三件事,而此次上书并未获成功,随后,他回到老家(广东)去讲学,与他并称“康梁”的梁启超,即是在这时候投到他的门下。

康有为显然是一位颇具魅力的学者,梁启超如此描述他与康有为相遇的情形:

其年秋,始交陈通甫,通甫时亦肄业学海堂,以高才生闻。既而通甫相语曰:吾闻南海先生上书请变法,不达,新从京师归,吾往谒焉。其学乃为吾与子所未梦及,吾与子今得师矣。于是乃因通甫修弟子礼事南海先生。时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三十自述》,《饮冰室合集·文集》第十一)

梁启超年纪不大即科举及第,也是当时一等一的青年学者,然而,一旦接触到康有为,听到他批驳“数百年无用旧学”的高论,竟然如“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时不知做什么好了。我们今人或许会对康有为那一套老掉牙的言论不屑一顾,只有退回到梁启超们所置身的社会思想文化环境中,方能体会这种如闻“大海潮音”的极度震撼和兴奋的心情。

广州的长兴学舍和万木草堂,云集诸多如梁启超、陈通甫一类的门生和崇拜者,康有为在那里,“与诸子日夕讲业,大发求仁之义,而讲中外之故,救中国之法”[《康南海自编年谱》(外二种)第19页,中华书局,1992]。门生们听康有为的讲课,如沐春风。康师讲课的最大特点是突出经世致用,内容虽大抵还是在中国文史范围,如宋元明儒学案、二十四史、《文献通考》等,有时也讲讲佛学,关键是引入了一种时代的脉息,一种变革的冲动——“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推断的结果是要找出救国之道,这是他们所从未听到的。康有为讲学之余,也从事著述,“旦昼讲学,夕则编书”,先后写了《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等,为他日后的变法维新打造理论武器。甲午战争失败后,他联合各省在京应试举人搞了一次较大规模的“学运”,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公车上书”,随即,又在北京、上海等地建立“强学会”,虽遭当局封禁,势头却颇为强劲。

孙中山,他只比章太炎大两三岁,甲午战争前后,他的经历大略是这样的:在章太炎就读于“诂经精舍”时,他在香港读医科。不过,除医科之外,他还“研究国际法、军事学、海军建设,各种财政学、国政、各种派别的政治学”(陈锡祺主编:《孙中山年谱长编》第59页,中华书局,1991)。选择这样一种学习范围,肯定是别有怀抱,对于青年孙中山来说,那是怎样一个“挥斥方遒”的时期啊:

数年之间,每于学课余暇,皆致力于革命之鼓吹,常往来于香港、澳门之间,大放厥辞,无所忌讳。时闻而附和者,在香港只陈少白、尤少纨、杨鹤龄三人,而上海归客则陆皓东而已。若其他之交游,闻吾言者,不以为大逆不道而避之,则以为中风病狂相视也。予与陈、尤、杨三人常住香港,昕夕往还,所谈者莫不为革命之言论,所怀者莫不为革命之思想,所研究者莫不为革命之问题。四人相依甚密,非谈革命则无以为欢,数年如一日。故港澳间之戚友交游,皆呼予等为“四大寇”。此为予革命言论之时代也。(《建国方略》,《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229页,中华书局,1985)

终于,由“医人”而“医国”,成为青年孙中山的重大选择:“我因此于大学毕业之后,即决计抛弃其医人生涯,而从事于医国事业。”(《在香港大学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7卷第116页,中华书局,1985)1894年,他到檀香山组建革命会党“兴中会”,开始了自己的职业革命家生涯。孙中山和康有为不同,他的目标是推翻清朝政权,所采取的手段则是武装斗争,他和他的同志们有共同的行动纲领,他们筹募经费,购买枪械,策划起义。然而,筹划在广州的起义不幸失败了,在朝廷的追捕下,他不得不流亡海外。朝廷决心不放过这个危险人物,一直穷追到底,在英国伦敦,他竟一度落入魔爪,面临解送回国杀头的危险。后在友人帮助下,终于获释,他又来到邻邦日本,继续从事反清革命斗争。

最后,我们还要来看一看袁世凯。这个未来的大总统和短命的“洪宪”皇帝,在当时的中国政治舞台上,实在还算不上什么重要角色,按当时官制,他不过是一个地区级官员。他不是读书人出身,在当时国际矛盾热点地区朝鲜工作了十二年,颇有一点“政绩”,被上级看好,并获得较快擢升。这个人应该说是中国社会政治结下的一个怪胎,他最大的智慧是善于以厚黑之道介入权力运作,即无所谓理想和节操,在官场上善于见风使舵,无间不入,以异常充沛的精力攀登权力高峰。甲午战败后,三十七岁的他,已外放浙江温州道,走了走路子,又换了一个靠山,就在北京这边留下了。和现今人们的眼光相似——京城毕竟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不久,他就得到一个新的、也相当重要的职位,要他到直隶总督麾下去组建和督练一支新军。这不只在袁世凯个人历史上,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也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他的“小站练兵”,练出了一批后来的北洋军阀,并由他们衍生出雄厚、横强的北方军事势力,而后,竭力阻挡中国民主进程,把现代中国搅得昏天黑地。袁世凯本人也裹挟这股势力,一度攘夺权柄,断送辛亥革命成果。此时正在“诂经精舍”苦读经籍的章太炎,稍后会和他相遇,并大吃他的苦头。

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说过,一个时代的历史就是几千个优秀人物同时演出的一场戏剧。出场人物各自浮游到历史潮流上层,他们代表不同的趋向,又各各发生不同的纠葛,推动历史情节的发展。上述人物中,李鸿章暂时还是一个要角,一个“大咖”,孙中山和章太炎都给他上过书,向他陈述自己的救国志向和方策,希望能获得他的重视和重用,孙中山甚至还托人想谒见他,却因为位卑人轻,被他拒而不见。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即将下场的人物,不待病死,晚清历史的最后几页,也将悄然抹去他的名字。

上场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在未来的历史大戏中,章太炎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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