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清谈是中古思想史、哲学史上的重要思潮,与魏晋玄学的关系非常密切。自唐翼明《魏晋清谈》一书出版三十年以来,未见有更全面、深入的研究新著。本书稿把魏晋清谈作为一个长达二百余年的历史演变过程,梳理并评论它的起源及各个发展时期,重要的清谈世家、清谈人物,以及重要的清谈题目。本书对清谈含义进行了新的界定,在书中提出了较多异于前人的观点:如清谈的本质是义理的探索、中古时期的世家大族是文化的创造者和引领者、汉末的人物评论是魏晋清谈的重要起源、魏晋玄学清谈之外,佛教清谈是魏晋清谈的重要一翼,等等。
龚斌,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已出版的著作有《陶渊明集校笺》《世说新语校释》《世说新语索解》《南兰陵萧氏家族文化史稿》《陶渊明年谱考辨》《慧远法师传》《鸠摩罗什传》等十余种。
前言 何谓清谈
第一章 魏晋清谈的起源
第二章 魏初清谈述论
第三章 正始之音(上)
第四章 正始之音(下)
第五章 微言未绝正始后
第六章 西晋清谈
第七章 东晋初期清谈
第八章 东晋中期清谈(上)
第九章 东晋中期清谈(下)
第十章 东晋后期清谈
第十一章 魏晋佛教清谈述略
汉魏两晋清谈人物及清谈文献索引
后? 记
后记:魏晋清谈二百年,谈何容易!
始于汉末,止于晋宋之际的魏晋清谈,是魏晋思想文化思潮的集中体现。那是哲思与言辞绽放的奇异花朵,引起后人无尽遐想。在前后长达二百年的时间里,上至帝王,下至一般士人,或争胜于谈席之上,或晤言于曲室之中,论辩惊心动魄,美谈宾主愉悦。
可叹时间如流水无情,记录当年清谈的文献丢失了太多,除了《世说新语》,鲜见其他文献的记载。也许,这正是魏晋清谈研究长期冷清的原因吧。
四五年前,我细读唐翼明先生的大作《魏晋清谈》。唐先生的再版序言有二段话说,自他的这部著作问世二十多年,“中外学者对魏晋文化与思想的研究续有新绩,但仅就魏晋清谈而言,却似乎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学术界对于魏晋清谈这一重要学术文化现象仍然重视不够,研究不够。”唐先生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回想自己忝为魏晋文化的研究者,似乎从未特别思考过魏晋清谈的历史,更没有想到魏晋清谈还有没有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
唐先生的话和他的大作,给了我启示,也令我怦然心动:我要尝试写一部全面探讨魏晋清谈历史进程的专书,拓展魏晋清谈的研究空间。所以,要说拙著写作的最主要的因缘,应该就是唐先生以上的两段话。为此,我要向唐先生致敬,致敬他的出色的研究,致敬他对推进魏晋清谈研究的关怀和期望。
2021年初,我放下手中正在进行着的工作,开始写这本书。到了 2022年 2月中旬,完成了初稿。之后,对书稿的部分内容作了几次修改。去年 9月中旬,听取某家出版社编辑的意见,对清谈的含义再作思考及界定,补写《何谓清谈》一文,作为书稿的前言。从去年春天到今年春末,约有一年多,这部书稿“待字闺中”。今年五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接受了书稿,决定于一年内出版。我平素心仪这家出版社,赞赏他们学术视野广阔,出版了
许多高品味的好书,在出版界享有盛誉。然一直没有机缘与他们合作。这次机缘来了。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他们对于学术问题宽容的态度,能尊重不同的学术见解,为创造百花争艳的学术的理想境界而不断前行。
当年,“谈何容易”;今天,谈论魏晋清谈的历史,同样“谈何容易”。不容易是记录当年清谈的文献非常稀少,好在有了《世说新语》这部奇书,后人才得以了解清谈的程式、内容和谈者互争短长的激情。有人称《世说新语》是清谈的教科书,有人说《世说》三十六篇都是清谈——那是言过其实了。但《世说》确实记录了大量的清谈故事,特别有价值的是《世说·文学》保存六十个左右的玄谈故事,其他《言语》《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诸篇,也有不少属于雅谈、美谈的记录。
不过,仅仅凭《世说》记载的清谈,还不足以再现魏晋清谈的全幅历史。明显的事实是,《世说》记录东晋时江南名士的清谈,包括南方僧人及北来僧人的清谈,而几乎不载中国北方的清谈。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世说》的编撰者,以为北方是异族统治的政权,名士风流在那儿早灭绝了。确实,西晋覆灭之后的中原,战火、天灾、饥馑一波接着一波,留在北方的一些文士,苟活于乱世,何有清谈的环境与谈论的兴趣?不过,在史书中偶见有中原文士清谈的记载。《十六国春秋辑补》卷十四《后赵录》四说:张跃“学敏才达,雅善清谈”。甚至只知杀人的石勒,也有风雅的一面,常令儒生读《春秋》《史》《汉》诸传而听之,每以其意论古帝王之善恶,朝贤儒士莫不归美焉。可见,北方也有清谈人物。当然,北方的清谈与江南名士的清谈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我向来认为,不论是历史研究还是文学研究,终极目的是求真。求真是学术研究的根本原则和最高境界。然而,达到求真的目的很难很难。其中,最难在于历史文献的大量缺失。魏晋清谈的研究就属于这种情况。
为了最大程度地求真,还原当年清谈的盛况,拙著在以下方面作了努力。
一、充分利用《世说新语》及刘孝标注。如前所述,《世说·文学》是魏晋清谈最有价值的记录。此外,《言语》《赏誉》《品藻》诸篇中的美谈、人物品题,多有清谈的记录。魏晋清谈固然以玄谈最具学术史、思想史价值,但缺少了人物品题和许多雅谈美论,则未免使多姿多彩变为单调艰深。
二、从史书、类书中钩沉清谈人物与清谈事迹。譬如《三国志·魏志·管辂传》及注引《辂别传》中,就保存了许多管辂在冀州清谈的资料。迄今为止的魏晋清谈研究,以地域而言,皆局限于西晋都城洛阳和东晋都城建邺,再旁涉会稽。可是,当我们注意到了《管辂传》和《辂别传》,就看到了更为广阔的清谈地域,说明魏代的清谈并非仅在洛阳。再有,洛阳周边的山阳,嵇康、阮籍、向秀、王戎、吕安、赵至等人也在清谈。可见洛阳的正始之音消歇之后,清谈在别的地方仍在继续。
复原东晋的清谈也是这样。建邺是最主要的清谈中心,此外武昌、豫章、荆州等地的幕府,都是清谈的中心。特别是荆州,桓温经营三十年,网罗天下奇士,很难想象,这里不会发生清谈。可惜,记录荆州文事之盛的文献散佚殆尽。只有在翻阅《隋书·经籍志》时,看到隋代著录的桓温、郗超、王珣、习凿齿、伏滔等人的文集时,不禁会遐想当年桓温及四海奇士作文辩论、清谈不已的情景,然后唯有逝川之叹而已。
三、尽可能描述和说明魏晋清谈的生动场景。《世说新语》记录清谈的过程和场面,大多非常简略,只有少数比较生动。其实,那些阐述义理的清谈,充满了激烈的论难,彼此之间反复的争论,历时很长。譬如王导与殷浩清谈,“遂达三更”;与祖约夜谈,“至晓不眠”。孙盛与殷中军共论,“往反精苦”,“宾主遂至忘食”。支道林论《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读上述描写,虽然能知论难双方长时间的争论,但总是得不到具体生动的印象,无法想象其场景。然而,如果读嵇康《声无哀乐论》《养生论》,读向秀《难养生论》,就可以弥补无法想象清谈场景的遗憾。那些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往反精苦的谈论,必如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及《养生论》,在剥茧抽丝一般的论述中,层层展现义理的精妙。遗憾殷浩、支道林等一流清谈家的文集湮没不闻,否则其中必定有许多玄谈论文,保存着清谈的真实记录和原始风貌。
四、梳理魏晋清谈世家的历史。中古时期的世家大族是文化的创造者和引领者。魏晋清谈的起源与发展,世家大族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拙著考察汉魏两晋的清谈世家,如颍川荀氏、河东裴氏、琅邪王氏、太原王氏、陈留阮氏、陈国谢氏等。这些著名的文化世家,视文化的传承为延续家族荣光的生命线,清谈人物辈出。同一家族中,有的善论儒,有的善论道,例如荀氏。
五、以为佛教清谈是魏晋清谈重要的一翼。《世说·文学》中记载谈佛论道的故事有十余则,由于编者受到文献缺失的局限,佛教清谈只存在于江南的名僧与名士之间。其实,佛教传播中国的陆上路线是由北至南,由西北而至东南沿海。早在汉末,西域来华的僧人之间已在谈论佛道了,时间上并不比清谈儒道来得晚。相当于东晋初期和中期,以释道安为代表的中原僧人,已经在辩论儒道与佛经的同异了。东晋后期,长安以西域高僧鸠摩罗什为代表的僧团,庐山以慧远为代表的僧俗,讲论佛经奥义是经常的事,出现了道融、僧肇、慧远、竺道生等一流的佛学大师和雄辩家。佛教清谈时讲席之宏伟,道俗听众之多,都远超世俗名士之谈玄,显示佛教清谈具有强大的理论活力。拙著专立一章,详述汉末之后佛教清谈的历史。
以上所述,是拙著对于魏晋清谈的主要几点理解。其他如东晋江南清谈开始的时间,东晋中后期清谈的分期,殷浩、王濛、刘惔等清谈家的清谈个性等问题,也作出了初步的分析研究。自己勉力为之,希望引起同道共同探讨的兴趣。在拙著将要问世之际,对关心和帮助过我的所有朋友,一并表示真诚的谢意。同时,特别要感谢拙著的责任编辑张洁、周莉
娟两位女士,感谢广西师大出版社编辑团队的辛勤付出。他们认真踏实,富有效率,精益求精的工作作风,给我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余英时先生评唐翼明先生《魏晋清谈》,称许其“把‘清谈’从这种种藤葛中抽离出来,当作一个独立的历史现象来处理”。龚斌教授的《魏晋清谈史》也是这一研究路径,并针对《魏晋清谈》方法论上的瑕疵有所补充和推进,既不将清谈混入魏晋思想和政治社会问题,也不拘泥于单一的逻辑套路。这本书着重人的言行与影响,穿透已在历史中变得冗杂、带有过多价值判断、有时甚至自相矛盾的清谈概念,将“魏晋清谈史”要书写和研究的对象界定为:“一般具备问答形式、让人品味的语言艺术。”这样一来,清谈的内涵更丰满了,以这个内涵为基础去研究它的历史,就会看到它的规模、影响力其实远超我们的想象。在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魏晋两朝人,从皇帝到寒门子弟、贩夫走卒,他们的吃穿住行、升官发财、国破家亡都可以透过清谈去探究,有些人甚至可以说是生于清谈死于清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只有谈论玄奥的哲理才是清谈,而且以为魏晋玄学、魏晋名士等都是抽象、飘渺的文化符号,是放诞、叛逆、颓废的象征。这本《魏晋清谈史》呈现了魏晋清谈更完整的面貌。借由此书,我们可以进入魏晋名士的生活和理想之最具体处,不仅是风流、疏狂、酗酒嗑药,也有病痛、情欲、功名、家国情怀……“魏晋清谈”不仅是思想史、文学史的一枝奇葩,也是真实的、壮阔的一段历史。
以“问答”为清谈的本体,也为魏晋清谈研究和清谈本身注入更多活力。作者龚斌教授指出,西方哲学大多依靠书写逻辑展开,中国哲学则多在对话中发生。通过对话来研究中国哲学或许更能接近古代哲人思想的真相,魏晋清谈为这类研究路径提供了丰富的样本。另一方面,“问答”是最基础的交谈形式,以此为清谈的本质,似乎使得玄奥、风流的魏晋名士生活方式与日常生活有了呼应。
管辂谈《易》:服膺圣人之教,象数与义理兼通
现存正始年间谈《易》资料最多最详者,不是王弼、何晏,也不是某一文化世家的《易》学家,倒是被看作术士的管辂。管辂太幸运了。他先前在冀州谈《易》(详见第二章“魏初清谈述论”),后来大概在正始六年之后,经友人赵孔曜的推荐,大得冀州刺史裴徽的赏识。曾在京师洛阳经常主持清谈的裴徽,外任冀州刺史,一时找不到可以共谈的异才,未免觉得郁闷,思量回京师,好继续与一流的清言家共谈玄虚。想不到草野之地还有像管辂那样的英才,大喜过望,日夜与之清谈。
正始九年十月,管辂举为秀才,告别裴徽,前往洛阳。裴徽告诫辂:“何、邓二尚书,有经国才略,于物理无不精也。何尚书神明精微,言皆巧妙,巧妙之志,殆破秋毫,君当慎之!自言不解《易》九事,必当以相问。比至洛,宜善精其理也。”(《三国志·魏志·管辂传》裴注引《辂别传》,页 819)据裴徽之言,徽在洛阳必同何晏谈《易》,也谈《庄》《老》。否则,不会准确评价何晏“神明精微,言皆巧妙”的优长,也不会知晓何晏“自言不解《易》九事”,并预言管辂此去洛阳,何晏必以《易》九事相问。
管辂从未与何晏共谈过,经裴徽的介绍,他评论何晏谈《易》“未入于神”,说:“何若巧妙,以攻难之才,游形之表,未入于神。夫入神者,当步天元,推阴阳,探玄虚,极幽明,然后览道无穷,未暇细言。若欲差次老、庄而参爻象,爱微辩而兴浮藻,可谓射侯之巧,非能破秋毫之妙也。若九事皆至义者,不足劳思也。若阴阳者,精之以久……”(《三国志》,页 819、820)裴徽称赞何晏“神明精微,言皆巧妙”,是指思维及心思精深细微,谈辞巧妙,义理和言辞二者皆优。管辂则完全不以裴徽所言为然,以为何晏的巧妙,不过是攻难之才。言外之意,何晏不是自创新义的异才,不过游辞于形体之表,未入于阴阳变化的神妙境界。何谓神?《易·系辞上》说:“阴阳不测之谓神。”韩康伯注:“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者也。”何谓“入神”?管辂解释说:“测算岁时的运行,推究阴阳变化,探求玄虚之道,穷究有形与无形,然后观览道之无穷,何有空闲说一些意义不大的言辞?如果想以分别老、庄的次序而领悟爻象,喜欢小辩论而兴浮浅的辞藻,可以说这是用箭射靶,并不是破秋毫之妙。”正始之初,何晏的清谈雅论,为世人一致宗仰,以致曹羲赞叹“妙哉!何平叔之论道尽其理矣”,现在竟然被管辂批评得一无是处。
正始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管辂为何晏所请,果然共同谈《易》九事。九事既明,何晏对管辂说:“听闻君蓍爻神妙,试为作一卦,知位至三公不?”又请管辂解梦:“连梦见青蝇数十头,来在鼻上,驱之不肯去,有何意故?”管辂用元凯辅弼重华(舜)、周公之翼成王的故事,以为这是“履道休应”—履道而行,好事相应,非是卦爻所明示的。言外之意,是以圣道警示何晏。《辂别传》说:管辂“常谓忠孝信义,人之根本,不可不厚。廉介细直,士之浮饰,不足为务也……其事父母孝笃、兄弟顺爱、士友,皆仁和发中,终无所阙”。管辂服膺儒家圣人之教,劝勉何晏“履道休应”,告诫何:“今君侯位重山岳,势若雷电,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翼翼,多福之仁。”又解何晏鼻上青蝇,驱之不去之梦,推究爻象立义,希望何“上追文王六爻之旨,下思尼父彖象之义,然后三公可决,青蝇可驱也”。管辂据爻象以卜吉凶,说明其《易》学,仍属汉《易》象数一派。邓飏因之微讽管辂乃“老生之常谭”。(上见《三国志·魏志·管辂传》,页 820)
《辂别传》又记邓飏问管辂:“君见谓善《易》,而语不及《易》中辞义,何故也?”辂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论《易》也。”晏含笑而赞之:“可谓要言不烦也。”因请辂为卦,云云。“善《易》者不论《易》”,意思是注重《易》理,不可仅游于爻象之表,应合道入神,其意与玄学家的“得意忘言”之意相同。
“善《易》者不论《易》”一句,对于评价管辂的《易》学,十分重要。不可以因管辂精于爻象占卜,认为他纯属《易》学象数派。其实,管辂《易》学既重爻象,亦重《易》义,例如《辂别传》记辂与安平太守王基论《易》道说:“苟非性与天道,何由背爻象而任胸心者乎?夫万物之化,无有常形;人之变异,无有常体。或大为小,或小为大,固无优劣。夫万物之化,一例之道也。”以为性与天道,正是察爻象而得的主旨。换言之,不能背离爻象而任意谈论性与天道。至于管辂论万物之化,无有常形;人之变化,无有常体,显然是超越了固定的爻象,忘象得意,一律归之于道,更是非常精辟的见解。
《辂别传》所记裴徽与管辂共论何晏之才及清谈的特点,是了解正始清谈人物优劣长短的重要史料。裴使君问:“何平叔一代才名,其实如何?”辂说:“其才若盆盎之水,所见者清,所不见者浊。神在广博,志不务学,弗能成才。欲以盆盎之水,求一山之形,形不可得,则智由此惑。故说《老》《庄》则巧而多华,说《易》生义则美而多伪。华则道浮,伪则神虚。得上才则浅而流绝,得中才则游精而独出。辂以为少功之才也。”裴使君说:“诚如来论,吾数与平叔共说《老》《庄》及《易》,常觉其辞妙于理,不能折之。又时人吸习,皆归服之焉。益令不了,相见得清言,然后灼灼耳。”管辂以盆盎之水,喻何晏之才。“所见者清”,谓论有形为清;“不见者浊”,谓论无形则浊。这二句即批评何晏之才,“游形之表,未入于神”之意,以为何晏不是大才,不广博,不务学。后面又指出何晏说《老》《庄》《易》的短处是“巧而多华”“美而多伪”,结果“道浮”“神虚”,乃是“少功之才”。裴徽同意管辂的评价,并指出何晏清谈“辞妙于理,不能折之”,也就是言辞巧妙、华美,而析理不足。
大约管辂与何晏谈《易》后不久,过魏郡太守钟毓,共论《易》义。《辂别传》说:“魏郡太守钟毓,清逸有才,难辂《易》二十余事,自以为难之至精也。辂寻声投响,言无留滞,分张爻象,义皆殊妙,毓即谢辂。”不知钟毓以《易》中二十余事难辂的详情,所知者钟毓虽竭尽其才,以为自己的问难已是精妙之极了,想不到管辂有问即答,有疑即解,势如破竹,义皆殊妙。钟毓自称不如,甘拜下风。
《辂别传》又记石苞与管辂相见,辂为苞论数:“夫物不精不为神,数不妙不为术。故精者神之所合,妙者智之所遇。合之几微,可以性通,难以言论。是故鲁班不能说其手,离朱不能说其目,非言之难。孔子曰,书不尽言,言之细也;言不尽意,意之微也。斯皆神妙之谓也……”这里的数,指术数,如卜蓍之类。神妙之数,可以通道,难以言论。故管辂引孔子所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旨在说明术数的神妙,是可以与道相通,难以言论的。上文说,管辂论《易》与得意忘言之说相通,这里管辂论数,又得一印证。
《魏志·管辂传》及辂弟管辰所撰的《辂别传》,详细记载了管辂始自十五岁至正始之末三十年间的读《易》、占卜、谈《易》的经历,据此可以考见管辂本人的《易》学之精、术数之神,同时也可了解他与当时善《易》者谈《易》的具体场景,对于理解汉魏之际《易》学的发展与派别特别有意义。关于管辂先前在冀州谈《易》,上章已详述,以下论管辂在正始年间谈《易》的几个问题。
(一)管辂为主的谈《易》群。《辂别传》说:裴徽、何晏、第四章正始之音(下)
邓飏及乡里刘太常颍川兄弟,五人认为管辂禀受天才,明阴阳之道,吉凶之情,倘若学到他的法门,也能够像他一样,不是很难的事,平常皆服贴管辂的《易》学。管辂则自称与裴徽等五人一起清谈,使人精神清发,夜里也无睡意。与五君之外的人共谈,白天也想睡觉。可见五君入管辂法眼,其余不足数。而《魏志·管辂传》记辂与何、邓二尚书清谈,说后者是“与死人语”。又《辂别传》记辂称何、邓是“鬼躁”“鬼幽”。一面说与五君清谈使人精神清发,一面又说何、邓二人的谈论是“死人语”,显然是矛盾的。或许何、邓被司马氏诛杀后,忠于司马氏的史家曾展开过一轮对失败者的“污名化”运动,肆意贬损何晏及邓飏等忠魏的名士。历史的真实不当如此。
(二)汉末,谈《易》风气已经相当普遍,谈《老》《庄》则稍后。正始时,谈论“三玄”已成常态。夏侯玄作《本玄论》,何晏注《老子》,作《无名论》,可能在正始之前。若这个判断成立,则称魏明帝末年,已经开始谈《老》,恐怕与事实相近。王弼弱冠诣裴徽,两人谈“无”及《老》《庄》,证明正始之初,《老》《庄》进入谈席。《辂别传》载:管辂在裴徽面前评价何晏清谈,“故说《老》《庄》则巧而伪”,云云。裴徽同意管辂的看法,说:“吾数与平叔共说《老》《庄》及《易》。”说明至迟在正始之初,管辂、裴徽、何晏等已经经常清谈“三玄”了。
(三)管辂的《易》学造诣。管辂属于魏国著名的术士,他的《易》学与王弼、何晏不一样。后者为玄学家,其《易》学摈弃爻象,专重义理。管辂《易》学,宗尚京房《易》,“明《周易》、仰观、风角、占相之道”(《辂别传》)。《周易》本来就是卜蓍之书,管辂精《易》之爻象,以占吉凶,自是分内之事,题中之义。但他的《易》学又高于一般的占卜之术,能够从爻象出发,进而探究性与天道。故管辂《易》学虽属汉《易》的象数学派,但又超越爻象,兼善《易》义。他以为何晏谈《易》,“游形于表,未入于神”,即停留在有形之表,尚未达到道之神妙之境。何晏不明《易》之九事,辂为之指明;钟毓难辂二十余事,自以为所难至精,辂寻声即答,钟叹息不如。证明管辂爻象与《易》义兼精,为魏代一流《易》学家;也说明汉末以后的《易》学,虽有象数、义理两派之区别,但二者可以相通,可以兼善,并非水火不容,非此即彼。
——选自龚斌《魏晋清谈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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