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人物罗莎?卢森堡为研究对象,深入剖析她积极参与的三场理论论争及其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发展的深远影响。罗莎?卢森堡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杰出的思想家、理论家、革命家,被列宁誉为“革命之鹰”。三场论争分别围绕德国资本主义的新趋势和社会民主党的新任务、德国群众罢工的领导权和储备金问题、俄国实现革命的道路和策略问题,在社会主义思想史上具有重大意义。本书通过对比分析德国革命失败和俄国革命成功的原因,关注所论及人物的思想与其面临的形势之间的关系,重新评价卢森堡的思想遗产及其理论价值。
马嘉鸿,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国际政治专业学士,科学社会主义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专业博士,荷兰皇家艺术与科学院国际社会史研究所(IISH)博士后出站,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世界社会主义研究所讲师。研究方向为社会主义思想史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在《哲学研究》《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读书》《文化纵横》等学术刊物发表中、英、德文论文二十余篇。
导论
一、马克思主义之为一种理论和实践
一、马克思主义之为一种理论和实践
二、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的分裂
三、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时代
四、国内外关于罗莎?卢森堡的研究和译介
五、本书的研究进路及结构
第一章 改良还是革命
第一节 改良主义的兴起:论争背景
一、第二国际的改良趋势
二、威廉二世治下的德国
三、马克思学说的正统性及其捍卫者
四、论争前的改良主义潜流
第二节 罗莎?卢森堡的首演
第三节 其他批评者:帕尔乌斯、普列汉诺夫和考茨基
一、帕尔乌斯
二、普列汉诺夫
三、考茨基
第四节 围绕伯恩施坦主义的论争
一、辩证法在马克思学说中的地位
二、灾变论及其局限性
三、科学社会主义中的“科学”概念
四、阶级斗争的政治策略
第二章 疲劳还是斗争
第一节 激荡的1905年
第二节 耶拿与曼海姆代表大会(1905—1906)
一、缘起
二、耶拿代表大会始末
三、曼海姆代表大会始末
第三节 《群众罢工、党和工会》(1906)
一、主旨及理论特色
二、俄国革命的一般经验
三、俄国经验的适用性问题
四、德国工会和政党的关系
第四节 中派与左派的分手
一、1907—1909德国国内外局势的变化
二、党内保守势力的增长
三、《取得政权的道路》(1909)
四、考茨基与卢森堡公开论战
第三章 民主还是专政
第一节 论争背景:俄国与德国的国情
第二节 有关政党组织原则的论争
一、《怎么办?》面临的三组竞争关系
二、作为理论源头的马克思学说
三、卢森堡与列宁论争的原委
四、立论依据与各自的政治环境
第三节 有关民族自决的论争
一、波兰社会主义的两条道路
二、卢森堡对马克思的理解与继承
三、卢森堡与列宁有关民族问题的论争
四、民族议题与殊异的政治任务
第四节 有关无产阶级专政的论争
一、风云际会的1917年革命
二、马克思的相关阐述及意涵
三、对“无产阶级专政”的不同界定
四、同一话语与迥然的政治形势
第四章 总结与展望
第一节形势、任务与判断
第二节1917年俄国革命和1918年德国革命
第三节 卢森堡之死
第四节 卢森堡的思想遗产
参考文献
后记
导论:马克思主义之为一种理论和实践
本书以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1871—1919)为研究线索,贯穿第二国际三场重要的理论论争。卢森堡是第二国际时期著名的才华横溢的马克思主义者。她一生著作丰富,参与了多次第二国际内重要的理论论战,她的思想也在和理论对手的碰撞中不断完善、发展。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三场理论论争的对象分别是伯恩施坦(Eduard Bernstein)、卡尔?考茨基(Karl Kautsky)和列宁。这三场论争既关系到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方向,也涉及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基本问题,更直接见证了欧洲工人运动中心从第二国际向第三国际的转移。今天看来,百年以前发生的论争似乎已为陈迹,但关于改良与革命的历史选择及价值评判、社会主义民主的本质和内涵、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的关联与张力,始终是东、西方思想界争论不休的话题。回顾这段历史,对于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和思想史渊源,有着重大的理论意义与现实意义。
第二国际被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称为马克思主义的“黄金年代”。19世纪末,欧洲主要国家纷纷成立工人政党。当机器大工业取代工场手工业,资本主义扩张为世界范围内的政治经济秩序已成历史大势,马克思学说在历经与“真正的社会主义”“蒲鲁东主义”“巴枯宁主义”等思想流派的竞争后,终于脱颖而出,并被新成立的国家的工人阶级政党确立为指导思想。当一种学说被确立为理论正统,就会不断遭遇现实中的各种挑战,这也是马克思学说的特质所决定的。
马克思学说既是理论学说,也是一种实践哲学,其第一个理论特质即科学性。科学社会主义中的“科学”在德语中对应的是Wissenschaft,其意义并不同于Science,即其使用的研究方法并非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研究使用的“证伪”。康德的批判哲学体系以逻辑严密和系统性著称,在体系性学说的意义上,亦可称为Wissenschaft,但其研究方法与Science相去甚远。马克思基于实证数据和严密的逻辑推理,进而推导出价值规律,将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这一根本任务交付给无产阶级革命主体。这一判断并非仅出于对工人阶级历史境遇的同情式理解,也并非简单来自抽象的个体价值或道德立场,而是立足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实证性分析。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指出,随着平均利润率逐渐下降,资本主义社会必将呈现经济危机的周期性爆发,而工人的生活状况每况愈下促使社会两大阶级日趋对立,无产阶级自发走向社会革命,进而实现对资本主义私有制度的历史性替代。
爱德华?伯恩施坦对马克思学说的重要修正就在于,他放弃了科学(Wissenschaft)在系统论意义上的解释。后世如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也对马克思学说进行批判——他从社会科学的不精确、定量研究的不完备和历史与社会实验的不可能出发,进而认定马克思学说为一种历史决定论,且认为它因先验地含有一种思辨的理想主义原则,并包含一部分在科学(Science)上未被证实且无法被证伪的东西,因而是不够科学(Science)的。以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为例,马克思主义逐渐被塑造为一种封闭的、总体性的“神学教义”。在进入第二国际历史与理论研究之前,这些对马克思学说“非科学性”的误解,首先需要被澄清。
如果说马克思的学说只具有科学性,那他不过是书斋里的学者,这难以解释他的学说为何会引发如此激烈甚至残酷的政治派别论争,这就涉及马克思学说的第二个特质——实践性。“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的学说基于科学论证,在促成历史向着更加符合客观方向发展的同时,使主客体实现了统一。黑格尔有言:“密涅瓦的猫头鹰,黄昏时分才会起飞。”但是对于颠覆黑格尔学说的马克思学说而言,如果希求以新思想改造旧现实,就必须以“清晨之鹰”的姿态起飞,致力于使群众掌握理论并将其转化为物质力量。实践的规定性不仅适用于马克思学说本身,也适用于那些发展和革新其学说的“二代”“三代”马克思主义者们,即真正的问题不仅包括“是什么”,更包括“怎么办”,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后者的迫切性甚至会压倒前者,并重置问题的提出方式。
马克思学说的第三个特质是革命性。这一特质在真实的国际共运史中极易被利用,演化为一场谁更“革命”的政治角逐,即通过对革命正当性的垄断从而确立革命的领导权。事实上,马克思绝不是一个不讲条件、一味宣扬革命的冒险家。他认为革命的行动是基于科学分析而自然推导出来的结论,否则革命就将倒退为“布朗基主义”(Blanquism),亦即变成伯恩施坦们口中的“不切实际的暴动”。相应地,马克思的学说体系和总体范畴也必将同革命原则一同瓦解。在马克思看来,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危机持续的产物,也是促使资本主义危机进一步升级的意识主体和历史的执行者。无产阶级意识的产生与发展并不是简单依循一种规律,而是一个辩证发展的过程,依赖于阶级力量的壮大和成熟。“只有当历史的过程迫切需要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发生作用,严重的经济危机使这种阶级意识上升为行动时,这种阶级意识的实践的、积极的方面,它的真正本质才能显示出它的真实形态。”。而在其他时候,这一意识需要在日常的政治经济斗争中经过不断强化、完善,以至于工人具备了自觉的阶级意识,这样当重大危机来临之际,就能成为影响革命过程的主体。
与将马克思学说的体系性特征理解为“神圣教义”类似,其革命性原则也经常被涂抹上“末世拯救”的色彩。这种对马克思学说的误解不仅源自自由主义的偏见,也是马克思学说“继承者们”仅满足于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道德批判所造成的结果。一个广为人知的类比是由罗素(Bertrand Russell)提出的,即“救世主=马克思”“选民=无产阶级”“耶稣再临=革命”“地狱=对资本家的惩罚”“基督作王一千年=共产主义联邦”。与此相似,卡斯培(Walter Kasper)也曾说,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世俗化的弥赛亚主义”。卡尔?洛维特(Karl Lwith)在《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中评价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时也曾直言不讳:“《共产党宣言》所描述的历史程序,反映了犹太教—基督教解释历史的普遍图示,即历史是朝着一段有意义的终极目标的、由天意规定的救赎历史。”进而得出结论:“历史唯物主义是国民经济学语言的救赎史。”而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流派发展中,亦可看到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等人对马克思学说之为一种历史哲学的类似诠释。如上假说,在指责马克思主义之时,似乎都预设了一个前提,即马克思学说内含一套凝固未来图景的历史哲学。若要接受这一前提,则预示着马克思学说是一种历史目的论,其革命性也被解读为必然降临的“弥赛亚时刻”。这是一种恢复先验唯心主义传统、重新解读马克思学说的方式,这种做法无异于把好不容易在马克思手上才纠正过来的脚踏实地的历史观,重新拖回到“头足倒置”的黑格尔哲学。
马克思学说是一种社会经济学理论,是基于对资本主义历史和现实的考察后,建立起来的无产阶级革命学说,其科学性、实践性与革命性在马克思时代是高度融贯的。但是,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资本主义有了新发展,工会在经济斗争上取得了突出成就,工人贵族崛起,社会民主党派及相关政治组织在议会的合法斗争中取得累累硕果,使革命的现实性和迫切性在相当程度上被延宕甚至取消。因而,改良渐进式的道路越来越具有合理性和可操作性。逐渐走向成熟的资本主义发展出自身协调机制,将早期出现的经济矛盾和阶级对立逐渐转化为不断完善的动力。伴随选举权的普及,经济斗争的成就和党员与议席数量的不断增加,无产阶级的力量在事实上壮大起来,但日常斗争的工人们的头脑中并没有自然而然地产生革命的阶级意识。因此,马克思的社会冲突模型所依赖的关键社会条件发生了改变,致使马克思思想体系原本的圆融和自洽被打破,如继续依循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或遵循马克思的一些具体推断,就背离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结论。
与之相对的,俄国的资本主义社会基础相比于西欧更为薄弱,无产阶级客观上尚未拥有推动历史进一步发展的实力,更难以形成俄国的革命的阶级意识。但是走在时代之前,率先觉醒并接受新思想洗礼而成长起来的一批俄国马克思主义者,特别是其中的布尔什维克,看到了资本主义最后阶段的临近,以及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斗争转变为无产阶级拯救人类的行动的有利可能,强调立刻发动世界性革命的必要性。在布尔什维克看来,党应该严格挑选党员,形成具备无产阶级最优意识的集中组织,对尚未足具条件的工人进行阶级意识的灌输,全面联合资本主义社会内一切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形成革命的联盟。在列宁看来,工人难以从日常的经济生活中产生果敢的革命意识,因而只能在缺少无产阶级自觉意识的土地上,人为地塑造一支服务于革命的、具有无产阶级意识的革命家队伍。当革命迫近于眼前,无产阶级如想要赢得这场决战,就必须鼓动和支持一切有益于打碎资产阶级社会的力量,并尽最大努力将这些力量争取到整个革命进程之中。对布尔什维克而言,发动无产阶级革命已经成为压倒性的实践要求,这必然需要在一定程度上重置马克思学说的理论前提。
在这一关键问题上,卢森堡对列宁的组织路线提出了不同看法,她认为,“列宁所主张的极端集中主义的全部实质是,它没有积极的创造精神,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看守精神。他的思想过程主要是集中于监督党的活动而不是使它开花结果,是缩小而不是发展,是束缚而不是联合整个运动”。她反对列宁的极端集中制,认为工人阶级应该是自我集中的。这是因为无产阶级只能在不断革命的过程中自发地组成阶级。党既不能引发革命,也不能避免革命,而要在过程中担当历史使命、发挥支柱作用,扮演着领导和启蒙群众的角色。关于如何推进无产阶级革命这一重大的历史课题,需工人阶级自我教育,自我学习,并在运动中锻炼先进的政治觉悟。革命本身不可以由党来代劳,革命之后建立的无产阶级专政也绝不是一小撮人的专政,而是“最大限度公开的、由人民群众最积极地、不受阻碍地参加的、实行不受限制的民主的阶级专政”。
在如何采取革命实践的问题上,德国的历史条件则完全不同。在改良道路上取得长足进步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官僚主义倾向愈益明显,卢森堡相信,自发的群众运动中孕育着历史进步力量,能够克服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保守化倾向。在和考茨基进行的有关是否要以政治性群众罢工作为阶级斗争手段的论争中,她反对将群众罢工人为地区分为“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不满于将社会民主党的活动仅仅局限在选举权的斗争上,否定只在有希望获得确定成果的情况下才应该采取大规模群众罢工的观点。在她看来,德国工会所有已经取得的进步和成就无不是在哪怕仅有微小希望下积极争取的产物,而考茨基的原则无异于“唯议会主义”。按照考茨基的原则,非但不会产生大规模的群众政治运动,就连日常的工会活动也会被取缔。局部的、地方性的冲突每时每刻都在自行扩大,并逐渐演变为普遍的政治革命。相对滞后的政党应该积极配合工人、群众的行动,做好宣传和组织工作,既不能阻止、限制工人阶级的运动,也不能如列宁等革命家所说的替代工人。
由上可以看到,卢森堡的观点在当时东西方社会主义的两条发展道路之间是极其特殊的。卢森堡与同时代社会主义者之间发生论争,究其原因首先在于马克思学说既是一种理论也是一种实践的特性,正因为这一学说致力于促进现实世界的改变,所以从理论到现实之间的缺口,需要卢森堡及同时代的社会主义者去弥合。理论家们基于自身的认识和各自的政治目标,对理论重新进行阐释,呈现千差万别的样态。这就决定了这些思想论争需要一种特殊的书写方式。
——选自《批判的武器:罗莎?卢森堡与同时代思想者的论争》,马嘉鸿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11月
罗莎?卢森堡的死成了德国两个时代的分水岭,成了德国左翼运动无法往回走的起点……在论述帝国主义的著作中,在把读者引入卓越的历史感觉方面,无出其右。
——[德]汉娜?阿伦特
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罗莎?卢森堡在人们的心目中,首先是一位充满激情的革命者,其次是一位以尖锐辛辣而著称的辩论家,同时也是为了坚守自己的信念而以身殉之的英雄。现在,我们更需要把她当作思想深刻、目光敏锐的理论家来研究。不仅如此,在她一生的思想和行动中,隐藏着剖视那一时代复杂演变的密码。
——张光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马嘉鸿博士的这本书是将历史语境法应用于社会主义思想史研究的一次有益尝试。世界社会主义历史上的思想论争和道路论争内涵丰富、形式多样。将论争还原于具体语境,有助于透视各方观点和论据的合理性和局限性。本书具有一定的历史感,体现出一位具有情怀的年轻学者试图更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这一传统学科研究范式的努力。
——王学东(中央党史与文献研究院研究员)
罗莎?卢森堡是德国历史上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马嘉鸿博士的这部著作从思想史的维度很好地梳理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国际格局变动中,卢森堡对社会主义运动相关情况的思考,聚焦重大理论命题,是社会主义历史研究中的创新之作。
——孟钟捷(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罗莎?卢森堡的死成了德国两个时代的分水岭,成了德国左翼运动无法往回走的起点……在论述帝国主义的著作中,在把读者引入卓越的历史感觉方面,无出其右。
——[德]汉娜?阿伦特
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罗莎?卢森堡在人们的心目中,首先是一位充满激情的革命者,其次是一位以尖锐辛辣而著称的辩论家,同时也是为了坚守自己的信念而以身殉之的英雄。现在,我们更需要把她当作思想深刻、目光敏锐的理论家来研究。不仅如此,在她一生的思想和行动中,隐藏着剖视那一时代复杂演变的密码。
——张光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马嘉鸿博士的这本书是将历史语境法应用于社会主义思想史研究的一次有益尝试。世界社会主义历史上的思想论争和道路论争内涵丰富、形式多样。将论争还原于具体语境,有助于透视各方观点和论据的合理性和局限性。本书具有一定的历史感,体现出一位具有情怀的年轻学者试图更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这一传统学科研究范式的努力。
——王学东(中央党史与文献研究院研究员)
罗莎?卢森堡是德国历史上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马嘉鸿博士的这部著作从思想史的维度很好地梳理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国际格局变动中,卢森堡对社会主义运动相关情况的思考,聚焦重大理论命题,是社会主义历史研究中的创新之作。
——孟钟捷(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一开始,国际妇女节是定在3月5日,是为了纪念罗莎?卢森堡。在1919年遇害时,列宁曾悲痛地评价“她始终是一只鹰”。1871年3月5日,罗莎?卢森堡于巴黎公社爆发的同年出生于俄属波兰扎莫希奇一个犹太木材商人家庭。15岁中学毕业后直接参加了俄国和波兰的地下组织,投身革命活动。27岁时她迁居柏林,到德国社会民主党工作,展开反对伯恩施坦的批判。1910年,她就政党罢工的方式问题与党内正统派考茨基展开针锋相对的论辩。1917年俄国革命的爆发,虽然激励了卢森堡对世界革命的信心,但也激化了早在此之前她和列宁在有关党的组织原则等相关问题上的分歧。为此,卢森堡坚持阐明马克思有关无产阶级专政等相关学说的意涵,并与列宁展开了激烈论战。
这三次理论论争在社会主义思想史上有重大意义,关于论争具体内容和时代背景的分析收入《批判的武器:罗莎?卢森堡与同时代思想者的论争》中,这些丰富而有价值的讨论仍待后来者接续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传统,进行理论迭代和知识更新,对指导当下社会主义建设和实践仍具有重要时代价值。
一战成名天下知的渴望:罗莎?卢森堡的首演
罗莎?卢森堡1898年5月12日来到柏林,这一年她27岁,普列汉诺夫42岁,考茨基44岁,倍倍尔58岁,伯恩施坦和福尔马尔同为48岁。卢森堡以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状态来到德国社会民主党工作,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参加革命工作近十年了。
卢森堡早在十六七岁时,就参加了波兰的地下组织,为了避免被逮捕的危险,她流亡瑞士并顺利就读于苏黎世大学,以博士论文《波兰工业的发展》于1897年获得国民经济学博士学位。在瑞士期间,她结识了很多当时著名的流亡革命者,包括普列汉诺夫、帕尔乌斯、马尔赫列夫斯基(Julian Marchlewski)朱里安?马尔赫列夫斯基,波兰和国际工人运动活动家,为躲避沙皇政府追捕而流亡国外。1889年回到罗兹,创建波兰工人联合会,1892年出狱后流亡瑞士,进苏黎世大学学习。1893年,同卢森堡、约吉希斯共同创建了波兰王国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1905年俄国革命爆发后回到华沙,创办《红旗》杂志。1916年加入斯巴达克团,1916被德国政府逮捕。1919年以波兰共产党代表的身份参加共产国际的创建工作。等,以及对她生命有着重要意义的革命伴侣列奥?约吉希斯(Leo Jogiches)。她在读期间和约吉希斯共同创立了波兰社会民主党及其机关刊物《工人事业》(Рабочее Дело),逐渐成为活跃于国际工人运动舞台上的冉冉新星。毕业后的卢森堡面临一个重要抉择:是冒着随时可能被捕的危险回到波兰狭窄的革命活动空间中,还是去当时欧洲最大、组织最好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施展一番拳脚?在德国,上西里西亚地区有很多来自波兰的煤矿工人,“非常法”解禁后,德国社会民主党在选举宣传方面的人才稀缺,而且此时帕尔乌斯和马尔赫列夫斯基也在德国,也极力劝说她前去。
卢森堡来到德国后被派往上西里西亚帮助文克尔(August Winkel)开展选举工作,她所有的工作都得在文克尔的手下开展,没有机会独立负责工作。卢森堡也注意到,在德国,没有人真正关心波兰事务,而她急切地渴望在一个更大的平台上施展才能,而不是待在“西里西亚荒凉的洞穴”里无人问津。但她也清楚,如果她拒绝去做波兰选民的宣传,那就意味着和执委会作对。此外,摆脱文克尔的掣肘,独立负责柏林、波兹南或上西里西亚的工作,对当时的卢森堡来说仍是不现实的,毕竟她还没有任何进身之阶。她虽然抱怨,但也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并充满自信和希望,她在给约吉希斯的信中说:
你一定对我到现在为止的工作很不满意,而我自己却充满了最美好的希望。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感情用事,恰恰相反,我十分镇静。对未来满怀信心。你难以想象,以前像我在大会上露面的尝试对我有多好的影响,但我没有丝毫把握,如履薄冰。现在我确信,半年之后我就会成为党内最好的演说家。嗓音、从容不迫的风度、语言,所有这些我都占有优势,最重要的是,我登上讲坛时就像至少有20年演讲经验那样镇静,没有一点儿怯场。
卢森堡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约吉希斯建议她应该首先在社会民主党领导下从事一份妇女杂志的编辑工作,因为她曾经参加过苏黎世普拉特公园举行的女权主义集会,但卢森堡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她并不想如克拉拉?蔡特金一样,仅仅因为性别的缘故,就将自己局限于女性方面的工作。因为在她看来,所谓女性的解放从属于工人阶级的解放。卢森堡不满足于偏安一隅,当一个政治正确的点缀,而希望从一开始就以一种鲜明的姿态被全党注意到。
1898年6月16日,德国社会民主党在西里西亚区域的选举中获得的选票超过了25 000张,而在8年以前,这个数字还不超过5000,其中当然有罗莎?卢森堡的功劳。在颠簸劳碌的旅途中,卢森堡还在火车上结识了肖恩朗克布鲁诺?肖恩朗克从1894至1901年去世前,一直担任德国社会民主党机关刊物《前进报》的联合编辑,同时他也是《莱比锡人民报》的主编。此人是《莱比锡人民报》(Lepzig Volkszeitung)的主编,曾将该报从一个地方性期刊打造为全德范围内政治和文学评论类水平最高的出版物之一。肖恩朗克惜才,希望卢森堡能够成为《莱比锡人民报》的固定撰稿人。同样向卢森堡伸出橄榄枝的还有帕尔乌斯,他此时是《萨克森工人报》的主编。帕尔乌斯本人精力充沛,自由洒脱,但缺乏耐心。他敏锐地捕捉到伯恩施坦发表改良文章的有利时机,打算发动一场革命。他于1898年1月28日发表的《伯恩施坦对社会主义的抛弃》系列文章,打响了德国社会民主党内批判伯恩施坦的第一枪。帕尔乌斯本人也和他的报纸声名鹊起。但是他是那种一旦达成目标便很快失去兴趣的人。对伯恩施坦进行系统性批判并非他所长,再加上他此时和马尔赫列夫斯基正遭到萨克森的驱逐,所以他顺势将交接棒移送给卢森堡。而这对于卢森堡来说,则是天赐良机。因为除却考茨基和梅林两位公认的党内理论权威之外,还没有人能像她那样写出文采斐然且理论性强的文章,她在《萨克森工人报》和《莱比锡人民报》上的每一篇文章都使她越来越接近党内的核心政治舞台。
1898年10月,即将召开党内的斯图加特代表大会。由于卢森堡是新人,需要在大会召开之前,发表有分量的文章以获得一份委托书。她在写给约吉希斯的信中说:“如果我关于伯恩施坦的文章获得成功,那就是我最好的委托书,那时我就可以大胆地前往斯图加特。”为此,卢森堡对这篇批判伯恩施坦的文章高度重视,她在写作中苦思冥想,用尽心力:
最要紧的事情是伯恩施坦。尽管我对整篇文章有了很好的想法,但是存在许许多多的困难,我感觉并不好。我写完了出色的大纲,但是有两个难题,第一是有关灾变的问题;第二是要证明资本主义必将解体,这是必需要去证明的,但这也意味着要写就一篇出色而精炼的科学社会主义的论文。看在上帝的份上,帮帮我吧!速度是最重要的,因为一是,如果任何人抢在我之先,那所有的工作都白费力气了;二是,润色文章还需要大量的时间……一旦我知道我要写什么,它就必然会在彼时彼地成形,我能在我的骨子里感知到它,我太渴求它了,我愿意为这篇文章交上半条性命。
终于,卢森堡完成了这篇《社会改良还是革命——谈谈伯恩施坦的一组文章:社会主义问题》,于1898年9月21日—28日连载于《莱比锡人民报》上。这篇文章被主编肖恩朗克称作“辩证法的杰作”,帕尔乌斯也发电报给她表达他的祝贺,蔡特金更是写信给肖恩朗克热情地称赞说:“勇敢的罗莎,她狠狠地敲了面口袋伯恩施坦一顿,敲得厚厚的粉末满天飞,伯恩施坦学派的假发都一根根从头上竖了起来,因为他们没粉可敷了。”
卢森堡在大会召开之前,写了一篇《关于斯图加特党代表大会》。她在文章中说:“有一些人害怕在党代表大会上就原则问题展开论争,认为论争有害,这种看法是不对的。恰恰相反,论争是必要的和有利的。重新探讨党的纲领基础将使我们党的队伍在坚持目标、加强胜利信心、提高战斗乐趣方面获得新鲜的、强大的动力。”她的这篇文章与其说是为了敦促党的领导将伯恩施坦问题端到会上辩论,不如说是为了她首次在党代会上的亮相而预热。
最终,从上西里西亚两个选区获得委托书的卢森堡来到了斯图加特代表大会。她做了两次公开发言。针对伯恩施坦那句被公式化了的“最终的目的是微不足道的,运动就是一切”,她针锋相对地指出:“不,恰恰相反:同最终目的没有关系的运动本身、作为目的本身的运动对我来说是微不足道的,最终目的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切。”卢森堡用标准的辩证法思维论证道:如果眼前的实际斗争——工会斗争、争取社会改良的斗争和争取资本主义国家民主化的斗争,不是阶级斗争、不是服务于夺取政权的最终目标的话,那将无从厘定德国社会民主党的革命属性和阶级属性。
福尔马尔在会上特别讽刺道:“卢森堡小姐看来是表面上用马克思主义的武器装备起来并借此给人以科学的印象。”着眼于开展实际工作的福尔马尔,将卢森堡所说的当前行动应服务于未来目标的话,看作主张暴力行动的布朗基主义,并调侃卢森堡是“新兵竟想教训老兵”。与福尔马尔一道维护伯恩施坦观点的还有爱德华?大卫(Eduard David),他说卢森堡谈的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却给自己蒙上了一种新的真理的灵光”。
对此,卢森堡回应道:“福尔马尔说我这个运动中的新兵教训老兵。不是那么回事。本来用不着我这样做,因为我坚信,老兵和我都站在一个立场上。这里的问题根本不在于要教训某一个人,而在于要明确地毫不含糊地表述一种确定的策略。我在德国的运动中还必须先获得一副肩章,这我知道。但是,我愿意站在同敌人作斗争的左翼,而不愿意站在同敌人做妥协的右翼。”这是罗莎?卢森堡第一次公开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
从1898年10月底到11月初,考茨基主张暂停在《新时代》上刊登有关伯恩施坦的论争文章,考虑到文章的篇幅没有办法令伯恩施坦全面地阐释其全部想法,而提出让伯恩施坦写一部系统阐释其观点的著作。此外,在党报上反复就语词进行争执,不仅无法深入,而且这种党内论争的公开化和延续性产生了很不好的政治影响,在阶级敌人面前暴露了党内的不团结、不统一。卢森堡得知此事后,开始做准备工作,一俟伯恩施坦的书问世,届时就可立即发表她的反驳主张。1899年3月,伯恩施坦出版了《社会主义的前提和社会民主党的任务》,卢森堡神速地完成了她的第二轮批判——《社会改良还是社会革命?》,并分节刊登在4月4日至4月8日的《莱比锡人民报》上。而后,该文以小册子的形式出版。对于这本小册子,梅林写信称赞道:“在反击伯恩施坦的人中,您站在最前列。”1899年10月的汉诺威代表大会上,对伯恩施坦的批判比前一年在斯图加特代表大会时更为激烈。倍倍尔为了遏制党内的改良主义倾向,前期做了充分准备,并在会上发表了长达六个小时的报告。他将伯恩施坦问题列为专门的议程并起草相关决议,试图对改良主义给出一个官方的裁决和定见。从1898年5月到1899年底,卢森堡的冲锋陷阵也帮助党的执委会在相当程度上达成了其政治目的。
与伯恩施坦的论争恰逢其时地为卢森堡铺就了从党的边缘迅速走向台前的快车道。她在批判伯恩施坦最猛烈的形势之中,适时地为党的执委会贡献了最有力的武器。虽然她在所有反对伯恩施坦的人之中政治资历最浅、年纪最轻,但她逻辑自洽、分析力强、文采卓著的文章足以使她跻身党内第一流的理论家之列,从此卢森堡也找到了她自我价值的实现方式。
卢森堡作为一个外来者,想要分参德国社会民主党内的政治资源,不依靠褫夺既有的资源,而依靠新价值的创设,这似乎是一条无可指摘的成长之路。但即便如此,她以一个新来者,一个来自东欧的犹太人,特别是一个女性的身份直接涉入男性主导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政治,在第一时间还是理所当然地招致了堵截。
1898年9月25日,帕尔乌斯和马尔赫列夫斯基被萨克森当局驱逐,卢森堡接任了《萨克森工人报》的主编位置。她试图仿效帕尔乌斯的行事风格,对编辑部进行严格管理,用一致的政策统筹调度各个部门。但是她政治资历不足,政治权威尚有待建立,之前所有对帕尔乌斯的不满统统向她涌来,并集中体现在格拉德瑙尔(Georg Gradnauer)事件上。
1898年10月16日,格拉德瑙尔在《前进报》上发表文章,为改良派辩护,他又将该文投给了《萨克森工人报》。该文发表后,卢森堡继续在报上回复并批判了他。二人论争了几个回合之后,卢森堡认为继续论争已没有新内容了。她仿效考茨基暂停刊登伯恩施坦文章的做法,也拒不发表格拉德瑙尔的文章。对此,格拉德瑙尔在《前进报》上批判道,卢森堡本来是主张党内言论自由的,可是如今却不发表他的文章,试图在德累斯顿封锁他的声音。要知道,格拉德瑙尔本来在德累斯顿颇有影响力,他还是该选区的帝国议会议员。《萨克森工人报》的另外三个编辑为了推卸责任,立即在《前进报》上发表联合声明,说他们对卢森堡不接受格拉德瑙尔文章一事毫不知情,提出让卢森堡为此承担责任。最后,卢森堡在压力之下,于11月2日发表辞职声明,结束了她在《萨克森工人报》短暂的主编任期。卢森堡本来希望将《萨克森工人报》打造为自己的阵地,借此实现其政治理想,但这一愿望很快就破灭了。这之后,卢森堡回到柏林,只能在《新时代》和《莱比锡人民报》上发表文章。卢森堡这次辞职平息了不少人对她的愤懑,她也因此感受到了来自党内官僚的某种抵制。
这一事件给走在成名快车道的卢森堡泼了一盆冷水。她在此后没有继续追求政党官僚体系内的政治前途——与其说她不追求,不如说她追求不到。尽管她后来获得愈来愈大的政治影响力,但她始终未能真正成为核心权力阶层的一员,而是一个孤独的外来者,只能尽力寻求其他途径获致政治影响,且将矛头一直指向党内的官僚主义。她所面对的结构性的障碍和她政治立场上的愈加激进不能说毫无干系。她自己对于这一遭遇和命运也十分清醒,在给约吉希斯的信中,她如是说:
他们为什么要去相信一个仅靠几篇文章立足的人,尽管文章是一流的,又能怎样,一个并不属于统治阶层的人,不依靠任何人的帮助仅靠她自己的人,一个不仅担忧未来,不仅担忧像奥艾尔一样的明显的敌人,更加担心自己同盟的倍倍尔、考茨基、辛格尔的人……我非常冷静。
以上是对卢森堡这一阶段人生履历的简要回顾。卢森堡文章中的锋芒毕露既有背后党内大佬的支持和政治考量,也与她自己求胜心切息息相关。之所以用“首演”这一词,是考虑到她渴望“一战成名天下知”的事业进取心。
——选自《批判的武器:罗莎?卢森堡与同时代思想者的论争》,马嘉鸿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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