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山记》是诗人、作家雷平阳一部以精神和物质地理为背景构筑的散文随笔集。书中的“乌蒙山”仍然是用来谱写个人精神史的密室或自我放逐之地。其间,雷平阳不仅不止于叹息,更多地直面现实,尤其善待笔下的每个人物,在一种犀利的隐忍静穆与深切的时代关切之中,文学化和寓言化状写人间指向未来,既是对万物、对人间、对尘世所有的生灵有着一种深沉的热烈情怀,更以一种冷静而沉潜的方式呈现精神与现实的基本状况。
雷平阳,当代诗人,散文家,1966 年生于云南昭通,一级作家,现居昆明。中宣部“四个一批” 人才暨 “全国文艺名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诗歌、散文集四十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散文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短歌行 /001
距离东川十公里 /003
弑父 /005
滇川道上 /008
宴席 /009
空信封 /011
在巧家县的天空下 /013
鹦鹉 /017
烟云 /018
论个人主义 /020
作为人质的国王 /022
坛子 /023
血案 /026
嚎叫 /028
泥丸 /033
回乡记 /043
出发 /050
清晨 /052
中午 /055
夜晚 /057
从镇雄到赫章 /058
山坡 /060
两个木匠 /067
…………
彩虹 /200
日落渡 /214
上坟记 /221
农家乐 /2
自 序
在诗集《基诺山》的序言中,我写到了乌蒙山的地震。当时,我还没有开始这本寓言式随笔的写作。它们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呢?我想,这本书就是那场地震在我体内绵绵不绝的余震。也可以说,那场地震,两年之后,才在我的身体里产生毁灭性的颠覆、难以言说的死难和迟到的拯救。
在一些读者的阅读经验中,我一直都在书写“故乡”,甚至有读者认为,我的所有文字都与昭通有关。其实不然,我书写故乡或者昭通的文字非常有限。感谢人们的误读,它没有给我造成任何伤害,相反,这成了我写这本书的缘起之一。至少,我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写一本有着大量的故乡地名的书了。多年来,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是一个有精神出处的写作者,天空、云朵、溶洞、草丛、异乡、寺庙、悬崖,凡是入了我的心、动了我的肺腑的、与我的思想和想象契合的,谁都可能成为我文学的诞生地。但我从来没有纠缠于“此地”或“彼地”,我认为,类似的纠缠,与创造力的没落没有什么不同,只会让自己的文字丧失一百座天堂。为什么我的文字只能属于某个地方、某些人、某种狭隘的审美?在我的经验里,文学有着神圣的母语,但它不能拥有永恒的故乡。写作本书的过程中,当我把目光投向乌蒙山,当一个个乌蒙山地区的地名出现在纸上,必须坦白交代,《乌蒙山记》仍然像我的《云南记》和《基诺山》一样,它里面的乌蒙山仍然是我用来谱写个人精神史的流放地或密室。我在自己虚构的王国中生活和写作,大量的现实事件于我而言近似于虚构,是文字的骨灰在天堂里纷纷扬扬。采用真实的地名,乃是基于我对“真实”持有无限想象的嗜好。当然,大量使用乌蒙山的地名,也包含了我怀抱着的、一些人感受不到的深情。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写作,它可能会让我在以后的时光里陷入忏悔与自责,我勠力为之,因为我也想在未来因它而得到一份违禁般的宁静与沉默。
本书的篇什,大部分可以划入荒诞的寓言范畴,可以被一再地改写,亦可让其呈现出一种未完成状态,一如残稿。这不是我对文本和读者的不尊敬,一切正好相反,我尽力地写了,但它们没有获得完成的机会。
雷平阳
2016年春,昆明
像一只鸟、一匹走兽一样,在大地上漫游——这不是“云南”,这就是他的世界——我想统计一下,他在他的周游中到底在找什么?他不是在找一座容身的庙。他是在庙起庙废、残垣断壁中参悟世间法。
——李敬泽
他以诚恳的地方性视角,有力地抗拒了世界主义的喧嚣,正如他的目光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间移动,同样能够发现令人惊骇的人生面貌。他的语言粗砺、密实,细节庄重、锋利而富有痛感。
——谢有顺
以风尘仆仆的行旅风格,测量大地的胸怀和灵魂的重量,雷平阳的作品见证了一个成熟而谦卑的写作者,回到事物本身,钻探人心与世界的出色能力,也为今天的作家如何反抗苍白的纸上的文学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证据。
——《人民文学》《南方文坛》“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年度作家授奖词
雷平阳就是一个天堂的守望者,一个密室的冥想者。他的文风是抑郁顿挫,整体风格是沉郁的。他所有的隐喻、双关以及一个个寓言,直面怪力乱神的人间,却又对人间充满善意。
——张燕玲
《乌蒙山记》不仅是一部独特深厚、颇具思想穿透力与丰富语言性的散文随笔集,更是作者精心构筑的一个别样的文学世界。作者将炽热的情感注入细节,融抒情、叙事、梦幻与沉思于一体,将沉痛之意挟裹在时代背景的投影中,为如何面对时代、理解现实、想象历史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证据。
距离东川十公里
从昭通去东川,在距离东川十公里的路边上,我看见一座巨大的采石场,只有一个女人在开采石头。我没有把她当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愚公,只是好奇,这采石场里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在她的四周堆满了开采下来还没有运走的石头,她一天的开采量少得可怜,甚至可能在一块巨大的顽石下面一无所获。
我走到她身边时,她正高举铁锤,卖力地击打整整一座悬崖。那些石头仿佛有意与她作对,以一座悬崖的身份俯视着她。她的发丛和脸上的皱纹里塞满了石屑,衣服上也扑满了石粉,青筋暴露的双手开了很多裂口,有些裂口还流着血。她转头看我时,那坚毅的目光里,夹杂着对一个陌生来客必有的警惕。
“这个采石场里没有其他人?”我的提问是明知故问,目的是找出对话的可能性。
“你只看见我一个人,我能看见好多好多的人。”她的回答,提供出来的信息正是我想要的,但还是让我顿时感到背上有一颗铁钉,正被铁锤打入骨梁。我没有再问她什么,她继续挥动着铁锤。当我重新返回到公路上,准备驱车离开时,看见她丢下铁锤,挥舞着双手,向我跑过来。
也许人们都会想,她肯定向我讲述了很多采石场的故事,特别是关于她眼中那好多好多人的去向。事实上,十公里的路程中,我们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她只是搭我的顺风车,到了东川郊外一个打造墓碑的地方,就下车了。
弑父
父亲一生没有出过远门,都是在村庄里绕圈子。但他从唱书人的口里知道了世界上有一个歌舞升平的蜀国,他决定在自己死之前,一定要去看一看。村庄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他找不到可以咨询出行知识的人,就私底下按照古代的方法,买了一匹马,铸了一把剑,还把家里的宅基地卖了,将五万块钱在银饰铺换成了银两。一个暮秋的清晨,天上的星宿还在闪烁,田野里的稻穗和草叶上挂满了白露,父亲行囊里装着白银,背着沉重的铁剑,骑上马,出了村口,向着鸡叫声与狗吠声四起的北方出发了。
村庄里的傻子一宿没睡,坐在梨树丫上,一头白霜,笑嘻嘻地问他:“你要去哪里?”他说:“蜀国。”只在夜里放牧的羊倌,赶着几头羊,从北方的黑夜里回来,问他:“你要去哪里?”他说:“蜀国。”田野上的守夜人喝醉了,正在与想象中的鬼打架,见了他,停下挥舞的拳脚,问他:“你要去哪里?”他说:“蜀国。”傻子、羊倌和守夜人都不知道蜀国在哪儿,只能愣愣地望着他骑马朝着北方走去。父亲骑在马上,凉风吹拂着他的衣衫,也吹拂着他常年没有洗涤的白发。对身后的村庄,他虽然多多少少有些不舍,但他的心里,那时候只装着一支支大军轮番争夺的壮丽的成都、一眼望不到边的川南平原、美丽的蜀国女子和油汪汪的蜀国美食。他也曾热血沸腾,幻想着能在某个蜀国将军的帐下当一个传令兵,扯着嗓门,号令千军万马。傻子还没傻去之前,是一个铁匠,他曾在傻子的铁匠铺里对傻子说,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穿着一身铁甲,走起路来,铁甲撞击有声,哐啷哐啷,像一个铁打的战神。
父亲向着蜀国走去的第二天下午,在昭通城做牛皮生意的儿子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摩托的屁股上牵着一根棕绳,棕绳的另一端系着一匹马,马背上坐着垂头丧气的父亲。傻子还坐在梨树上,夜牧的羊倌和守夜人则在家里沉沉大睡,村子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老人咧着没牙的嘴巴在唱红歌,几个留守儿童在高声背诵课本上众所周知的古诗。儿子将摩托停在破败的家门前,熄了火,黑着脸,对着马背上的父亲,一声断喝:“下来!”父亲显然还没掌握骑马的技术,翻身下马时,心里一慌,双脚没沾地,人已滚落在地上,发出铁剑和白银击地的声响。这时候,母亲从家里走了出来,一边伸手去扶父亲,一边在嘴巴里责怪着父亲荒唐的行径。随后,围绕着宅基地的问题,家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儿子咆哮不休,父亲同样也在咆哮。咆哮的声音一直持续到黄昏。就在人们以为事态随着月亮的升起终将平息之时,只见儿子提着父亲的那把铁剑,追着父亲满村子疯跑,嘴巴里嚷着:“砍死你,我砍死你!”
暮秋的月亮升起在古老的天空上,泛着黄色的光。夜牧的羊倌赶着羊羔出了村,守夜人提着一瓶酒,边喝边往田野上走去,傻子从梨树上下来了,在一堆草垛里睡着了。年老的父亲被追杀自己的儿子逼到了梨树下,走投无路之时,体内竟然生出了傻子才有的爬树功夫,猴子似的,一眨眼,便蹿到了高高的梨树上。儿子挥舞着铁剑,一再地纵身去砍父亲,但始终够不着,想爬上梨树去,试了几次,却又怎么也爬不上去。村子里的老人和留守儿童都来到了梨树下,老人停止了唱歌,儿童也不再背诵古诗,他们像一群观众,沉默地看着眼前正在演出的戏剧:父亲在梨树上诅咒着,老泪纵横;儿子用铁剑砍伐着梨树,嘴巴里也在不停地诅咒。老人和孩子都知道,再粗的梨树总会在天亮之前被砍倒,但谁也没有力量去阻止,也阻止不了。后来,大家就散了,没人在意月光里响着的伐树的声音。
彩虹
一
时间一直在消灭生命,我们也站在被它消灭的队列里,我们却如此热爱它、珍惜它,向它一再地妥协,缴械投降。与那些被处以极刑的死囚有别,他们没有机会继续行使爱与恨的权利,否则,我们所保持的对时间的态度,就等于他们在死去后的漫长时光里,心怀畏惧却又痴迷地爱上了刽子手和其手中的屠刀。我们不曾与时间交火,也没有与它赛跑,令我们无比头疼的是,季节和年份的划分以及钟表制造,时间从来没有现身,都是我们单方面的行为,它仿佛是人们臆想出来并悬在自己头顶上的国王的宝剑,我们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并把末日带到哪儿。它是不能反对的,它像圣徒们最后的晚餐,任何人都知道背叛意味着什么;它是鸟儿最后的天空,自由的飞翔一直存在着边界和终点;它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安插在生命流程中的死神的丧钟,左手想让它停止走动,右手则在帮它拧紧发条。
二
在镇雄县乌峰镇街边的一个猪脚米线摊上,呼吸着呛人的煤烟,我和几个外省诗人,一边讨论着尹马和王单单诗歌的空间问题,一边抱怨着初冬时节湿冷而又乌烟瘴气的鬼天气。
朱零说:“这猪脚有肉的味道,真香,我们一人再来一只猪脚和一钢化杯雨河酒?”时间已是午夜,街道上的行人都拖着自己或长或短的影子,他们多数是些醉了的酒徒,人和影子都在飘荡、挣扎、手舞足蹈,让人很难分清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影子。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或浮或沉的脚踩在泥泞中,溅起来的泥浆,落到了我们面前的木桌上和土碗里。其中一个,听见朱零的话,一屁股就坐到朱零旁边,摇晃着脑袋,大着舌头,对朱零说:“来,来,来,兄弟,我陪你,一定让你喝高兴!”朱零也不拒绝,猪脚和酒一上来,两人便称兄道弟地喝上了。
朱零问那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很诧异地望着朱零:“什么?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朱零以为碰上了借酒撒疯的家伙,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他:“那我怎么称呼你?”
那人答:“人们都叫我麻风病。我的名字就叫麻风病。你就叫我麻风病就行了。”
我们没心没肺地坐在旁边看着,相信这近乎荒诞的酒局里有一张底牌,但谁都不知道这张底牌藏在哪儿。就我个人的审美和想象力来说,一群外省诗人出现在午夜的街边,这是合理的,一个自称名叫“麻风病”的酒鬼旁逸斜出,突然成为酒桌子上的主角,则显得十分诡异了。按照以往的叙事习惯,即使要在故事中的午夜的酒桌上安插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人,我喜欢选择蒙面人、梦游者、饿死鬼、盗墓贼和哑巴,他们中的任何一种人,都有助于文字空间的开拓,可以让我恣意汪洋的想象不拘于泥而又合乎逻辑。“麻风病”不在我的阅读和写作的经验范围内,1999年冬天,在世纪之交的鞭炮声里,阅读保罗?布兰德与菲利浦?扬西合著的《疼痛:无人想要的礼物》一书时,我看重的也是医生对希波克拉底精神的践行与思考,只是顺带着用目光扫描了一下具体的病症和具体的麻风病患者。该书认为,疼痛感是人类最卓越的特权之一,无人想要,可它一旦消失了,生命将会变得更加可怕。没有了疼痛,你可能会取自己的血去画画,你可能会毫不吝惜地剁掉自己被诅咒过的一只手臂。有很多的可能,都源于你患上了“无痛之症”,从而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一堆垃圾。在这本书的文字中间,一位印度病人用裸露在外的胫骨奔跑,白骨扎进土里,小石子和树枝则塞满了他的骨髓腔,他还为自己奔跑时的速度如此之快而自豪,对随之而来的截肢手术非常漠然。他一点儿也不痛,因为他是一个麻风病患者。
“麻风病”频频与朱零碰杯,不时也把目光转向我们,嘴巴里叫着:“喝,喝,你们干吗不喝?”说完,也不管别人喝不喝,自己就大大地喝上一口。看样子,他的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一脸的肉疙瘩,穿着一套很少有人穿的中山服,衣领和袖口都破了,鼓鼓囊囊的胸袋里似乎装着一包香烟和其他什么杂物。他双手握住猪脚往嘴巴里送的时候,我看见他的两只手掌总共只有六个指头。那一瞬间,我承认我的脑袋里有一只鞭炮炸响了,因为我意识到与我们同桌饮酒的这个人,他可能就是一个麻风病患者,至少他有过麻风病症史。当然,我没有愚笨到害怕就此感染上麻风病的地步,但忽然来临的恐惧促使我心生恶念,我决定试一下,看他还有没有痛感。《疼痛:无人想要的礼物》一书中的布兰德医生,因为劳累导致脚跟神经过敏而丧失痛感,遂怀疑自己感染了麻风病。一天晚上,他把一根缝纫针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脚跟。令他欣喜的是,当缝纫针扎进脚跟,“我从来未感觉到像疼痛那样鲜活、麻酥酥的快感……我祈祷,感谢上帝赐予的疼痛……”
手上没有任何尖锐的器物,我只好耐心地等着“麻风病”啃猪脚。当他把猪脚骨头扔到桌上,不等他又去与朱零干杯,我迅速抓过猪脚骨头,狠狠地就打在了他伸向酒杯的右手上,嘴巴还嚷着:“嘿,你看,骨上还有这么多肉,啃光掉,拿去,啃光掉!”令我心安并快乐的是,这一次击打,“麻风病”发出了一声尖叫,还一脸怒容地望着我。如果不是朱零及时端起杯来叫他喝酒,难说他不会站起身来,以酒鬼的方式向我大打出手。在镇雄街边长大的诗人王单单,在总结什么是“镇雄精神”时,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镇雄精神”,就是镇雄人“拿起笔杆子上得了庙堂,拿起枪杆子战死在沙场”。我很清楚,“麻风病”之所以因酒而克服了血性,为了与朱零斗酒而没有与我火并,主要是因为体内暗藏的那个酒坛子,闲置多年了,酒还没装满,酒精还没有被血液的火焰点燃。
散伙时,天都快亮了。我与“麻风病”约了下午在“古芒部”茶馆见面。他的醉态夸张,但在看我的时候,那一束冰冷的目光告诉我,他没有醉。
三
在乌蒙山中,有这么一个风俗:大年初三,人们都不能到野外的江河与溪流中取水,甚至水井里的水也不能碰,因为这一天,是属于麻风病人的。麻风病人也要过新年,初三日,传说中的“癞子之神”,他会从山洞中走出来,到水里去清洗自己满身的疮口和疤痕,天下之水都是脏的,谁一旦饮用或用这一天的水耕地和清洗衣物,谁就会患上麻风病。所以,初二的那天,人们不管是沉溺于喝酒,还是忙于赌钱,都会抽出时间,担水把水缸和木桶灌满,初三,除了家中之水而外,任何水都不敢沾手。把一年中最珍贵的日子之一,划拨给麻风病人,可以看出麻风病在这一区域的流传之广和染病人数之多,亦可发现人们心底隐藏着的巨大恐惧以及残存着的一点点慈善。在我的记忆中,听说过很多乡野中处置麻风病人的事件。有的麻风病人被儿女强行装进棺材活埋,有的被邻居放火烧死在家中,有的被人偷偷地装进特殊的器物抛弃在荒无人烟的山丘或山洞,有的则一生被家人关禁在屋底的地窖……死亡,需要足够多的体面与尊严,它不能是别人强行送来的礼物,更不能是别人体现集体意志的利器下的白骨,它的个人性只有上苍才能染指。因此,我听得最多的麻风病人之死,是自杀。自杀的形式多种多样,其中被采用得最多的,还是跳进无底的山洞,自绝于世界。
四
开你家门,
打你家狗,
跟你家要碗老甜酒。
你不给,
我不走,
一直守在你家大门口。
这是一首镇雄儿歌。当它由一副沙哑、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嗓音唱出来,它已经不再是儿歌。歌声甫一结束,我听见茶馆的服务员开始用尖厉的声音,驱赶着一个上门乞讨的人。那人似乎在哀求,服务员不为所动:“滚开,你再不滚开,我要喊人了!”
“喊人?你喊啊,喊来把老子杀了?”上门乞讨的人嗓门突然高了起来,“老子正愁着死不掉呢,今天倒要看看你能喊来什么人,看他敢不敢把老子杀了,老子今天哪儿也不去了,非死在这茶馆门口不可!”随后,双方陷入了漫长的寂静,我大抵能想象出两张狰狞的脸,四只怒目,僵持住了,谁都不让谁,同时又都在想下一步该如何开口,都在盼着最好有一个人及时出现,表象上调解,实际上做自己暗中的支持者。他们谁也没再说话,代表第三方的人也没从地下冒出来。我合上手中的书,喝着茶,静候着,看这场声音的戏剧该怎么收场。有一阵,我也觉得自己应该走出包厢,到茶馆门口去,分别把他们拉开,可我一直没有站起来,心里甚至希望他们不要戛然而止,应该把自己最犀利的足以让对方胆寒的话全部喊出来。事实上,最终的结果也许是双方都咽了一口唾沫,分别收起脸上的怒容,各做各的事去了,我想象中定格下来的对峙画面,像闪电那样仅仅存在了一瞬间。
茶馆的楼下就是街道,两边尽是杂货店、小餐馆和服装店。这些铺面的门口又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地摊,地摊前人来人往,汽车和电动车在人流里拼命地响着喇叭。我坐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数着穿白衣服的人数,我想,等数到一百个,我就去数穿黑衣服的人数,黑衣服的人数到一百,我接着数穿红衣服的人。如果数累了或不想数了,我就接着读书,直到街上的人散去,茶馆关门。这次随身带着的书,是一本《横江匪事集》,出自一个寂寂无名的乡村写作者之手。与众多的志办图书有所不同,这书全部是土匪临死前的口述,没有舆论导向,也不讲究叙事策略,清一色的信口开河,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许多故事或突然横空出世,或在节骨眼上急刹车,让人一看就知道,那些讲述者尽管有所保留,但目的只在于借这个机会把心里的话一说了之。在这些故事中,暗探、带头大哥、贩夫走卒、戏子、地痞、游击队员、和尚、懒汉和不明身份的人,死去或活着,互相穿插,张冠李戴,乱七八糟地组合成了一个穷途末路而又活力四射的旧社会。从一个个口述者的语气中可以看出,他们并不向往秩序井然、克己复礼的生活环境,他们就喜欢在一个没有底线和约束的烂江湖里鬼混。书中的一个故事,讲的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事情:一群四川宜宾的妓女乘船逆江而上,探访一个个土匪窝,动员大家有劲别在女人肚皮上施展,是男人就得去参加长沙保卫战。多数土匪窝的人取笑她们,强奸她们,但她们并不气馁,穿上衣服,花枝招展地又去了另外的土匪窝。最后,在一个土匪窝里,这群妓女豪气干云,与一群土匪喝喜酒,拜天地,发誓夫唱妇随扛起枪杆去与鬼子拼命。结局却很不幸,他们乘船顺江而下,行至自贡地界,船翻了,只有几个水性好的人侥幸逃生。
书中也收入了一则关于麻风病患者的故事。一个匪首,为了与民国云南省政府组建的滇东护路大队抗衡,夺取中原入滇之路的控制权,下了血本在川滇交界区域招兵买马,恶狠狠地抢占道路两边的关塞和山头。在他的队伍中,有一个中队叫“麻风决死队”,队员全是早期麻风病患者,在与滇东护路大队的一次次交火中,这个中队总是让对方闻风丧胆。他们不怕死,打断了他们的手和脚,他们仍然不会倒下,还能继续搏命……
茶馆关门,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我出门时,终于看见了那个唱儿歌的乞讨者,他就坐在茶馆的门外,还在低声唱着那首儿歌。“麻风病”没有出现,我决定再去夜市看看,不知道能不能碰上他。
五
墨西哥有句民间谚语:“他们试图把我们埋了,但不知道我们其实是种子。”可对于天坑底部麻风村里的人们来说,他们真的一度被埋葬了,而且他们不是种子。
“麻风病”说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这不是谎言,麻风村里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有过名字,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出生的。他们没有床位,没有编号,也没有医生和护士按时来给他们进行检查、督促他们吃药,他们就是他们自己的祖先或儿女,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或死神。在他们记忆的源头上,那是一个近乎混沌未开的时空,当人们发现他们可以用快刀剁下自己的手指以供别人取乐,而且他们身体的很多部位正在腐烂而他们一点也不在意的时候,特别是当人们洞察到他们的心灵已经死了,像用钉锤从木头中取出生锈的铁钉那样,他们就被医生和民政干部从火热的生活现场,连根带蔓地剔剥出来了。把他们安顿在什么地方才不至于把病症传染给别人?飞地、禁地和山洞都已经住满了革命者和躲避革命的人,悬置在空中的阁楼尚未建成,通往月亮和火星的栈桥还只存在于诗歌作品中,人们一时想不出来,应该把他们送到哪儿去。最先想到天坑的那一个人,其实他最初想到的是火焰和天堂。他在办公室里拍脑袋,长吁短叹,急得团团乱转,最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唉,真想把他们一把火烧了,直接送到天堂去!”没想到,“天堂”这两个邪劲十足的字,从他的舌头上慢慢滑出的一瞬,这位仁兄突然眼前一亮,迅速想到了天坑。天堂和天坑都是没人亲身去过的地方,天堂不知道在哪儿,天坑则就在距县城不远的乱山丛里。
当年运送麻风病人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继续保持着沉默。可以想象,由于担心传染,这些麻风病人差不多是被锁进棺材一样的器物里,从不同的乡镇,以不同的运输工具,很快就被运送到天坑旁边。人们先是往天坑里扔石头,确认天坑是有底部的,不是无底洞,特别是当他们扔下去的石头还惊起了一群群飞鸟,他们就往天坑里扔下了玉米、水稻、土豆和各种蔬菜的种子,同时也扔下去了一批农具和很多的阿司匹林及一些止痛与消炎的药。然后,他们把麻风病人装进了竹箩筐,又再把竹箩筐系到一根根长绳子上,这才轻轻地,慢慢地,把竹箩筐垂直地放进了天坑里。开始的那几年,有人按时来到天坑边,像天女散花那样,往天坑里撒放药物,后来,见天坑里无声无息了,人们慢慢地也就把天坑和天坑里的人们忘记了。天坑里升起的炊烟,没有人看到,看到的人们也装着没有看到。那些年头,人们忙着名目繁多的各种运动,天坑之上,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人们的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大脑里的想法,全都被放到熔炉里和照妖镜里,一一地进行锤炼和甄别,有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变成了自绝于人民的垃圾,也有很多人百炼成钢,成为时代的中流砥柱。
时间和时代,它们忘记了天坑。天坑里风平浪静。天坑上面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天坑里有一个溶洞,里面不仅吹出清风,还有一泓溪水流出来,浇灌着天坑里的一片沃土。这些遭到鬼神诅咒,被世界彻底抛弃的人们,本能地搭起一座座窝棚,开始用露出白骨的双手垦荒种地,顽强地把残肢断体存活了下来。一个未解的谜团也因此出现了,这些有着扁平的鼻子、没有双眉和时刻都可能失明的人们,除了早期服食从天而降的简单药物之外,没接受过二苯胺化砜之类的任何药物治疗,但他们的病症竟然奇迹般的不治而愈。医疗与人道问题变成了八卦问题,当他们在天坑里组成家庭,生儿育女,或以家庭的方式静候着病症的消亡,或以天伦的快乐化解着天坑里的孤独,时间与生命的对峙关系,也迅速地幻变成了一个独特的社会,并上升为上苍对他们的体恤与恩赐,停止下来的时间让他们避开了更多的苦难。所以,当天坑之上的世界稍稍平静,他们便从天坑的底部,凿石筑基,于绝壁之上修了一条小路,通到了世界上。他们没想过一定要向世界重新报到,更没想过要以道义和弱者的身份占领人性世界的制高点,就连重拾做一个常人的尊严他们也未必想过,他们只想让自己的子女有一间上学的教室,但当他们的头颅从天坑里冒出来,他们还是把世界吓了一跳。世界没有饶过他们,时间和疾病却把砍向他们的刀剑收了起来。
一个从天坑里背着书包上来的少年,向我描述过他第一次看见彩虹时的情形:“我以前只知道天空是个窟窿,太阳和月亮总是一闪而过。我不知道天上还有这么美丽的彩桥,第一次从天坑里出来就看见了它,我向它疯狂地跑去,结果自己不小心撞在了一棵树上……”这个少年,我视其为时间的孩子,他从母亲的子宫里平移到时间的小腹中,经历了漫长的孕育期。他对高山、大河、田野、云朵、彩虹、地平线和市集,有着天生的朝圣之感,这是上苍给他的基本人权,但他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如果他的父母以及邻居没有被扔进时间的黑洞,继而躲过了焚毁之厄,对他来说,他所看见的一切都会是子虚乌有。所谓时间的孩子,也只能是一个想象中的人物。
六
把一群人死里逃生的福报,归功于游离于时代之外的时间和空间,可以让很多人拒绝忏悔,甚至会让那些具体的执行者感到自己才是这群人的恩人。在《疼痛:无人想要的礼物》一书中,苏格兰医生罗伯特?洛克兰把防治麻风病的斗争核心确定为“一场宗教运动”,发起了“一场反对流行日久的社会对麻风病患者施以污名的运动”,他雇用两位麻风病患者在他家里工作,一个做他的私人厨师,另一个做花匠。同样,有着“麻风病学之父”称号的挪威医生丹尼尔?科尔内留斯?丹尼尔森,为了实验,他将麻风病媒介物分枝杆菌,通过皮下注射注入到自己和四个同事身上,结果发现他们五个都没有染上麻风病。与之相反的是,到了1985年,《疼痛:无人想要的礼物》一书的作者保罗?布兰德来到中国南京,发现大多数医生出于害怕仍然不敢医治麻风病。当中国医生看到布兰德拥抱麻风病人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人们坚决不相信布兰德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曾经染上麻风病的人。麻风病的“污名”仍然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中国大陆的上空。
时间替一些人开脱了罪责,让有罪之身获得了一颗安稳之心。但从那个自称“麻风病”的人拒绝与我再次面谈这一事件上可以看出,时间延至2014年秋天,“天坑事件”仍然不是一个可以公开谈论的话题。三不朽人物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们的心中仍然还有破不了的贼,这有承担不起的麻风病的污名之累,亦存在着对某些暴行和心头之病的掩盖与讳疾忌医。在从镇雄辗转贵州毕节乘飞机返回昆明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当总是以扼杀我们为荣的时间终于对我们网开一面,既给了麻风病人度过死亡之劫的天赐之机,又给了我们审查和修正自己行为的巨大空间,我们有什么理由仍然把天坑视为死亡的深渊?它就是超现实主义的桃花源和乌托邦,那些时间的孩子,他们的未来不该继续在午夜的街头放浪形骸,也不该仅仅颤抖于大自然的彩虹之下,他们也许一时难以娶一个医生的女儿为妻,但人性与世道的彩虹,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他们。
日落渡
在大江掉头的地方,往往都会形成滩头,滩头上往往也会有一个个古老的村镇。金沙江劈山剁岭,但也有臣服于乌蒙山或凉山的时候,甚至在狮子山这座小山的脚下,它也难以击垮铜墙铁壁般的石崖,只好掉头向南。因此,在狮子山的对岸就有了芭蕉滩,芭蕉滩上就有了一个名叫日落渡的村庄。
村庄叫作日落渡,不是说这儿是太阳落下的地方。村庄以前没名字,抗战时西南联大偏安昆明,学校曾遣派了一批学生到乌蒙山地区搞田野调查。其中一位,只身来到日落渡,见这儿四面崇山阻隔,金沙江水急,远听不见战乱的炮声和啼哭,近看不见邻村的炊烟和半个人影,几十户人家或耕或渔或猎,芭蕉和竹林丛中,过的是与世无争的生活。所谓田野调查,听一些操着晋地方言的老人说来说去,除了祖上搬迁之路的迢遥艰辛有些意思外,其他就平平无奇,这人心想,就此作文,必然有仿制《桃花源记》之嫌,且新意全无,便没了著文之心,整日与村民饮酒、唱歌、跳舞。逢到他唱歌时,就将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学部图书局印行的初等小学乐歌教科书上的《击壤歌》一唱再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唱得多了,村民就知道“日入”即“日落”,有太阳回家的意思,晋人流落边地,内心思故土,一伙人酒桌上议过,就把村庄取名日落渡。
日落渡至今也没通公路,但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一天,急匆匆来了一群人,又是人口普查登记,又是访贫问苦,又是村庄的发展规划,弄得日落渡沸腾了好久,差点难以重归平静。这群人走后半年,又来了一些人,放下斧头、砖刀、锯子和墨斗,就号召全村人去山外背水泥和砖头。水泥和砖头背回来,根据那群人的头头的命令,全村人又摆渡过江,上了狮子山,取石的取石,伐木的伐木,弄回了无数的石头和圆原木。最后,经过一个月的繁忙施工,在村子中央的平地上,建起了一幢砖混结构的大房子。房子落成,一阵鞭炮,匾上的红布掀开,上面的文字是:日落渡供销社。之所以要在此设这个机构,头头说,日落渡还处在封建社会时期,必须让它一夜之间进入社会主义。
有了供销社,彝人李海明也因此从县供销社被派到了日落渡来当售货员。那时的日落渡属边远地区,为防止不良势力的渗透,组织上还专门给猎人出身的李海明配了一支老式步枪。有些乡下人到城里工作了,如果组织上想让他再回到乡下去,不给个官职,那肯定很难做通他的思想工作,李海明不一样,他把县城当监狱,一听让他来日落渡,高兴得向供销社主任又是敬烟又是鞠躬,嘴里千恩万谢。从小在山水间成长、狩猎、喝酒、游荡,山水是他的生死场啊。于是,调令一下,经过短时间的扫盲班培训,李海明扛着步枪,神采飞扬地就来到了日落渡。他一来,组织上安排,盐巴、散装白酒、煤油、香烟、布匹等一系列日用和农用物资,也随着人背马驮,源源不断地运抵日落渡。这些东西在货柜上一陈列,流光溢彩,日落渡人便排着队来参观,李海明便得意扬扬地向人们讲解手电筒、刮须刀和香皂牙刷等稀罕之物的用途和使用方法。听到人们啧啧有声,他就从坛子里打出几斤白酒,叫人们尽情地喝。人们喝醉了,就在供销社的门前倒头便睡或又唱又跳,醒了,又接着喝,无休无止,比过年还兴奋,还热闹。
这种生活正是李海明想要的。到县供销社工作以前,他本来是乌蒙山上的一个猎人,无羁无绊,自在得像一朵封建社会时代的白云。有一天,他在山上发现了一只虎,便一路跟踪,几次想射杀,都不是良机。没想到,这只老虎路过一座村寨的时候,村边的山路上,迎面就碰上了两个刚到村里来搞宣传的工作队员,两个人吓得浑身瘫软,老虎一跃而上,将其中一个咬成重伤,叼起另一个就往山林里走。老虎的身子刚刚进入林中,李海明的枪响了,虎头开花,一击毙命,嘴上叼着的人掉在地上半天才苏醒过来。为此,李海明被授予“打虎英雄”称号,还出席了在昆明召开的一个表彰大会。摘掉胸前的大红花,猎人李海明摇身一变,成了县供销社的保卫干部。那时候,同村的人都替他自豪,他的一个小阿妹,还特意亲手给他缝了一套新衣服,山一程,水一程,送到县城来,而他似乎也从人们的掌声和笑脸中,感受到了一份别样的生活的滋味。特别是给他授奖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领导,听说是位将军,拍着他的肩,亲切地跟他说:“你这个小鬼,是当代武松啊,比我年轻时强多了,我只是杀了几个人,你却把老虎杀死了,好好努力,继续为人民杀老虎,如果杀得多,我亲自来看你,继续给你发奖状……”一席话听得李海明热血沸腾,还以为到供销社工作,任务就是继续杀老虎。杀老虎,每月又定期可以领钱领粮票,何乐而不为?殊不知,到单位一报到,领导说,他的任务不仅仅是杀老虎,平常就是坐在大门边的值班室,有人来,就问问,防止有坏人破坏正常的革命秩序,当然,如果供运科要往边远的基层供销社送货物,他就去护送,护送途中如果遇到老虎,杀上几只也不是不行。可是,几年下来,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值班室。供运科送货,叫的人工都是些与他同样出身的人,根本用不着他去护送。他想去,那些人晃晃手里的猎枪,说不用,他也就不好再坚持。
请日落渡的人喝酒,第一个月,工资领下来,李海明便如数结清了。几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国家的财产是国家的,只有国家一定要给他的,那才是他可以自主支配的。而且,开始的时候,热情好客的日落渡人请他去家中做客,不管吃好吃坏,他都按政策规定执意要付相应的费用,有的人家勉强收下了,有的人家,男主人红着脸,大声地吼:“李同志,如果你要这样整,老子以后再也不去供销社,也请你从老子家的门洞滚远点!”李海明隐隐觉得他妈的政策规定也太不讲人情了,而且也不符合乌蒙山千年不变的山规,不像老子李海明行事的风格,于是,同样红着脸:“你吼个啥,不收就不收,你以后去供销社,饼干、花生下酒,老子也免费!”胸脯咚咚咚地拍,豪气干云。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也果然像李海明自己所言,村里人到供销社去,饼干、花生下酒,统统免费,供销社成了日落渡人的公共场所,大事小事几乎都要在供销社的酒会上议过才算事。村里有个人叫刘高,上过几年学,有次与李海明讨论什么叫共产主义,李海明酒多了,说共产主义就是说,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人民想要什么就可以拿什么。刘高就说,比如酒、红糖、白布,都可以拿了就走?李海明点头称是。
那时候的管理工作据说比较严格,但在山高皇帝远的日落渡,很多事就不一定了。再说供销社的任务不仅仅是销售,李海明的另一个任务是把销售回笼的资金,用来收购各种山货药材和土特产。有时候人们甚至可以在相同的价位上,登记后,以物换物。也就是说,在日落渡供销社,李海明的任务是将源源不断地送来的日用品售出,然后回收干竹笋、茶叶、葵花子、鱼干、杜仲之类,收支是否平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账目清楚就可以了。在扫盲班上,李海明学过一些账目方面的知识,但远远不够用,他想过请刘高来帮自己,刘高也曾毛遂自荐,不过,他还是决定自己的事就由自己做,就算做得像天书也不麻烦别人。事实上,李海明的账本也果然做得像天书,比结绳记事强不到哪儿去,更过分的是,记一段时间,记烦了,他干脆就不记了。有人来买布,说家里老人死了,等着做寿衣,但钱要等春茶上市,他挥挥手,叫那人记得一定要还上;有人来买针线之类的小玩意,说赊着,他更是不以为意,一杯酒下肚,谁买谁赊,脑袋里全变成一团乱麻,哪还记得清楚。不过,民风并不油滑的日落渡,绝大部分的人,赊的账,总是会还上的,还的时候一般还会对李海明深谢有加。要命的是,每天都有人聚集到供销社,酒一喝起来,就没完没了,喝到兴奋处,岂止饼干花生,很难卖出去的各种罐头,收购进来的鱼干、葵花子、火腿,什么都可以拿来下酒。地上的花生壳、糖果纸、葵花子壳堆了一层又一层,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有下沉之感。半年后,县供销社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发了那么多货过去,没有返款,回收的山货也少得可怜,就叫了一个干部到日落渡来看看。日落渡不通电话,那人上了门,半醉半醒的李海明才知道单位上来人了,心头一虚,操起床边的步枪,就把那人逼到了门外。
坐在供销社的门前,可以看见白光闪闪的金沙江。这条大江的上游寺庙林立,由此被人们称为翻卷着经卷的大江。可是,在日落渡一带,岸边没有寺庙,没有小和尚黄色的队伍,江只是流水的漕道,岸只是石头、竹子、芭蕉、庄稼和荒草,密实而又漫漶地遮蔽着的土地。李海明把县上来的人逼出来,突然把枪一丢,对着大江跪了下去。县上来的人,胸前没了枪管,发白的脸庞渐生红色,但还是一个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回县上去了。李海明跪了一阵,站起身来,供销社的门都没关,就去找刘高。他想让刘高帮帮他,把供销社里的东西全部分给日落渡的人们。刘高不敢帮他,他就一个人干,认真地将东西分成几十份,当天夜里,散发到了每户人家的门口。第二天,县供销社和公安局的人都来到了日落渡,供销社却人去楼空。李海明散发的东西,人们一一交还回来,李海明和步枪却下落不明。多年后,有人说在乌蒙山上看见过这个人,狩猎为生;也有人说这人去了凉山;最可靠的说法,那晚的后半夜,金沙江边上传来了一声枪响,李海明肯定是自杀了,被江水冲到大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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