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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居深山
去山里,去水边,揽自然入怀,本真而光明地生活
ISBN: 9787559869401

出版时间:2024-06-01

定  价:65.00

作  者:傅菲 著

责  编:余慧敏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中国现当代随笔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文学/散文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205 (千字)

页数: 432
纸质书购买: 京东 当当
图书简介

本书是傅菲在笔架山下客居中,以客居日常、自然生物以及山民生活为主题创作的散文集,分为“堂前鸣月”“田家澡雪”“时序画像”“林深见鹿”四辑,大自然中的针叶林、阔叶林,积雨云,都沁润了傅菲笔下自然的美、孤独和丰富,以及客居于其中的作者心灵生发的斑斓诗意。如《蟋蟀入我床下》从蟋蟀叫声延伸到蟋蟀声中的当下生活与过往回忆,充满细腻的温情。傅菲以富有诗意、浪漫、多情的笔调,去塑造自然精灵与“空山不见人”的日常,全书具有强烈的人文色彩和生命哲学意味,触动人心。

作者简介

傅菲,江西广信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灯长歌》等30余部。《南方周末》散文写作训练营导师。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图书目录

序 :返回乡村与自然的诗意栖居

第一辑:堂前鸣月

蟋蟀入我床下

鸟打坞

圆篓记

破缸记

入冬

山窗

孤独的面条

醅春酒

明月比邻

第二辑:田家澡雪

艰深的哲学

矮驴

最后一夜

山中盆地

乡戏

胖妈早餐馆

生而为橘

结霜的人

镜子中的人

第三辑:时序画像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黄渡

新麦记

有人伐木,有人打井

这样存世

两亩方塘

童家

此处

大地上世袭

第四辑:林深见鹿

神灯

失散的鱼会重逢

鳑鲏

鸟群

赎河

林深时见鹿

竹鹧鸪

叫烂毛的狗

往水里加水

跋:怀抱大地的心灵

序言/前言/后记

序:返回乡村与自然的诗意栖居(汪树东)

傅菲自称为南方乡村研究者和自然伦理探究者,他的散文几乎都围绕着以故乡郑坊盆地为中心的赣东北乡村和大自然展开。 他耐心地打捞着乡村人物的温情与善良,细致地品味着故物即将消散的洁净光辉,踏勘山水,撷取花草树木的灵性,致敬鸟兽的美丽、高贵与尊严,并以古朴诗意、简洁明确的语言建构起了一个生动丰盈的乡村世界、自然世界,足以让饱受城市化、机械化摧残的现代人获得一种难能可贵的文学慰藉。

先说傅菲对乡村的书写。 众所周知,现代化就是高歌猛进的城市化,当越来越多的人身不由己地涌入城市,在享受了城市的便捷、高效、舒适后,又必然会面临城市生活的负面压迫,例如人与人之间的高度陌生化带来的疏离感,过度功利化带来的异化感,交通资讯过度发达带来的漂浮感,以及随快节奏的生活而来的压迫感,因焦虑、忧郁、厌倦乃至绝望,几乎成了城市人无法避免的心理暗影。因此,对乡村、对故乡的怀念,几乎会在每一个城市人的心里油然而生,城市化凯旋之时即为乡愁席卷大地之日。 刘亮程于上个世纪末推出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奏响了文学乡愁的庞大序曲,因此一时乡村散文风起云涌。 傅菲对赣东北故乡的深情书写就是这股潮流中的一个醒目存在。《河边生起炊烟》《故物永生》《草木:古老的民谣》《元灯长歌》《风过溪野》等散文集写的都是傅菲的乡愁,也是每个城市人的乡愁。 在故乡的故物、草木、人物的面影上,傅菲辨识着精神原乡的最后一缕光芒,并为其即将消逝而哀伤。 傅菲写乡村的那些散文中,真正令人感动的也是这种故乡情结中温润的哀伤。

再说傅菲对自然的书写。 现代化是城市化,也是远离大自然的过程。越来越多的人寄居城市,过着不辨冬夏、不识黍麦、远离大自然的生活,患上了严重的“自然冷漠症”,甚至无法对自然事物产生美感。而大自然毕竟又是人的生命根源和生命家园,是人最伟大的生命导师,人终究是必须回到大自然中去的,必须落叶归根的。人也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真正地领悟生命的真谛。因此,现代城市人最终又会向往大自然,渴望大自然,甚至想着融入大自然。最不济,城市人也要在家中养几棵盆栽植物,养一只宠物,或者在墙上挂上一幅风景画。稍好的,就在节假日涌入名山大川的风景名胜区,接受大自然的“耳提面命”。更高的,则或择一僻静处,修建别墅,回归自然,或远赴万里之外的荒野,接受大自然的身心洗涤。这也是当代生态文学大潮涌动的根本原因之一。创作生态散文的傅菲也是这一生态文学大潮中的弄潮儿。散文集《深山已晚》是傅菲客居福建浦城荣华山后的产物,集中书写了他返回自然的诗意感受。他以《深山已晚》向美国作家梭罗、约翰?巴勒斯等遥致敬意,展现了当代生态散文的瑰丽风姿。 他的《鸟的盟约》更是对约翰?巴勒斯的致敬,填补了国内生态散文的相关空白。 至于他的《灵兽之语》 对猴子、狗、麂子、花面狸、水牛、花栗鼠等动物的深情书写,极好地呈现了动物的内在灵性,在当今时代重申了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生态伦理的重要性。 可以说,通过这些生态散文,傅菲为每一个现代人指明一条回归自然的通幽曲径。 路尽头,天人和谐,天人共生,万物各安其命而欣欣向荣,人再次于大自然中寻找到一种诗意栖居的家园感。

无论是书写乡村还是书写大自然,傅菲都是这个时代的逆行者,是这个时代的孤勇者。 他洞察到这个时代的致命欠缺,不愿意沦陷于时代的暗影,主动从时代的旋涡中全身而退,去寻觅疗愈这个时代隐疾的文学良药。

对于这样的作家,笔者是深怀敬意的。

2021 年 8 月,傅菲又到江西德兴市大茅山北麓的笔架山下客居。 客居两年多后,他又给读者奉献出了这部散文集《客居深山》。 这部散文集和《深山已晚》一样,聚焦于当今乡村和大自然,写的都是乡村中的平常人和平常事、大自然中的平常生命和平常景观。例如《蟋蟀入我床下》写乡间的蟋蟀,《明月比邻》写月亮,《神灯》写萤火虫,《失散的鱼会重逢》写鱼群,《鳑鲏》写一种特殊的小鱼,《鸟群》写鸟群,《林深时见鹿》写黄麂。从这些自然题材的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自然万物依然生机盎然,熠熠生辉,大自然的磅礴生命力无视现代人的侵扰和伤害,依然催生一切,支配一切。《鸟打坞》写最终死于鸟打坞山湾的圆水师傅,《艰深的哲学》写筑路工地上身处泥淖、面目干净的一对工人夫妇,《山中盆地》 写四处云游的曾经是照相师傅的阿文,《胖妈早餐店》写卖早餐的女人和她开车的丈夫,《结霜的人》写养鸡鸭的农村人老张,《镜子中的人》写被农村高额彩礼弄得烦恼不堪的理发师丁丁呛,等等。 这些写农村人物的散文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幅真实的当今乡村图景,年轻人四处游走,无心学习和劳动,能够劳动的只有那些中老年人,他们为了子孙后代在勉力支撑,勤扒苦做,惶惶不安。《圆篓记》写作者用的一个竹篓,《破缸记》写作者用吊酒师傅扔掉的破缸做灶炉,《入冬》写冬天的木炭,《孤独的面条》写吃挂面,《醅春酒》写乡村吊酒,《乡戏》写乡村的赣剧班,《新麦记》写新收的麦子,等等,这些描绘乡村故物和生活的散文,为读者呈现了乡村生活的地方特色,趣味盎然,令人手不释卷。

阅读这些散文,笔者最感兴趣的,其实已经不是傅菲到底在散文中写了什么样的题材,抒发了什么样的情感,而是傅菲那独特的生活态度、审美态度。 傅菲有意从城市生活的旋涡中撤离出来,让自己的生活在乡村和大自然中慢下来,然后以一种悠然自得的闲人姿态四处漫游,体贴万物,游目骋怀,与物为春。对于傅菲而言,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进入散文书写范围的。很平常的生活一经傅菲叙述,就生动起来,诱人起来,散发出人性的温暖和光亮;很平常的事物一经傅菲描绘,就明媚起来,鲜活起来,闪烁出银器般的光泽。散文是傅菲对生活的品味和咂摸,是傅菲人生艺术化的一种表现途径。

傅菲在《破缸记》中曾写道:

人需要情趣才可以保持内心的湿润,就不会活得干燥,否则,在人世间走几十年,哪有毅力走下去呢?走着走着,就枯萎了。葵花一样,开花的时候那么灿烂,结籽之后就败了,风一吹就倒下去。 我是一个追问生命意义的人,也是一个追问生活意义的人。 我卑微,生活意义大于生命意义。 人到了什么都不追问的时候,就安详了。 安详,就是所有的获得和失去。

我越来越沉迷于日常生活,遵照内心的想法,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度过每一年,善待身边的人,也善待身边的物。他们和它们,构建了我的真实世界。 我是他们和它们的总和,也是其中之一。活得既沮丧,又欣悦。

这一段话可以视为傅菲如今心态的最佳写照,他是注重情趣的人,是沉迷于日常生活的人,也是能够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的人。 这和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 中说的一段话构成一种文学史上的呼应:“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 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无论是傅菲的“情趣”,还是周作人的“意思”,其实都是一种审美化生活的诗意,都是超越于干燥粗鄙的功利生活之上的一种精神创造,都是

生活节奏慢下来之后的一种悠然会心。

王夫之在《俟解》中曾说:

能兴即谓之豪杰。 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 拖沓委顺当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志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 圣人以诗教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

我们平常人过的多是数米计薪的生活,因此志气汩没,灵性不彰,醒时如梦,视而不见。 而傅菲却以一篇篇散文对他所遇的事物做出诗意的打量和抚摸,再次激发了我们对身边的乡村和自然的兴趣,荡涤着我们的浊心与暮气,拯救了我们的人道与灵性。

在《孤独的面条》中,傅菲说: 

 

不知道以后的世界会怎么变。 我不关心。 也无力关心。 我对这个世界,所需不多。 我吃最少最简单的食物,以原本的面目,过原本的生活。 仅此而已。也丰富无比。

好一个“以原本的面目,过原本的生活”! 这就是返回乡村和自然的诗意栖居生活! 这是对当今时代隐疾的别一种疗愈!

是为序。

   

汪树东(1974—),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 20 世纪中外文学研究、生态文学研究。 已经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 《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 《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反现代性研究》和《天人合一与当代生态文学》。

名家推荐

傅菲在散文写作上,进一步开拓自己的写作维度,他投身大自然,写出大自然系列作品,创造了属于傅菲的山地美学。他强调了人的自然属性、自然的生命属性、自然给生命的启示,以及自然亘古的法则和伦理。他把自然和日常生活融合在一起——人与自然的同频共振,并以诗性洁净的语言,精准地表达出来。从某种角度上说,人和自然,互相照耀,互为主客,彼此印证。

—— 2019年度储吉旺文学奖授奖词

傅菲是活跃在散文界前沿的作家,他一直在构建人与自然、人与大地的伦理关系。他以独特的叙述方式和诗意的语言,将圣殿般的大自然搬移到窗前。

 —— 祝勇(著名作家)

傅菲回归自然,安顿自己的心。他追求天人合一,体验人和自然的融合,感受人与外界的同频共振,考察生命的轮回,研究自然的法则。

——翻译家、编辑家、散文家 张守仁

大概是因为心性吧,傅菲喜欢远离尘世喧嚣,关注丰富的自然生态,可又对繁华人间无比留恋,因此便有了草木滋荣,虫鸣蛙噪。读他的文章,如听家乡父老说体己话,不疾不徐,不紧不慢,一面是天地辽阔,一面是人间万象,眼见得天地不仁,不料却是鱼鸟相亲,其中也有浮沉,也有悲喜,却都蕴含萧条里的生机,残酷里的暖意。不妨把这些文字看成傅菲写给读者,同时写给自己的私密书信,流观万物,体味世情,轻拢慢捻也好,急管繁弦也罢,所有的嘈嘈切切,不过是要跟这人间谈谈心事。

——评论家、作家 黄德海

编辑推荐

? 本书是散文家傅菲在大茅山北麓笔架山下客居时的心灵絮语和对自然与人世的深度观察,内容包括客居日常、自然生物以及山民生活等。作者以浪漫多情的笔调描写了一座山的孤独与丰富,充满了自然的美和心灵的诗意。

? 傅菲以诗意、优美、洁净的语言,娓娓讲述山居日常中直面四季变换,发现和体味不一样的自然之美;回归生活本质,去钓鱼酿酒种树,以山为友寻求心灵的安顿;与乡民、村民交往亲近,感受生活的千姿百态。全书既链接起了自然和人的互动,又扩大了散文的视野和观照层面,自然的生生不息与人间的烟火气相互映照,构建起辽阔而丰富的身边世界和心灵世界。

? 傅菲倾力塑造自然精灵与“空山不见人”的日常,以及客居于其中心灵所生发的斑斓诗意,为沁润了美、孤独和丰富的自然万物留下时光的碎影,具有强烈的人文色彩和生命哲学意味,触动人心。

精彩预览

山窗

我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除了窗外的森林。我不去森林了,便坐在饭厅看着窗外。窗是大玻璃窗,有一个外伸的窗台,窗台之下是两棵桂花树。楼略高,我看不到桂花树,看不到近物,远眺尖帽形北山。松杉遍野,四季不动声色,始终默然如静物。起床了,见松杉林;喝茶了,抬眼见松杉林;看天色了,还是见松杉林。有时,我在饭厅坐一个下午,对着松杉林,北山在眼际虚化,一切不见了踪影。玻璃上蒙着豆粒大的水珠,我用手抹了抹,水珠还在。水珠在玻璃的另一面,轻轻的细雨遮住了北山。

可以独坐一个下午的人,其实和一棵桂花树没什么区别。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带到了这个窗下,又将被什么带去何处。“何处”,让人困顿和迷惑。我用了差不多20年时间,去了很多地方,或暂居,或孤行,最后还是在这扇窗前安安静静坐了下来。“何处”似乎是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似乎,我放弃了路途,放弃了路途中的那些人。

窗台上,摞着水杯、镜子、饭盒、书籍。那十几本书籍随我辗转了好几个地方,但我很少翻动过,甚至有几本还没拆封。那些书籍和药丸差不多,病没发作,药丸是无效的,一旦突然发作,药丸可以给心肺提供动力。

一日,我在静坐,对着北山发呆。发呆可以让自己松懈下来。我听到窗外有三五个妇人在叽叽喳喳。这个院子,很少有人来。我拉开窗户,见她们在院子里种法国冬青作篱笆。我下了楼,在屋角见两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在挖洞种树。我问种树的师傅:大热天的,种树成活率太低了,可惜了这么多树。

树是竹柏、山矾、樟树、垂丝海棠、枸骨树、紫荆、桂花。一个老汉用铁锹挖洞,另一个老汉用洋铲铲土。洞挖得浅,树根栽不深,土也堆得松。我天天看他们栽树浇水。我知道,那些树存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我说:树洞掏得深,水浇透,再栽树下去,土压实,再浇水,树才容易生根,水分可以多保持一些时间。

一个老汉说:栽下去了,是死是活,由它们吧。

暑天栽树,得清晨浇水,天天浇,树才有存活的可能。可栽树人不讲究,每天下午浇水,拿着水管,嘟嘟嘟地喷射。暴日之下浇水,树死得更快。

大地蒸腾热浪。我哪里也去不了。我约朋友去里华坛,朋友也懒得搭理我,说:这么热的天,烤蚂蚁一样,跑去里华坛干什么。

里华坛是一个废弃的高山小村,很多年无人居住了。那里有原始森林和大片的茶园,我很想去看看。但我终究没去。

树栽种下去了,篱笆栽完了,院子再也没人来。每天临近傍晚,灰胸竹鸡在山边叫得很凶:嘘呱呱-嘘呱呱-嘘呱呱-嘘呱呱-嘘呱呱。我讨厌它的叫声,歇斯底里,根本不顾及我在静坐。它就像一个隐居深山的敲钟人。

我端了一个碗下楼,给葱浇水。在山矾树下,我种了三个葱蔸,全活了。我每天给葱浇水,一棵浇一碗。葱长到半寸高,山矾树的叶子全黄了。我折一根细枝,啪一声,脆断,火柴杆一样脆。山矾树死了。叶黄,不卷不落。三棵竹柏也死了,树叶深绛,不卷不落。竹柏修了冠盖,看起来像一朵巨大的雀斑蘑菇。

山矾树有5米多高,树杈分层向上生,渐渐收拢成一个树冠。在它没有死的时候,树叶繁茂,树冠如一股喷泉。长尾山雀很喜欢在树上嬉戏,嘁嘁欢叫。但它慢慢黄了下去。叶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很不容易被发觉。厚实的绿叶遮住了树杈,主叶脉却泛起金线似的黄丝。叶脉的金黄之色,慢慢向通向叶缘的支叶脉扩散,如荒火在野地蔓延。叶子半青半黄,叶绿色素日复一日消退,最终杳无影迹,叶子黄如一片金箔。不注意叶色的人,在某一天突然发现树叶黄得让人震颤,才猛然知道,这棵树还没活过一个季节。

我是每天都要注意叶色的人。叶色即生命之色,也即时间之色。时间是有气味的,也是有颜色的。树在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气味和颜色。如山矾,在暮春初夏之时,树皮、树叶都会生发一种淡雅的清香,叶色则是凝重的新绿;暑气来临,清香消失,继而是涩香,叶色则是醇厚的深绿;入秋之后则是芳油香,叶色则是油油的墨青绿。

山矾是我喜欢的树。窗外的这棵山矾树,是我唯一见过的死树。它的树叶一直黄着。我每天打开窗户,看满树的黄叶,叶就那么黄着,黄着,黄到我心里。

看一个人,是这样的:不厌其烦地看,这个人便住进了心里。心里有一个神庙,供奉着诸神,不厌其烦去看的人,成了诸神之一。看星空也是这样:无数的繁星,密集而疏朗,只有风、水流、眼神得以流过其间,高古而亲切,神秘而透明。星空便倒映在心里,成了湖泊。看一棵树也是这样:树被镂刻进身体,自己是树的替身,或者说,树是自己的替身。

万物皆为我们镜像。在万物中,我们可以找到另一个自己,一个隐藏很深的自己,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窗外,北山既遥且近。可以目视的地方,都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山体森林分布的状况、山梁的走向、山巅的形状。甚至可以看清主要分布的树种:湿地松、黄山松、杉树、枫香树、朴树、乌桕树、黄檫树、梓树、油桐、泡桐。在傍晚,我沿着山边小路,抄过一道矮山梁,便进入了鱼篓形的山坞。这个山坞,我走了无数遍,很适合一个人走,很适合我这样一个异乡人走——越走越深,直至不见身后的村子,我也因此不必问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树林茂密,再无任何人声。高高的苦槠树独自成林。我开阔自己的,是在不可目视之外。

当然,窗外不仅仅有北山,还有夜空。夜空是一团黑,不见山不见星云。夜吟虫嘘嘘嘘叫,窗外仅仅是窗外,无物可视,世界是虚拟的,让我无法确定还有真实的事物存在。窗玻璃上扑着眉纹天蚕蛾、姬透目天蚕蛾、中带白苔蛾、黄群夜蛾、变色夜蛾。它们蹁跹,它们群舞,它们扑打。有那么一些时间(9月中下旬),我每天出门,看见门口、楼道,死了很多蛾。我清扫了它们,堆在桂花树下。它们成了鸟雀的食物。蛾的生命以小时计算。所居之地,在森林边,虫蛾之多,无法想象。我便把饭厅的灯,亮至深夜12点,让它们尽可能长时间见到光亮。它们热爱光,理应给它们更多的光。它们见不到光,会非常痛苦——假如它们可以感知痛苦的话。

蛾在飞舞时,会发出呲呲呲的声音。它们的口器张开,如绿豆破壳。在晚上9点之前,蛾聚集,一群群。光在感召它们。10点以后,蛾非常少,有时只剩下一只两只。它们去了哪里呢。

乌鸫来窗台下安放空调外机的小阳台吃食,有那么些时日了。乌鸫来一只,来两只,来三只。最多的时候,来过十几只,挤挨在窄小的空间里,摔着喙嘴,吃蛾。死了的蛾掉在小阳台上。平时,院子很少看到乌鸫,死蛾的气息招引了它们。我也会捡拾几只蛾,夹在书页,当作书签。

夜不仅仅是黑的,也有白的。白如清霜。星辰浩繁。窗户是星空的缩写,玻璃缀满了珍珠。熠熠生辉的珍珠。窗外的大野明净,北山朗朗,黑魆魆的山影也是朗朗的。窗户于我,是弥足珍贵的。没有窗户,我兴许忘记了,我的头顶之上还有一条亘古的银河。我所向往的人,都居住在那条凝固的河里。河水泻进了我的窗户,慢慢上涨,淹没我。

山雨也会飘进窗户。有一次外出,我忘记关窗了。我去看洎水河。洎水河自东北向西南方向流去,河面宽阔。我喜欢看河水流淌,喜欢在银山桥头看鸟在树林觅食嬉戏。桥头有一片樟树、杜英、刺槐、喜树构成的树林,有成群成群的画眉鸟、树鹊、乌鸫。林侧是滔滔的洎水河。芒草、刺藤覆盖了河岸。画眉鸟的鸣叫之声,让我觉得人间是多么让人留恋。仅凭画眉鸟的鸣唱,人就该好好活下去,哪怕世事多艰,枯寂如野草。唧哩咕噜,唧哩咕噜,唧哩唧哩,卡唧唧卡唧唧,呱啦唧唧。滑音如波浪,转音如飞瀑,婉转悠扬。我常去洎水河边。鸟一直叫着,我舍不得走。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子也来倾听鸟鸣,也来观流水,那么我会爱上她。她必是一个与我同样心涌热爱的人。雨来了,不疾不徐。我抱头跑回。雨浇透了窗台,十几本书也浸透了水。山雨凛冽,卷起来,一团团涌进窗户。我望着白茫茫的雨,心一点点敞亮了起来。天干旱太久了,万物倦怠,我内心也荫蔽。雨,绿雨,坚硬的泥土在软化。

雨落完了,满地落叶。我连忙跑下楼,看山矾树和竹柏。出乎我意料的是,山矾树和竹柏依然满树叶。树死了,留着枯叶也是好的。

入冬了,种树的两个老汉又来了。他们在挖死树,替换新树苗。挖上来的垂丝海棠、紫荆、樟树,树根发黑了,泥团也发黑。他们抬着树,堆在一起。死了的树,任由日晒雨淋,任由霉烂。他们挖竹柏、山矾,被我制止了。我说:等树叶落尽了,你们再替换吧。

留着死树干什么,占地方。一个老汉说。

有叶子的树,都不算是死树。我说。他们被我说笑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残忍的人。因为满树的枯叶,我留下了竹柏、山矾。或者说,我在审美它们死亡的品相。死亡是有品相的。

大多数植物死亡是垂败之相。如垂序商陆枯死,干茎腐烂,萎谢一下去,发出一种酸臭的味道。酸模、紫堇、射干,也是如此。初冬的旷野,满目都是荒凉的垂败之相,让人心慌。但有些植物死亡,却显出无比的高贵、壮丽、尊严,如黄山松、竹柏、翠竹、山矾、枫香树、榕树。它们迟迟不落枯叶,在山野突兀而出,即使死了,仍然独具生命气质。

辛丑年丁酉月,我在广东阳江市大澳村“渔家博物馆”,看到了鳁鲸的骨骼标本。鳁鲸体长12.8米,骨骼被支架撑了起来。每一根骨骼,都如象牙。我不忍凝神目睹,我甚至不忍看鳁鲸的头骨。海洋最大体量的个体生命,最后为一个符号而存在。当时,我就想起了死去的竹柏、山矾。

入冬后,下了两场小雨。雨无声无息。第一场雨下了半个下午,第二场雨下了半夜。雨,带来了草木集体的枯萎。窗外,矮山坡上,一片枯黄。雨前,它们还是半青半黄的。雨腐化了草茎。雨抽走了草本最后的脉息。山矾的枯叶由黄蜕变为苍白,麻一样的苍白。竹柏的枯叶则变得深绛红。

冬风来一次,枯叶落一地。山矾从冠顶往下落叶,落了十几天,冠顶空空落落,仅剩光秃秃的青白色枝条。竹柏则是风吹哪儿,哪儿落叶。一个月下来,竹柏和山矾,一叶不剩。我站在窗前,看着它们落叶,慢慢旋飞下来,像垂死的蛾蝶落下来。昨日下午,下了一场大雨,冲刷着落叶。我去清扫院子,落叶被雨水冲烂了,我把落叶堆在桂花树下,盖上土做肥料。叶耗尽了生命历程中的每一种颜色,叶落即腐。腐烂的叶不是叶,是腐殖物。

窗外再也没什么可看的,苍山依旧是苍山,孤月依旧是孤月。我清理了窗台杂物,栽了一钵野山茶。有野山茶,也是好的。人总得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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