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 ：混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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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表达南京路，是一个难题。避开它，就是避开上海、避开自我。书写它，就是迎难而上。
在中国各个城市，以 “南京路” 命名的道路很多。或许因为南京那一座城，那一个又名 “金陵”“石头城”“白下” 的古老城阙，积淀了中国太多的喜悦、沉痛和孤独，从 “旧时王谢堂前燕”，到 “商女不知亡国恨”，再到 “潮打空城寂寞回”……
当然，最著名的南京路在上海。从外滩开始，经人民广场，到静安寺结束，绵延十余里。这一大街像上海的船舷，充满深入东海与人海的动感与势能。上海，雅称 “海上”，“到大海上去”，就是这座城市开阔宏大的使命。
上海简称 “沪”“申”，分别源于一种渔具、一个古人。“沪”，竹编，口小腹大，鱼群在涨潮时冲入沪口，落潮时留于沪腹 —— 当下上海也是一种放大了的渔具，用钢筋、玻璃、爵士乐、灯火、金融、时尚、梦想、欲望等等材料编结而成，捕捉新时代浪潮中的鲜活利益。“申”，即战国时代“门客三千”的春申君黄歇。是他重建苏州城，疏通黄浦江。明清时期，上海已成为中国南方经济发动机的核心。名士云集，才子辈出。当下环绕上海的快速交通网，有意设计为“申”字格局。当我开车在“申”字上奔跑，就有笔尖移动的快感——申，也是申述与申辩。
南京路是“沪”“申”这两个简称内的一个重要笔画。
二十年前移居上海，一次次在这条路上闲荡、吃饭、喝茶、会友人，这条路就深刻参与我的生活和记忆。某些街角，总是唤醒一些脸、身影、往事，这条路像插图和脚注，进入我的个人史。在中国近代史、革命史、现代文学史和当代新经济学中，南京路就是关键篇章，因为它联系无数人以至一个民族的生死荣辱。
呐喊与彷徨之间的鲁迅，诗歌与子弹之间的柔石，烈士肝胆与美人颜色之间的郁达夫，桃花与鲜血之间的龙华，英法德意日等等外语与汉语之间的租界，《何日君再来》与《义勇军进行曲》之间的霞飞路亦即淮海路，鸳鸯蝴蝶与风花雪月之间的张恨水，沉香袅袅与电梯轧轧之间的张爱玲，黑夜与黑社会之间的杜月笙，蓝领与白领之间波澜壮阔的市场经济，牛叫与熊叹之间此起彼伏的上海股市，陆家嘴与外滩之间的一江灯火，豫园与城隍庙之间的导游旗帜，老虎灶与衡山路酒吧之间的饮者、咏叹者，石库门与新天地之间的旧事前情……
上海的一切，都以南京路作为种种事件的隐秘动机、契机与转机。
如果以古人作文方法中的“凤头”“猪肚”“豹尾”之说，衡量这一大街，同样贴切：凤头是外滩的妩媚（江水、灯火、西式建筑群形成的起伏不定的天际线、和平饭店……），猪肚是人民广场的丰富（第一百货、新世界百货、大光明电影院、国际饭店、美术馆、大剧院、地铁站、人民公园……），豹尾是静安寺的力量（寺内有高僧说法，做狮子吼，棒喝，醒世；寺前两头石狮蹲伏，感觉自己尾巴中的力量不输于豹子臀部——它们隐约看见一头豹子，在静安公园内的池塘边饮水并回头致意）。
当然，它更像一行长诗，逶迤无尽的词汇与语调，横贯这座城市腹部——又像剖腹产手术留下的一行刀痕，在痛苦中，生育无限的活力、魅力、生命力。
走在这条大街，我充满一个错别字将被删去的危机感，又充满新生命的惊喜与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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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路初名“大马路”——大马们载着洋人（金融家、水手、租界官员、记者、牙医、工厂主、游客……），从外滩奔向静安寺，马蹄溅起铺成这一条路的煤渣，感觉不太舒服。路旁植物繁茂，鸟鸣蛙叫。赛马者欢腾耸动于马背，看四野空旷，看那戴着瓜皮帽、留着长辫子的晚清臣民在欢呼。
一八六二年，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佗，受二十年前长江上康华丽号英国军舰内签订的《南京条约》启发，将大马路改名为“南京路”——从《南京条约》出发，强势西方长驱直入懦弱晚清的一条道路，像一把剑，穿城而过。
南京路周边日渐成为黄金地段。犹太商人哈同看出商机，主动向工部局申请自费改造南京路，获准后，斥巨资将煤渣路面更新为铁藜木路面。哈同沿路所购地块迅猛升值，吸引冒险家们纷纷租地、造房、开店。早期沿街建筑，多为瓦屋顶或瓦楞白铁顶两层砖木结构建筑，店堂、仓库、宿舍混合为一。之后，逐步升级。
日本风格的黄包车、马车，在南京路上奔跑。阿拉伯种马匹，像踔厉奋发的武士，着锦毯，戴小笠。最早的马车，以铁皮包裹木轮，后采用橡皮轮胎，舒适度提升。马车车厢冬天封闭，春、夏、秋则敞篷，载着洋人、中国士绅及其亲属、妓女，去西郊踏春避暑、伤秋观雪。但洋人马车要走在中国人的马车前边，像总裁要走在经理前边一样，这是租界交通法规，华人若违规超车则被罚款责骂。连马车夫的服装也须模仿清朝官员的缨帽箭衣，以尽嘲谑、游戏之乐，促成上海滩时尚一景。
一九〇一年，丹麦籍医生柏克，驾驶上海市第一辆汽车穿越南京路，消失于烟尘尽头。上海巨富周湘云羡慕，让自己的马车夫练习驾驶汽车，练习用汽油而不是青草来燃烧出奔驰的力量。他购买了上海华
人自己的第一辆汽车，花大价钱买了“No.1”的第一号车牌。哈同向英国定购的汽车迟到半月，从工部局领取的汽车牌照只能是“No.2”。他感到自己的身份与“No.1”才相称，派人与周湘云谈判高价购买 “No.1”，未果。遂让流氓在上海滩宣扬：“见到‘No.1’的汽车就砸了它！”于是，在上海，只能见到“No.2”“No.3”之类的汽车一掠而过。 “No.1”汽车停在车库里，胆怯地生锈。周湘云偶尔爬进去坐两分钟，叹口气，再让那个恢复成马车夫身份的司机搀扶下来，在客厅中喝半 小时闷酒，重新提振在上海滩奋斗不息的信心。
一九〇八年，哈同经营的上海第一条有轨电车，出现在南京路。有轨电车的轨道，在太阳照耀下闪烁幽光，像两条长蛇平行游动。周湘云拒绝去坐电车看风景。直到三十年代，周湘云的汽车终于开始奔驰，掠过哈同花园（哈同送给他情人的花园），消解多年怨愤——拥有众多地产、深刻影响南京路及周围地域风貌的哈同，死了。这个一八七三年来上海，家族籍贯中包含土耳其、伊拉克、英国、印度、中国等等地名，来历混沌但终点鲜明的犹太混血者，从沙逊洋行仓库的守门人做起，冒险复冒险，成为南京路上的传奇人物。
让一个人腾达或堕落、狂想与绝望，就让他去南京路、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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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邻外滩的南京路口有两幢大楼双峰并峙，共称为“和平饭店”。其中，南楼建于一九〇六年，时称“汇中饭店”。北楼建于一九二九年，原名“华懋饭店”。南北楼高达百米，外墙采用花岗岩石块砌成，街上行人仰望楼顶如身处峡谷，自卑感油然而生。
“这么高的房子给谁住啊？”一人问，另一人鄙夷之：“你确实屁都不知——是给黄浦江涨潮时没地方住的人准备的！”三十年代《申报》上一幅漫画，有这样的对话。上海滩首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留下腿疾的英籍犹太人沙逊，坐在华懋饭店顶层唯一带有大阳台、面朝黄浦江的房间里，读到这一漫画和对话，大笑不止。这一房间，是饭店主人沙逊的卧室与工作间，可俯瞰黄浦江与外滩，沙逊拍下众多照片，感觉自己像一只凌风振翼的水鸟，比跛足而行愉快几分。
项美丽等外籍记者，在华懋饭店下榻、交流消息、为《时代周刊》《字林西报》《上海泰晤士报》等媒体写稿，语调充满新奇和嘲谑，比如，“全上海的流氓都在华懋饭店大堂里晃荡”。美国人马歇尔将军在此眺望外滩、俯瞰上海，成就感、控制欲相当泛滥。卓别林携恋人、影星宝莲·高黛在此下榻，在梅兰芳、胡蝶陪同下去附近新光大戏院看京剧。蒋中正、宋美龄在此举行订婚典礼，像签一个战略合作框架协议。
和平饭店旁，南京路与江西路交叉处，立一根悬挂着“上海最早的灯柱”纪念标志的铁质灯柱。一八八二年，英资上海电气公司成立（后相继更名为“新申电气公司”“工部局电气处”），在此立起中国划时代的电灯灯柱。一台十六马力的发电机，为其供电。初期，上海道台邵友濂下令禁止华人使用电灯，以免发生触电、火灾等不测。但，电灯、霓虹灯这些充满启蒙意义的光源，最终充盈上海滩，使这座城市呈现妖艳与壮丽。
光，是重要的。《申报》报道表明：电灯普遍出现后，大幅度降低街头犯罪率。光，帮助人类改变世界观。法国印象主义画派就源于电灯的诞生，莫奈们吸取科学家对光学的研究成果，在画布上表达出光线对周围环境的新反应。上海月份牌中的美人面部，由画家们擦皴出柔光，同样受电灯启发。
新时代上海女性尝试用面膜、整容手术激发身体内部之光，使男子们心动魂牵、献上爱情和钱包。光线，依靠阴影的暗示而存在，女性懂得这一原理，遂用眼妆术强化瞳仁深处的夜色。
一条南京路积聚上海百分之几十的光线与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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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在南京路比邻而立，各自含有旅馆、娱乐中心、扶手电梯、屋顶花园、与街道连接的骑楼式廊道。
在南京路，中国商业史出现商品定价制度，抛弃讨价还价的古老传统。女性开始剪短发、站柜台、领月薪。乐队在阳台上演奏、广告。永安公司出现一个销售自来水钢笔的“康克玲皇后”谈雪卿，装扮时尚，姿态柔美，服务热情。青年学子与秃顶商人，麇集其柜台前，饱览风采。某一暗恋者，家里买了一抽屉的“康克玲”牌自来水笔。谈雪卿未婚生一女儿，托付给章士钊作为养女，名章含之。章含之用“英雄”牌钢笔，帮助丈夫乔冠华翻译演讲稿。今天，顶级超市梅陇镇广场、恒隆广场、中信泰富广场，在南京路西端三足鼎立，不卖钢笔，满眼商业英雄。
先施公司，一九一七年开张，是上海第一个华人资本背景的超市。商人马应彪在一九一四年筹建选址前，与弟弟分别站在南京路两侧，上衣口袋放一把豆子，走过一个行人，就拿一粒豆子移入裤子的口袋中。连续数天，从早晨，到黄昏，两兄弟依据裤子口袋中豆子数量，计算出南京路两侧平均每日人流量差异，确定：在南京路北侧奠基先施公司，并把楼层加高，超越旁边正在建设的永安公司。
中国商人面孔在二十年代以后，密集活跃于南京路。“上海各路商界总联合会”建立，试图以商业规则重构南京路、上海甚至中国生活的新秩序。一九二三年，北京政变，军阀曹锟把总统黎元洪赶下政治舞台，上海各路商界总联合会通电全国：“民国犹一公司，国民犹之众股东，京内外凡百执政，总分公司之职员耳。今各职员横行无忌，居股东地位者，断无任其败坏破裂，置公司血本于不问之理。”此即中国近代政治学著名的“南京路原则”——用商人眼光，打量茫茫九派穿越而过的广大中国。
中国早期密集出现的电话线，细腻分割南京路上空的云朵和雨滴，像蜘蛛网，货币像蜘蛛一样吐丝。商店间，商店与资本家私宅间，商店与外滩码头仓库间，商店与报社间，商店与银行间，商店与夜总会间……电话线像神经、血管、肠道，联结起一个个利益共同体。“电话”一词最初音译为“德律风”——关于资本和欲望的道德律，像阵风？摇柄式电话机或壁挂式电话机，在南京路两侧昆虫般繁殖，将英语、法语、日语、汉语等不同腔调的市场资讯或流言蜚语，花粉般，飞散上海滩——当然，南京路主要流通汉语和英语。这一条被美国商人恍惚以为“回到纽约”的大街，建筑物高大如曼哈顿。
与南京路平行的霞飞路，现名“淮海路”，路两侧一概是低矮平和的法式别墅，种满法国梧桐。早年法国商人聚集在那一带，喝咖啡、跳舞、读巴尔扎克。思念塞纳河就起身去黄浦江边，看帆樯云集，听钟声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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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作家木心如是说。服装就是戏服，上海滩就是戏台，演好了风生水起，演砸了末路穷途。
南京路早期的西装店，一概由旗袍店改造而成。如，清末荣昌祥呢绒西服店。店主王才运，曾任南京路商会会长。孙中山自日本回国来南京路，带一件日本陆军士官服，要求店主以此为基样，改造、设计出一件中国现代服装：领子改成直翻领，胸、腹前各做两大两小有袋盖的四只贴袋，两只小贴袋盖做成倒山形笔架样式，隐喻“革命要靠知识分子”这一理念。王才运将这一款式化为现实，经孙先生一穿，果然美观，风行全国。服装设计师孙中山，创造“中山装”。穿中山装，就是政治表态，要演一台以“共和与革命”为主题的大戏。
西装店之外，一九二七年，南京路出现中国第一家女子时装公司 “云裳服装公司”。创办者是上海名媛陆小曼、唐瑛。名媛须出身名门、容貌姣好。“南唐（唐瑛，北洋政府熊希龄的侄媳妇）北陆（陆小曼，徐志摩夫人）”，是一南一北两个代表性民国名媛。云想衣裳花想容。两个美人创办的时装品牌，风靡上海滩。“去云裳买衣服”，是上流社 会女子茶余饭后交流话题之一。
通俗小说家周瘦鹃，云裳服装公司股东之一，常在报刊为“云裳”品牌写软文。不知道这一公司有没有作家木心赞美的蓝布旗袍：“蓝布旗袍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蓝布旗袍当下少见，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少见。
民国以来各时代女性崇尚的事物还有皮草、珍珠、香水……
张爱玲小说、李安电影《色·戒》中部分情节，发生在南京路西端的绿屋、第一西伯利亚皮草行等时尚店内。“色，是我们的野心，我们的情感，一切着色相；戒，是怎样能够适可而止，怎样能做好，不过分，不走到毁灭的地步。”李安如此解释这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传奇故事：上海学生王佳芝，在南京路色诱汉奸易先生，未果，牺牲。易先生是不看电影的。他怕黑，怕影院黑暗中的眼睛和银幕上的光。
《色·戒》电影海报上，李安在“色”与“戒”之间加上一条分隔线“|”。他觉得，张爱玲原意“只是把它区分；它原来应该是一个句点，当时，出版商因为以前用过这种用法，所以为了要区隔，就给它打了一个逗点。我觉得，应该按照她的意愿做一个区隔”。我觉得，这条海报上的分割线“|”，像南京路——右边的色，左边的戒。无数前人今人，走在这条由资本、富贵、华美、色相、小丑、烈士等纷纭内涵组成的大路上，左顾右盼，彷徨，纠结，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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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被誉为“远东第一影院”的“大光明电影院”，如今依然矗立在南京路中间“猪肚”位置。从无声电影到有声电影、黑白电影到彩色电影、欧美电影到中国电影，这一著名电影院，让南京路上的商人、学徒、游荡者、情人、恶棍、政治家、仆从，有了展示一致、消除差异的时间和空间。
上海市民普遍喜欢美国电影“大团圆”式结局，进电影院前备好瓜子、泪水和笑声。欧洲电影“正不压邪”的情节走向遭冷落，上座率不高。中国二三十年代文学的代表人物鲁迅、施蛰存、刘呐鸥等等，也是大光明电影院常客。他们甚至安排小说中的男女人物，到大光明电影院来消遣、颓废或抒情。不同于好莱坞电影“一女两男”的纷争模式，上海作家的言情小说、三角恋往往发生在“一男两女”间，在南京路某座商场和两个后花园之间。
大光明电影院旁是幽深弄堂，盆汤弄、五福弄、石潭弄等等，像大河两侧必有许多支流。这些弄堂，比那些垂直于南京路的河南路、四川路、黄河路、山东路、福建路、江宁路、常德路，要细微、短促几分，烟火气息也就浓重几分，适宜发生一些微妙情事。弄堂两侧店铺里，陌生年轻男女一抬头，隔着路人和细雨，即可交流目光和心跳。
弄堂两侧公寓，住着革命者、隐士、花花公子、破落贵族、文人，比如，就职于金城银行的“九叶派”诗人辛笛。楼下停着他的小汽车，家中雇有淮扬菜厨师，尤其是扬州汤包，给作家李健吾的味觉造成深刻眷恋。上海沦陷期，郑振铎为国家秘密收购的一部分珍本书籍，就藏在辛笛家天花板上。
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
比邻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间的坟生活距离终点这样近
…………
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都是病，不是风景！
这是辛笛在南京路旁一盏台灯下写出的悲怆名句。
香粉弄也著名，像柳永写下的一行香艳宋词。一八六六年的英租界地图，标有香粉弄。直到民国，持续充满各类香粉作坊和艳丽女子。民谣曰：“美人一身香，穷汉半年粮。”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他人之口，对扬州“戴春林香粉”屡屡赞美。杭州的老字号香粉品牌，是“孔凤春”。慈禧太后喜欢用的和合牌鹅蛋形状的扑面粉块，来自上海“老妙香室粉局”。
我读到过一则三十年代小报上关于“老妙香室粉局”的商品广告： “本号创设上海将有百载，精制各种香粉化妆品，特聘技师以化学方法提取百花之精华，久用此粉涂面能消斑美容，敷饰胸口胳膊则光滑如 玉，异香扑鼻寒暑皆宜。”言辞动人心弦。
如今，香粉弄与上海其他弄堂无区别。香粉铺早已消失，代之以小餐馆、旅馆、鲜花店、烟杂店、旅行社，浩荡人烟。路标仍然存在，供游人驻足端详，走神两秒钟，短暂脱离现实的寡淡和重负。
王安忆长篇小说《长恨歌》中的美人王琦瑶，似乎就是香粉弄人物——在新中国的列宁装、劳动服海洋里，坚持穿一件素色旗袍，走出去几步就是南京路和外滩的华丽，回头、回过神来，继续陷入弄堂深处的暧昧与纷乱、明艳与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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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深处藏豪门。
豪门是寒门的反义词。门面堂皇，门庭若市，存门户之见，有门徒如云，最终门可罗雀——此即豪门那一扇门之“小传”。
南京路边斜桥弄，本是一条曲折小溪，后淤积、填平成为吴江路，保持小溪逶迤状。五十年代，这里是菜市街，以鱼腥气和青菜露水，招待那些家门中豪气与寒意没有区分的市民。而今，这里变成美食街——食客在火锅上斜放一双筷子，纪念流水上斜陈一座小桥？
从晚清，到民国，此地曾云集三大豪门：盛宣怀、李凤章和邵友濂三大家族。
在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洋务派中，盛宣怀是李鸿章信任的干将与先锋，创办中国第一家电信企业、第一家内河航运公司、第一条南北铁路干线、第一家银行、第一家钢铁联合企业等等，以“官督商办”政策为掩护，形成亦官亦商复杂面目，纵横牟利于官场商场。一九〇九年，盛宣怀以“挽救轮船招商局”为名，将其由官办改为商办，亲任董事会主席，财力、势力之浩大难以想象。拥有七房妻妾，生育八子八女。子女又与其他豪门联姻繁衍，开枝散叶，春华秋实。一九一六年四月去世，盛宣怀的送葬队伍从斜桥弄一直延展至外滩，盛况空前。终究盛极而衰，这是规律、道、真理。
李凤章是李鸿章五弟，李氏家族资产最富裕之人，子孙迷上京昆与管弦，名角言菊朋、荀慧生常来府上走动指教。尤其是曾孙李家载，在一九四九年后，从工厂到上海京剧院，从潦倒公子哥到言派名角，摆脱李氏家族阴影，为来上海视察的首长在宾馆清唱。“叫寡人怎舍得开国的元勋，你我是布衣君臣”《上天台》中刘秀这句唱腔，使新一代开国元勋心潮难平。
邵友濂曾任上海道台，长子娶李昭庆女儿，次子娶盛宣怀女儿，门当户对。邵洵美即为邵友濂之孙、盛宣怀之外孙，娶盛宣怀孙女盛佩玉为妻，又遇到美国女记者项美丽，节外生枝，群莺乱飞。那座斜桥，像斜搁于砚台上的狼毫或羊毫，勾勒一卷上海传奇。
不论寒门与豪门，都有苦、辣、酸、甜、臭、麻、咸，各自品味，难以言传。众多餐馆纷然杂陈南京路：丰泽楼、七重天、新元素、小杨生煎、新雅粤菜馆、六月半、艾美轩、西域新娘、沈大成、苏浙汇、淡淡的忧伤、云庐、上海人家、翠园、广东道……时代焕然一新，口感依旧，喜、怒、哀、乐、悲、恐、惊，依旧。
功德林素菜馆，位于民国跑马场亦即当下人民公园旁，有百年历史，誉满江南。门口总有排队等座的人。一九三三年，某日中午，宋庆龄宅邸内一方餐桌旁，围坐如下人物：萧伯纳、宋庆龄、蔡元培、鲁迅、林语堂、杨杏佛。一九六〇年末，新月派诗人、民国时代出版人邵洵美，请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为他申述：宋宅内那一次聚会，是邵洵美在功德林订的素餐，餐费由他支付，共计四十六块银圆，但新闻报道中没有其名字。
邵洵美期望证实：自己是能够与鲁迅一起吃饭的人，是革命者。但学界对邵洵美是否参加过这次午聚并付费，午餐是否来自功德林，存争议。与谁吃饭，吃什么饭，是大问题。但也不是什么问题。绮筵终有人散时，酒剩残卮一梦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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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胡适、林语堂、邵洵美们，在四马路、豫园一带常常出现，走进笔庄、画铺、宣纸店选拣购置。画商云集，颜色云集。月份牌画家流连四顾，暗自观摩竞争对手新作，琢磨关于酥胸玉臂的特殊绘技，秘而不宣，笑而不谈。
更早，晚清，自苏州来沪躲避太平天国战乱的画家，把桃花坞年画技法植入上海年画，在旧校场路一带开设众多画铺，产生《麒麟送子》《四马路洋场胜景图》《竹林七贤》等等佳作，发表在《点石斋画报》，或走进寻常人家点缀市井生活。那些画铺，如今烟消云散。
唯有朵云轩，在南京路名动不息。开张于一九〇〇年，与北平荣宝斋齐名南北，近悦远来。朵云，即书信，典出于五代韦陟，其写信落款处字迹似几朵白云。从自制印笺、扇子开始，扩张到艺术品收藏、拍卖、复制等领域，一百年过去，朵云轩屹立南京路，迎送一代代文人、商人、艺人、情人。在手写情书的年代，去朵云轩选择合适颜色和款式的信笺，是重要的事情。当下，微信、邮件中的情话可随时删除否认，一对恋人分手，像从未爱过且无痕迹佐证，这是徐志摩、郁达夫等著名情书作家无法想象的事情。
朵云轩后院，有木版水印工作间。我随朋友进入观察。一幅任伯年的《群仙祝寿图》，约需十余匠人用十年光阴才完成模板，而后批量印出的作品，与原作毫厘不差、难辨真伪。那一天，我见几位长者和女子，埋头在台灯下绘制或镂刻，仿佛身处南京路之外、上海之外——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像昆曲中男女，在山水草木间无邪天真。
二十年代以后，南京路出现众多照相馆，让擅长人物写真的画家，嫉妒、郁闷、不安，画铺生意萧条。
克里米亚犹太青年沈石蒂，为躲避十月革命风暴来到上海。他最初在一家照相馆门口擦皮鞋，后进入照相馆当学徒。一九二七年，在南京路开设“上海美术照相馆”，雇三十多名照相师。顾客盈门。宋美龄、宋子文、周璇、胡蝶……达官显贵、英美外交官、富商、江湖英雄、影星、名妓、学生、教授、少女……著名或无名的民国人物，纷纷进入沈石蒂的照相机，在相纸上手工晕染出的光辉里，获得美感与永恒。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国成立，大批犹太人离开上海，沈石蒂因爱上大学生南希而滞留。一九五五年，照相馆转卖，他独自乘船去以色列。我不知道南希后来的故事。见过南希一张照片：一清新女子，站在开满玉兰的树下，表情惆怅。应该是沈石蒂拍摄的吧。“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沈石蒂应该不知道文徵明这一首咏叹玉兰的诗。所以，他带不走南希。
王开照相馆同样著名。《色·戒》中女主人原型、色诱汉奸最终牺牲的中统特工郑苹如，有一幅登上《良友》杂志封面的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不少电影导演也常来王开照相馆翻阅照片、寻觅新人，改变相关者命运，就是改变上海叙事的细部乃至大局。
一座城市的美艳与诱惑力，隐藏在多少画卷、影集、银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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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琪大戏院，南京路上唯一的戏院，位于江宁路与南阳路交叉口。由建筑师范文照在一九四一年设计建造，现为历史保护建筑。无数明星以在这里登台亮相成名为荣。
全面抗战期间蓄须八年的梅兰芳，待光复后，欲重登舞台，请来琴师帮助吊嗓子，发现音高拔不上去了。梅兰芳急得搓手。若慢慢恢复唱功、长久不复出，政治不正确。友人俞振飞见状，灵机一动，建议梅兰芳先以昆曲复出，再从长计议。梅兰芳眼睛一亮：对呀，昆曲低柔。俞振飞遂拿出笛子伴奏。思南路梅家庭院，有笛音与声腔如风似水、洽和为一。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至次年一月七日，梅兰芳和俞振飞日日联袂登台，演出《断桥》《思凡》《牡丹亭》等剧目，满城热议、争睹、传诵，“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她临去秋波那一转，铁石人，情意牵”“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
为庆祝光复，南京路举行过驻沪同盟军“人力车皇后”竞赛。由中国车夫拉同盟军女兵，从外滩沿南京路向西竞跑，直到亚尔培路即今陕西南路。车夫姜二毛与车上的加拿大籍珍妮兰小姐获冠军，得奖金一万元，双方平分。这一时期，发生多起美军士兵在南京路醉酒斗殴、驾车撞人事件，引发市民愤怒。
用抒情的昆曲，缓解南京路重负和剧痛？很难。
我热爱当代宁静春色。走过市场经济南京路，进入浪漫主义美琪大戏院，就能由一个在合同与契约间屡屡负情忘义的铁石心肠人，突变为情意牵连的前代小生？二〇一八年初，美琪大戏院上演由金宇澄小说改编而成的话剧《繁花》。结尾处，舞台上传来《新鸳鸯蝴蝶梦》歌声：
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
可是谁又能挣脱人世间的悲哀，
花花世界，鸳鸯蝴蝶，
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
不如温柔同眠。
“与谁同眠才能得到温柔”，是一个再著名的戏院也化解不了的古老疑难。只能由观众在戏院外百计思量，追寻各自的蝴蝶与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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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乐斯舞厅与百乐门舞厅，分别立于南京路中段和末端。
跛脚沙逊在百乐门舞厅受舞女冷遇，化羞愤为力量，在上海跑马场（今人民公园）旁建造仙乐斯舞厅。此舞厅现已消失，原地矗立起仙乐斯广场。百乐门舞厅仍存在于静安寺旁，佛林狮子吼与舞池小夜曲交响，使上海在身体与精神之间保持平衡。
一九三二年，百乐门由商人顾联承投资七十万两白银建成，被称为“东方第一乐府”，共三层。底层为厨房和店面。二层为舞池和宴会厅，舞池地板用汽车钢板托起，跳舞时产生波动感，以支持舞者脚步、臀部、胸部、脑部一涌而出的快感。可供千人同时跳舞。大舞池周围分割出若干小舞池，供萍水相逢的男女浮萍流水般习舞或幽会。红衣舞女月收入可高达三千元甚至六千元，是乐队演奏员的十倍以上。三楼设置旅馆，以舞蹈为前戏的男女，在此达到高潮、完成交易。舞厅顶层装有巨大圆筒形玻璃钢塔，服务生在塔中守候，见舞客离场，就亮明相应汽车牌号。楼下等候多时的司机仰望、会意，将汽车发动起来，开到门前，一个充满醉意、倦意的男人下楼、上车，绝尘而去……
这样的空间滋生艳事与传奇，顺理成章。太平洋战争期间，一舞女因拒绝为日本人伴舞被枪杀。一九五四年，百乐门将主要建筑改为 “红都戏院”“红都电影院”。九十年代恢复原名，经营咖啡、简餐、下午茶，萨克斯乐队演奏老上海舞曲，红衣舞女迟迟没有重现。
身着橙黄袈裟的僧人，在静安寺内念经，红色功德箱贴着微信付款码。克服旁边百乐门的诱惑，是一门功课。静安寺，始建于三国孙吴赤乌年间。每年农历四月初八浴佛节，商贾云集，游人如织，逐渐形成庙市。从古代幽静乡郊出发，静安寺一动不动，迈进新时代闹市繁华。寺钟依稀，供喧嚣骚动的街头人群偶尔听见，放慢步伐，调整心率。
一头抽象豹子，看见两头石狮在守卫寺内安静，放心了，转身消失于静安公园的莲花与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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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凤头”“猪肚”“豹尾”的作文方法， 探究南京路这篇文章，恍惚间，感觉南京路似乎就是一头由凤凰、猪、豹子混血而成的奇兽。它独特，所以无敌。它吞咽并消化一切极端、异类，以及各种概念所难以除尽的人性余数，从漫长的自我中，蒸腾生发出新一轮妩媚、复杂和力量。
一代代游子、过客、浪游人，是南京路的组成部分。在商品、商人、商讯构成的景观面前，他们心境大致相似：亢奋而倦怠，茫然而坚定，朝着似是而非的方向，奔走而后消失。南京路常读常新，永远未完成，像上海，永远未完成。
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中，本雅明描述的巴黎 “休闲逛街者”，就仿佛是在言说南京路上的我和周围无名者，“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感到不自在”，需要“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而“人群是抒情诗的一个新主题”，像诗人波德莱尔憎恨布鲁塞尔的街道冷清且没有橱窗一样，“喜欢孤独，但喜欢的是人群中的孤独”……本雅明、波德莱尔以及喜欢在热闹街道旁旅馆里临窗写作的巴尔扎克、狄更斯，如果来上海游荡观察——灯光、阳光、雨水在大厦与石头街廊之间换算和互译，人群中交臂而过的美妇人眼含秋波、胸藏春桃，黄浦江上的汽笛惊醒外滩钟楼……他们，也会爱上这条异样的东方长街。
我爱这条大街、这一混血之作，一次次来闲荡、吃饭、喝咖啡、会友人。周末，一次次捏手机街拍，试图定格那些在街头、十字路口转瞬即逝的美与奇迹。南京路及周边弄堂，二十年代的弹痕、三十年代的烟草广告、七十年代的最高指示残痕和向日葵图案、八十年代的摇滚明星海报，隐约可见。一个过气的影星歌星舞星、穿旧西装进入西餐厅的“老 colour”——这衰老的花朵、花花公子，随时闪现。
一座涌现鲁迅、茅盾、巴金、郁达夫、柔石、丁玲、萧红、张爱玲、王安忆等等作家的城市，必然拥有无限的精神景深。在他们笔下，一代代内陆或乡村里的失败者、叛逆者、幻想者，沿苏州河、黄浦江或沪杭铁路、沪杭公路，进入南京路，创造传奇、史诗或流言蜚语。这些虚拟的人，酷似现实中的你、我、他，在上海获得新转机——转乘一架飞机，抵达幸福或痛苦的远方，或失去消息。
从中原移居上海，在南京路旁一座写字楼谋生，我成为“上海生活实验者”，于无数因缘际会中寻找结论和目标。介入、旁观，又被周围事物旁观复介入，深刻体会一个无名者走在南京路上的冷意和炙热。庚子年初，新冠疫情突发，全球化进程顿然止步，人间萧条。南京路橱窗内裸体木质模特脸上的裂纹，像泪痕。一些直接省略头颅和思辨力的塑料模特，有着保养得很细腻的脚尖、手臂、脖颈，无路可去，在隐喻一种处境？“我是谁，从哪里来”，这些问题可由健康码来回答，但“我到哪里去”，再健康的符码也无法提供一个正确答案。上海到哪里去、这个世界到哪里去，我能否有一己的判断？
跟随本雅明、波德莱尔，以及喜欢在热闹街道旁旅馆里临窗写作的巴尔扎克、狄更斯，跟着那些穿燕尾服、用燕子尾巴隐藏身份的异乡人，我，正被上海改造成为投机者、野心家、工商时代抒情诗人？我，跟随我、围观我、质疑我、维护我、抛弃我、寻找我……
幸而还有书写的愿望和能力。以写作自我辨认和纠正，让一支笔作为压舱石，抵抗生命之舟的轻浮和倾覆。
幸而南京路这一船舷，永远迎风破浪，证明一座城市持续到大海上去，获得新新不已的海平线、风暴、自由、开阔、日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