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灵魂》以晋国历史为线索,展现了众多人物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以及由此构成的雄浑的历史画卷。作者所讲述的不仅是故事,而且是在追寻历史线索中引出纷繁复杂、充满了奇异感的故事群。所营建的也不是简单的景物,而是雄浑的景观。它不是简单地对历史进行叙述,而是注重对个体在历史中的作用并从文化心理意义上予以解读。它基于人性的相同,执着于和历史人物对话与沟通,从而将我们带入了从西周开始到春秋时代的历史纷扰,让我们感受到历史的魅力,也感悟自己现在的生活。
张锐锋,新散文代表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著有《卡夫卡谜题》《文学王》《蝴蝶的翅膀》《皱纹》《世界的形象》等文学著作三十余部。曾获大家·红河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第一册
卷一 孩子/ 003
卷二?农民/ 006
卷三?老人/ 008
卷四?盗墓者/ 012
卷五?国君/ 016
卷六?历史学家/ 019
卷七?邑姜/ 026
卷八?孩子/ 029
卷九?叔虞/ 031
卷十?天子/ 034
卷十一?史官/ 038
卷十二?研究者/ 041
卷十三?商人/ 044
卷十四?御戎/ 049
卷十五?车匠/ 053
卷十六?舟虞/ 061
卷十七?唐叔虞/ 064
卷十八?农夫/ 068
卷十九?铸铜师/ 071
卷二十?屋匠/ 075
卷二十一?历史学家/ 078
卷二十二?唐叔虞/ 082
卷二十三?周成王/ 084
卷二十四?诗人/ 087
卷二十五?周公旦/ 091
卷二十六?周武王/ 096
卷二十七?周成王/ 100
卷二十八?周公旦/ 102
卷二十九?唐叔虞/ 107
卷三十?燮父/ 110
卷三十一?大臣/ 113
卷三十二?考古学家/ 117
卷三十三?历史学家/ 120
卷三十四?文字学家/ 124
卷三十五?诗人/ 129
卷三十六?历史学家/ 133
卷三十七?诗人/ 136
卷三十八?使臣/ 143
卷三十九?旅行者/ 148
卷四十?老人/ 153
卷四十一?考古学家/ 156
卷四十二?农夫/ 157
卷四十三?挖掘者/ 159
卷四十四?乡村老师/ 162
卷四十五?收藏家/ 167
卷四十六?周宣王/ 171
卷四十七?晋献侯/ 175
卷四十八?夙夷/ 180
卷四十九?晋献侯/ 183
卷五十?周宣王/ 186
卷五十一?工匠/ 189
卷五十二?文字学家/ 194
卷五十三?晋穆侯/ 198
卷五十四?大臣/ 200
卷五十五?农夫/ 203
卷五十六?晋穆侯/ 205
卷五十七?大臣/ 209
卷五十八?晋穆侯/ 212
卷五十九?齐姜/ 216
卷六十?大臣/ 221
卷六十一?晋穆侯/ 224
卷六十二?师服/ 227
卷六十三?殇叔/ 230
卷六十四?樵夫/ 233
卷六十五?太子仇/ 238
卷六十六?武士/ 242
卷六十七?太子仇/ 246
卷六十八?殇叔/ 250
卷六十九?史官/ 253
卷七十?诗人/ 257
卷七十一?谋士/ 262
卷七十二?太子仇/ 265
卷七十三?历史学家/ 269
卷七十四?晋文侯/ 273
卷七十五?大臣/ 277
卷七十六?农夫/ 280
卷七十七?殇叔/ 283
卷七十八?晋文侯/ 286
卷七十九?巫师/ 288
卷八十?晋文侯/ 291
卷八十一?将军/ 293
卷八十二?饲马人/ 295
卷八十三?大臣/ 300
卷八十四?信使/ 304
卷八十五?晋文侯/ 309
卷八十六?老仆/ 313
卷八十七?大臣/ 316
卷八十八?晋文侯/ 319
卷八十九?携王/ 322
卷九十?老仆/ 325
卷九十一?晋昭侯/ 328
卷九十二?大臣/ 331
卷九十三?成师/ 334
卷九十四?牧羊人/ 337
卷九十五?孩子/ 340
卷九十六?晋昭侯/ 344
卷九十七?大臣/ 346
卷九十八?成师/ 349
卷九十九?潘父/ 352
卷一百?武士/ 355
卷一百零一?师服/ 359
卷一百零二?诗人/ 361
卷一百零三?史官/ 364
卷一百零四?潘父/ 367
卷一百零五?晋孝侯/ 370
卷一百零六?桓叔/ 372
卷一百零七?历史学家/ 375
第二册
卷一百零八?大臣/ 003
卷一百零九?流浪者/ 006
卷一百一十?晋鄂侯/ 010
卷一百一十一?仆人/ 012
卷一百一十二?曲沃庄伯/ 016
卷一百一十三?观鸟者/ 019
卷一百一十四?曲沃庄伯/ 024
卷一百一十五?晋鄂侯/ 026
卷一百一十六?大臣/ 028
卷一百一十七?使臣/ 030
卷一百一十八?晋鄂侯/ 032
卷一百一十九?曲沃庄伯/ 036
卷一百二十?姬光/ 038
卷一百二十一?晋鄂侯/ 041
卷一百二十二?曲沃庄伯/ 044
卷一百二十三?曲沃武公/ 048
卷一百二十四?晋哀侯/ 051
卷一百二十五?韩万/ 053
卷一百二十六?梁弘/ 056
卷一百二十七?曲沃武公/ 060
卷一百二十八?晋哀侯/ 063
卷一百二十九?栾成/ 065
卷一百三十?曲沃武公/ 068
卷一百三十一?栾成/ 070
卷一百三十二?晋哀侯/ 073
卷一百三十三?曲沃武公/ 076
卷一百三十四?栾成/ 078
卷一百三十五?木匠/ 081
卷一百三十六?小子侯/ 087
卷一百三十七?农夫/ 090
卷一百三十八?虢仲林父/ 093
卷一百三十九?大臣/ 096
卷一百四十?隐士/ 099
卷一百四十一?晋缗侯/ 104
卷一百四十二?曲沃武公/ 108
卷一百四十三?画师/ 111
卷一百四十四?巫师/ 115
卷一百四十五?虢公/ 118
卷一百四十六?诗人/ 121
卷一百四十七?大臣/ 126
卷一百四十八?晋献公/ 130
卷一百四十九?士蒍/ 135
卷一百五十?富子/ 138
卷一百五十一?士蒍/ 141
卷一百五十二?公子一/ 145
卷一百五十三?钓翁/ 147
卷一百五十四?公子二/ 152
卷一百五十五?公子三/ 154
卷一百五十六?士蒍/ 157
卷一百五十七?晋献公/ 160
卷一百五十八?盲者/ 164
卷一百五十九?流浪者/ 168
卷一百六十?石匠/ 172
卷一百六十一?钓翁/ 176
卷一百六十二?士蒍/ 181
卷一百六十三?苦役/ 184
卷一百六十四?逃脱者/ 188
卷一百六十五?孩子/ 192
卷一百六十六?老人/ 197
卷一百六十七?士蒍/ 201
卷一百六十八?晋献公/ 206
卷一百六十九?齐姜/ 211
卷一百七十?狐姬/ 214
卷一百七十一?小戎子/ 218
卷一百七十二?骊姬/ 223
卷一百七十三?晋献公/ 227
卷一百七十四?吹笛者/ 230
卷一百七十五?申生/ 235
卷一百七十六?赵夙/ 241
卷一百七十七?毕万/ 247
卷一百七十八?卜偃/ 253
卷一百七十九?里克/ 258
卷一百八十?太子申生/ 263
卷一百八十一?里克/ 267
卷一百八十二?骊姬/ 270
卷一百八十三?史苏/ 276
卷一百八十四?卜偃/ 285
卷一百八十五?丕郑/ 291
卷一百八十六?荀息/ 296
卷一百八十七?太子申生/ 300
卷一百八十八?狐突/ 306
卷一百八十九?先友/ 311
卷一百九十?罕夷/ 316
卷一百九十一?狐突/ 319
卷一百九十二?太子申生/ 325
卷一百九十三?先丹木/ 329
卷一百九十四?骊姬/ 333
卷一百九十五?优施/ 338
卷一百九十六?晋献公/ 343
卷一百九十七?荀息/ 346
卷一百九十八?宫之奇/ 351
卷一百九十九?荀息/ 355
卷二百?宫之奇/ 359
卷二百零一?百里奚/ 365
卷二百零二?骊姬/ 371
卷二百零三?里克/ 374
卷二百零四?丕郑/ 379
第三册
卷二百零五?骊姬/ 003
卷二百零六?杜原款/ 007
卷二百零七?太子申生/ 012
卷二百零八?晋献公/ 019
卷二百零九?寺人披/ 022
卷二百一十?重耳/ 026
卷二百一十一?狐偃/ 029
卷二百一十二?重耳/ 033
卷二百一十三?狐偃/ 037
卷二百一十四?农夫/ 040
卷二百一十五?晋献公/ 045
卷二百一十六?荀息/ 049
卷二百一十七?宫之奇/ 054
卷二百一十八?百里奚/ 058
卷二百一十九?农夫/ 062
卷二百二十?晋献公/ 065
卷二百二十一?里克/ 069
卷二百二十二?士卒/ 073
卷二百二十三?孩子/ 077
卷二百二十四?商人/ 082
卷二百二十五?士卒/ 088
卷二百二十六?逃兵/ 094
卷二百二十七?里克/ 099
卷二百二十八?百里奚/ 103
卷二百二十九?穆姬/ 107
卷二百三十?百里奚/ 113
卷二百三十一?贾华/ 117
卷二百三十二?夷吾/ 122
卷二百三十三?里克/ 127
卷二百三十四?梁由靡/ 133
卷二百三十五?虢射/ 137
卷二百三十六?农夫/ 143
卷二百三十七?晋献公/ 148
卷二百三十八?荀息/ 154
卷二百三十九?骊姬/ 161
卷二百四十?里克/ 166
卷二百四十一?丕郑/ 171
卷二百四十二?刺客/ 174
卷二百四十三?士卒/ 178
卷二百四十四?荀息/ 184
卷二百四十五?梁五/ 188
卷二百四十六?卓子/ 193
卷二百四十七?仆人/ 198
卷二百四十八?士蒍/ 203
卷二百四十九?大臣/ 208
卷二百五十?里克/ 214
卷二百五十一?狐突/ 220
卷二百五十二?狐偃/ 225
卷二百五十三?赵衰/ 231
卷二百五十四?里克/ 237
卷二百五十五?屠岸夷/ 243
卷二百五十六?梁由靡/ 250
卷二百五十七?夷吾/ 255
卷二百五十八?吕省/ 261
卷二百五十九?郤芮/ 267
卷二百六十?公孙支/ 273
卷二百六十一?晋惠公/ 278
卷二百六十二?丕郑/ 283
卷二百六十三?郤芮/ 289
卷二百六十四?丕郑/ 294
卷二百六十五?共华/ 300
卷二百六十六?泠至/ 307
卷二百六十七?郤芮/ 313
卷二百六十八?共华/ 319
卷二百六十九?晋惠公/ 322
卷二百七十?狐突/ 325
卷二百七十一?丕豹/ 329
卷二百七十二?百里奚/ 334
卷二百七十三?寺人披/ 340
卷二百七十四?重耳/ 345
卷二百七十五?赵衰/ 352
卷二百七十六?狐偃/ 356
卷二百七十七?晋惠公/ 359
卷二百七十八?百里奚/ 363
卷二百七十九?船夫/ 369
卷二百八十?公孙支/ 376
第四册
卷二百八十一?庆郑/ 003
卷二百八十二?虢射/ 011
卷二百八十三?秦穆公/ 017
卷二百八十四?穆姬/ 023
卷二百八十五?步阳/ 027
卷二百八十六?卜偃/ 033
卷二百八十七?庆郑/ 039
卷二百八十八?韩简/ 046
卷二百八十九?梁由靡/ 052
卷二百九十?野夫/ 057
卷二百九十一?仆徒/ 062
卷二百九十二?穆姬/ 068
卷二百九十三?韩简/ 074
卷二百九十四?郤乞/ 081
卷二百九十五?丕豹/ 087
卷二百九十六?太子圉/ 094
卷二百九十七?吕省/ 099
卷二百九十八?庆郑/ 105
卷二百九十九?晋惠公/ 114
卷三百?虢射/ 121
卷三百零一?卜偃/ 128
卷三百零二?太子圉/ 136
卷三百零三?晋惠公/ 142
卷三百零四?太子圉/ 149
卷三百零五?狐突/ 159
卷三百零六?秦穆公/ 166
卷三百零七?重耳/ 174
卷三百零八?狐偃/ 182
卷三百零九?赵衰/ 187
卷三百一十?介子推/ 192
卷三百一十一?农夫/ 201
卷三百一十二?叔瞻/ 206
卷三百一十三?赵衰/ 214
卷三百一十四?楚成王/ 220
卷三百一十五?子玉/ 225
卷三百一十六?狐偃/ 229
卷三百一十七?赵衰/ 233
卷三百一十八?秦穆公/ 238
卷三百一十九?胥臣/ 243
卷三百二十?狐偃/ 247
卷三百二十一?秦嬴/ 253
卷三百二十二?介子推/ 258
卷三百二十三?赵衰/ 261
卷三百二十四?狐偃/ 265
卷三百二十五?董因/ 269
卷三百二十六?栾枝/ 272
卷三百二十七?晋怀公/ 276
卷三百二十八?狐偃/ 284
卷三百二十九?钓翁/ 291
卷三百三十?寺人披/ 298
卷三百三十一?赵衰/ 304
卷三百三十二?郤芮/ 308
卷三百三十三?吕省/ 311
卷三百三十四?晋文公/ 317
卷三百三十五?农夫/ 320
卷三百三十六?头须/ 326
卷三百三十七?孩子/ 331
卷三百三十八?介子推/ 335
卷三百三十九?晋文公/ 341
卷三百四十?文嬴/ 347
卷三百四十一?胥臣/ 353
卷三百四十二?晋文公/ 361
卷三百四十三?栾枝/ 367
卷三百四十四?胥臣/ 372
卷三百四十五?狐射姑/ 378
第五册
卷三百四十六?渔翁/ 003
卷三百四十七?樵夫/ 008
卷三百四十八?赵衰/ 014
卷三百四十九?颠颉/ 020
卷三百五十?晋文公/ 027
卷三百五十一?魏犨/ 032
卷三百五十二?狐偃/ 036
卷三百五十三?公孙固/ 042
卷三百五十四?晋文公/ 047
卷三百五十五?赵衰/ 054
卷三百五十六?郤縠/ 059
卷三百五十七?先轸/ 065
卷三百五十八?栾枝/ 072
卷三百五十九?子玉/ 078
卷三百六十?胥臣/ 084
卷三百六十一?栾枝/ 088
卷三百六十二?晋文公/ 094
卷三百六十三?侯獳/ 100
卷三百六十四?烛之武/ 105
卷三百六十五?晋文公/ 115
卷三百六十六?卜偃/ 119
卷三百六十七?蹇叔/ 125
卷三百六十八?王孙满/ 133
卷三百六十九?弦高/ 140
卷三百七十?杞子/ 144
卷三百七十一?先轸/ 149
卷三百七十二?晋襄公/ 152
卷三百七十三?文嬴/ 159
卷三百七十四?先轸/ 165
卷三百七十五?孟明视/ 169
卷三百七十六?先轸/ 175
卷三百七十七?狼瞫/ 178
卷三百七十八?晋襄公/ 185
卷三百七十九?阳处父/ 193
卷三百八十?先且居/ 202
卷三百八十一?晋襄公/ 209
卷三百八十二?阳处父/ 215
卷三百八十三?晋襄公/ 222
卷三百八十四?赵盾/ 231
卷三百八十五?先蔑/ 240
卷三百八十六?穆嬴/ 245
卷三百八十七?狐射姑/ 252
卷三百八十八?公子雍/ 259
卷三百八十九?士会/ 264
卷三百九十?先蔑/ 269
卷三百九十一?续鞫居/ 276
卷三百九十二?狐射姑/ 283
卷三百九十三?赵盾/ 289
卷三百九十四?臾骈/ 295
卷三百九十五?赵盾/ 300
卷三百九十六?秦康公/ 305
卷三百九十七?臾骈/ 309
卷三百九十八?赵盾/ 315
卷三百九十九?魏寿余/ 321
卷四百?士会/ 328
卷四百零一?赵盾/ 334
卷四百零二?鉏麑/ 341
卷四百零三?晋灵公/ 347
卷四百零四?赵盾/ 351
卷四百零五?士会/ 357
卷四百零六?赵穿/ 362
卷四百零七?屠岸贾/ 368
卷四百零八?赵盾/ 373
卷四百零九?黑臀/ 378
第六册
卷四百一十?董狐/ 003
卷四百一十一?赵盾/ 012
卷四百一十二?晋成公/ 019
卷四百一十三?郤缺/ 024
卷四百一十四?晋成公/ 030
卷四百一十五?荀林父/ 038
卷四百一十六?晋景公/ 042
卷四百一十七?屠岸贾/ 048
卷四百一十八?郑襄公/ 054
卷四百一十九?楚庄王/ 059
卷四百二十?郑襄公/ 066
卷四百二十一?乐伯/ 073
卷四百二十二?荀林父/ 080
卷四百二十三?郑襄公/ 085
卷四百二十四?皇戌/ 090
卷四百二十五?樊姬/ 100
卷四百二十六?士会/ 106
卷四百二十七?荀首/ 110
卷四百二十八?许伯/ 115
卷四百二十九?先縠/ 121
卷四百三十?魏锜/ 128
卷四百三十一?潘党/ 138
卷四百三十二?士会/ 145
卷四百三十三?屈荡/ 150
卷四百三十四?荀林父/ 153
卷四百三十五?士会/ 158
卷四百三十六?荀首/ 162
卷四百三十七?潘党/ 170
卷四百三十八?晋景公/ 178
卷四百三十九?屠岸贾/ 187
卷四百四十?晋景公/ 195
卷四百四十一?屠岸贾/ 200
卷四百四十二?庄姬/ 207
卷四百四十三?公孙杵臼/ 213
卷四百四十四?程婴/ 220
卷四百四十五?荀林父/ 226
卷四百四十六?解扬/ 231
卷四百四十七?楚庄王/ 241
卷四百四十八?晋景公/ 248
卷四百四十九?韩厥/ 253
卷四百五十?赵武/ 261
卷四百五十一?晋景公/ 267
卷四百五十二?赵武/ 271
卷四百五十三?晋景公/ 277
卷四百五十四?宦官/ 281
卷四百五十五?晋厉公/ 287
卷四百五十六?成差/ 293
卷四百五十七?伯宗/ 298
卷四百五十八?郤锜/ 303
卷四百五十九?郤至/ 310
卷四百六十?晋厉公/ 316
卷四百六十一?魏锜/ 321
卷四百六十二?楚共王/ 327
卷四百六十三?栾书/ 333
卷四百六十四?栾鍼/ 338
卷四百六十五?郤至/ 343
卷四百六十六?韩厥/ 349
卷四百六十七?养由基/ 352
卷四百六十八?士燮/ 358
卷四百六十九?子反/ 363
卷四百七十?晋厉公/ 370
卷四百七十一?栾书/ 377
第七册
卷四百七十二?胥童/ 003
卷四百七十三?晋厉公/ 009
卷四百七十四?栾书/ 017
卷四百七十五?荀偃/ 025
卷四百七十六?程滑/ 028
卷四百七十七?荀罃/ 032
卷四百七十八?士鲂/ 039
卷四百七十九?栾书/ 046
卷四百八十?晋悼公/ 053
卷四百八十一?魏颉/ 061
卷四百八十二?赵武/ 066
卷四百八十三?韩厥/ 075
卷四百八十四?士鲂/ 081
卷四百八十五?士匄/ 086
卷四百八十六?魏绛/ 090
卷四百八十七?士鲂/ 100
卷四百八十八?韩厥/ 108
卷四百八十九?韩无忌/ 115
卷四百九十?祁奚/ 120
卷四百九十一?士匄/ 126
卷四百九十二?荀偃/ 130
卷四百九十三?太子彪/ 138
卷四百九十四?叔向/ 146
卷四百九十五?荀偃/ 151
卷四百九十六?晋平公/ 157
卷四百九十七?荀偃/ 162
卷四百九十八?叔孙豹/ 165
卷四百九十九?荀偃/ 170
卷五百?晋平公/ 174
卷五百零一?臧纥/ 177
卷五百零二?齐灵公/ 181
卷五百零三?士匄/ 186
卷五百零四?齐灵公/ 193
卷五百零五?师旷/ 197
卷五百零六?荀偃/ 204
卷五百零七?栾盈/ 212
卷五百零八?晋平公/ 216
卷五百零九?士匄/ 221
卷五百一十?士鞅/ 226
卷五百一十一?士匄/ 229
卷五百一十二?栾盈/ 234
卷五百一十三?晋平公/ 239
卷五百一十四?师旷/ 245
卷五百一十五?卫灵公/ 251
卷五百一十六?师涓/ 257
卷五百一十七?游吉/ 263
卷五百一十八?叔弓/ 269
卷五百一十九?晋平公/ 276
卷五百二十?晋昭公/ 280
卷五百二十一?叔向/ 284
卷五百二十二?屠伯/ 292
卷五百二十三?叔向/ 297
卷五百二十四?韩起/ 301
卷五百二十五?叔向/ 308
卷五百二十六?子服/ 315
卷五百二十七?叔向/ 325
卷五百二十八?叔鲋/ 332
卷五百二十九?邢侯/ 337
卷五百三十?韩起/ 345
卷五百三十一?鲁昭公/ 351
卷五百三十二?子家驹/ 359
卷五百三十三?晋顷公/ 367
卷五百三十四?韩起/ 371
第八册
卷五百三十五?魏舒/ 003
卷五百三十六?祁盈/ 007
卷五百三十七?羊舌食我/ 011
卷五百三十八?魏舒/ 016
卷五百三十九?赵鞅/ 020
卷五百四十?蔡史墨/ 026
卷五百四十一?赵鞅/ 032
卷五百四十二?魏舒/ 038
卷五百四十三?彪傒/ 042
卷五百四十四?晋定公/ 049
卷五百四十五?士鞅/ 057
卷五百四十六?赵鞅/ 068
卷五百四十七?董安于/ 073
卷五百四十八?赵鞅/ 079
卷五百四十九?尹铎/ 088
卷五百五十?赵鞅/ 094
卷五百五十一?董安于/ 100
卷五百五十二?荀砾/ 104
卷五百五十三?士吉射/ 109
卷五百五十四?韩不信/ 115
卷五百五十五?董安于/ 120
卷五百五十六?赵鞅/ 124
卷五百五十七?蒯聩/ 131
卷五百五十八?赵鞅/ 137
卷五百五十九?晋定公/ 142
卷五百六十?董褐/ 147
卷五百六十一?晋出公/ 155
卷五百六十二?赵无恤/ 161
卷五百六十三?流浪者/ 167
卷五百六十四?赵无恤/ 175
卷五百六十五?厨子/ 179
卷五百六十六?赵姬/ 183
卷五百六十七?御夫/ 193
卷五百六十八?荀瑶/ 196
卷五百六十九?南文子/ 200
卷五百七十?晋出公/ 203
卷五百七十一?魏驹/ 207
卷五百七十二?赵无恤/ 211
卷五百七十三?韩虎/ 214
卷五百七十四?张孟谈/ 220
卷五百七十五?荀瑶/ 223
卷五百七十六?张孟谈/ 228
卷五百七十七?赵无恤/ 233
卷五百七十八?晋哀公/ 235
卷五百七十九?豫让/ 238
卷五百八十?赵无恤/ 244
卷五百八十一?豫让/ 250
卷五百八十二?伯忌/ 253
卷五百八十三?豫让/ 258
卷五百八十四?赵无恤/ 261
卷五百八十五?伯忌/ 266
卷五百八十六?晋幽公/ 270
卷五百八十七?晋烈公/ 277
卷五百八十八?孔青/ 281
卷五百八十九?田括/ 287
卷五百九十?虞人/ 291
卷五百九十一?段干木/ 295
卷五百九十二?赵烈侯/ 303
卷五百九十三?晋孝公/ 309
卷五百九十四?晋静公/ 318
卷五百九十五?老仆人/ 326
卷五百九十六?晋静公/ 331
卷五百九十七?掘墓人/ 336
附录:晋国历代国君/ 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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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古灵魂》以晋国历史人物为主要的叙事线索,当下的时空叙事与历史时空的叙事穿插结合,以众多的人物第一人称叙事为视点,形成了独特的庞大的历史叙事架构,文本以诗意的语言和表达为动能,串联其叙事密度并不高的故事情节,让一个结构复杂的跨文体实验文本获得了历史叙事本身和叙事语言本身的双重的意义表达和建构,具有鲜明的探索性、创新性。
卷一
孩子
我来到了旷野上,这是一个荒凉的季节,寒冷仍然从很远的北方来到这里,不过它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尖利、凌厉了。很明显,已经出现另一种力量,开始侵蚀它,削弱它,使它开始收敛自己的锋芒了。一个寒冷的、却孕育着温暖的春天来了,没有任何声息,也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预兆,只有天地之间的鸟兽和地下埋藏的草籽,感受到了它。我离开自己的院子,来到更大的地方。我喜欢旷野,因为它是这样大,以至于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只有很远很远的蓝色的山,挡住了视线。去年的枯草还依稀可见,今年的一切还在枯草的下面,可是,似乎它们已经开始骚动了,我已经感受到了脚下隐约的不安分的生机,我所见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它可能就像我一样,有着奇特的想法,有着自己难以理解的奥妙,有着紧张不安和莫名其妙的恐惧。当然,也有着不可理喻的好奇心。
总之,早晨的大雾从地上升起来了,它的下面一定藏着什么独特的东西,以至于这么浩瀚的地气从它的毛孔中蒸腾而上,就像在火焰上安放了蒸笼。我第一次看到这样震撼的景象,我站在了土地的中央,却感到飘浮到半空。头顶上仍然是一片蓝,一片晕眩的蓝。大人们已经开始准备一年的种子了,他们将种子收拢到耧车的木斗中,犁铧已经擦得雪亮,它的反光把农人的眼睛照亮了。
我沿着还没有开耕的田垄在浓郁的地气中狂奔。眼前一片苍茫。也许,大海就是这个样子,海中的船激起一个个大浪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已经感到自己的胸前冲开了混沌的仙境,前面仍然是铺平了的花格布一样的旷野。这样令人感动的、不断上升的地气,使得万物都动了起来。即使一直保持静止的事物,也取得了奔跑的自由。我听到了耕作者的吆喝声,听到了牛的缓慢的脚步和犁头划开坚硬的土层的沙沙声,它是那样轻微,比耳语的声音还要小,但它的节奏是有力量的,酷似某种沙哑的喊叫。
田野上的小路已经没有了,这里不需要任何道路。人们只需要在有点儿湿润的、松软的土壤中行走就可以了。这种绵软的质感使得脚底异常舒适,这样,每一个脚印中都饱含着快乐。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觉得这可能是一块石头,也许是别的什么。我的脚趾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它是什么?我停下来,弯下了腰。一块陶片从土块中露出了头,它带着从前的泥土和曾经使用过它的人的手迹,以及多少个年代的四季,碰住了我的脚。我看到了它上面隐隐约约的发暗的花纹,完整的图案应该是什么?我想,没有人能够猜到。它用这样的方式隐瞒了真实,剩下了一个神秘的谜面。它一定是故意这样的,可能有着诡秘的设计。世界上的任何一块石头,可能都是一个充满了不信任的故事结局。
就是说,它的出现,说明这个地方曾经居住过什么人,他们将自己的日用品遗弃在荒野里,以便证明自己也有过令人羡慕或者悲痛的生活。不过,我不愿意想那么多,我只是将这块残缺的陶片捡拾起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因为这一异物的占取,我的口袋显得沉重起来,我的脚步也变慢了。
卷二?
农民
犁铧把新一年的土地拉开了一道道口子,它们像河里的波浪,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向另一个季节流去。土地是有方向的,就像河流有方向一样,只是我们在耕种的时候才能看见。在太阳出来之前,我和犁地的耕牛,以及冲决土地的犁铧,都没有影子的伴随。一个轻松的时刻,一个没有影子的时刻。土地从来没有这样松软,就像棉花一样松软,并且我已经通过自己紧握的犁柄,弯曲地伸向地层,感知到了它的渐渐升温,它已经适合任何种子发芽和成长了。我在一片翻滚的、从犁镜表面不断上升又跌落的土垡中前行。
犁铧不断地碰到坚硬的东西。这是一些散落的陶片,从前的、也许很久很久以前的陶片。它们已经失去了完整的形象,只有那看起来光滑的曲面,暗示着它从前的样子。有时显示的仅仅是一些棱角,零碎的很难拼凑起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碎片,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它们让我想到我们今天使用的碗、罐子和瓷盘,也想到盛水的大瓮和摆在柜子上的花瓶。它们用这样的碎片,代表了消失了的生活。
这些碎片属于谁?谁使用过它们?它们的主人距离我们有多少个世纪?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消失了,一些生活结束了,另一些生活开始了,这些碎片用它们破碎的身体说明了这一点。重要的是,我所耕种的这片土地,经常遇到它们,仿佛不断遇到它们的主人一样。在刚刚苏醒的春天,犁头会碰到它们,铁锹会碰到它们……经常会听到砰的一声。种子会碰到它们,种子发芽的时候,必须和它们悄悄谈,并想方设法绕过这些坚硬的事物,然后才能伸出它们的胚芽,垂直顶破薄薄的最后一层地皮。夏天来临,禾苗的根须和它们继续交谈,或者轻轻地抚摸它们,从而庄稼从根部获得了某种母性的寂静安慰。可是,对于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它们让我的工作很不方便,把我的土地弄得很糟。我的锄头又开始触碰到这些陶片,使得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我将它们捡起来,扔到远远的地方。
但是,它们好像永远也捡不完。它们不是一片、两片、三片,而是很多很多。它们用这样的方式说明自己的顽强,强调自己的存在。它们差不多无处不在。它们似乎在告诉我,它们原本就在这里,这是它们的土地,或者它们在执行某种神秘的历史使命,代替它们的主人守护着这片领地。它们不断触碰我,提醒我,它们在这里,不会离开。
事实是,我也在这里,我的庄稼、我的生活也在这里。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应该和现在一样。生与死的循环和交织,是没有尽头的,从天边到天边,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也从一朵白云到另一朵白云,从过去流淌到今天,再流淌到另一个时代。是的,它们不会静止不动,是一直流淌着的,上面飘满了落叶和腐尸,也飘满了生机。这意味着,它们不会离开,我也不会。不论你怎样,我的犁铧还是要开过去,以前被抛弃了的,现在也会将之抛弃。
卷三?
老人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满头白发,眼睛也昏花了。我喜欢坐在村边晒太阳,暖烘烘的阳光照射着远处的田野,一片彻亮。伴随我的就是身边这三棵柳树和一棵枣树,另一棵柿子树远一点,它的影子还落不到我的身上。它们像几个老朋友,和我围坐在一块绿色的地毯上,默默地注视,或者静静地交谈。我们所说的内容,只有我们知道,别人无法听到。我们好像每天都沉浸在某一个节日里,举着酒杯,彼此回忆着往事,经历着景色完全不同的四季,然后被偶然飘过来的一片云朵打断。
少年时代的我,青春时候的我,以及以后的一切经历,都历历在目。我不喜欢讲故事。面对现在的年轻人,我不想倚老卖老,因为每一个人都会老去,没必要将自己已经消失了的时光作为谈资。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一点点走向衰老和死亡,这其中自有天道。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其中含有的都是悲伤——就像地上的青草,只有秋风到来的时候,才会感受到原本就一直酝酿的即将枯干的全部悲凉。
刚刚有一个孩子从我的身边跑过,他告诉我捡到了一块碎陶片。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却让他那么喜悦,我记不住了……我的孩童时代也是这样么?他还告诉我,陶片的上面有着很漂亮的花纹,只是看不太清楚了。他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看出了陶片上的秘密。这些陶片也该非常古老了,也许过了几千年,还更久一些?我曾听上一代的老人讲过一个古国的故事,这个古老的国家,就建在眼前的这片土地上。当然,上一代的老人也是听更上一代的老人讲述的,他们仅仅是凭藉自己的心灵,记住了别人心灵里的秘密。这是心灵之间的传递,借助了一个故事的外壳。
孩子也许有着锐利的直觉,陶片上的花纹能够讲述的,远比我们知道得多。我们也许是这个古国的后裔,血液里流动着昔日的生活,它经常躁动,显出了对曾经的日子的怀恋和未完成的某一事情的遗憾。但是,耕夫的想法更切合实际,他将这些碍手碍脚的碎片扔到田埂之外,使自己的犁更加畅快地驶往地头。我只是坐在田边,看着一切发生,观察着毫无意义的一片光阴,看着它从我的身边一点点流逝——它在犁铧掀起的、不断奔腾的土浪中,在孩子奔跑的脚步中,在云层飘荡时一掠而过的影子中,也在凝固的远山和酝酿了再生激情的看起来干枯的树木枝桠,以及衰败的村庄屋顶的弧面、埋葬在地底的白骨、迷失于天空的飞鸟,或者,凝聚在这些遗落在地里的碎片上……它们有着最黯淡的光,照着我前面的虚无,以及没有尽头的、有着原始生命力的荒凉。
古老的故事能够说明一切。即使是一个昔日的国家,也是虚幻的。据说,也许是一代代相传,我所坐着的这个地方,属于几千年前的晋国。那是遥远的西周时代,周成王继承了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拥有了整个天下。那时的天下有多么大?可能很大很大,它的疆土远在天边,鸟儿可以飞到的地方,鱼儿能够游到的河流,以及野兽能够出没的森林,都属于天子。可是,拥有这个巨大疆域的天下之王,竟然是一个孩子,一个喜欢玩耍的、有着纯真天性的孩子。芸芸众生的统治者,有着神一样的权力。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出生是偶然性的结果,有着上天赋予的宿命,他世间的座位,是已经安放好了的。
据传,周成王和他的最小的弟弟一起玩耍——即使是他们的游戏也属于君王专有,与我的童年游戏完全不同。周成王捡起了一片树上落下的桐叶,裁成了珪的形状,并对他的弟弟说,我把唐国封给你吧。就这样,一个儿童游戏,一片树叶,和一个国家以及它的国君联系在了一起。谁能想到,一个国家是建立在一个游戏和一片树叶上。
不要仅仅将这个故事视为传说。它说明生活的轻。我们现存的生活可能是一个早已被决定了的事实,它来自昨天,昨天来自昔日,昔日来自从前,从前来自从前的从前。那么,很早很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决定从前的从前,因而也不可能决定今天,这是事情虚幻的来由。我的一生都在为生活劳作,劳作的唯一意义是为了活着。现在,就像大自然的秋天,万物都开始了萎缩,树叶都枯黄了,最后将落尽那些繁茂的表象,还会剩下什么呢?下一个季节属于另一些人,他们和我以前一样流着汗,扶着犁,走在无尽的原野上。
许多事情在我们眼中是多么荒唐。在我的一生中,经历了很多事情,可以说,都是荒唐的,毫无逻辑可言。我们以为根本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那些以为必然出现的,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方向。谁能预料一朵云下一刻的形状?谁又能描画每一个瞬间水面上涌起的波纹?既然一切都在变化,从前在哪里?未来又在哪里?一切就像奔跑的、不断跳跃的鹿,我们总想抓住它的角,可是那么多枝杈,我们该抓哪一个?或者,鹿角只是我们的想象,生活中压根儿就没有可供我们捕捉的鹿角,所能抓住的不过是虚空。
故事归故事,生活归生活。我自己的一生,几乎是一场梦。今年的春天就像往年一样,既不会早一点,也不会回来得太迟,太古以来就是如此。去年的雪在春天消融,给土地以补养,为了我们能够顺利地下种,也为了夏天时节看起来虚妄的繁荣。有时候,这里会出现干旱,一定是我们违背了上天的意志。我们犯的错还少么?最严厉的惩罚莫过于不让我们找寻借以维持生命的食粮。那时,一切关于勤劳的诫勉和传说都失去了意义。
只有土地是真实的。我一生都与我眼前的这片土地捆绑在一起,它是我身上背负的最沉重的食物袋,我被它一直压在最低的地方,头触到了泥土。这都是为了满足简单的欲望,现在想来,这些简单的欲望都是暂时的,我们很难确切地知道自己来到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从前的人们也是这样。从前的那些古国呢?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国君呢?为了一点点利益就要用双手触摸血腥的人们,到最后都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耕种和收获的粮食中,有着他们的血。就像一个人的记忆一样,生活中那些连续的场景,最后只剩下了一鳞半爪,一些像那些陶片一样的碎片。完整的东西消失了,记忆中的事实不可能连接起来了。可能一个古国的命运就像人的命运一样,陶片只是一个绝妙的比喻。
卷四?
盗墓者
洛阳铲是神奇的,这是我们的祖先最令人惊奇的发明。它的木柄,它的铁质的锋利的环刃,它对泥土的亲和力,它向深处不断掘进的力量……它有着人所不具备的冷漠的心和愤怒的激情,让那些死亡者望而生畏。死亡不再害怕死亡,似乎死亡已经是不可超越的终点了,但仍然有它的敌手,它的窥伺者。
我们掀起了土地的暗幕,揭开了古老的戏剧。我们是这些戏剧最早的观赏者,它们的结局从一开始就露出了端倪,几乎没有任何悬念,死亡是唯一的谢幕词。可是我实在不理解那些死去的亡灵,他们生前曾占有那么多财富,享受了人生能够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还要将那么多珍宝带到黑暗中。这些亡灵是贪婪的,却给我们带来获得金钱的机会。他们根本想不到,他们为自己的贪婪而将财富暗藏在自己的尸身旁边,用腐烂的白骨守护这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的幽灵在这些玉石和铜鼎的上面盘桓,将罪孽沉入到更深的深渊中。
我们的权利是剥夺。剥夺那些历史的贪婪者的最后所剩,把那些毫无羞耻感的灵魂赶到没有财富的地方,以便让他们和所有的死者一样一无所有。如果人死后仍然没有平等,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如果永恒尚不能抵消短暂的生的痛苦,上帝还有什么公义?当然,我们还需要在生活中呈现我们的力量,用死者占有的财富转化为我们赖以获得意义的金钱,购置我们的所需,积累我们对未来的安全感,追寻那些前人和今人都为之疯狂的富有。
不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生存需要本领,需要必要的技能。从蛋壳中孵化出来的小鸟尚且需要飞翔的技艺,蜜蜂需要辨认含蜜的花蕊,猛兽需要从幼小的时候就不断训练捕食的技能、力量和勇气,何况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难道盗墓不是一种复杂的、需要知识和勇气的技艺?这一看起来并不是光明磊落的道路,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也有着秘而不宣、曲折多变和独辟蹊径。这是赌徒的事业,有着一夜暴富的诱惑。是一场卑贱者与高贵者的对话以及越过时间边界的较量,是富有者对其占有物的转移,它不是交易,而是掠夺者被另一个掠夺者所掠夺,是生存者对已经灭亡的生存者的精心谋算,这是卑贱的生存奇迹之一。没有非凡的天赋和胆量,应该到生活的另一边去,到更加肮脏的粪堆上刨土觅食。
多少年来,我们已经练就了一双可以穿透地层的眼睛,无论多么复杂的地貌,以及多么隐秘的埋藏,只要它露出一点点痕迹,就能让我们找到尸骨和珍宝的埋藏地。我们很快就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判断眼前的古墓是否有开掘的价值,一般都很少失手。我们见不得光明,但不是完全拒绝光,没有光,世界就不存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在夜间行事,在漆黑的夜晚,诗人们不断歌唱的月亮,是我们最好的陪伴者。它的微弱的光亮,既拒绝了完全的黑暗,又给了我们行动的便利。
这里经常传来各种消息,经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古物碎片露出地面,人们不断发现并捡拾到青铜器的残骸和古代使用过的器皿碎片。我暗访了当地一些居民,他们津津有味地讲述他们所见,还把一些世代相传的故事告诉我。他们毫不设防,只是把他们所知道的,当作自己见多识广的理由。是的,他们的生活是这样贫乏,平凡的日子不断地循环,生活毫无变化,也毫无传奇和冒险,为什么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毫无厌倦之感?他们能够炫耀的,也只有这些对他们来说毫无具体意义的事情了。可是,这些消息的碎渣,对我是有用的。
我猜测这里一定发生过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一些重要人物的尸骸可能就埋葬在这一带。他们不会想到,地下的秘密总会随着时间上升到表面,就像雨前的乌云,用它层层包裹的暗,说出了它包含积雨的奥秘。用不着听到隐隐传来的雷声,也不用观察照亮世界的闪电,有经验的人只要抬头仰望,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
我翻阅资料,并不是为了研究历史。我不会像历史学家那样,熟知历史的每一个细节,或者费尽心机地寻找历史的证据链,将那些碎片绞尽脑汁地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具有一定逻辑的图像。我只是为了从历史记录中寻找现实中仍然存在的东西,就像一个卓越的侦探一样,仔细观察现场的每一个疑点,以便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古代的人们非常讲究死后埋葬的地点,他们对大自然形成的某种地形有着特殊的癖好,一般地,他们会选择山丘和河流之间作为埋葬点,这样就能和他们生前的生活场景对应起来,形成某种模拟的效果。实际上,他们不相信人真的会死去,而是认为像走亲戚一样前往另一个地方。可能他们认为世界不是一个,甚至比两个更多,这些世界相隔着一道界限,死亡仅仅是一次巧妙的穿越。所以,你只要凭着锐利的直觉感受大自然的地形之美,就能找到古代死者的藏身地。
好吧,让我们来一次尝试吧。为了不惊扰附近的村庄,一切需要精心的伪装,我们用各种方式欺瞒那些好奇的眼睛。村庄的人们对这样的事情毫无警觉,不是他们粗心大意,而是他们压根儿不想与生活无关的事情,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仅仅盯紧自己脚下的一小片地方,只要不让石头将自己绊倒就感到十分幸运了。依据各种迹象,用精美的铲子直接通往地下深处的秘密,被巧妙掩盖的古代谜团烟消云散,剩下的仅仅是一系列的技术处理了。这对我们来说,并不需要高超的技巧。
卷五?
国君
这是什么年代?我已经沉睡了多少年?我的沉重的睡眠使我度过了无数日日夜夜,或者说是一个十分漫长的夜晚。身边是漆黑的,我的上面盖着厚厚的泥土,没有熟悉的星空,也没有太阳的光芒,只有无限的漆黑将我的内心照彻。这样的日子,既没有美梦陪伴,也没有噩梦惊扰,多么寂静啊,就像多少年前的死亡一样,盖过了一切喧嚣、一切时间。
那么多骏马的尸骸,那么多战车,已经朽腐了,融化了土地的精髓,变为不可辨认的模糊的轮廓。它们曾伴随我在疆场驰骋,勇士的血沾染了马的鬃毛和战车的轮毂,并与沼泽里的泥混合在一起。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一边,放弃了奔跑的本性和原初赋予它们的目的及冲动,用雪白的骨架说出最后的真相,找到了苦苦寻找的、已经被遗忘了的自我。
我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拥有这土地上的一切,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粒沙子和每一个人。只有天空中的飞禽是自由的,它们有着迁徙的权利,我的手可以抓住地上的一切,却不能伸向天空。不过它们只要落在我的树枝上,或者在我的头顶漫不经心地飞翔,我就可以用强弓和利箭将它们射下来,让它们知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也没有绝对的无忧无虑。即使我的刀剑够不到更高的地方,我还有另外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利器,它携带着我的权力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严,有着威慑一切的寒光。
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死去。我喜欢做梦,每一次战斗,每一次面临抉择,以及每一次在歌舞、欢谑和八音中的盛宴之后,上天都会将一个不寻常的梦带到我的睡眠之中,让我反复猜测其中含义。很多梦境是荒诞的,但它总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暗示。我已经不习惯没有梦的夜晚了,不然日子太平淡无奇了,生活中应该有一些难以理解的、晦涩的内容,应该有奇迹,也该有不断升向更高处的云彩和能够震撼心灵的雷霆。
但是现实生活中很少有我所期盼的,除了杀戮和血腥,更多的是令人厌倦的平庸。一个君侯的宝座有多少人在觊觎,他们可能就在你身边,窥伺着可能出现的某一毫无察觉的机会。一个小小的缝隙,就可能引来一场风暴,掀翻你的冠冕。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必须有所警觉,即使是在睡梦中,也得祈求上天的眷顾,用一个恰当的梦给我以启迪,不然我用什么力量和智慧安稳而悠闲地坐在河边钓鱼呢?又怎能在酒筵上举起铜爵一饮而尽?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能持续太久。人生是如此短暂,就像一阵风刮起的草叶一样,最后要轻轻地落在地上,和那些石头、土粒、瓦片一起沉到荒野的沟壑里。我的灵魂最终要抛弃肉体,贪欲和享乐将离我而去,贪恋生的快乐是一种奢望,可惜我不能早一点儿看穿真相。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不然就会违背肉体的天性。我看着浩大的葬仪,人们用那么多玉石、宝鼎和车马堆放在我的面前,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这些事情只属于他们,我已经不可能从这些生前所需的物质形象中获得丝毫安慰。我所需要的,他们已经不能给我,他们的想象只能是这些的了。他们已经尽力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感到了生的疲惫、死的永恒,才能感到世界实际上与自己并没有多少关联。不论你编制多长的绳索,最终都要被割断。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永远隐藏在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和天地常在,安享永恒的时间。几个世纪,几十个世纪,甚至更久远,我被包裹在微微湿润的泥土中,棺椁的木头为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也为我提供了人生未能找到的自由。然而,这是哪一天?铁质的铲子伸了过来,一只陌生的手摸索着我身边的东西,一道来自天庭的电光,突然射到了外边,我让这异样的声音惊醒了。我用失去了眼睛的空洞的眼窝,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可我已经被牢牢地锁在了腐烂的白骨里,我的战车、奴隶和马匹都沉默了,它们的奔腾和嘶喊,只有我能够听见。
我已经预感到,宁静的日子结束了,时间将会突然中断。我的藏身地一旦被发现,以后的事情就难以预测。地上生活着的人们会做些什么?无论是我的灵魂,还是我身边丰富的器物,都会遭到洗劫么?不过,我所不需要的,那些窃夺它的人们又能用它来做什么呢?
卷六?
历史学家
我的日子看起来是枯燥的,每一天都在书斋里度过,有时会去附近的田野里散步,观看大自然塑造的种种形象。它们是生动的,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这与苦涩、僵死的文字相比,更有力量。然而文字有着另外的风景,这些蝌蚪似的符号,是迄今为止人类最大的创造物。我们已经不能想象,没有文字人类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实际上,文字也是生动的,它将我们的生活一点点记录下来,积累到一本本书中。这是我们思考的结果,我们的言行,我们祖先的言行,我们从古至今的思维方式,构成了我们向内窥探的希望。
比如说,我散步的这块土地上,就隐藏了无限的秘密。我们怎样知道它的过去?又怎样获知它的现在?从它的表面,观察到的仅仅是一些掩盖了无数事实的泥土、石块、树木和农夫们的简单房舍。它只有现在,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这样的事实多么令人失望,一种没有生活证据的日子既粗糙又野蛮,几乎不值得我们存在于世界上。我们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怀疑,却永远生活在一片苍茫的怀疑中,这意味着取消了我们思考的权利。
我是一个历史学家,我需要知道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事物,知道我们的过去。有人会说,你所研究的是腐朽的学问,对于真实的世界毫无意义。我也曾经怀疑过自己,但是我所研究的就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这个世界上,我们一直存在,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曾经的生活推知现今生活的意义。
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已经十分古老了。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很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渗透在泥土里,黏附在石头上,作为养分输送到树木的每一片树叶中。它们有形的事物很少了,更多的是无形的、无处不在的某种东西。你能感受到,却看不见,你的呼吸中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一棵槐树开花的时候,你会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香气,你知道它就在附近,可你抬头看的时候,它是隐没在那么多的树木中的。古老的历史也是如此,它被一代代的生存所替代,所遮蔽,但它并没有完全消失。
就在三千多年前,一个古国曾发出耀眼的光芒,它曾经十分强大,但却是从一个小小的地方开始了它不同寻常的生涯。那还是殷周时代,周武王征服了殷商,建立了周人的统治,为了监督商人贵族残余的反抗,把他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等封到了殷都附近。周武王很快就去世了,他的嫡长子周成王继承了王位,因周成王年龄尚小,就由周公旦辅佐摄理朝政。这就引发了一场乱局——管叔和蔡叔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不是一个合理的安排,便开始了一场围绕权力的角逐。王室内部的刀光剑影,投射到了更为广大的地盘上,被征服的商纣后裔看到了死灰复燃的希望,就开始联合管叔和蔡叔举兵叛乱,周公旦率师东征,压灭了灰烬中燃起的火焰。古唐国可能参与了这场叛乱,也随之被周公旦的利兵铲除。周武王的庶子叔虞被封到了唐国,成为唐国的新主人。
其实在这块土地上,生活早已发生了,但它的起点无法追溯,很远很远,就像画框之外的景观,跃出了我们的视线。用已经掌握的有限证据推测,一百八十万年前的西侯度人已经在这一带活动,一块烧烤过的兽骨说明他们已经开始打造石头工具,以及利用火来实现自己的生活目的。七十万年前的匼河人和十万年前的丁村人,都和这一片土地建立了深厚的生活联系。一万六千年前的下川人遗址上的石磨,意味着黄河流域粟作农业的发端。不过,这些上古时代的生活点,只给我们以无尽的遐想,它唤醒了我们的迷梦,激发了我们探寻往事的激情。
这也是我们的祖先尧舜之地,可能因为善于烧制陶器,因而被称作陶唐氏,古唐国所居住的也该是这一部落的后裔。陶寺遗址的发掘,显现了尧舜时代并不是一个传说——它有庞大的都城,使用大石磬和陶鼓,还有各种日用陶器。很多传说实际上起源于没有文字的时代的口口相传,它都有事实的影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强大的部落形成的古国,也要在关键的选择中面临凶险——从历史的方向看,任何生命,哪怕是强者的生存都是一种虚妄的挣扎,它所具有的力量决定它能否在险象丛生的环境中获得长寿。
唐叔虞就这样来到了这里。他接受了先民遗留的土地,并承担周王朝交付他的使命。《史记》中所写的叔虞封唐完全是一场游戏的结果,周成王将一片桐叶削为珪的形状,作为分封的凭证,跟随的史官将他的言行记录下来。成王似乎有点反悔了,认为这仅仅是一场游戏而已,但是史官则告诉他天子是没有戏言的,既然说了,就要在史书上记载,必须用盛大的礼仪实现自己的诺言,并用美好的音乐和歌声歌颂。
其它的史书也做了类似的记载。然而,古代书写历史的人们,更多采用那些具有趣味的事件传说,很少推测它的真相。这意味着,古代的人们怀着一颗童心,他们的好奇心专注于历史那些意味深长的事情上,流传于民间的各种奇特传说,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撰写历史的材料,他们也许希望用这样的具有奇异花纹的砖瓦,建起一座令人赏心悦目的宫殿。历史不应该是平凡的,它应该是一场具有传奇性的戏剧,也应有瞬息万变、悬念重重,然后突然峰回路转的童话般的奇迹。否则,一部毫无趣味的历史,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现在的历史研究,已经没有古代的童心了,也似乎缺少对往事的强烈的好奇。探寻过去发生的,变成了一种职业习惯和顽固地追寻真实性的癖好。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历史信念,一种认为能够还原已经消失了的生活的虚幻的理想主义情怀。一个传世的青铜器皿上有一段晋公盦铭文,谈到了唐叔虞曾经辅佐武王,参加了攻克殷商的牧野大战,也可能参加了诛灭反叛的古唐国以及平定蛮族部落的征战,他的功勋获得了周王室的肯定,分封于唐国应该是对他的一种嘉奖。另一本史书说,唐叔虞能够将体形庞大、凶猛异常的兕射杀,这说明唐叔虞善于御射,具有十分强大的膂力。兕可能是犀牛一类的动物,它是不是已经灭绝?我们不得而知了。我们只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可以感受到历史深处散发出来的气息,古人的形象隐藏在这些简单的、零碎的文字中。这些文字推开了书写它的人的尸骨,在腐烂的地方,重新萌发出那些已经在漫长时间中灭失了的生动面孔。
这样,唐叔虞封于唐国,可能还有周王室更为周密深邃的考虑。商王之后武庚叛乱虽然平息了,但使周王室看到了四周的危险信号,太平世界里像迷雾一样弥漫的杀机,远不能让人高枕无忧。必须寻找某种永葆安宁的万全之策。委派唐叔虞前往管理唐国,还负有藩屏王畿、随时防范戎狄侵扰的重要使命。古唐国位于夏墟,曾是夏人生活的地方,它的东面有群山起落的太行山脉,北方、东方和南方都紧邻游牧时代的戎狄部落,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生存环境,使它处于周王统治天下的极其脆弱的咽喉位置。可以认为,唐叔虞被分封到唐国的时候,已经是成人,不可能是一个游戏中获得某种幸运的孩子。
尽管这样的推测可能更符合历史事实,也更符合生活本身的逻辑,但我仍然更喜欢一片桐叶的故事,因为在这样的故事中,有着历史的浪漫和童话般的心灵期待。它使我们对生活本身不是怀有敬畏之心,而是就像一条鱼游动在江湖之中,感受到清澈的水给自己带来的自由与快乐。很多时候,生活并不需要真相,也不可能完全看到真相,我们所看到的往往都是被扭曲了的事物,关键是历史能否与我们的心灵获得虎符一样的契合。
我们是一个酷爱历史的民族,从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生活需要记录下来,尤其是统治者的生活,否则,他们的权力就会无限膨胀、毫无顾忌。他们既要知道比他们更为古老的君王如何行使自己的权力,也要用自己的行动为将来做典范。为了不在自己的身后遭人唾骂,不留下恶劣的名声,他们的行为就会有所收敛。那时候的史官实际上是以历史的名义监督统治者,具有实用意义。因此我们具有最为浩瀚的典籍,记下了历史发生的各种事件,给我们研究历史提供了便利。
人类面对时间的安排,只有两个维度,过去和未来。在我看来,现在不存在,因为现在只是我们向前进程中的一个移动的、变化的、暂时的点,它转瞬即逝,变为过去。未来是一点点来临的,对于每一个人,或者整个人类社会,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们在不断地做着种种选择,实际上我们的选择并不能有效发挥作用。我们选择的时候,它已经暗暗改变了方向。我们等待的时候,已经有另外的力量为我们规定了前程……以至于我们很难断言哪一种力量为我们修筑了一条并非我们希望的路。未来学没有太多的意义,它只是对没有出现的事情做出分析,它往往偏离事实本身,因为没有出现的事情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已经形成的事实,也就是历史。这是我选择研究历史的原因。
关于古唐国的故事,只是遥远过去的一个点,它只要能够触发我们的思考,它的存在已经获得了意义。我所研究的,不过是一个个谜团,乌云一样笼罩在头顶,它不可能让更高的光穿透,将我们照亮。而是促使我们飞翔到云端之上,借助阳光重新观看它的另一面。历史不是供我们理解的,而是供我们思考的。理解不是思考的前提条件,不理解才是思考的前奏曲。
我再次翻开历史书,古代的种种记载,仅仅给我们揭开了浩瀚生活的序幕,一切虽然已经上演了,但对于真正的观赏者来说,戏剧都是滞后的、延期的,它还远没有开场。它的一个个悬念、一个个谜团,可能永远滞留在原来的地方,这是一个不可能抵达的地方。在某种意义上说,历史是各种随机事件相互影响的结果,甚至其中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决定着这些事件的发生和演化,每个节点之间的连接方式最终形成整体的因果效应。这意味着,我知道得越多,怀疑就越深,我甚至相信,人类从来就没有真正解决过任何一个谜题,而是将一切努力投入到解题的过程,并将索解的谜题变得更加深奥和晦涩,直到我们完全不能理解它,使它成为摆放在历史深处的一团绝对的黑暗。
卷七?
邑姜
这一夜,我几次从睡梦中醒来。一场惊心动魄的肉体狂欢令我异常激动,周围是那么黑,以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处,要是这样漆黑的样子就是世界的真实样子,该是多么让人恐惧。幸好我听到了武王轻轻的鼾声,感到那个给我一切的、也主宰着天下的人,就在身边,他是那样强大,他有着惊人的力量、智慧和勇气,他即使睡着了,仍然对四周隐藏的灵魂具有威慑力。他的鼾声中,我能够听到某种具有节奏感的、断断续续的厮杀声,甚至能够感受到敌人惊恐的尖叫,他的鼾声中也包含了一个个场景——战车的车轮碾过死者的血,箭镞从强弓上射出,穿透了远处的头颅。这样的人在我的身边,即使他在睡梦中,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我还是辗转反侧,我感到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胸前,沉重而有力,好像要拥抱我,可是又像越过我的身体,探向更远的地方。他总是不安于眼前的事物,也不会把手放在一个地方,他需要更多,需要抓住所有的影子,直到将它所暗示的实体捕获。月光从房屋的缝隙中渗透进来,很细小的几丝光线,暗淡而捉摸不定,它们以模糊的幻影再次将我推入了睡梦,在那里,另一个世界,这些光线变强了,展开了一片大空旷。我这是到了哪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眼前的山一片朦胧,云彩压得很低,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即使是树木也是奇异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叶子,这么艳丽的花朵,一些瑞兽行走在云中,有时会露出它的眼睛,有时会显出整个身体,尾巴就像武王得胜归来头顶上飘荡的旗子,它们显得那么轻,都飘浮在空中。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像夏天的雷霆一样震响,我知道,这是天帝的声音:你要听着我说的话,我的命令你不许违背,你的愿望也会实现。我要让你生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就叫作虞,将来他将会封到唐国,那里是参宿的分野,就叫他在那里繁衍他的子孙。
天哪,你竟然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还让我做什么呢?我在这滚雷一样的震动中,感到了腹中的热流涌动,云彩慢慢地散去了,剩下的是无限的虚空。我被这虚空所惊醒,知道刚才所听到的原是在梦中。黎明时分,外面的鸟儿开始叫了,尤其是一种鸠鸟的叫声最大,它隐身于大树的冠冕中,发出了节奏明快的咕咕声。我说不上这些鸟儿的名字,但它们的叫声我是熟悉的。它们的叫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响亮,也没有这么欢快。此刻,我的王醒来了,他大声喊着,我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我就问他,你不妨给我讲一讲你的梦,我也做了一个梦,不知道我们的梦有没有相通?河流要归向大海,尽管它们的源泉不在一个地方,可是每一条河流都因为共同的归宿联通了。每一座山头都有自己的位置,可是它们的基座都在土地上,它们也是联通的。我们在同一处睡眠,我们的身体始终挨着,难道独有我们的梦境会分离?我的王,你要讲一讲你的梦,你这样大声喊叫,它一定是奇特而有趣的。
武王在睡榻上谈着他的梦,史官立即过来将这个梦记了下来。他同样觉得这个梦是多么有趣,值得好好想一想。梦境讲完了,事情就像我预想的一样,他的梦和我的梦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有几处细节有一点差错,我想也许是他没记清楚。我不会有错,我在刚刚醒来的时候,已经把那个动人心魂的梦反复琢磨了几遍,我能背诵天帝告诉我的每一个字,我也感到了腹中已经悄悄地酝酿着什么,是的,一块土地上,王的种子已经播下了,一场春雨很快就使之萌发。
漫长的等待,漫长的日子,白天变得特别长,夜晚也变得特别长,阳光比以前更为明亮,月亮从一升起来就静静地照在宫殿的玉阶上,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祈求天帝,让他赐给我好运,让我的儿子快点儿出生,而且一出生就是强壮的。我真的有了身孕,天神说的一定会应验。度过了一个个日子,我把每一天都记了下来,每一天别人和我说的话,每一天的瑞兆和祥云的形状,我离临盆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从万木萧索的深秋一直到第二年树木结果的时候,我腹中的躁动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在剧烈的阵痛中,我的孩子出生了。武王来到了我的身边,他展开了婴儿紧攥的手,他的小手心里果然有一个“虞”字。我不知道,天帝用什么方法把这个字刻在了他的手心里,即使是前一天的夜晚,宫殿上空的群星也好像排列了这个字,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所有的迹象都是对将来的预演。
卷八?
孩子
我唱着歌儿回到家中,给我的父母讲述了老师讲述的故事。我告诉他们,我们的村庄,就坐落在古代的晋国中,为什么你们耕种的时候会碰到一些陶片,那就是很远很远的古代留下来的。他们的回应是,好像有这么回事情,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并不是很清楚。这么重要的事,他们竟然一点儿也不清楚!他们对我所说的好像并不关心,我说的完全和他们无关,可是我们的房子不就是在原来宫殿的基础上建起来的么?也就是说,我们居住在宫殿的上面,我们的下面曾有一个古代的国家,有一个童话里的王。
这是多么有趣啊。他们竟然一点儿也不在意。我的老师说,这个国家最早叫作唐国,它的第一个国君是一个叫唐叔虞的人,唐是他的国家,叔的意思就是天子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说他是一位王子。我的童话书中经常出现这样的王子,一般都是最聪明、最漂亮又善良的人,又拥有财富和地位,他们一出生就生活在美丽豪华的王宫,等待接替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个唐叔虞的出生,也是那样充满了传奇。他的母亲因为梦到了天帝,还听到了天帝让她生一个儿子的命令,唐叔虞就真的出生了,而且一出生手心里就有一个“虞”字,连他的名字也是天帝命名的。
可是,我不相信这样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是美丽的、让人激动的。我也做过不少梦,可是从来没有梦到过天帝,也没有什么人在梦中和我说话。而且梦中的故事根本不会和生活中的故事一模一样。有一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掉下了悬崖,我惊叫了一声就醒来了。我把自己所梦到的告诉母亲,她说这说明我又长高了。还有一次,我梦到自己被一只野狗紧追不放,醒来后满头大汗,心怦怦直跳。可我从来没有被野狗咬过,也没有这样疯狂地逃命。我知道梦并不真实,它过去之后也就过去了,很多梦已经完全忘掉,尽管刚刚醒来的时候好像还历历在目,等到再一次醒来之后就完全记不得了。在我看来,任何事情不可能完全重复,梦和生活也不可能重复发生。
还有,一个孩子一出生怎么会在手心出现一个字呢?而且笔画那么多的字,即使我写了几遍,仍然还会写错。老师说,可能是他的手掌上的掌纹正好像那个字。可是哪个孩子的掌纹有那么复杂?我反复观看自己的掌纹,很难看出是哪一个字。是啊,历史是多么有趣,但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历史上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谁又能把它们全都记录下来呢?即使我亲历一天的生活,也不可能记住每一个细节。但是,我还是热爱故事,我喜欢听那些有趣的故事,我喜欢听老师讲解历史,是因为我喜欢听故事……历史就是故事,这可能是历史的精彩之处,它不仅需要一个会写历史的人,还需要一个倾听者。
卷九?
叔虞
盛大的封唐大典,隆重而庄严。王都镐京都感受到了节日的温暖,周王的宫殿四周,柳色掩盖了大殿的边沿,青瓦从屋脊下滑到飞檐,天上的每一朵祥云都好像从大殿的顶部上升,对先祖的祭祀礼、祝舞和急雨般的鼓点,将封唐礼推向高潮,气氛从宫殿的御阶蔓延到更大的空间,浸染了我的袍袖、衣襟和充满了激情的心。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我在周王的宫殿里,和高贵的众卿相端坐在天子的左右两侧,觞爵中斟满的美酒散发着香气,充盈了我的呼吸。授土授民的仪式是神圣的,它使我的脚步从一个玉阶踏上另一个玉阶,我感到了自己升高了的步履。看看那些遍地的人们吧,他们怎样出生,又在劳累中怎样死去?应该承认,在纷纭而起的天云中,每一朵都是不一样的。在每一个时辰都在不断出生的婴儿中,他们落在什么地方,就已经决定了命运。人的等级从一开始就出现了。以前的以前不重要,因为那是一团黑雾,谁也不曾看到过;以后以及以后的以后,应该是可以看到的——一切从一个时刻开始,并从一出生就将你推向已经安排好了的路上。
我是拿着玉珪出生的。我的国不过是天子追封的,它原本就属于我,只不过我原来不知道它在哪里,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手心里就紧攥着一个字,它成为我的名字。我自己也难以想象,这么复杂的字,是怎样出现在我的手心的?现在为什么看不见了?天帝将一个字安置在我的手心,又在时间中将它一点点擦去了。他不让我一直看着这个字,是让我忘掉自己的来意?天帝既然暗示了它的设计,必然有其深意,我不需要猜测,人的智力永远难以抵达天帝的真实想法,所能做的,就是按照他的旨意做自己所能做的。天子的文诰,已经将天意宣明了。
这样的册封是多么令人激动。天子与我的同胞之情,都沉浸在美酒和赐赠的重礼中。这些天下的珍稀令人赏心悦目,这里有来自古代天子和诸侯的坐乘,这华丽的车被唤作大辂。高高昂起的车盖和炫目的盛装,曾闪耀着多少奢华生活和璀璨夺目的权力的光芒,又接受过多少人的朝拜和多少张脸的仰望。它的车轮,从远处的高山上一路碾轧着无数草木滋养的季节,蹚过一条条河流,将激流推到时间的另一侧,碎石被压到了深深的泥土里,留下的只是两道嵌满了荣耀和被历史不断赞颂的车辙。现在,我也将乘坐这样的华车,在从前权力者的宝座上,继续向前方疾驰,并不断倾听身边的众声呼喊和马蹄轻快细碎的节奏。
天子还赐给我密须之鼓,它产自北方的密须国,鼓面蒙着猛兽的皮,在万马之中能够听得见它浑厚激越的声响,无论是激战中的厮杀,还是森林中风暴的呼啸,都压不住密须鼓的咆哮。它的雄浑将像影子一样盖过敌人的血,并将天上的乌云和闪电引到地面上。这样的鼓,里面住着神灵,神灵的旨意从鼓声中发出,没有什么刀剑能够抵挡。它被多少公侯敲打,经历过多少血战,因而它的声音中已经携带了锋利的箭镞,以及无数勇士的力量。我将带着它横扫敌军,用它的节律增添我的荣耀。
还有两样珍宝值得炫耀——它们叫作阙巩和沽洗。阙巩是来自阙巩国的铠甲,它可以抵挡利箭,也经得起烈火的焚烧。杀戮中的血已经使它变得更为冷酷和坚硬,一切利器接触到它的时候就像碰到了石头和铁。它有着拒斥敌人的秉性,在野性的力量面前无所畏惧。我的先王曾穿着它讨伐不义者,在疾速驱驰的战车上荡涤千军,夺取了浩瀚无边的天下,让地上的人们归于真正的王。沽洗则是青铜铸就的钟,它有着厚重的外表和充盈了天地之气的内质,并且含有最严格的音律。这些都是开国的先王遗留的,一些来自讨伐商王之后缴获的宗庙彝器,它不仅代表着光辉的过去——用征战建立的丰功伟业,还意味着传世的权威,以及一脉相承的统治众生的理由。
天子的慷慨恩赐只是一部分。他更大的赐予是给了我方向上的指引,我不仅被封予处于夏墟之地的唐国,还赋予我大的使命:用夏人的方法来治理、启迪、引导和驾驭夏民,用戎狄的规矩约束、引领和归化戎狄之众。在这一独特地域,只有特殊的施政才有效,才可以以宽厚的盛德感化天下,获得天下归心。这是上天赐予的灵感,它将把我短暂的生命带向无限和永恒。我有的是力量,我曾在山林中用弓箭射死体形庞大的猛兽,人们已经见证了我的力量和勇气,但是,我将在我的唐国展现我的智慧。
卷十?
天子
我是天下的统帅,上天赋予我无限的权威。我可以主宰一切,只有一样是不能由我来决定的,那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知道,我的一切归于上天,归于我的先王——他们已经完成了属于他们的使命,开辟了一个不朽的时代。他们的事迹已经记录在史官书写的史书上,铸造在万世不灭的巨鼎上,那些比生命更为长久的文字,将被带到更为久远的后世,以及后世的后世……那是多少年?我们最伟大的智慧都难以计算和想象将来的无限。
叔虞是我的胞弟,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他。我喜欢他宽厚的品行,也喜欢他天真烂漫的样子,我发现他是十分聪明的,也有非凡的勇气和胆量。他浑身仿佛都充满了力量和活力,曾经在山林中的一次狩猎中,射中了一头凶猛的兕,当那头野兽向他冲来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慌张,而是从容不迫地张开了手中的弓,利箭早已搭在了弦上,积蓄了猛力的手臂,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刻,利箭激发于风中,好像掀起了一阵迷雾,从众人的眼睛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森林中的所有草木。兕在林间的缝隙中摇晃着,它的石头一样坚硬的皮毛被穿透了,开始,它发出了凶横的嚎叫,这样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它是这样凄厉、痛苦又绝望。天上的云开始压得很低,然后又飞出了九霄。就在猛兽发现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对手之时,叔虞的第二支利箭已经发出,疾飞的箭带了尖利的呼啸,一点点逼近了猛兽的独角。最后……我们已经知道结果了。兕的庞大身躯在疼痛中撞倒了几棵小树,在叔虞的面前倾倒了。
他有的,已经不缺少了,我还能给他什么呢?在我看来,他的生命已经是完美的了。我作为天子,拥有整个天下,我要把我宝贵的一部分给他,让他与我分享一个权力者的快乐。当然,我还赋予他更大的责任,只有他能够在唐国的土地上有所作为,完成藩屏周朝的使命。那是前朝的前朝的后裔们世代居住的地方。四周满布了山地和河流,巍峨的大山从不知道它的端点,但在千万年间一直屹立,既不会坍塌也不会迁移。河流也不知道自己的源头,但在千万年间一直奔流不息。那里的土地是肥沃的,适合于任何庄稼的生长,即使是飞鸟偶然掉落一粒草籽,都会在地上的暖气中很快发育成长,并连成苍茫一片。
叔虞就要到他所属的地方去了。我的身边,会少了一个人,我会更加孤独——这是天子的宿命。我就是一个人,一个天下最孤独的人,不然为什么是天子呢……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当然,叔虞到了他自己的属地,他也将变成一个人,在那片土地上,他也将是唯一的一个。每一个人都会如此。但作为一个人,我是绝对的一个。就像菊花面对的是一个绝对的太阳,天下最亮的光芒所在。我常常感到自己并不生活在地上,而是在遥远的白云之上。或者,我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属于所有的别人,可是别人的生活却属于他们自己。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唐国是夏人的旧地,又有戎狄居住于山峦起伏的密林中,处处充满了凶险。这里也是尧舜的故乡,也是我们周族先祖生活过的地方。河汾之西,不过方圆百里,可是它对于我们周族的天下具有特殊的意义。它土地肥沃,降水充沛,五谷旺盛,遍地河流和湖泊,不仅有王泽、董泽和方泽,不远的地方还有盐湖,浩瀚的水面,茂密的森林,百兽出没,群鸟飞翔,它是我们心灵里的泉、生活的砥柱。我的都城需要守护,天下大局甫定,我的基座需要四角的支撑,需要粗大的木头稳固屋顶。我的父王曾经在叔虞出生之前已经在梦中看到了一切,我便把我的胞弟封于唐国,天神的意旨从云层的背后变为册封大典的祥光,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时刻更令人兴奋了。
我让史官将这一刻记载到史书中。没有记载的事实不是真正的事实,一切光辉都应该被史书记录。没有被记录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在前世以及更早的时候,多少人生活过,他们也许做了很多事情,可是既没有刻在石头上,也没有铸在青铜上,谁还记得起他们曾经活过?他们好像梦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站在我身旁的史官,随时将我的言行记下来,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记录使得生命更真实。我还要让乐师们用音乐歌颂,他们看起来是一些瞎子,他们不需要眼睛,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声音才拥有变化万千的形象,世界才能被美妙的音乐充满。
这些当然还不够。一定要有美女们的舞蹈,她们可以呈现世界上神圣的生活,创造光影变幻的奇景,并将双耳中回荡的袅袅之音得到具体的解释。我要给叔虞以丰厚的赠予,让他带着王族的灯,照彻唐国的土地、大夏的旧墟。我赋予他极其重要的使命,要把这片土地守护好,屏藩天子的都城和京畿辽阔的沃土,不要让异族的长戟擦伤河边的茅草,也不要让森林里的巨兽掀翻我们的房屋。
为了让周族的天下稳固,我给了他明确的诰命:按照夏人的传统治理夏墟,也依据戎狄的习俗驾驭戎狄。面对复杂的变化,可以凭藉自己的睿智临机处置,我已经把权柄放在叔虞的手上。我还给他配备了经验丰富的智者,以及熟悉唐国习俗的官吏,把装满了计谋的锦囊系在他的腰间……他的船将越过汹涌的河,他的车也将碾过沼泽和泥泞,一直抵达他的都城,把先祖的种子播撒在深土里。
卷十一?
史官
我把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记下了。我的腰间系着小刀,准备随时将写错的字刮掉。手上拿着用来书写的木片,我要将天子的言行以及谕旨,事无巨细地写在这些木片上。木片是精心制作的,平整、光滑,还带着树木生长时形成的花纹,它的淡淡的香气直冲我的鼻孔,我感到天神给我的旨意都在这香气里。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史官,我的祖父也是史官,也许我们的家族从一开始就是用笔来记录一个个朝代的事情,还要一直延续下去。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写了多少年,记录了多少事情,一个个天子死去了,文字却牢牢地爬满了木片……它们堆积在黑暗的宫殿里,专管史籍的人不断地拂去上面的尘土,守护着这些曾经活着的朝代和君王遗留的事迹,这是时间的遗骸。他们都在这些文字中奔忙和享乐,酒、美女、权力……都还散发着香气,渐渐地,那些木头朽腐的味道压下了本来的气味,是的,文字也会朽腐的,只不过它的寿限会长一些。
我紧跟在天子的身后,他的每一句话,我都细心地倾听,有时候,他可能是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就要屈身问清楚,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有所遗漏,我知道这些文字是给后世的人们看的,他们会因为这些文字知道前世的人们做了些什么,既知道以前的错误,也知道以前的智慧和榜样,这样,我们的后面,将会是一代比一代更为聪明的人。
当然,即使是天子,他所说的话也未必是完全有道理的。很多时候,他的话并没有多少意思,不能引发我记录的兴趣。还有的时候,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究竟是什么用意。我所能理解的,乃是我曾想过的;我不能理解的,也许超出了我的所思所想。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界限,正是那些难以捉摸的事物扩大了我们的边界。何况,对一个天子来说,他所想的,乃是一个绝对的孤独者的所想,因而他的心中有着更多的黑暗,甚至没有黑夜的微光。这是天子作为神的派遣者拥有的奇异和奥妙,也是我需要把那些不能理解的事情记录下来的原因——我的职责就是对所看见的和所听到的,呈现出文字的忠贞。
我并没有世俗的特权,但我不是世俗的奴隶,我只是历史的仆人。这意味着我有着无人可及的权力,一个时代必须通过我的笔才可能获得不朽。即使是天子,他的权力可以对他人的生命生死予夺,可我能让文字对事实做出裁判,它超越了人的寿命,将今天的一切传之久远。要想证明今天曾经存在,必须通过我的文字来证明;要想知道我们曾经有一个天子,也必须通过我的文字来证明;要想获知天子以及其他人做了些什么,就必须从我的文字中间走过。世界上只有一条文字铺成的小路,可以通往时间消亡了的地方。
因而,我随同天子的每一步,就是世界的每一步。天子的脚步不过是幻觉和梦中的脚步,我的脚步却是有巨大回响的,纵然我的脚步声很小,几乎不能被听到。好了,现在我又要开始写了——天子就要把他的胞弟叔虞分封到唐国去了,不论这册封典礼如何隆盛,他们终将生活在我的文字中,我将把他们的言行收入每一道笔画,从此他们再也逃不掉了。他们虽然有着生与死的激情,以及拥有整个天下的力量,却在看起来无限的自由中,被戴上了不能解开的枷锁。他们既是主人也是奴隶,他们却不知道。
卷十二?
研究者
我研究古文字已经几十年了,我头上已经白发丛生,就像冬天残留的积雪。为了找到一个字的真正含义,我要查阅大量的资料和各种古籍,还要和我对生活本身的理解融为一体,才能猜到它究竟在说什么。这简直就是一种猜谜的艺术,一个人即使用尽了毕生的心力,依然不够。可是,世界上什么事情不是猜谜呢?正是因为世界上充满了一个个谜,才值得我们生活,我们才感到自己的日子是有意义的。
谜是生活的本质之一,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本质。对于人类来说,一切精神活动都意味着猜谜。即使是生存活动也和猜谜有着密切的联系。天文学家猜测宇宙的起源和宇宙形成过程中的种种奥秘,物理学家猜测着物质的终极含义,地学家猜测着地球的演化过程以及它的内部结构,生物学家试图揭开生物进化和生命的秘密,化学家研究分子千变万化的化合和分解的可能性及其规律,社会学家猜测人类社会和集体行为之谜……即使是一个普通的生存者也在时刻猜测在何时能够出现某种有利的机遇。
文字是人类最重要的谜题,它怎样起源,从什么时候起源,又怎样演化和发展,它曾经的意义怎样影响我们今天的表达,它在一开始的时候究竟想要说出什么?显然,它深藏着关于我们自己的思想基因。比如说吧,我们今天使用的文字究竟要说什么,从表面上看来,我们所要表达的是我们内心所想说的,但实际上,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们说出的并不是我们真正所想,甚至我们所用的文字含义都难以被真正捕捉。我们要了解我们自己,就必须追寻文字的源头,看看我们从前是怎样思考问题的。
可是这仅仅是一个理想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在实际研究过程中,你会发现问题远不是那样简单。人的智慧是如此有限,你所猜到的谜底,也许并不是真的谜底——即使这样,它也让你不断从各种猜想的途径上获得有益的启示,最终的答案可能在渐渐靠近你,另一种情况是答案将离你越来越远。不论是哪种结果,你在探索的路上已经寻找的自己的某种深藏的灵魂,它使你揭开了自己心灵里一直被某种事物遮蔽的部分,你通过猜谜的方式接近了自己。至于最后的结论是否正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看过古籍中记载的古唐国的故事,也看过一些考古学证据,我们现在甚至连唐叔虞的都城在哪里,也不知道,仅仅能够确定一个大概的范围。我们对历史所发生的一切,还在猜测中,也许根本不会有结果。从悲观的意义上说,猜测的最好结果最后还要转入另一个猜测中,这是一个看不到底部的黑暗深渊。
就说《史记》中讲述的剪桐封弟的故事吧,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童话,年幼的周成王和弟弟叔虞一起玩耍,将落在地上的桐叶剪成了珪的形状,就把唐国封给了叔虞。两个孩子的一场游戏,在历史中成为一个重要的节点。当然,桐叶宽大的叶面也给这一故事提供了可能,它完全可以剪出一个珪的形状。我十分喜欢这样的故事,我相信古人也是由于喜欢这一故事的缘故,才对此坚信不疑。我们在一百个结论中总是相信那个最美好的,其中暗含了人的热爱美的天性。
我对“桐”这个字进行了查证,发现“桐”和“唐”在早期的文字中可能是同一个字,至少它们十分相似,古人对于文字的书写并不像我们今天这样规范、严格,他们往往把相似的字经常互换使用,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误差毫不影响表达,也不会影响同时代人的识别。但对我们来说就留下了一个个谜团,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昔日语境,甚至我们今天的思维方式也和从前有了巨大的差异。如果我的猜想成立,那就可以将这一美好的封国故事重新讲述,转化为另一个一般的、平庸的历史叙事:这四个字应该为——翦唐封弟,也就是说,周王室剪除了唐国的叛乱者,然后将这一古国封给了唐叔虞。可能这一推论更为符合逻辑,却减少了历史的神奇感和童话感,它的趣味也失去了。
另外,如果“唐”和“桐”是同一个字,那么唐国最初是不是因桐树而命名?倘若是这样,是不是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有着高大的桐树?不论有了多少结论,我们仍然可以不断猜测,猜谜的意义在于猜谜的过程中,历史也是这样。如果一个古国能够和桐树联系在一起,岂不是重新归还了它神奇的一面?一个谜如果永远不能猜透,又岂不是更为神奇?神奇乃是我们灵魂中所自有的,因而它才在世界上处处闪烁。
卷十三?
商人
我在一个贩卖文物的人那里看到了一个类似于铜盘的古物,上面的铜锈说明它已经存在很久了,也许一千年,也许两千年,甚至更久远。它的花纹是如此精美,体现了古代制作铜器的工艺水平是多么高超。我喜欢收藏一些古董,重要的是,它们意味着金钱,它们不是存在银行里的死的存款,而是活着的不断升值的、膨胀的黄金。它们更多的时候就像面团一样发酵,你很难判断它们能够变成多大。渐渐地,对于利润的追逐使我养成了某种顽固的习惯,我只要见到古董,就会弯下腰,细细地打量它,掂掇它的含金量,估计它的未来,就像面对一个孩子一样,看看他将来能够长多高。
当然,金钱的魅力仅仅是开始,渐渐地,我对自己用金钱购买的文物开始琢磨起来,它们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人制作了它,又是什么人使用过它?关键是,它的价值是怎样体现的?为什么一些文物的价格不断增长,而一些文物却一直在市场上保持着沉默?市场又拥有怎样的机制来对一件东西的价值做出判断?一团团疑云开始笼罩我的心,我想揭开这些谜团,但我很快发现,打开一把锈锁的钥匙已经落到了尘土里。
重新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上吧,我看到了那个古盘,青铜,锈斑,古朴的外形,有着直入人心的力量。我还隐约看到了上面有一些文字,究竟是什么内容,我不需要一下子看清楚。文物贩子向我不断地兜售它,我冷静地看了一下,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我的表情告诉他,这件东西不值一提,我见到的东西太多了。我和他谈起了我的收藏,告诉他我所收藏的都是有价值的,没有一样比眼前的这个盘子差。我还向他表示,这个盘子好像是仿制品,因为我也有一件类似的东西,是从一个小摊贩那里偶然买到的,只花了很少的钱。
这个人一听我的话,就变得十分急躁——这正是我要的效果。他反复为他的盘子辩解,述说着它的来历,还讲了它可能来自黄河边的某一个古老的墓葬。我安静地听着他的种种解释,仍然保持着不为所动的表情,让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的听众,而对那故事所指涉的实物,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开始失望了,面部带着遗憾的复杂线条,像一幅俄罗斯画家笔下的铅笔写生画,线条凌乱,又显出了极其生动的光影效果。
我的策略显然已经奏效,他已经不再夸耀他的古盘了,我看到他的头低下了,并把他的盘子放回了原处。我开始安慰他,既然你一定想卖给我,我也不想拂去你的好意,你的生意也太冷清了……最后的结果你已经知道了,盘子归我了。我看也不看一眼就让他放在了包装里,我要显示我的不在意和对这件文物的漠视。我知道,它一旦属于我,可供欣赏的时间太多了,我愿意什么时候拿出来看看,就在什么时候摆在我眼前。
盘子上的铭文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想知道它的秘密,它究竟要我们知道什么?显然,它包含着制作它的人的用意。我开始请教一些懂得它的人。一个老教授小心翼翼地捧起它,双手抚摸着它,嘴里嘟囔着什么,显然他的内心涌起了波澜。他的表情吃惊而夸张,这意味着,他一定发现了什么。他又放下盘子,戴上了老花镜,重新开始欣赏,他对我说,这太有价值了,这几行文字推翻了一些历史和传说。
它上面的铭文谈到了古唐国的第一位国君唐叔虞,说这个人曾经跟随武王征战,曾是武王的得力辅佐,在铲除商纣的征伐之战中建立了卓越功勋,极有可能参加了与商王一决生死的牧野大战。而且他还在征讨戎狄、建立周王室天下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同寻常的作用,使得众多蛮夷部落归顺周朝。这说明,司马迁的《史记》中所记载的剪桐封弟的故事不过是一个兴之所至的虚构妙笔,也许是一个当时的民间传说,或者更近似于一篇漂亮的小说。
它说明,唐叔虞在武王时代已经是成年人,有着过人的力气和极好的武功,已经开始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厮杀了。在周成王继承武王的王位之后,天子所面对的不可能是一个仍处于童年时代的唐叔虞,也不可能用一片桐叶就轻率地把一个唐国封于胞弟,分封唐国应该是周王室的一件大事,是经过了慎重选择后做出的重要决定。一个关于游戏中决定命运的故事是美好的,也妙趣横生,但是历史的绝妙之处在于一个慎重的选择中,可能蕴藏着游戏的性质,它只是将游戏的一面隐藏了起来。这样看来,司马迁只是将历史的奥秘提取出来,放在了具有真实感的座位上,这又有何不可?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把历史当作小说,就不会怀着种种烦恼去追寻真相了。
实际上,真相永远是不存在的。不要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真相——因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次性的,而且拥有的细节太多了,即使一件很小的事情也是如此,它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谁也不可能将之重新演绎。人们能够书写记录的,或者能够深深记住的,少之又少,即便是记住的那一部分,也不是十分牢靠的,甚至充满了讹误和偏差。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我们又知道多少呢?
我是一个商人,我对往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只对现实生活感兴趣。人是生活在现在的,谁也不能停留在过去。谁一直对过去念念不忘,谁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你的脚步一直向后,你又怎能在现实中前进呢?你仅仅在过去寻找安身之地,就意味着自愿放弃了现实生活中的栖息地。而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没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既然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购买,那就是说,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和金钱换算。商人的本质是与金钱的本质联系在一起的,金钱不是僵死的钞票,也不是所谓的象征着商品的符号,它是欲望的比喻,它的意义在于不断增殖和复制自身,它是我们在现代社会生存的基础条件,也是重要目的,没有它,我们就难以活下去。它可以使我们得到一切,也可以使我们失去一切,它能给予也能剥夺。因此,它是能够储存、能够隐形的最大的权力。
这样说来,我收藏和购买都是最好的投资行为,我附带地了解历史,是因为它的价值是历史赋予的,没有历史背景赋予的物质形象,不配和金钱换算,它不是金钱的谈判对手,只能躲在高谈阔论的桌子下面。历史之所以能够给予某一事物以价值,就是因为它可以被谈论,它也缺少真相,谈论使得历史更加迷茫。如果一件事情可以将人们的思想导向迷茫,它的意义也就愈加突出,并显示它在重要性方面更具有优越感。因而,历史不是为了追寻真相,而是为了以真相的名义迷惑人们,那些坚信历史能够找到真相的人是悲哀的,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生命投向了没有任何结果的虚无之境。
卷十四?
御戎
道路从来不是平整的,我驾驭着战车走过各种道路,却从没有像今天的路这样通畅、平顺,因为我所驾的不是战车,而是封于唐国的君侯坐乘。我的主人端坐在车里,他的座位是舒适的,有着豪华的装饰和能够想到的所有用品。在车盖的四角上包裹着绘有花纹的铜饰,还吊挂着玉石雕琢的瑞兽。
丝质的帷幕挡住了主人的面容。车辕的前面,是四匹骏马,它们有着四种不同的色彩。最前面的中间的两匹服马,其中之一叫作弘螭,有着火焰的色彩和龙的神韵,它长长的鬃毛在行进中不停地起伏,眯着眼睛看上去,堪比霞光覆盖了的群山,静悄悄地向夜色中移动。它的额头上有一个耀眼的白斑,就像启明星冉冉上升。另一匹则呈现了纯的白,水面上微微颤动的莲花的白,雪的白,它的名字叫作洁?,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奇怪的名字,却总是被这种雪白感动,它激起我对纯洁的向往和对多少往事的缅怀。
在右边的鞭梢下的骖马,是一匹玄色的叫作玄诺的神骏,通身的黑把我的视线引向很远的地方。它没有一丝杂色,更像是地上一个疾奔的黑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黝黑的亮,让人怀疑前面的路突然下陷,出现了深渊。它使我常常警觉,丢掉了漫长时光带来的瞌睡和瞬间的梦幻。左边位置上是另一匹杂色骖马,身上有着灰、黑、白、黄几种颜色,它的名字叫作凌灿。它们有着差不多同样的高度,四蹄轻快而充满了音乐的节拍,不断将路上的泥土踏向后面。辕木是一根粗大的木头,它与衡连在一起,连辔的驷马在华丽的轭下扬起了头,不断抖擞自己的颈项,有着英雄的姿态和高傲的气度。
我看着这些马儿,有着说不出的兴奋。我感到它们和我一样,享受着路途中的快活。在繁华的宫城,它们沦为了囚徒,局促的马厩难以放下它们的自由,饲马者即使不断给槽中添加青草,它们的胃口也是有限的,浑身的力量不能释放,它们需要在路上找到丢失了的天性,在汗水和劳累中获得快乐,以及不断欣赏山林、花草、石头以及自己的蹄声。它们从来不属于憋屈的马厩,而是属于天神给它们的草地和原野,否则,它们的力气、速度、飞扬的气息又有什么用呢?它们的长鬃如果不在风中飘荡,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许多年前就开始和这些马匹打交道了。我熟悉它们的性格和每一个细小的习惯。就拿弘螭来说吧,就在它还是一匹马驹儿的时候,就显出了调皮的一面。它喜欢在宽广的地方撒欢儿,也喜欢和那匹杂色的凌灿在一起互相磨蹭,它们的头经常凑在一起,好像在说一些属于它们自己的秘密。但是那匹叫作玄诺的黑马,就显得不太合群,总是孤零零地躲在一旁,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它甚至有点儿不接受其它马儿的友谊,有时雪白的洁?把嘴伸向它的马槽,就会激起它的愤怒,它会毫不犹豫地踢踏着蹄子,用浑身的力量将洁?拱到一边。我想,它们就像人一样,每一匹马都不是相同的。
我从小就学习驾驭马车,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总之童年时代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驾驭了,我常常站在一辆车上,任凭马儿狂奔,我调整着几根缰绳,既让马匹获得最大的自由,又使它们保持奔跑的节律,使它们用力的时候总能有同样的速度。我还学会了射箭,能在奔驰的车上从容地发出一支支箭,直飞远处的目标。我还有着巨大的勇气和膂力,一次,一匹马受惊了,我竟然牢牢地挽住了缰绳,刹住了它狂奔的脚步。最后,那匹受惊的马都惊呆了,它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竟然像一根石桩一样,一动不动地扎在了原地。
我曾在武王的率领下东征,铲灭了荒淫无道的商王。在一次次激战中,我稳稳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从没有一次失误。战车上的人用他们的兵器,不断把敌手斩于车轮下,血流掩住了我的双眼,我却仍然在朦胧中能够辨认方向,知道从敌人的头颅中间穿越,并躲开一个个石头和陷地。
从天子之都镐京出发,已经走了几天了。但是我并不感到疲惫。路途是这样遥远,我不知道那个封国究竟在哪里。我跟着前面的车辆行进,一辆辆华车在崎岖的路上颠簸着,在下坡的时候,我好像是从一个高高的亭子里望着前面的景色:驷马连辔的车辆从盘旋的路上一直延伸到转弯的地方,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的车阵,淹没在马蹄扬起的尘烟里。
这让我想起了跟随周武王讨伐商王的战场……一会儿就要走近大河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波涛声隐隐传来,沉闷而浑厚,听起来更像是从天上降下的雷霆。这是大河波涛还是轰隆隆的众多的车轮碾轧地面的声音?或者,它们分不清彼此,已经混合在一起了。我们的车可真是奇妙,据说是聪明的黄帝发明的。一会儿登船之后,我要求教制作大车的工匠,他一定知道我们的车是怎样制造的,又是在什么时候发明的。
卷十五?
车匠
这是多么大的河啊!汹涌的河水卷起了巨浪,激起了巨大的轰鸣,两个人大声说话都不能听清。我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宽广的河流,对面的河岸已经超出了人的视线,不知道它真正的河岸在什么地方。我跟随唐国的国君一路东行,要到他的封国去,可是要走多少个日子才能到达?我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继续我的生活。据说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尧舜禹居住过,我们的先祖也居住过,可是我们为什么总是到陌生的地方?
在熟悉的地方一直待下去,这是最美好的。熟悉的房子和熟悉的工匠,熟悉的都城和街道,在天子之都能够见到最尊贵的人,他们所做的一切是那样神秘,以至于我们不需要知道别人,只要看着自己手中的活儿就可以了。
我的祖先一直到我,都是制作车辇的,我的手艺是上一代传下来的,我不关心别的事情,那是别人的事,我只是把车造得好用、结实、漂亮。这一件事我已经做了几十年,还要做下去。一个人这样活着已经足够了,除了天子和国君,谁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其实,即使是天子和国君也不过做一件事情罢了,不同的是,他们看上去做的事情很多。
史官把天下发生的大事记下来,并且传下去。天子把自己的江山守护好,并且传下去。武将拿好自己的兵器,要么把敌人杀死,要么自己被别人杀掉。农夫种好庄稼,每一天看着云彩,希望在干旱的时候降雨,又盼着在收割的时候每天有太阳照着。我当然在我的房子里,拣选着木头,看看哪一样适合装在车子的哪一个地方。我看着这些木头,有着说不出的欣喜,因为我的心早已经从它们的形状中看出了它们应该成为的样子。与其说车子在我的头脑中,不如说它们早已存在于生长着的树木中,我只是动手去掉它们多余的东西,让它们一点点在我的汗水中现形。
我的先祖是黄帝的七个佐官之一,有着显赫的身份和不朽的荣耀。那时还没有车子,人们搬运重物的时候,往往需要众多的人抬起来,既费力气,也挪动不了几步的距离。哪怕搬动一块巨石,也几乎不可能。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人们的一生差不多什么都做不了。在人们面对石头或者其它重物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的先祖不是像别人那样唉声叹气或者干脆放弃,而是昼思夜想,用什么方法做这些几乎不可能做的事情。他相信世间的事情都有它的理由,只要找到埋在深处的理由,就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从居住的四周寻找着天神的启示,也不断祈祷上天赐给他灵感。
一些想法就像闪电一样划过,但瞬间就熄灭了。有一次他坐在湖边,看到独木舟上的渔夫在捕鱼,木舟是那样轻巧,那么小的舟竟然能够载着渔夫在水中自由地游荡,只要渔夫用一根木头轻轻一划,舟就轻快地转弯或者前行,水竟然有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他找到了事情的本来理由,他开始用一大堆木料制作了大船,只要把重物搬到船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借助水的力量了。人们用树枝一起划动,就可以非常省力地搬运。这真是一个上天赐予的好主意。
最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他的儿子奚仲出生了。奚仲从小就心灵手巧,显露出了非凡的智慧。番禹有时候就在儿子的身旁观察他玩耍。一次,奚仲用黏土泥巴捏制了一匹马,又捏了一艘船,把马拴在船上,并使劲儿吆喝着让马快跑。番禹就笑了,这是什么游戏啊,我造的船是在水里行的,你的马儿是在地上跑的,它们怎么能凑在一起?奚仲回答,你造的船的确是浮在水里的,可是我的马拉的是地上的船。儿子的话引起了番禹的深思:船不一定非要行在水中,要是地上也有水的浮力那该多好。
奚仲长大了,他像父亲一样热爱思考。人们经常看到他不是坐在河边的草滩上,就是坐在旷野的石头上,有时会整整一天发呆。谁也不知道他的头脑中究竟有些什么古怪的念头。可是,人们只要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奚仲总能给他们满意的答复,找到最好的办法。他一直想着造一艘地上的船,实现自己儿时游戏中的愿望。这样,人们就再也不会因搬运重物发愁了。
一次,他看到深秋的蒿草被风吹得滚成了一团,在野地里不断地旋转。他还追了一会儿,感到了世界上竟然有许多事物是神奇的。还有一次,他又看到一块圆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越滚越快,直到停在了不远的地方。令他激动的是,它们都具有一个特点:滚动。又一次,他在制陶的工匠身边看了很久,快轮带动着泥坯飞速旋转,他们用轻微的力气就能把一块泥巴弄得浑圆而光滑。
车轮……用车轮就可以让船行走在地上,简直是一个天赐的灵感。他在野地里兴奋地奔跑,直到浑身被汗水浸透了。是的,他早就知道,世界上一定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在前面等着。如果它没有出现,那只是你没有想出来。
现在,我们就要登船了。这岸边的船多么大啊,我们几乘车都可以一起放到上面。我是骄傲的,无论是我们乘坐的车还是现在渡河的船,都是我们的先祖发明的。没有我们的先祖,就很难想象唐国的封君怎样去大河的对岸,又怎样去到自己的国,这样,天子的分封和委派也就变得毫无意义。或者,根本就不会有天子,因为每一个人或者每一个家族,只能待在一小片地方,一遇到大河的阻碍,他们的脚步就得停下来。这意味着,没有一个人可以一统天下,将万千山河以及它的居住者归拢到一个人的影子里。
你就想想吧,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伟绩,先祖的思考和发明改变了世界,我们也因此生活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朝代。这么说来,世界上真正的统治者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们不过是死者的民,那些看起来有权支配他们的,实际上仅仅是死去的人们的暗影,只是一个没有具体面目的轮廓,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巴乃是安放在另外的地方,要看到他们的真实面孔,就要到厚厚的泥土下寻找。
好啦,刚才有人和我谈起制作车辇的事情,我的回答是简洁的,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车的来历,剩下的该属于我。一些东西也该摆到外面的车辕上,另一些我需要藏起来,放在我的衣襟下面,我有自己的秘密。事实上,这些秘密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不能用语言说出来,我只有自己在制作大车的时候,选择木料的时候,仔细审视木头的直线和曲面的时候,才能将这些秘密说给我手中的活儿。我的故事都在我的工作中,这是充满了悬念的一个个冒险故事,比那些绘声绘色的讲述一点儿也不差,甚至更精彩。
我从父亲一代的传教中记住了车辇每一部分的形状和尺寸,还记住了它们的制作方法。这可不是容易的,但是记住还不能算一个工匠,还要在具体的操作中做到毫厘不爽。你要运用自己手中的斧头和锛,还要观察木料的湿度,鞣制车轮的时候还要借助火的恰好的热度,不能有丝毫的偏差,这需要你不断地做,才能找到锐利的感觉。比如说,战车和人所乘坐的车就不一样,要适合不同的用途。车轮的大小也十分重要,如果太大了,人们就不便于登车,借助高凳上车,那将多么烦琐,也没有必要。一个制车的工匠为什么不能做得尺度恰好呢?当然,轮也不能太小,否则骖马和服马拉起来就像总是爬坡一样,那样,马也就不舒服了,它们耗费两乘车的气力,却只能引得一乘车向前。我不能让车子在行进中耗费加倍的力。车辇是需要一点点改进的,它需要不断地融入我的思想,我的生命也一点点地注入到越来越好的车子的形象里了。
车子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讲究的,它的尺寸和样子不是任人打造的。如果一件事可以恣意妄为、信手而作,那一切就都变得很糟。车辐必须一头粗一点,另一头细一点,不然在沼泽地上或者雨天的泥泞里行走,就会带起更多的泥土,最终让车子陷入无望之境。轮辐嵌入车轮的辙牙和毂,必须掌握好榫卯的尺寸,太长容易折断,而太短则不会牢固。车的牙辙要尽可能做得窄一点,它与地面的接触面越小越好,否则车就会因为路的摩擦不能奋马疾驰。可是,辙牙太窄了,就会在泥路上刀一样切削,也不利于行进。车辕的弧度也要做得恰到好处,弧度太大了,辕就易于折损,弧度太小了,辕马一旦倒卧就不容易重新站立。我越来越觉得,一乘车竟然有这么多的学问,那世上的学问该有多少。
你能做好一件事也是多么不容易啊,何况世上又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又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为此付出全部心血的理由。即使是选用一个部件的材料,也需要丰富的知识和熟练的技巧,不然你其它的技艺再好,也会因材料的选择不当而前功尽弃。营造一乘车的过程简直就是人生精华的浓缩,它的每一步都通向制造者自己。
我要用富有韧性又耐磨的榆木来做车辆,车辐则采用外表美观、光洁而坚硬的檀木,车牙必须用橿木,它既有韧性和弹性,又经得起磨损。要是想得到你理想的材料,还需要你亲自去深山中寻找所适合的,伐取这些珍贵的树木还要注意恰当的季节,并不是每一个季节都属于你。树木若要生长在山丘的阳面,你就要在中冬节令前往砍伐,这样树干中的水分正好适于制作;若是生于山阴,因为它所见到的阳光太少,就需要在仲夏斩之,还要将这些斫伐的木头耐心蒸煮,再用火烘烤。如此应时而行,揉曲车辕、辙牙和削制轮辐的过程一样不少,才能保证你的车子形状不变又结实耐用,经得起崎岖颠簸,也经得起路途泥泞和两军对垒的激战考验。一乘车是用来使用的,只有使用者才会告诉你做得怎样。
这也仅仅是大功告成的一部分。为了加固车辇,还要在一个个连接处施以皮胶,在车毂上覆以皮革,还要在许多关键部位涂以厚漆,以及套上铜铸的车軎并贯以车辖……我不能一一说清我所做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些已经足够多了。即使一乘车做成之后,仍然要经得住验收,要套上上等的良马,在驰道上奋力驰骋,必须做到奔驰千里马不伤蹄,也不能让马匹在驰骋中感到疲惫不堪。在一年四季的驾驭中,御车者能够从容应付每一个可能出现的路况事端,他的衣衽不会因慌乱而敞开,也不会因给予处理事故而弄得衣衫不整,即使在松软的泥土中疾驰,也要保障车身的平稳,它的每一个部件都不能损坏或者折断,只有造出这样的车子,才能称得起世代传承的良工国匠。
这些过程以及一乘车所需的每一个部件,都有着长长的故事,有血的故事,也有泪的故事。因有血泪的沾染,它就变得完美而优雅。它是一乘车,可是它不也是一部人生启示么?我们在什么时候做出选择,什么时候开始制作,又在什么时候打开另一道工序……都需要严密的、不可有丝毫失误的刻苦用心。重要的是一切都必须恰当,这是多么难啊。从一乘车的形象可以看到,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即使你十分用心,世界也不会给你以分毫不爽的恰当之机。有人问我造车的秘诀,我只提炼了两个字:恰当。除此之外,即便最复杂的,也是很容易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就足以应对。
我就要随同我的新主人去到遥远的唐国了。那里将有我新的家,新的造车之所。对于我来说,只要让我造车,我就拥有了一个永恒的家。我所居住的乃是有木料和制车工具的地方,我的睡梦是一个个即将完成的车的样子连成的。除此之外,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会使我失去归宿。我所跟随的主人,是引领我的命运的服马,在车的位置上,也许看到的不过是不断晃动的马尾,我不过是它后面的车,或者仅仅是车在灿烂的天光下投下的一片黑影,我虽然也在疾驰,但我疾驰的原因是因为马的奔跑。
现在,我已经在宽广的河面行进了很长时间了。驾驭大船的舟虞正向每一个操桨手发出命令,他们一起用力,有着完全相同的节奏,一个个大波浪被他们挥动的桨板压了下去,然后大船又冲上另一个波浪。今天我所乘坐的船同样源于我们先祖的智慧。我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在船上,还是徒步行走中看到了车上和船上的乘坐者的欣喜,我的激动之情都溢于言表。我的面容涌上了一阵阵微笑,我的内心浮现一个个波澜,这心头的大波浪要比大船下的波浪还要激烈,也拥有无数船桨压不下去的猛力。
卷十六?
舟虞
从大河的这一边到另一边,并不是十分遥远,尽管从岸上看去,河的波浪是无穷无尽的,你既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最终的去处,它浩大的水势冲决了一切阻挡,也冲开了如此宽阔的地带,让巨量的滔滔流水得以奔腾而去。对于我来说,驾驭巨舟就像行走在土地上,这不过是一片不断移动的土地而已。我从小就在河边长大,我熟悉大河中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道暗流,我的双眼能够看穿水底的每一个转弯和暗藏的大石头。不熟悉河流的人不知道它的奥秘,实际上,每一条河流只要有足够的宽度,就必然有着它的道路。是的,大河中是有道路的,只不过它是隐秘的,不随便告诉别人。
我的舟船是巨大的,我还没有见到过比这更大的舟船。好几乘车可以开上去,排列在它的上面,让拉车的马儿和车上尊贵的乘坐者,目睹我高超的行船技艺。武王讨伐殷商的时候,就是凭藉这样的大船渡过了孟津。八百诸侯汇集在武王四周,师尚父姜太公持着饰有黄金的大斧,另一只手握着白牦牛尾装饰的军旗,发出了孟津之誓。负责舟船的职官称为苍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古怪的称呼——也许是面对苍茫的大河,就像虎兕一样凶猛?师尚父誓言说,苍兕啊苍兕,你们要汇总各自的军队,给你们最好的舟楫,出发吧!落后者将被处斩!可以想到,那么多的大船汇聚在一起,将是多么恢弘的景象!若是没有这样的舟船,又怎能一鼓作气荡平暴虐的商纣王?
我的舟船上是唐国的君侯,武王的儿子,是天子的胞弟。这是怎样的人物,他将赶赴他的封国,治理他的土地和人民。我的舟船载过多少人渡河,这一次,我所渡的是一个非凡的君侯。他也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渡舟者,不过他的舟船更大,是整整一个国。他将把他的土地和人民渡向哪里?这个国的河岸在什么地方?我把他引向对岸的时候,还会默默地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
我看到,他坐在舟船的前端,晨起的阳光在他的背后留下一片黑影,而他的前面则一片光明。他穿着彩色的衣裳,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前方,好像一直盯着对岸的某一个人或者某一块山岩。不断翻滚的波涛,把光的幻影扑到他脸上,河风是猛烈的,有时掀起了衣襟,但他仍然一动不动,有着磐石一样的稳定。他一定在沉思,他的封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他的第一件事情将从哪里做起?也许,他根本就什么也不想,只是享受风浪中起伏的渡河历程。一只水鸟从船头箭一样飞过,他好像动了一下身边的弓箭,但还是恢复到了原来的静止状态……这个人,是水中的巨石,即使再大的激流也纹丝不动。
我在舟船的中部,对于前面的水路,即使是闭上眼睛也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船应该怎样行。顺着激流的方向,穿过波峰之间的低谷,绕过水下的大石头,避开汹涌的暗流,从一道弯曲的斜线向彼岸发去。我用一个手势告诉掌舵的人,他的双手用力扳动尾舵,舟船就偏离了暗藏的惊险。一切是顺利的,岸边的山岚从高处降下,就像有一些天上的神蹬着云走向人间。我们就要到了,赶来迎接国君的人们已经开始欢呼了,只是他们的声音仅仅沦为惊涛中的一阵沙沙声。
在一个操舟人的眼中,所有的乘客都是被渡者,他们现在在船上,一会儿就会下船,到他们应到的地方。他们是谁,已经不那么重要。唐国的国君也是乘客,所有的人都是乘客,我的责任就是把他们送到彼岸。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剩下的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人还有没有来世,若人生不是一次,我也是在渡河中了此一生。不过我的河是真实的河,也是虚幻的河,而其他乘客们不会和我不一样,他们看到的彼岸也不是真正的彼岸。
卷十七?
唐叔虞
路途是多么遥远啊,我不断地在车和船之间轮换,既经过了一望无际的平川,也路过峰峦起伏的群山,当然要在汹涌澎湃的激流中感受每一次惊险,又在脚步踏到岸上的时候觉得地上的实在。一片又一片沼泽,我从它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穿过,也在湖泊的湛蓝前停下车轮,我不让别人跟从,只是一个人来到湖边的石头上,静静地坐一会儿,这给我很大的享受。我觉得我的土地不仅是一种颜色,它给人的遐思也远不是一个方向,我的呼吸如此舒坦,好像空气中被神添加了香料。
我远远地看到了都城,我的都城,有着高高的城墙和雄伟的门,一条石头砌筑的大路通向其中。我站在城前问旁边的大臣,你们想象的都城是什么样子?他们给我绘声绘色地描绘都城里的美景,可我一样也不信。他们的话与真实之间是有距离的,因为他们所没见到的又怎能告诉我?我只是借此提醒自己,我所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却要住在里面,成为陌生者的主人。
这里的旧主人已经被迁往别的地方。天子之所以把我遣往这里,就是让我把这块土地守护好,以防周朝的山河被夷狄侵扰。先王用怎样的智慧和武功赢得了天下?它是用马蹄踏出来的,用车轮碾轧出来的,又用血来浸泡。现在我来到这里,依然能够感到野花下面的血腥,青草已经压住了敌人的墓冢,清晨又给它加上沉重的露滴。只有原本的颜色,血的颜色,还停留在开着的花瓣上,当然,这些花瓣也会凋谢。事情是为了遗忘才发生的,然而,我来到这里却是为了记住曾经发生的,以让它不再重演。
我巡视我的土地,它不算太广,不过方圆百里而已,人口也不是很稠密,但它的位置是十分重要的。它的东面是十万大山,这些山峦一个连着一个,几乎没有尽头。它还有着无穷无尽的沟壑,以衬托山峰的巍峨。其间有着数不清的河流溪水,它们日夜流淌,不断汇集到了更大的河流中。群山在密林的覆盖下显得不同凡响,在四季中变幻着色彩,不论是谁都会在其中迷失了自己。我相信,山林里是没有路的,除了林中的野兽,我们都不知道路在哪里。好像我的土地为我布设了一幅古奥的谜图,让我感受世界的变化莫测。
我不需要懂得一切,我最需要的就是懂得自己。只要能够从自己开始推演,就能破解外部的难题。我聪明的先王就是在被商王囚禁羑里,推演出了可以预知未来的卦象,我想先王不仅观察天上的星图,更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的心灵。他发现,地上的心灵都和天上的星有着对应,这是万事万物变化的根基和原因。很多时候,人们太多地关注外部的变化,却遗忘了自己隐秘的心灵。
夏天来了,一场豪雨把地上冲刷得这样干净。太阳是这样炽烈,很快就将地上晒出了一片一片的发干的痕迹,树上的叶子就像会发光一样,亮得有点儿让人晃眼。我已经在我的城中走过了,街道是整齐的,人们铺上了干燥的沙土,行人们已经躲开了我的车辇,四周除了我的大臣和侍卫,没有更多的人了。我叫来了一个城里居住的国人,他完全操着唐国的口音,我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他似乎已经被我的威严和气势吓坏了,可我的口气是柔和的,一点儿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我仅仅是想了解一下他们对这个国的看法,也想知道他们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我又在城墙上俯视这座国都,比之于天子之都,既不怎样广阔,也不怎样繁华,但这里可以望见不远处的翔山,山势的两侧很像一只飞翔的巨鸟翅翼,尤其是天色渐渐暗淡,它看上去还在飞,它似乎永不疲倦,和我现在的心一样,不知道究竟要飞向哪里。的确,这个国已经在我的手里,我将决定它的命运,它和我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满天的星斗,哪一盏是神用来照亮我的灯?
唐国的北面、南面和东面,还居住着尚未开化的戎狄,他们逐水草而居,在山野里过着野性的生活。他们心性不定,反复无常,有着我们很难理解的古怪习惯和剽悍的性格,随时侵扰我们的安宁。我们怎样能够安抚他们,才能让我们高枕无忧?唐国的旧族曾参与叛乱,被我周族平息,人心还不稳定,政局也十分复杂,我已经料到了翔山的险峻,也在星光下看到了路的暗淡,然而,我也听到喜鹊的叫声,它在高高的枝头上,不停地叫着、叫着,分明带着几分喜悦,也有一点儿忧伤——究竟是喜悦还是忧伤?
我在盛夏的日子里,来到了谷地里。我看到了农夫在炽热中在田垄里拔去野草,他们衣衫褴褛,有的几乎赤身裸体,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即使我以一国之君的威仪和他们说话,他们也不会微笑。他们的嘴角没有甜,只有苦涩的日子挖出来的深沟。仔细看他们的脸,发黑,没有光泽,却有着刀疤一样的皱纹,汗水顺着那些沟壑弯弯曲曲地流着……这些令人伤心的面容,简直是唐国山河的缩影。
我也看到了牧人,一只羊羔在他的怀里刚刚死去,他抱着这只蒲公英一样的小东西,眼角有着泪痕。他的羊群在山坡上,和野马一起嚼着草根。它们有着长长的脸,和放牧者十分相像。有的已经吃饱了,卧在树影下慢慢咀嚼肚子里存放的食物。它们比自己的主人要快乐——我多么希望自己成为那个牧人,替那些伤心者伤心,又看护好那些快乐者,让他们不要有担忧,还给他们阴凉的树,他们好在下面一点点地享受已经获得的生活。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场景,我所渴望的正是羊群和马群所渴望的,我所忧伤的也是放牧者所忧伤的。我要坐在山间的青草地上,望着流水和蓝天,让一切所在的,依照原来的样子各在其位。应该是怎样的,还让它怎样,还有什么比原本的事物更美好呢?
我的土地是肥沃的,天上给我的雨水也足够。唐国的人民在苦难中煎熬,战乱又给他们带来了灾变,该是让他们休养生息的时候了。被大火烧过的荒田需要休养才能耕种,连续多年种植谷子的熟田,也需要通过休养才能重新获得肥力。我得到的启示是,一个人为了走更长的路,就不必一直用最快的脚步赶路。我需要慢一点,需要休息一会儿,喝点儿水,我的唐国需要积蓄那些从前被消耗掉的东西,需要慢而不是更快。它的心灵是焦渴的,云朵里的雨水,再多一点儿吧。
卷十八?
农夫
前些日子一直没有下雨,田里的谷子都快枯死了。田野的谷垄里被太阳晒出了一层层皮,它们就像河里的波,一丝丝地卷了起来。 我每天都望着天上的云,看它们在什么时候飘来,又在什么时候离去。好多次,我以为要来雨了,先是从东面的山顶积聚起了云气,渐渐地浓郁了,有了发黑的样子,阳光也不那样强烈了。它开始离开山头向我头顶的方向移动,并将零散的云拢在了一起。然而,没过多久,它的颜色变淡了,又四散而去。这多么让我失望。我举起的头又低了下来。
唉,地上的事情尚且捉摸不定,又怎么期望天上的事情如愿以偿呢?我每天观察着蓝的天,它是这样蓝,蓝得让我感到发晕。在每一个夜晚,月亮也在没有云彩的地方行走,它一点点升起,把我的眼睛照亮。我坐在自己的屋子前,盼望着天神的恩赐,地上的谷子和我的愿望是一样的,我要的不多,仅仅需要一场好雨,把我的路打湿。
有一些日子了,每天都去地里拔草,但是这些野草也都枯萎了。它们卷起了叶子,露出了黄边儿,尤其是那些很小的、叶子很细的草,你只要拿起来两个手指一捻,它们就成为一些粉末。现在,我不需要再去理会这些小草了,每天早上开始就坐在田埂上,望着一片垂头丧气的谷子。微风吹动着它们,只是把更热的气息灌到它们的身子里,我内心的骚动越来越强烈了,这骚动来自隐隐的不安和忧虑。
我听说唐国新的国君就要来了,从前旧的君主已经因反叛周天子而获罪,他的军队已经被击败,他的家族已经被迁移到遥远又偏僻的地方,对于我来说,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将有另外的主人落入我的视线。作为一个农夫,他们对我是不重要的,不论是谁来治理,我仍然在地上敲土块。不论是哪一个国君都需要谷子,而这些谷子需要我的双手来栽种。何况,说不定新来的国君要比旧的更好一些?当然,你也不要指望一个国君成为你想要的,你没有这样的权力,这样的权力属于谁,要由弓箭和长矛来说话,也要天上的星辰说话。他的手中握着天命。我的手上只有耒和铲子,还有土地里埋下的种子,这又有什么用呢?我热爱土地,但不喜欢这土地让血来浇灌——而每一个国君的脸上都涂满了血污。
国君的变换远没有天上的雨云重要,因为国君不能让谷穗变得更加饱满,但一场雨就能够做到。可是,现在的国君据说是怀着上天之命,也怀着悯人之心,相传他武功盖世,但心却是柔软的。不然为什么他一来到这里,就带来了一场久已盼望的甘雨呢?我的土地上终于接纳了天上的雨水,我亲眼见证了那令人心醉的一刻:云气从东边的山背后缓慢涌起,翻过了无数山岭和沟壑,把阳光很快就遮住了。先是一些稀疏的雨点砸在地上,我听到了谷子的叶片发出唰唰唰的声息,好像它们要直起弯了太久的腰,要抬起头来了。很快地,雨越下越大了,整整一天的光阴用豪雨扫过了整个田野上的禾谷和山上的密林。
我的房屋背后有一条路是通往国都的,我只要转过房角就可以踏上那条路。而另一条路则通往山林,我经常上山砍柴,就会走上这一条小路。有一天,我打柴归来,沉重的柴捆把我的头压得很低,我的身体几乎完全埋在了柴捆里,从外面看去,就像一大捆柴自己在山坡的小路上移动。我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放下背上的柴捆,眼睛所看到的,是一些衣裳华美的人……他们一定从唐都而来,我赶快躲到了柴捆的后面,生怕冒犯了这些有权势的人们。
就在这时,一个人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这么重的柴禾,你背得动么?接着他招呼他的仆人帮我把柴捆扶起来,并把我送回到家里。我问那个仆人,你的主人是谁?他严肃地告诉我,我的主人也是你的主人,他是新来的国君,天子的弟弟。看来,这个国君还是一个好人,他会给我们多一点,不会像以前的君主,只知道在收割之后,打发官吏前来命我们交出最好的粮食,从来没有问过我们将如何生活。而且,我从来没见到过那个旧君主,他不是在有着高高城墙的都城里,就是在豪华的车辇里,即使从我的房屋后面的路上走过,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影子,一片盖在我身上的、取不走的咒语,我也没有从那个空洞的暗影里获得过一点温馨。
昔日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新的日子是被一场好雨洗干净的。我日夜想着我的谷子,听到的都是土地上禾苗的话,第一次听到了高贵的一国之君和我说的话,这话是温和的、悦耳的,就像干旱日子里的雷霆,使我的心灵感到了震动。
卷十九?
铸铜师
我看着炉火在燃烧,铜在釜中沸腾,那么坚硬的铜在我的火焰下变成了水一样的液体,我还要使它变成我所需要的形状,烈火真是无坚不摧。我是烈火的崇仰者,我却不知道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火是无情的,最有力量的一般都是最无情的。它有时能够把一座宫殿焚毁,只要顷刻之间,那由万千人工建造的宫殿就灰飞烟灭,可是建造它是多么不容易。山上的树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燃起一场大火,从一个小小的地方蔓延,很快就把整个山头烧得通红,烤焦了林间奔跑的野兽,甚至连飞鸟也来不及逃脱。
可是这无情的东西也有温情脉脉的一面,每一家的屋顶冒出袅袅炊烟,意味着生活是温馨的,火又成为生活的缔造者。农夫们用火烧掉了旷野里的野草和树木,才能播撒良种,我们的陶碗里才会有香气缭绕的米饭。在火烧过的田野,谷子长得多么好啊。可是,我不仅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它从来没有固定的形状,永远处于最活跃的状态,火苗一闪一闪,让我们的手捕捉不到,也不能把其中的一片拿下来。它看起来是附在别的东西身上的,比如你拿一根树枝引来了火焰,可是它却有着自己的主见,至于要怎样燃烧,什么时候在哪里冒出一个小小的尖,那是它自己的事情。
那么必定有一位神主宰着火,火有着神的意志,它不让我们懂得它的奥秘,我们所做的仅仅是使用它,并且在使用它的过程中需要千百次地通过神的测试,不然,你不是煮不熟饭菜,就是将饭菜煮煳了。据说我们的火种是从燧人氏开始的,他从火神的手里第一次接过了火,从此火就进入了人间,参与了我们的生活。冶铜也是这样,我要全神贯注地盯着每一个火苗,还要看铜水表面渐渐变深了的颜色,火隔着炼铜的釜传递到了铜块上,竟然让每一块铜也燃烧起来了……事情是多么神奇。
我想象着火神的样子,它一定有着红色的头发和长长的脸,它的胡须也是红色的,它要是行走在旷野,我一定能够认出它来。我曾经在墙壁上画过它的模样,我还用我的米饭放在它面前,让它知道我的生活来自火的恩赐。我所做的就是把带火的铜水浇注到模范中,显现出神奇的形象。它会成为祭祀的国器,也会成为国君使用的各种器皿。看看那些用来饮酒的爵、觥和斝,也看看那些造型各异的盉与簋,还有那些各种各样的铜鼎……它们都是火的造物,栩栩如生的飞鸟,面容可怖的神兽,云起飞扬的花纹,以及各种令人心动的形象,都以铜的质料凝结在最合适的地方。这些形式自然有着独特的意义,它至少烘托了高贵者的位置,也划开了高贵与卑贱的界限。
高贵者还将他们的事迹铭刻在鼎上,也将他们的名字和记号铸在使用的器物上,因为铜是一种坚硬的、不易毁损的、也更能经得起时间磨蚀的物质,它能满足君王和贵族将自己的事迹传之久远的欲望。他们也许认为,人仅仅有一生是不够的,在一生结束之后,还需要用另外的方式延续自己的存在,铜是最好的灵魂寄寓物。可是,这些精美的实体将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又传至什么人的手上?
也许它还成为曾经拥有者耻辱的见证,给他们腐烂的尸骨上涂上肮脏的粪。我们可以想一下不可一世的商纣王吧,他曾经拥有的,比以前任何人都多,他有最高的权力,有无法想象的酒池肉林,又有数不完的美女、珍宝、玉器和世界上最重的鼎。他也不缺乏文字的赞颂,在各种精美的铜器上刻满了他的名字,可是最终的结局呢?他被杀掉了,他的宗庙被毁灭了,宗庙里的彝器被得胜者夺去了,放在了别人的宫殿里。他的名字被唾沫洗了又洗,再落上岁月乌黑的尘垢,最后将埋在别人的墓葬里。
这是多么大的耻辱,拿着自己的光投向漆黑,又把灰烬放入充满了便溺的粪池。光荣和耻辱可能会在时间中转换,它的奥妙在于,你想把自己变成什么,却总是变成了你不愿变成的样子。所以,在我看来,最好的铜器不是放置文字的,它上面只有花纹和美丽的图案,它不记载任何事情,它只是用铜的光泽和耐久来告诉工匠的手艺,以及铜的形象和重量。有人说,你可以做成另外一种样子,我告诉他,铜只能是它本来应有的样子——我所做的就是铜的本意,任何违背和歪曲铜的本意的想法,都要受到铜的惩罚。也就是说,我所制作的一切铜器,不论它刻上谁的名字,也不论是否写了不该有的文字,最后的结果是,铜不会改变这些内容,而是在时间中静静地等待。褒扬和贬低,光荣和耻辱,都会在等待中获得评判。
现在,我又要把炽烈的铜水放到塑造它最后形象的模范里了,里面早已预备好了它的花纹、它的文字。其中有着世界上最完美的形状,有花草、树木、飞鸟和野兽,也有云气、雷电和饕餮,有我见过的,又有我从来没见过的,还有我永远不知道来历的,可以说世界上有的或者没有的事物,都已经要有尽有。一个铜制品的理想就是包含一切,将能够有的形象放在一个形象中。
唐国的新主人已经来了。我还是原来的生活,我的生活不会因国君的改变而改变,因而我一点儿也不关心谁来让我做工。我只是按照他们的想法来工作,并把他们的想法放到我的想法中,这样,我已经就像我所做的铜器一样,我已经包含了他们能够想出的一切想法,并让我卓越的手工来实现它。我的制造物配得上一切君王,因为它将在所有的时代中存在下去,并让每一个时代的人们来欣赏它。
卷二十?
屋匠
我们最初的祖先女娲就是一个屋匠,她不仅用泥土创造了人,使我们一代代繁衍,还炼制了最好看的石头补天,又用巨鳌的脚立起了四极。是的,我们需要居住在自己的天底下,这就是我们的屋顶。女娲也许是从鳌足的支撑中受到了启示,我们的房屋就立起了柱子,并撑起了屋顶,我们的头顶就有了遮挡,雨雪就不会漏下来落到我们的身上。
我们都是泥做的孩子,就像我们在小的时候也用泥土捏制过人一样,当然,也捏制过其它东西。女娲之所以用泥土,是因为泥土是这个世界上最多的东西,它既是最卑贱的,也是最高贵的。它卑贱,是因为太多的缘故,到处都有,你走到哪里,都会在泥土上留下脚迹,也会使它站在你的脚上。然而它的高贵之处在于,即使最高贵的人也离不开泥土,它提供我们的食粮,也提供我们脚踏的地方。如果我们没有了泥土,就会落到了无底的深渊里。
我是一个造房屋的匠人,已经营造了无数房屋,每当我看到人们住到了房子里,就感到无比快乐。我就像我的祖先一样,一生和泥土打交道,我把泥土兑上适当的水,把它变成了泥巴,然后将它们抹在墙上。我用树木的干作为房屋的立柱,也用树枝和草秸搭成了屋顶,我的手艺是人人称赞的,我做的活儿又快又好。我抹好的墙壁是那样平滑光洁,就像用石头磨制的一样,我造好的屋顶不会漏雨,也经得起时间磨蚀。在冬天到来之后,里面不会太冷。即使是在最寒冷的时候,人们也能从我的房屋中找到温暖,并在寒夜安然入梦。我看到,无声的大雪降临,一些房屋被厚厚的积雪压塌了,而我造的屋子总是安然无恙。
我既在国君的都城里建造房屋,也会到郊外的地方施展身手。要盖好一座房屋,一定要将地基打得坚实,这样上面的房屋才能牢固。实际上,盖房子就像建立一个国家,要知道它必须立在地上,没有坚实的地面,你的柱子就不可能立稳,如果你的脚踩在了泥泞里,就容易陷落或跌倒。相传已经有新的国君来了,接管了唐国,他能否找到他的地基,并让这地基变得坚硬?又怎样才能盖上严实的屋顶?
听说当今的天子已经赐给国君众多的大臣,以辅佐他的新政。我不知道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才,有着多大的智慧,但有一点似乎是真的,那就是他们尊重我们的习惯,使我们的生活仍然保持原来的样子。有人告诉我,国君是一个善良的、体贴我们的人,他鼓励农夫种植谷子,也勉励工匠做好他的手工,也让牧人专心看护他的羊群和牛群。不过,这些都是听说的,我并没有亲眼所见,也没有亲耳所闻。
多少年来,营造房屋的经验告诉我,最好的房子是那些结实的、并不感到十分华美的,当你居住其中,你甚至不留意它少了什么,也不会为它随时操心。在雨天你不会担心它漏雨,也不会在什么时候担心它的柱子倾斜了,房屋可能会塌下来。它既不会给你某种惊喜,也不会给你更多忧虑——你一旦拥有它,它似乎就不重要了。
一个真正好的国君也是如此,他坐在国君的位置上,却不显露他的模样,他路过我们的身边,我们却不知道车辇里究竟坐着什么人。他即使与一个农夫在一起,我们会以为他和我们一样,并不是一个地位崇高的人。当然,一个国君是尊贵的,他一定与我们有着巨大的差别,他所做的并不是必须要做的。我们不期望身旁有一种每一刻都能感受到的强大力量,也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嵌入一个高于我们的、有着强权的人。我们需要自由自在的、没有任何人干扰的生活。我们只是需要专心致志地做好我们本分中的事情。
我们新来的国君,好像有点儿像我描绘的样子了。我既没有见过他,也还没有感到他已经来到了我的生活中,他在高高的座位上看着我们,而我们又看不见他,这是多么让人感到惬意的日子。好了,我还是和我的泥巴打交道吧,国君的事情归于国君,我要为我的房子操心了,我的双手已经伸到了柔软的泥团里,其中有着别人不知道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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