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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亚洲:一部地图上的历史
透过地图看历史!一百多幅古地图告诉你“亚洲”是怎么产生的!
ISBN: 9787559869012

出版时间:2024-05-01

定  价:79.00

作  者:宋念申 著

责  编:张丽娉,李馨
所属板块: 社科学术出版

图书分类: 历史地理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历史/历史地理
装帧: 平装

开本: 32

字数: 270 (千字)

页数: 376
图书简介

作者以古地图为媒介和材料,借助东亚形状在地图中的出现、发展、变化和定型,探讨我们称之为“现代”的情境。换言之,本书探寻的是深嵌入“空间”表现形态中的“时间”。更为重要的是,本书关注各种形态的权力结构——资本主义、领土国家、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在“早期现代”是如何通过地图来呈现、表达的。东亚在这个关键的历史时刻,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和所谓“西方”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以古代地图为视觉材料,本书通过看图、说图,带入历史叙述,并力图以直白生动的文字,向普通读者介绍较为前沿、有趣的学术思考。

作者简介

宋念申,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教授。近期研究兴趣,包括区域及全球史视角下的中国近现代史、边疆与民族、东亚史、城市、历史地理等。

出版专著 Making Borders in Modern East Asia: the Tumen River Demarcations, 1881-1919和《发现东亚》。

图书目录

一 寻路亚洲:历史、地图与现代世界

1.都是误会:哥伦布与“美洲出生证”

2.到东方去:欧洲现代性的原动力

3.真实谎言:地图是怎么说话的

二 禹与佛陀:传统东亚的世界想象

1.禹迹与坛城:多元的中国制图传统

2. 《疆理图》到“天下图”:惊艳的朝鲜制图传统

3.“行基图”到“五天竺图”:杂糅的日本制图传统

4.无法归类:反思地图的“东亚传统”

三 《圣经》与数学:早期欧洲的亚洲想象

1.人间:伊甸园、蛮族和约翰长老的东方

2.海上世界:罗盘玫瑰、风向线和海怪

3.发现托勒密:经纬线测定的人居世界

4.投影,Projection,投影

四 规治地球:殖民与地图帝国主义

1.祛魅:经线分割的世界

2.重魅:哪是印度?何为鞑靼?

3.立法:未知领地和“自由”的海

4.帝国:张扬与隐藏之间

五 商业订制:资本时代的东亚画像

1.Chinae:欧洲首幅“中国”地图

2.竞争:“黄金时代”的制图师们

3.俗欲:地图的利润及消费

4.权力:从公司到帝国

六 东西交融:“九州”与“亚洲”的相遇

1.隐晦的十字架:传教士在东亚

2.利玛窦:以“大州”释“寰宇”

3.卫匡国:以“帝国”释“中国”

4.传教士们的东亚遗产

七 务求精准:观看领土与测绘帝国

1.跨越欧亚美:俄罗斯的西伯利亚测绘

2.“毫无差忒”:从法兰西到大清的国家测绘

3.纸上新身份:模糊的华夷与清晰的边界

4.填补空白:待征服的土地

八 生命政治:图制亚洲的方法

1.滑稽图:地缘机体的长成

2.争端:古地图与领土

3.联结:两张地图的全球史

4.结语:重思“亚洲”的轮廓

序言/前言/后记

《制造亚洲·一部地图上的历史》序 言

唐晓峰

本书是一部以古地图资料为线索讨论历史的著作,其宗旨,在作者前言开头的两段话中已经讲得很明白,不必重复了。但值得强调的是,从众多相关古地图中提取历史线索,展开对特定问题的深入讨论,这是不多见的,因而具有多方面的学术价值。阅读本书是一个学习过程,包括地图学的、历史地理学的、历史学的,当然,也会引发思考兴趣——读这类书的价值正在这里。本书涉及很多有意味的议题,以下仅就几项谈一点感想。

首先是古地图问题,或者说“以图入史”的问题。近年来,人们对古地图越来越重视,喜爱古地图的人、收藏古地图的人、研究古地图的人越来越多,所出版的关于古地图的书也大量增加。现在,隔不久,我们就会在新书目录中看到又有一部这样的书出来,如果按照过去的习惯,出一本看一本,已经不可能了。

过去研究古地图,按照学术界的分工,主要是测绘学史和地理学史学者的事,其他学者偶尔也会用一下,借助一下,但常常是附属性的,像本书这样,让古地图当主角的,不多见。地图之所以成为主角,是基于对地图性质的重新认识。越来越多的人将古地图视为一类文本,几乎所有涉及文本的复杂性问题都被关注,于是“以图入史”的研究内容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意思。如本书作者所说:“地图研究早已不局限在狭义的地理制图学领域,而是扩散至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艺术史、文学等各个人文和社科领域。”

本书作者进一步指出:地图既是知识也是权力,具有空间解释力。创制地图既是科学行为、艺术行为,更是政治行为。行为,这是本书强调的古地图问题的又一类历史属性。英文中,map可以是动词,在中文里,“图”也可以是动词。那么研究地图,也要研究这个行为,在历史话语中,行为又可以是事件,所以,本书中,每一幅地图的出现都是一个事件,既然是事件,便有它的来龙去脉、价值观与目标。本书作者表示:“对中国地图史研究中常常提及的一些话题,比如利玛窦与欧洲地图学的引入、康熙《皇舆全览图》的测绘等,我着重讨论它们作为‘事件’的意义,而不仅是‘文化传播’的现象。换言之,本书探寻的是深嵌入‘空间’表达形态中的‘时间’,借助静态的图像来呈现动态的历史。”

“来龙去脉”意味着历史事件的发展中还包含价值与方向(目标)。以地图形式表达的价值观具有空间形态,将价值观转化为空间形态是地图的特色。它向观者提供对特定空间的解释,同时也借由解释的权力,改造这个空间的实相,或者说制造出另一类价值空间。价值空间赋予地图以解释力(the power of map),编制地图的时候,内容选择,形状大小的处理,地名疏密的处理,图面的位置,字体大小,颜色设定等,这些细节上的用心里都包含价值取向。

中国12世纪的《华夷图》,在名称上已经设定了价值等级,那么在图面上必定有所表达。另一幅14世纪的《大明混一图》的图面设计原则也与此类似。不过有意思的是,今古之间出现了不同,今人对于《大明混一图》的价值评价却不一定围绕“大明”,而是非洲的画法被视为此图的一大亮点,“最让人称奇”,这恐怕是原图作者未曾想到的。当然,这是今人的另一种价值。地图的价值可以是多时多面的。中国古人最在意的是文明地区与要荒地区的差异,地图上的手法基本上是尺度设计。在朝鲜古地图中也是如此,例如《疆理图》中明显夸大了朝鲜的体量,特别是和日本比较之下。“这体现了朝鲜对自身在世界文明体系中的定位——即朝鲜虽然视明朝为上国,但在这个以明朝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内,朝鲜的地位仅次于大明,但远高于其他。”

但在康熙《皇舆全览图》中,文明地区的标志被换为另一项,即精准测绘,“皇舆”是测绘精准的。相比之下,朝鲜半岛画得并不准,虽然当时的人们未必意识到,但今人很容易判定,在这幅图上,未经精准测绘的朝鲜半岛显得那么不恰合,尽管它的个头很大,却在这张图上失去了价值。这是这幅地图“事件”中的一个“情节”(朝鲜人的敷衍)的痕迹,其历史后果是降低了朝鲜在这幅具有重大历史价值的地图中的地位,这一点在后人的阅览中日益显现。

地图的价值来自作者的设计,也可以是读者的判定。一方面是“让我告诉你”,另一方面是“让我自己读”。许多大图都有居高临下的味道,一般观赏者会欣赏这种感觉。但研究者要化解掉这种感觉,将拜读转为解读、审读。利玛窦用五大州为中国人解释世界,而一些中国人用邹衍大九州化解利玛窦。利玛窦用新的知识将世界向前抬,中国人用旧知识将世界向后拉。这里呈现出一种紧张的态势。

本书书名为“制造亚洲”,具体来说,本书是在展示有关“亚洲”的地理空间是如何被本土以及欧洲的地图学家们制造、重塑并相互影响的。在这里,“制造”成为关键词。“作为一个承载历史的地理单位,被赋予时间性和空间性,这本身就是人为制造的观念。”

在近年的历史类研究中,“制造”这个词似乎用得多了起来。制造这个概念预设了产品与制造者的相对关系,这里有两样东西。过去讲历史结果的出现,常用“形成的”“不可阻挡的趋势”等说法,作没有施动者的表述,即使是想表述有个施动者,也是只“看不见的手”。而在“制造论”中,这只手是可以看见的,比如本书中讲的“地图学家们”,这是个很具体的群体,有很具体的工具(地图)。讲制造,只说出那只手是谁,远远不够,还要讲制造过程,“虽然我们大多以为它只是一个自然产物。我试图展现在地图上‘制造亚洲’的过程”。讨论制造过程,就会涉及方向、背景、价值形成等。

制造论弱化了盲目性,它揭示出来的是一种历史中的能动力量,有价值目标,有意志方向,有创造力。能动性是人的本质,从制作第一个工具便开始呈现了。人类历史中充满了以各种形式、途径、机制表现出的能动性,这是人类历史的常态。其实,地图本身正是这种能动性的产品。地图是被制造的,不是“形成的”,被制造出来后,它又再制造出一个空间。本书所说的亚洲,最后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在史学话语中,制造,是对自发形态(假如有的话)的改变,使其失去本状,甚至被歪曲,研究者之所以选择制造论,大多是要揭示这类歪曲。这里说的“歪曲”与“不准确”不是一回事,很多所谓不准确,是从科学测绘角度说的。制造论中的歪曲,不是科学测绘问题,而是人文问题。在古地图中制造的时空,不是牛顿的物理时空,是历史时空。对历史时空的表现没有唯一性,从这个解读意义上来说,找不到一幅毫无“歪曲”的地图。

本书提出,亚洲是被“制造”的。亚洲在被制造的过程中,从模糊变得明晰,被赋予整体性。如果相对于某些洲,亚洲的确具有整体性,这种整体性在符合一种时代方向的时候,也构成对亚洲的进一步制造,具有另一种价值,比如在亚洲运动会上的歌: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我们亚洲,云也手握手。亚洲这个概念带来的地域认同,在国际生活中也是一份力量。

制造论,讨论的大多是思想史的问题。制造的原动力,可能是政治经济,但操作的时候,往往借助意识形态的力量,似乎是有意识的。“大多数时候,并不单单是现实决定了意识,人们也同时通过自己的意识塑造了‘现实’。这个过程永远是双向的。”

由于亚洲概念的出现,许多古地图因为有亚洲的内容而具有了共性,有了互鉴的意义,这是本书立足的基础。不过本书仍然强调另一面,即亚洲有着多元的历史概念。显然,亚洲的多元性在各大洲之上。这里,一方面有众多极具个性的古老文明,各有不同的世界影响热度。而另一方面亚洲内陆似乎一度又是一片未知的冷清地域,是最后一批探险家大出风头的地方。

近代国家边界线,给了地图最容易表达的人文内容,国家边界的确定性追求,给地图带来准确性的需求。大洲的情况与此类似。而一旦离开了边界线的问题,我们会一下子陷入一种极难理清的错综的人文空间中,人文世界有着各种可能的面貌。这时,我们感到了地图呈现能力的有限性。(现在的GIS电子地图系统在叠层互见、动态展示等方面,力求改善这一点。)

因为人文历史中的世界有着各种可能的面貌,所以美国地理思想史家杰弗里·马丁给自己的书起名作《所有可能的世界》(All Possible Worlds)。他的用意不难理解,不同文明对世界赋予了不同主题:古希腊人画可居世界,中国古人画天朝礼仪世界,基督教画上帝开创的世界,佛的世界不可企及,科学世界是可达的。

近代历史中出现科学革命,几乎一切事物都随之出现科学转向,地理学的科学转向是强劲的。科学追求一致性,科学的自然地理学对地球进行一致性的整体归纳,自然地理体系逐渐完善。人文世界本缺乏一致性,但人们不会放过它,人文世界的一致性、准确性的追求,最早表现在全球国家边界的大系统上。本书对现代国家边界的形成给予了相当到位的评述:所谓国家,在地理形态上,由一系列分散的中心的集合,变成同质的、由边界定义的空间,非领土性的政权不再存在,国与国之间像拼图一样拼合在一起,不再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飞地”,不再有两不相属的“缓冲区”,不再有主权相互叠加的共管地,也不再有流动性的政治体(比如游牧帝国)。曾经形态多样的国家,逐渐变成一个个相邻、封闭、连续而又排他的空间。本来并无共同归属感的人群(比如法国巴黎的上层精英与目不识丁的外省农民),现在都要以边界来塑造同一性的身份。

在基本上是由国家拼合构成的现代世界普通人文主题地图上,原来古代人构想出来的世界人文图像很快被忘记。国家分布体系似乎是一切人文地理问题的基础(这很像中国王朝时代郡县分布体系的情况),这一单向度的展示遮蔽了太多其他人文要素,如果作历史回顾,更需要突破这个表面一致化的体系,重返“所有可能的”原状。考察亚洲在古地图中的多样呈现,正是本书的目标之一。

返回所有可能的世界,并非只是复原一种静态面貌,平静的地图中隐含着历史动力和历史成就。“亚细亚”(Asia)一词起源于欧洲,在古希腊—罗马时代,它仅指代土耳其的阿纳托利亚地区,后来才用来指称欧洲以东的一大片陆地。认识东方,在欧洲历史上是一种恒久的动力,这种动力从陆地导向转为海洋导向,马可·波罗、哥伦布是这个历史的实证者。在最早的美洲地图中,北美被标为亚洲的一部分,这被认为是一项历史成就。从这类地图,到“美洲出生证”(瓦尔德泽米勒的地图),则又是一个成就,前后记录的是一个动态的地理认知过程。

与西方地图内容的东拓相对应,“东亚世界地图的演变发展,隐含着一个主题,即视野的不断向西拓展。毕竟,日本以东只是无尽的大海,而西域以西却是不断延展的大地”。东西两方面本来不相干的地图,被本书的主题联结起来。东西方的相互眺望,对于欧洲、亚洲的历史都具有重要意义。“欧洲为何会以它独有的方式走入现代?这是个热闹了一两百年的话题。有人归结于文化秉性,有人归结于宗教伦理,有人归结于国家建构,有人归结于环境和生物资源……而我想强调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欧洲与亚洲的地理关系。”空间的紧张会成为一种历史动力,空间紧张的疏解是重新定义世界,这是后来人文地理学一系列努力的方向。

就地图发展来说,东西方终于相会。东方人、西方人相互进入对方的世界是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入的事情。在地图制作中,出现了相互“浸入”的情形。“站在世界地图学发展的角度,可以发现一个现象: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是一幅以汉文标记、面向中国读者的地图,但资料的来源主要是欧洲地理学;卫匡国—布劳《中国新地图集》是以数种欧洲语言书写的、面向欧洲读者的地图,但其依赖的最主要的数据来自中国的地理书籍。两套地图在各自的传统中都是开创性的新作品。我们似乎很难用‘中国’或者‘欧洲’这样的定语,去界定这两部地图。它们既是欧洲的,也是中国的。也是从这个时候,欧亚两种地图学传统开始不断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文化融合状况,是典型的全球化现象。”这里,我们联想到李希霍芬在其名著《中国》中所附的《中亚图》等,图中标绘的两条东西交通路线(即所称的丝绸之路),就是同时参考中文史料(例如司马迁的)与西方史料(例如马利奴斯的、托勒密的)编绘而成的。

东西两方的人们,“他们并不是简单地传播、复制着已有知识,而是在结合东西方不同地图学传统的前提下,通过富有创造力的翻译、转化,主动创制出对于世界的新解释”。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概念,可算是对世界这个部分的新解释,这一解释与斯文·赫定、斯坦因等人的解释大异其趣,李氏的解释更具有长远意义。

亚洲的概念,乃经历过想象、探险、商贸、战争等一系列历史事件,又在东西互浸中,在科学时代的大转向中,最终出炉。古地图是这个过程的一份见证。一致性,是亚洲概念中不得不具有的现代特性之一,但是,所谓一致性,不应该遮蔽多元性,对它可以是另一种表述:不同个体之间相互理解、彼此尊重的一致性。这是本书最后引用孙歌的话所要表达的:“在亚洲不同的宗教、文明、历史形态之间,建立以不追求共相为目标的个殊者连带关系,从而在保障个殊者实现自身的同时,建立多样平等的相互理解。……只有亚洲的历史,提供了个殊者们尊重彼此差异的独特风土。”我们用这一立场观察世界,以地方性浸入世界性的历史,还在路上。

唐晓峰

2023年11月3日于五道口嘉园

编辑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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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的看点在于作者通过解析各个时代地图绘制的历史叙事,告诉读者不要以为地图上的亚洲只是一个自然的产物,而是有着被制造的过程。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李孝聪

精彩预览

真实谎言:地图是怎么说话的

地图反映的不是现实空间,而是人们对空间的想象。如同历史反映的不是过去,而是人们对过去的解释。人创造了地图,也被地图所控制,因此也成为地图的囚徒。

当瓦尔德泽米勒出版了他著名的1507 年世界地图时,他也知道自己所展现的世界图景,对当时的人们来说,是相当惊世骇俗的。于是在地图的右下角,他用拉丁文写了一段话,奉劝那些未经学习的读者(所谓“粗鲁人”),不要因为眼前的景象显得陌生而横加指责:“因为等他们将来理解了(宇宙志),这无疑对他们是更有价值的。”制图师确信:这张地图提供了人们理解世界的钥匙,即使不是在现在,也会是在未来。

很多谈地图学的人都喜欢引用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Jorge LuisBorges)的一则短篇故事:《论科学之精确》。它讲述帝国的制图师们制作了一幅与帝国一样大的地图,图与现实严格对应,分毫不差。但后世终于发现这种精确性毫无用处,于是地图被废弃。把这个故事用在历史上也是一样,我们要是把过去的每天、每小时甚至每分钟发生的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那么这种记录必然毫无头绪,凌乱不堪。

博尔赫斯的小故事清楚传达了“呈现”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不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若不经过我们有意识地选择、提炼、组织、整理,并抽象成解释,就没法传达出特定的信息。大多数时候,并不单单是现实决定了意识,人们也同时通过自己的意识塑造了“现实”。这个过程永远是双向的。

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起,欧美的地图学界兴起一种新的研究流派,其中的代表性学者都受到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影响,力主以社会文化视角,反思地图中展现的话语权力,批判传统的科学主义导向。随着新的研究视角的日益普及,地图研究早已不局限在狭义的地理制图学领域,而是扩散至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艺术史、文学等各个人文和社科领域,新的成果层出不穷。今天广义的地图学者基本同意:地图并不只是一种客观的认知工具,它往往带有极其鲜明的导向性和解释性,在引导的同时也会误导。所以一些畅销书会干脆把地图说成是“说谎的”。

其实很多情况下,地图并不是有意说谎。因为每一种地图都有不同的功能,不存在一种地图可以具备所有的功能。

比方说,我曾让学生随堂画一幅地图,内容是“你是怎么从家来到教室的”。住在学校宿舍里的同学,会画上林荫道、食堂、教学楼等校园地标;而住在校外的同学,则会用公路、社区乃至市镇来标示两点间的相对位置。为了让指示更清楚,很多学生还配上建筑或自然景观的图画。在《会说谎的地图》(How to Lie with Maps )一书中,美国雪城大学教授马克· 蒙莫尼尔(Mark Monmonier)告诉我们,地图有三个基本要素:比例尺、投影和地图符号。可是在我学生的地图中,这三个要素一样也不具备,甚至这些图都不一定是上北下南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地图是好地图:因为并不需要严格的比例尺、投影、统一的符号甚至一致的方位来传达“从家到学校”这样一条信息。相反,他们随手涂鸦的、看着很不科学的图画,倒是更有效的内容。

再比如,我们每天乘坐公共汽车或地铁,上面往往有用笔直的线条、环形线或网格串联起来的站点图。这种主题性示意图(diagram)既不能告诉我们具体站点在城市中的真实方位,也不能告诉我们站点间的实际距离。但是对乘客而言,它们是绝对方便的,因为其中剔除了所有虽“科学”却对使用者无用的信息。

说起来, 人们使用的“ 地图”真的是千差万别,恐怕很难归结出某种共通的性质。前面的例子已经指出来,地图很可能无关“地”——因为人的空间感受包括大地、海洋、天空乃至宇宙,甚至因为古人的空间感往往和宗教宇宙观相关,一些“地图”可以是有关纯虚构空间的。而且也不能简单地认为地图仅仅是“图”——因为除了视觉图像外,我们还必须考虑图像上或者图像以外的文字信息。不论在欧洲还是中国,大量的地理图像是出现在书籍(地理或历史著作、方志等)中的,并非单独、孤立的存在。在早期近代欧洲,几部最著名的“地图集”中,对各地的文字介绍所占篇幅要远多于图像,以文字为载体的历史叙事本就是“地图”重要的组成部分,时空融为一体。

也因此,著名的地图史家马修· 艾德尼(Matthew Edney)提出,所谓批判性的地图研究,其批判的对象并不是地图(map)本身——因为地图形态太多元了,本就不具备共性。我们应该反思的,是认为所有地图必定符合一套标准、共享一套功能的制图法(cartography)理念。除了假定天下所有地图都要用一种语言(比例尺、投影、符号)说话外,这种理念最顽固的误解,是觉得地图一定应该是对现实客观、准确的反映,而且随着人类智力与能力的进步,它也一定朝着某种理想的方向迈进艾德尼断言,制图法理念是19 世纪的西方产物,它既不是自古以来就如此,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如果这样说太过抽象或者激进,那让我们换个角度来想这个问题。假设有人问:“中国是什么形状的?”我们脑子里会反映出什么呢?大概多数人会回答“像一只雄鸡”。这是我们在标准地图上看到的,由边界线和单一色彩构成的“图标地图”(logo map)。

这种对国家形状的认知,不可能来自亲身感受,而只可能是被一套制图学语言所框定的。我们对空间形状的感知,最多是身边的小范围(比如社区、学校、村庄)。对于目力不及、直接生活区域之外的世界,比如整个城市、省份、国家、大洲……我们既“看”不到形状,也不觉得这形状对生活有特别的影响。哪怕我们跑遍了中国的所有角落,我们也只能通过地图,“学”到中国的形状。画这个地图的前提假定是:国家的形态是由它的领土决定的,领土内部是均质的,国家和国家之间,由排他性的边界分隔,不存在两不相属的所谓缓冲地带,也不存在两者共有的主权叠加地带。

但是如果我们去过边境就知道,这条分隔线,并不像地图上表现得那样绝对。不论边境地带是荒无人烟还是人潮涌动,那条边界线通常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国家的轮廓画在地图上,却未必显示于实地。

无论中外,在近代以前,很少有地图用一条闭环的国境线来表示国家。这是因为“领土国家”(territorial state)本身是个晚近才通行的理念。倒不是说古代国家不重视统治区域,只是过去疆域的形态和观念更多元、灵活、多变,不像今天,领土是一个神圣、绝对的概念,代表一个国家的主权。“领土国家”这种国家形式,其实是近代以来,欧洲国家在不断的内外冲突中逐渐形成的,它们又以此原则瓜分殖民地。另一些国家则直接或者间接受到殖民扩张的影响,也接受了这个形式,这才使领土国家逐渐成为通行全球的国家想象。它本身是一个历史产物,有特定的产生背景。

所以,制图师是依照特定的国家形态观念创制这个国家的形状的。观念往往先于现实,或者根本只是种从未实现的理想。但看图的人则通过阅读这样的地图,认定了国家的轮廓。在把图标地图当作象征符号的同时,他们也在这个过程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国家即领土”这个现代理念。

假如我们觉得,所有的国家地图都必然朝着边界日益清晰的方向发展,最后一定形成一个边缘完整、内部同质的形状,而古代地图之所以没有画出这种形状,是因为不够科学和准确——那就是把特定条件下形成的国家概念,当作固定不变的标准,去套用一切情况了。这种思路的问题是,古代的地图绘制者并不是这样理解国家和空间的。不同的地图,运用不同的制图法则和规范,法则和规范的背后则是特定的地理思维模式。当社会条件改变,人们的思维模式变化了,制图法则与规范也就随之改变了。因此很难说地图有某种特定的“进化”方向。地图当然都有工具性的一面,绘制者也都要体现某种准确性和实用性,但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准确性和实用性,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文化环境中,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就像我前面举出的学生地图、交通示意图或者马绍尔群岛木条海图那样,它们的准确性,并不一定非要以是否符合比例尺、是否有投影以及是否使用了标准符号来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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