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是中国自近代以来的不懈追求。中国现代化走过了何种轨迹?以解决哪些问题作为核心?与西方现代化有何种重要区别?在本世纪中叶建立现代化强国的过程中,又存在哪些比较优势和主要难题?本书对这些基本问题做了令人信服的回答。
本书为著名历史学者李怀印全新力作。书中立足地缘战略、财政构造、政治认同等国家转型的关键变量,展开一幅从地缘国家向主权国家、工业国家依次过渡的宏伟历史画卷,在二百年视野中理解中国的现代化。作者持续关注1850年以来中国现代化的发展阶段与演进轨迹,从晚清时期现代化的艰难启动到改革前30年的经济增长,再到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奇迹等,并展望2050年中国的现代化前景,既立足历史,又注重将中国置于全球背景中进行考察,展现了中国现代化展开的独特方式,可为思考当下变局提供参考。
李怀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历史学博士,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历史系讲座教授,东亚研究中心主任(2015—2021)。著有中英文版《华北村治》《乡村中国纪事》《重构近代中国》《现代中国的形成》,以及英文近著The Master in Bondage: Factory Workers in China, 1949-2019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3)。
导论
第一章 何为“现代化”:近世以来中西学界的认知历程
第二章 重新认识前现代中国:文化传统与儒家伦理的现代意义
第三章 从早期近代疆域国家到现代主权国家:国家转型的宏观历史解读
第四章 晚清国家转型的路径与成败:以“三重均衡态”分析为中心
第五章 “国家工业化”:改革前30年中国经济增长路径的再认识
第六章 中国何以崛起: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奇迹与中国的“元实力”
第七章 大国竞争视野下的中国现代化:历史反思与经验总结
第八章 从现代化和全球化到大国竞争优势:中国发展道路的理论思考
第九章 中国现代化的200年:总结与反思
序:在二百年视野中理解中国的现代化
中国的现代化,是在现代科学技术不断进步并且对全人类构成前所未有的挑战和机会的条件下,古老的中华文明所经历的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转型过程。
这种文明转型,在此前的中国历史上,仅有过两次。
头一次是在四千多年前,华夏先民经历了一场从石器时代到青铜器时代的伟大变革,其结果便是告别了远古时代如满天星斗般分布于华夏大地的林林总总的小型酋邦,进入具有强大辐射力和持续能力的夏、商、周这样一些大型王国时代,其范围从黄河中下游不断地向外拓展,逐渐延伸到长江中下游流域,形成统一的文明体。
第二次是在两千多年前,华夏文明经历了一次铁器革命。其结果是农业、军事和政治转型的三合一过程。农业上中国从此告别刀耕火种,进入精细化农耕时代;军事上告别以战车为主力的有限冲突,进入以步兵为主的大型战争时代;政治上结束了列国竞争,进入秦王朝所开启的大一统时代。
从19世纪开启的中国现代化,本质上是世界范围的现代化运动的一部分。这场运动源自欧洲的工业革命,既给最早卷入其中的西方各国创造巨大物质财富和赋予其自我摧毁能力,也带来吞噬整个非西方世界及其传统文明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恶浪。中国是亚洲和非洲大陆少数几个成功避免被欧洲列强所征服和殖民的国家,并且在经历19世纪的艰难图存和20世纪的伟大转型之后,正在以复兴的姿态和无限的潜力,重新走在世界各大文明体的前列。
中国的现代化,还是国人有意识地探寻最适合自身国情的生存、发展道路的过程。因此,谈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轨迹,不得不追溯到魏源的《海国图志》一书。正是在这本书中,魏源带领国人,第一次全面地认识中国之外的世界大势,提出“师夷长技”的应对之道。这本书从初刻到修订完成,前后历时十年;可以说,魏源的思想认识基本定形,差不多是在1850年前后。
从那时开始,几乎每过半个世纪,中国的现代化都要经历一个关键的转折。
最初的半个世纪,从1850年前后到19世纪90年代晚期,国人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如何在外来现代文明的强烈冲击下,避免被列强肢解、瓜分的命运。过去,从梁启超开始,再经过胡适和蒋廷黻等人的诠释,人们对这段历史的认识,基本上持否定态度,把19世纪的清朝中国等同于一个固步自封、因循守旧的“老大帝国”,把晚清这段历史等同于丧权辱国。人们还认为,如果说同治、光绪年间的中国有什么变化的话,也仅仅局限在“器物”层面,即所谓“洋务”运动;并且正是因为没有触及“制度”层面,所以这场运动失败了。
其实,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摆在当政者面前的,有两大任务,即东部各省的“海防”和西北内陆的“塞防”。如果说海防是失败的——在甲午战争中输给日本并割让台湾,那么,至少另外一半,即把入侵并控制新疆大部的外来势力驱逐出去,则取得圆满成功。而西北内陆对中国地缘战略和民族生存的重要性,无论在18和19世纪的清朝,还是在21世纪的今天,都不可低估。
进一步而言,晚清这段历史,如果不是仅仅跟明治时期的日本做对比,而是放在近代以来整个非西方世界的大视野下加以考察,那么,它最为突出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过去人们通常认为的丧权辱国,而是中国在帝国主义汹涌浪潮的反复冲击下,居然成功避免了四分五裂的命运;在丧失部分主权和领土的同时,中国相对完整地从一个传统的王朝国家转型为一个近代主权国家,大体上维持住清朝在18世纪中叶鼎盛时期所奠定的疆域格局,即内地各省加上东北、内外蒙古、新疆和西藏等边疆地区。放眼近三百来的整个世界,所有其他的庞大帝国或王朝国家都早已支离破碎,只有中国能够做到维持疆域格局的大体完整和长期延续,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如果说,从梁启超到蒋廷黻这两代人,出于救亡图存的情怀,有必要突出晚清“丧权辱国”的历史叙事的话,那么,在21世纪大国之间地缘竞争加剧和中国走向现代化最后冲刺阶段的大背景下,有必要重新认识这段历史。过去人们只看到晚清统治精英“腐败无能”,却有意无意低估了从秦汉到明清一脉相承又不断演进的华夏王朝传统体制的强大韧性。这种韧性不仅来自建立在择优录用的科举制基础之上的中央集权官僚国家所展现的动员、调适能力,而且也源自中华文明本身经过千百年来的发育成长所享有的大国红利,即庞大的人口规模和资源优势。正是国家能力之“强”与规模之“大”的奇特结合,支撑了中国作为一个文明体在19世纪的整个非西方世界所展现的超乎寻常的抗压能力和应变能力。
概言之,在头半个世纪,中国在现代化道路上完成了两个必要步骤。一是顶住了外来现代文明的反复冲击,避免了既有疆域的分解和整个文明的衰亡,从而为中国在20世纪转型为一个现代国家提供了牢固的物理空间,这是中国相对于其他非西方国家做得最出色的地方。二是在反复试错的过程中,终于摆脱了原有的“上国”心态,认识到中国要应对“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不仅要“师夷长技”——也就是学习外国的洋枪洋炮和先进的制造工艺,还要变更整个的国家制度,把国家转型的任务提上议事日程。
因此,从19世纪90年代晚期开始的第二个半个世纪,中国现代化的主要任务,便是如何将中国从一个传统的疆域国家,打造为高度集中统一的现代主权国家。具体而言,这项任务分为对外和对内两个部分。对外要使中国成为一个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并且在国际上得到承认的国家;对内要形成一个高度统一和集中的国家组织。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这项任务完成了一半,也就是对外的部分。通过国民革命和抗日战争,中国逐步恢复了关税自主,取消了列强在华领事裁判权和设立在中国各口岸的大大小小的租界,恢复了对台湾和澎湖列岛的主权,确认了对南海诸岛的主权,并且在1945年成为联合国创始成员国和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从而在政治上奠定了中国的大国地位。任务的另一半,也就是打造一个在内部组织上高度统一集中的现代国家,到1949年随着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解放战争的结束,也得以完成。
由此所形成的现代中国,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即“既大且强”。
“大”是指其领土面积、国土资源和人口规模。这既得益于秦汉以来华夏民族所展现的强大生命力、涵化力和向心力,更直接受惠于清朝在其前期的疆域开拓和整合,中后期的勉力维持,以及终结之际通过清帝逊位诏书,由新生的中华民国以“五族共和”的形式,完整地继承其全部疆域。同样至关重要的是,在国难最为严重的日本全面侵华战争时期,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整体,展现了强大的团结力和组织上的巨大韧性,使中国在经历八年全民族抗战之后,成功地上升为一个主权基本完整的大国。
“强”是指其内部组织结构。从远处说,这种高度统一集中的组织结构,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所形成的中央集权官僚制国家;它排除了如同欧洲中世纪历史上所出现的强大宗教组织、地方贵族和城市自治组织对封建王权的制约,使“大一统”成为中国历史的主流。从近处说,它是对晚清以来权力从中央向地方转移、再到民国初年政治上走向四分五裂的一种回应或反动。应对的方式,是打造一个高度统一集中的政权组织,并且使这种组织从区域逐步推向全国。在相互角逐的各支政治势力中间,只有组织和权力最为统一集中的一方,才能有效地动员和使用人力物力资源,从激烈的对抗和竞争中胜出。在20世纪前半期的中国,现代国家的建造过程因此呈波浪式地向前推进,并且环环相扣,最终产生的必然是一个比此前的任何政权都更为统一集中的国家组织。
正是在这种“既大且强”的体制之下,中国的现代化进入了第三个半个世纪,它包含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最初三十年,以及改革开放的头二十年。这半个世纪的最大特征,是中国的经济建设全面发力,完成了几代人的梦想,即中国的工业化。
工业化的快速推进,得益于背后的两种相互迥异但又相辅相成的经济体制。前30年的计划经济,使中国得以有效地动员和利用全国的人力物力资源,以调控全社会的消费需求为代价,全力从事由国家主导的工业化建设。其目的是在两个超级大国主导世界地缘政治格局的条件下,确保中国的自主生存和发展能力。通过一整代人的奋斗,中国成功地建立了一个门类齐全的现代工业体系,并且具备了足以确保自身安全的国防能力。
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中国进入改革开放阶段,国家的经济发展战略发生根本变化,即利用相对宽松、有利的国际环境和前30年所奠定的工业化基础,致力于改变宏观经济调控机制,改造微观经济组织,目标是完成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并且通过吸引外资和扩大外贸,加入国际经济大循环,从而带动国民经济快速增长。
到20世纪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这两个目标均已实现。随着国有企业改制的完成,中国初步形成了一个现代市场经济的制度架构;随着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中国加快了融入世界经济的速度。中国的经济总量和人均GDP也在此过程中突飞猛进,维持了长达二十几年的加速增长状态。到1999年,第二、三产业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比重,已经从改革之初(1979年)的69%上升到82%。如果我们把第二、三产业在国内生产总值中占比80%以上,视作工业化的一个基本尺度的话,那么,中国经济的工业化目标,到90年代的最后两三年,已经基本实现。
从21世纪初开始,中国进入全新的发展阶段。这一阶段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在大国竞争的条件下,花半个世纪的时间,实现中国的高度现代化。所谓高度现代化,有一个标准,就是人均GDP按当下不变价计算,到2050年前后,达到5万美元上下,接近目前排名靠前的西方发达国家的水平。
在21世纪头十多年,中国的经济增长势头举世瞩目。以2001年加入WTO为起点,外来投资和对外贸易迅猛增长;与此同时,在企业改制完成之后,以民营企业为主导的地方经济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房地产业也取代了过去的乡镇企业,成为拉动需求的新增长点。这几股力量合在一起,驱动中国国内制造业的急剧扩张,带来农民进城的汹涌大潮和城市化的加速推进。中国的经济增长和社会变迁,由此进入“走向成熟”阶段。中国的经济规模也因此迅速扩大,世界排名逐年攀升。2008年在北京举办的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成为中国向全世界展示国力和对外开放形象的一场盛典。到2021年,中国的人均GDP已经达到12,500多美元,位居中等收入国家的前列。
中国的快速崛起,特别是中国地缘政治影响力的扩大和中国制造业从低端向中高端的升级势头,引起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的防范和阻拦。美国除了在地缘政治上联手所谓印太地区的盟国及其伙伴,试图对中国进行战略围堵,还在2017年特朗普就任总统之后,发起持续多年的对华贸易战,并且在高科技产品对华出口方面实行限制、断供,试图将中国的制造业限制在全球产业链的中低端。中国是否会因此掉入所谓“中等收入陷阱”,成为世人关心的问题。
但中国具备普通发展中国家所欠缺的一系列大国竞争优势。其中既有数千年来华夏文明的历史演进所带来的内在优势,包括辽阔的疆域及其所蕴含的丰富自然资源,民众对教育的高度重视及其所带来的高质量人力资本,儒家文化影响下所形成的入世精神及其所孕育的勤劳、节俭的价值观,以汉族为主体的庞大人口及其在语言文化上的高度同质性,以及由此所产生的一个规模庞大且高度整合的国内市场,等等;又有20世纪前半期的历次革命运动所造就的高度统一集中的政权体系,及其所展现的巨大动员和调控能力。这些优势汇聚在一起,构成中国所独有的“元实力”,即一种源自文明底层且契合现代发展要求的力量,将对中国经济的稳定增长起到强有力的支撑作用。
不过,现代化过程充满变数。从当下到2035年前后,这十来年将是中国现代化最后半个世纪里面,最为关键的一个时段。大国之间的地缘竞争将进一步加剧,来自外部的风险日益增高;与此同时,在现代化后期,民众对改善生活水平的期待急剧上升,对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落差也越来越敏感。所有这些,都带来经济增长和社会稳定的不确定性。如果这十来年能够平稳度过,不出大乱,经济上维持5%左右的年均增长率,那么,到2030年前后,最迟至2035年,中国的人均GDP按当下不变价计算,将达到20,000美元左右。中国将告别中等收入国家的行列,稳步迈入发达国家的门槛。同时,在科技研发上,中国的科技产业将能够摆脱目前的瓶颈,全面进入全球产业链的上游,与西方科技大国并驾齐驱。中国经济将跃上高质量发展的新台阶,中国社会也将基本完成城市化过程,实现整个社会的现代转型和全面整合。
迈过了这道坎儿,一切将柳暗花明,水到渠成。2035年以后,再花15年左右的时间,实现全方位的现代化,不仅在物质文明上,而且在政治文明上,走在世界上先进国家的前列,最终完成发轫于1850年代的中国现代化200年历程。
是为序。
李怀印
2024年3月5日
——节选自李怀印《中国的现代化:1850年以来的历史轨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1月
李怀印先生的著作在二百年视野中理解中国的现代化,重识历史轨迹,进而眺望路线图,论述宏富而洞见层出。我们行进其间的时代故事,既展现为给定命题下风云激荡的艰难答卷,也蕴涵了“元实力”所依托的文明传统之壮阔更生。摆脱了西方中心论的俘获,国史叙事的前沿动向寄寓书间,与近年兴起的历史政治学若合符节,更挑战了现代化理论丛的极限。追昔抚今,二百年来谁著史,来疑沧海尽成空。雄关漫道真如铁,天人同心从头越。
——任锋,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本书是《现代中国的形成:1600—1949》的姊妹篇,完整构筑了作者关于现代中国形成、发展的恢弘理论体系。作者在书中深刻揭示出,近200年来的中国经验强烈证明,在西方式现代化之外,存在着一条即有鲜明特色又兼具普遍特征的中国式现代化发展之路。
——倪玉平,清华大学历史系
现代化是近代中国以来的不懈追求。中国现代化走过了何种轨迹?以解决哪些问题作为核心?与西方现代化有何种重要区别?在本世纪中叶建立现代化强国的过程中,又存在哪些比较优势和主要难题?本书对这些基本问题做了令人信服的回答。围绕“中国的现代化”这一主题,立足财政、地缘和认同的分析框架,本书徐徐展开了一幅从原初型血缘国家向地缘国家、主权国家和工业国家依次过渡的宏伟历史画卷。本书既立足中国历史,又放眼现实和未来;既注重中西比较,又注重将中国置于全球背景中进行考察,从深远的时空视野展现了中国现代化展开的独特方式。
——郭忠华,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政治学系
中国式现代化是什么?答案蕴含在古老的东方大国自1850以来探索现代化近200年的历史进程之中。解读这一惊心动魄的故事,描述其曲折复杂的历史轨迹,阐释其政治经济的多重逻辑,展望其未来的发展前景,《中国的现代化:1850年以来的历史轨迹》为我们理解中国式现代化提供了历史把握与理论分析相互支撑的学理资源。
——肖滨,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
本书以史家的冷峻之眼,系统梳理了1850年以来中国现代化的发展阶段和演进轨迹,深入阐发了中国“元实力”在这一进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指出经济建设、科技研发与制度纠错是走出中等收入国家陷阱的关键。书中既有长时段的纵深把握和跨区域的横向比较,也不乏对当代局势的清醒认知,可为思考当下变局提供较为靠谱的向导。
——刘永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自1850年以来中国近代社会之巨变,不是一段西方因素不断输入而中国仅仅被动回应的历史,而是中华民族主动上下求索、积极变革,最终有所蜕变的抗争史。作为《现代中国的形成:1600—1949》的姊妹篇,本书延续了之前的理论框架,即以地缘、财政、认同多线条为一体,爬梳了中国现代化曲折复杂的历史轨迹,阐释其政治经济的多重逻辑。《现代中国的形成》中的未竟之语,作者都写在了本书。
此外,本书不忽视难以把握的历史潜流,不回避一些必须直面的问题,坚持正面的从容剖析,让史实说话,对改革前30年中国经济发展的成败、中国主流经济学界的误区等问题,进行了冷静客观的历史分析,进一步突出中国的“大国竞争优势”。
同时,根据作者的分析,中国的现代化发轫于1850年代,始自国人有意识地探寻最适合自身国情的生存发展道路。从那时起,几乎每过半个世纪,中国便会朝着现代化的目标,迈上一个新台阶。19世纪后半期,凭借大国的规模优势和古老文明的韧性,晚清政权避免了四分五裂的厄运。20世纪前半期,中国成功地从一个传统的疆域国家,转型为高度集中统一的现代主权国家,并且在随后的半世纪完成从农业国到工业国的过渡。21世纪以来,现代化进入全新阶段,即在大国竞争的条件下,再花半世纪的时间,实现全方位的现代化。作者大胆预测,中国有望到2035年前后,稳步迈入发达国家的门槛,最终将于本世纪中叶,不仅在物质文明上,而且在政治文明上,走在世界上先进国家的前列,完成历时两百年的现代化全过程。
“现代化”视野下的世界地图
这里,首先要确定究竟什么是“现代化”(modernization)。
所谓“现代化”,可以分两层意义来谈。一是人们日常话语和大众传媒中常说的“现代化”。按照一般的理解,现代化就是让相关的事物赶上世界先进水平,或者说使之达到“现代”的水准。因此,“现代化”这个词几乎可以用到各行各业。过去讲“四个现代化”,也就是要在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这四个领域,达到世界的先进水平。
但现代化还有另一层意义。作为一个学术用语,它不是指某个领域、某一层面或某个时期的现代化,而是指一个国家或社会在空间维度上囊括各领域的总体的现代化过程,同时也是在时间维度上涵盖不同阶段的整个的现代化过程。本书所要探讨的中国的现代化,正是宏观历史视角下的全面意义上的现代化。
这里,我把现代化初步定义为一个社会从依靠体力和手工劳动并且以地方内生技能为基础的传统经济,过渡到以非体力的能源结构为基础,以机器生产及信息处理为主的现代经济,以及由此带来的整个社会、文化和政治层面的全面变革过程。工业化是现代化的核心。工业化带来人口就业结构的转型,也就是从以传统的农耕、渔猎或采集为主的就业形态,过渡到以制造和服务业为主,进而带来社会结构的转型,也就是从原先主要居住于乡村自然群落,到逐步向城镇集中,最终使城镇人口在总人口中占绝大多数。工业化和城镇化的过程,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形态,带来了更好的医疗和教育等公共服务,而且提高了全社会的知识水平和延长了平均寿命,重塑了人们的行为准则和价值观念,使原来乡村社会中以家族和村社的整体利益及其精神诉求为中心的价值体系,逐步过渡到都市社会中以个人和核心家庭为中心、以个人成就和物质报酬为主要追求的价值观。最后,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的变革,还不可避免地驱动整个社会的治理体系发生转型,使国家的权力结构和政策制定过程更能有效地体现日益多样的社会群体的不同要求,将越来越多的人群吸纳到政府决策的制定和执行过程中,也就是走向政治的民主化。一句话,现代化是工业化、城市化、世俗化、民主化等一系列侧面所构成的全社会的转型过程。
对现代化做这样一个面面俱到的界定,在过去的研究中已经屡见不鲜(详见本书第一章)。必须承认,这样的界定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人们的一种愿景,或者至多是一种建立在有限的(主要是西方发达国家)历史经验基础上的理论概括、推导和预设。这个概念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可操作性,最终还是要回到世界各国的历史和现实。
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近80年的历史表明,现代化是可能的,但绝不是普遍可以实现的。到目前为止,已经完成这一转型过程的国家和地区,大体可分为两种。一是现代化的“先行者”(firstcomers),即较早实现现代化的欧洲国家,例如荷兰、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等,以及欧洲人在海外的移民和殖民所形成的国家,例如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些国家经过数百年的缓慢发展,到20世纪50和60年代,基本完成了全社会的现代化。二是现代化的“后来者”(latecomers),即前面所说的日本、“亚洲四小龙”,以及东欧六国,其人口规模相对有限。
还必须看到,业已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如果没有有利的国际环境和国内基础产业的支撑,也有可能退出现代化国家的行列,从发达国家跌落到发展中国家的行列中。以苏联为例,其工业生产能力和国防能力在20世纪70年代曾经达到顶峰,在国际上被广泛接受为发达国家和与美国并驾齐驱的超级大国。东欧各社会主义国家也紧随其后,各项经济和社会发展指标均达到或接近发达国家的水平。但1991年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以及东欧的苏联加盟共和国,乃至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原社会主义国家,生产能力和人均收入均出现不同程度的下降,达不到发达国家的标准,只能处在发展中国家的中上水平。
再看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发展中国家。这里首先去掉中东地区的几个石油输出国。它们虽然人均收入很高,医疗水平和人均寿命也接近发达国家的水平,但是在社会整合、政治参与及文化世俗化程度方面,与发达国家相比还有相当的距离,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国家。剩下的发展中国家,以2021年的数据做参照,又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低收入(low income)国家,人均GDP在800美元以下,一共14个,集中在亚洲和非洲,属于典型的不发达(underdeveloped)国家。
第二类是介于不发达国家与发达(developed)国家之间的所谓发展中(developing)国家,其中又可细分为:(1)人均GDP在800至2,600美元之间的低中收入(lower middle income)国家,共40个;(2)2,600至6,000美元之间的中等收入(middle income)国家,计41个;(3)6,000至13,000美元之间的上中收入(upper middle income)国家,有38个。这些国家的共同特征是,它们都已经有不同程度的工业化,摆脱了不发达状态,但是关键产业部门大多受到西方跨国公司的控制,整个国民经济难以再上一个台阶。数据来自世界银行数据库(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以截至2023年6月、更新至2021年的最新数据为准。
第三类是进入向发达国家过渡地带的国家(人均GDP在13,000美元至20,000美元之间),一共16个,其中人口在500万以上的,仅有上面图表中的4个国家。广义上也可以把它们纳入上中收入国家的范围。
为了聚焦于中等规模以上(人口超过3,000万)的发展中国家,下面的讨论暂且把诸多人口在3,000万以下的小国排除在外。在这些中等规模以上的发展中国家中,我们进一步聚焦其中的中等收入国家。所谓中等收入,在不同年份有不同界定。以1990年为例,凡是人均GDP达到900美元的,即可视为中等收入国家。在人口超过3,000万的发展中国家中,只有18个国家属于中等收入国家;为了比较,这里把印度也考虑进来,尽管该国的人均GDP在1990年只有532美元。除了中国,所有这些国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最近31年间(1990—2021),人均GDP一直在13,000美元以下的水平徘徊,经济增长的幅度和势头都非常有限。具体而言,这些国家可进一步分成三个类型。
第一种类型,在1990年至2021年的31年间,人均GDP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成长,基本上停留在原有水平,包括阿尔及利亚、阿根廷、巴西、伊拉克、伊朗、南非、俄罗斯和乌克兰。其中阿根廷的人均GDP在2011年一度冲高到14,000美元以上,大有向发达国家转型的势头,但是此后10多年一直停滞不前,甚至缓慢回落,到2021年仅为10,636美元。
第二种类型的国家,在这一时期的头20年(1990—2010),经济有所增长,但幅度很小;后10年(2011—2021)则停滞不前。
以上这两类国家的经济处境,常被学界描述为“中等收入陷阱”(middleincome trap)。它们有一个共同特征,即经过几十年的工业化,经济已经上了一个台阶,脱离了低收入国家的不发达状态;但一旦登上这个台阶,整个经济便长期停留在既有的水平上,徘徊不前,甚至有所下降,很难再上一个台阶,进入发达社会。
最后只剩两个国家,属于第三种类型,它们在过去30年间的经济增长幅度一直比较稳健。其中一个是印度,人均GDP从1990年的532美元增长到2021年的2,256美元,年均增长4.8%,已接近中等收入国家的最低门槛,但距离发达国家人均20,000美元的最低标准尚遥不可及。另一个是中国,从1990年的905美元,跃升到2021年的12,556美元,平均年增8.8%,上升速度最快、趋势最稳,从起初在中等人口规模以上的中等收入国家当中垫底的地位,跃居到这些国家的第一名。只要中国在今后5—10年内能够维持5%左右的增长速度,那么在2030年前后,最晚至2035年,达到人均20,000美元以上,从而跨越“中希大峡谷”,加入发达国家的行列,便有很大的可能性。
那么,为什么有些国家能够成功地实现现代化,加入发达国家或地区的行列,而更多的国家却依然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挣扎,甚至根本还没有“化”起来?
如前所述,人均GDP从13,000到20,000美元是区分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的鸿沟,进入这一区间的国家寥寥无几,能够成功跨越的少之又少。一个国家只有迈过人均20,000美元的最低门槛之后,才勉强可算“高收入”(high income)国家;如果这些国家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社会文化和政治发展上,也已经达到“成熟”程度(详见下文讨论),那么,这些高收入国家便可被视为现代化国家。
发展中国家究竟应该选取怎样的发展路径和增长战略,才能缩小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最终实现全社会的现代化?这是长期以来人们始终关注和纠结的话题。
——节选自李怀印《中国的现代化:1850年以来的历史轨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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