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匙河/浙江师范大学教师、儿童文学博士
《玫瑰夫人》结案后，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作者又来消磨我们了，故事一路迤逦二来（比如描绘繁复、迟缓的宫廷生活），还没走到动物园！不过，所有的闲笔都在铺展那个时代的人事、风物、习俗，都在邀请我们进入故事，一同悬着心、壮着胆，迈着步子前行不移，而不只在书外旁观，甚或缅怀。
经典教育狂兼重度强迫症患者马尔桑夫人不仅要求伊丽莎白的姐姐克萝蒂公主“必须”（而非“尽力”）事事做到“最好、最美、最具王室风范”，也时刻不忘抓伊丽莎白的把柄，“否则她多年养成的规矩意识岂不是无用武之地”。但同时，她不允许别人嘲笑克萝蒂的肥胖，劝她放下“外貌羞愧”执念，认定“美丽的心灵、良好的教养和端庄的仪态”让她“在人群中闪闪发光”；她褒扬克萝蒂的宽宏大度和以德报怨；她偶尔也给予克萝蒂慈母般的微笑和温柔的亲吻；她看到伊丽莎白流畅、优雅地跳舞时，也会由衷地夸赞她是“凡尔赛最美的玫瑰”……原来她不只怀有教育的使命，也怀有爱，只不过被森严的规矩掩藏得太深。
而对她的同路人蒙太古神父，作者的笔墨也多了几分温和：他讲解维吉尔时直叫“妙哉，妙哉”，“并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来，拗过去”，尽显老学究的认真与可爱之处。这样的看见也分明呈现了伊丽莎白那日渐宽容、接纳的视角与经验。她的自我认知也越发清晰、清醒：虽然离马尔桑嬷嬷期待的完美公主还差十万八千里，但自己已变得“更自信、更努力、更勇敢、更快乐”；也相信玛可夫人所说的，“变得更好就是最好，做自己就是完美。”
在这些暴风骤雨或和风细雨式的教化下，伊丽莎白收养狗狗小饼干就成了当仁不让的事。玛可夫人答应伊丽莎白养狗，是因为相信孩子通过养宠物，“负责它的健康、安全和快乐”，可以学会照顾他人和承担责任；马尔桑嬷嬷愿意放水，是因伊丽莎白活用了她的口头禅，承诺小狗会遵守宫里的规矩，做到“最好、最美、最具王室风范”。看，在两位导师眼里，万事皆教育！
然而在舞会排演时，天真无邪的小饼干还是因为闯了点祸被马尔桑嬷嬷吓跑，失踪了。于是，伊丽莎白和伙伴们打算去狗狗的老家——灵囿动物园里寻找。对了，泰奥的表姐朱丽叶随父亲（皇家非洲远征科考队队长）住在动物园里，养了只哈巴狗，它两个月前生了一窝小狗，小饼干就是其一。泰奥为了感谢伊丽莎白帮他找回传家宝《玫瑰夫人》，就送了小狗给她。所以，这桩案子仍然不是辑凶，仍然只是寻宝——对伊丽莎白来说，一只小狗也是如珠如宝。
灵囿动物园由路易十四下令建造，鼎盛时期汇集了来自异域的众多珍禽异兽；到了路易十六在位时期，因国库空虚而陷入困境。看眼前这光景：“荒草满园，空空落落，栏杆锈迹斑斑，围墙崩崩败败，路灯杆歪歪扭扭，道路坑坑洼洼。”傻里傻气的斗鸡眼门卫和他邋里邋遢的上司拉塔上尉则强化了这种破败感。后者实在是个妙人：他的脑袋“中间光秃秃的，就像溜冰场，两边长着一圈稀稀拉拉的花白头发，就像铁丝网”（很精准很生动，但我仍不主张在外貌上如此贬损人）；他“穿着华丽却又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却又戒指满手”；他因从不洗澡而浑身发臭，叫人退避三舍；他动不动就来一句“往事不要重提”，尽管谁也没提往事。这位“邋遢上尉”兼“往事不要重提先生”就这样成了“凡尔赛宫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线”，也足可媲美同一世纪那些欧洲现实主义小说中的喜剧角色。
在小八角楼昏暗的岩洞（带有拱顶的人造洞穴）里，大家见识了“莫名其妙的飘移，不明来源的声响，飘忽不定的阴影”，还听说“那儿好像有鬼”；快出洞时又从邋遢上尉那儿享受到被淋水的“礼遇”——这倒是首次来访的宾客必须遵从的惯例。这段奇遇终于卖力地营造了一点侦探小说的悬疑气氛。随即，伊丽莎白就从朱丽叶那儿找回了趴在妈妈怀里吃奶的小饼干，还认识了从小和狗妈妈一起玩耍、来自非洲大草原的狮子沃卡。我忍不住要提醒，这是个很重要的伏笔！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小饼干再度失踪，而伊丽莎白收到一张纸条：“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这无疑是小反派莫里斯在实施他的复仇计划，但绑架的对象是小狗而非小孩，就使这桩案子如同过家家般，没了血腥气，多了游戏性。毕竟，侦探和罪犯都是一帮小屁孩。
但小孩往往也是最顶真的，泰奥的“骑士精神”立马被激活，竟想找莫里斯决斗；科林既被伊丽莎白当作“真正的骑士”，就成了这场侦破的主角。他在月夜里独自跟踪莫里斯一伙人到动物园，听着“陌生的嚎叫、嘶吼、咆哮、呻吟声在夜色中此起彼伏”，想象那是“狮子、老虎、从地狱来的怪兽”；他被一个“黑油油的东西”（猜猜是什么鬼？）抓走了帽子，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怪故事：“鬼魂如何在黑夜中魅惑路人，然后偷走人的灵魂；幽灵如何找人报仇；骑着飞天扫帚的巫婆如何来无影去无踪地施黑魔法……”科林可谓一人独当了所有的恐怖与悬疑。当他侦查出小狗的去向及其危险时，又秉持“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的信念，灵活自如地用上所谓“上不得台面的法子”。小饼干最终如何化险为夷？自个儿翻书去呗。我所能告诉你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灵囿动物园里一头叫沃卡的雄狮和一只狗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狗年老而终，狮子则在悲伤中独自度过余生。正是这个真实的事件给这本虚构的小说提供了合情合理的happy ending。
让我感到悲伤的是，法国大革命期间，动物园被破坏，动物们有的被放，有的被吃；到了19世纪末，动物园彻底废弃，被拆毁。伊丽莎白曾经说过，她想“画下动物们在晨光中苏醒的模样”，而这个故事不就在描绘一个逝去的时代，并向它深深地致意？那段时日已然远去，但也像伊丽莎白自诩的，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虽然消散了，人们仍记得它曾经的五颜六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