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是作者痛失爱女后的椎心泣血的追怀之作。作者的独生女儿不幸罹患脑癌,生命凋落于最好的年华。作品描述了得知女儿罹患绝症的震惊痛苦,长达十几个月的救治过程,以及女儿离世后绵绵不断的哀痛和思念。作品涉及许多感人而带有普遍意义的主题,有对于乖戾无情的命运和苦难的思考,有面对绝症不放弃一丝希望的抗争。这是一种对于超出日常经验的苦难经历的书写,感受和思考格外真挚、强烈和深入,从而也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一部深刻的创痛、生命和人性之书。
彭程,籍贯河北衡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供职于光明日报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散文集“彭程作品系列”——《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大地的泉眼》,《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等,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金奖、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等。
第一辑 噩?梦
晴天霹雳 003
眼角的泪滴 012
“终结者” 022
长夜无眠 029
因果无凭 035
目光投向空冥 041
第二辑 挣?扎
无处躲藏 051
红灯闪亮:“工作中” 058
滚落的石头 065
看不见的黑洞 074
抓住每一棵稻草 082
“妈妈,你答应过不哭” 090
即将干涸的瓶底 100
“把悲伤调成振动模式” 108
最?后 116
呼喊穿透时空 123
第三辑 回?忆
空虚如何填满 131
重叠的时间 137
灵魂有无 144
遥远的声音 154
杯子上的笑脸 163
纸上的梦 176
在目光之外成长 186
说吧,记忆 197
在路上 205
告别之地 215
永?远 220
附:女儿文章四篇
亚洲人在美国的尴尬 229
在美国上历史课 236
亲情感悟 241
小猫的名字叫“掸子” 246
天堂一定很美(代后记)?257
?
回?家
乔乔,亲爱的女儿,我们要回家了。
再过十天,就是你的二十九岁生日了,但苍天不仁,没有让你等到这一天。两天前,你告别了人世,也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的告别室,我们看着装着你的遗体的棺柩被拉走,送入火化间,那里不允许家人进入。在那里,炽烈的火焰将吞噬你,把你的躯体从这个世间彻底消除。
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骨灰领取处,从一个窗口里取出装着你的骨殖的袋子。袋子上还留着几分温热。你将近一米七高的个头,五十多公斤的体重,如今被浓缩成了几段乳白色的骨头。我们小心翼翼,将袋子放入事先精心挑选出的骨灰盒中。
你的姨妈家的表哥走在前面,捧着你的遗像,那是你二十岁时,在法国戛纳海滩上拍的一张照片,你身着红色连衣裙,戴着黑色太阳镜,笑容欢快,长发飘扬。我走在后面,抱着被黄色绸布裹着的骨灰盒,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举起一把黑伞,走在我身旁,遮挡住投射下来的阳光,一直送到停车场上我们的车旁。
女儿,我们要回家了。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抱着你的骨灰盒,搁放在并拢着的双腿上。我仿佛感受着一缕温热的气息,透过木质骨灰盒,传递到掌心里,传递到双腿上,一直传递到我的心中。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我将再也无法这样近距离地贴近你,感知你的气息。
车窗外,是寻常至极的景色,展开在一个寻常至极的日子里。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步态匆匆,一切看上去都与平时没有丝毫差异。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完全不同。这一天,是一条横亘在我们生活中的分界线,是一道划破了我们灵魂的深深刀痕,从此以后,我们的生命将截然不同。
几个小时前,在遗体送往八宝山殡仪馆之前,在海军总医院内科楼告别室里,你的亲人们,还有你最要好的几位同学朋友,来向你做最后的告别。现场反复播放着迈克尔·杰克逊演唱的《你不孤独》,英文是You Are Not Alone,一首你生前非常喜欢的歌曲。歌声与亲友们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令人肝肠寸断。当那段熟悉的旋律奏响时,你的灵魂该是被托举起来,朝向一个安宁的地方飘去吧?
女儿,你终于回到家了。
在人世间行走了二十几年后,你停下了脚步,把自己藏进一个小小的木匣子中,回到了家,回到了你自己的屋子里。这个枣红色的骨灰盒,摆放在靠墙而立的颜色相近的钢琴台面上。小时候,有好几年的时间,好多个日子,你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这架钢琴前弹奏,琴声流水一样地到处流淌。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只手,掀开厚重的键盘盖板,在黑白琴键上敲击出或忧伤或欢悦的旋律。它将长久地喑哑,一如你逝去的生命。
骨灰盒两旁,摆放着几张你不同时期的照片,有的还被放大,镶嵌在镜框里。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你生命中的一段段时光——
你坐在黄色的皮沙发上,身体前倾,长长的羊毛围巾裹着脑袋,咧嘴顽皮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细碎的牙齿。那是在百万庄我们当时住的房子里,那时你还没有上幼儿园。
你穿着蓝底碎花的连衣裙,站在河北老家县城里爷爷家的平房小院里,我抱着你,身后是奶奶腌制咸菜的粗瓷大缸,头上是一棵枝叶茂盛的石榴树。
你很文静地站在海滩上,帆布短裙,白色的袜子,背景是一大片海水和远处岛屿的淡淡的影子。那是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你跟着妈妈去舟山群岛旅游。
你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Perkiomen高中毕业典礼上,正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笑得那样灿烂。这是个庄重的时刻,一袭白色曳地长裙是你的毕业礼服,把你的个头儿衬托得更加高挑颀长。
你和妈妈站在海南岛五指山上的一棵大树下,大树树根处又长出了一棵小树,仿佛孩子依偎在母亲身旁,树干上挂着一个写着“母子亲情”的牌子。你微笑着,头向妈妈一方微微侧着,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肩上。这一张照片时间最近,拍摄于二〇一九年元旦后的几天。
…………
每一张照片都会牵引出一段回忆。它们今后还会不断更换,既然有那么多照片留下了你的影像。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它们将成为我和你妈妈灵魂的食粮。它们会刺痛我们,它们也将抚慰我们。
这间屋子,你前后一共住了十八个年头。最初四年中,它是你每天的寝室;后来出国留学,十多年间,只有每年寒暑假期回来时才会住上几个月;大学毕业后的几年,回来的日子就更少了。它越来越像是一个驿站,一处旅舍。
但从现在开始,你每天就都住在这里了。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你将拥有这十几平方米房间中的每一寸空间,拥有三百六十五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将再一次熟悉周边的一切,房间里的摆设,窗户外的风景,模糊嘈杂的声音总也不能完全阻挡住,吹进来的风会随着季节变换而携带着不同的气味。
在你生前的很多个年头,我们聚少离多,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每一天,我们都在你身边走动,说话,你能够随时感知到;每一天,我们都会来到你的这间屋子里,看一眼照片上的你,拂去骨灰盒表面的尘土,抻平垫在它下面的丝绒盖布。每隔几天,我们会在你照片前的碟子里放上几个新鲜水果,再点燃三炷檀香。烟雾袅袅,香气浓郁,我们想象,这些气息能够通达你的灵魂所在之处,把我们的惦念和祝愿传递给你。
不放心你独自躺在几十公里外的墓园里,荒郊野外,怎么比得上自己家里温暖舒适。别说什么“入土为安”,墓穴一封闭,便是沉入了漫漫长夜,黑暗无边,如漆如墨。墓穴石板上方那一块小小的墓碑,夏天烈日暴晒,冬天寒风侵袭,想起来就心痛。身边都是素不相识的人们,虽然彼此间挨得很近,但不相信能够减轻你的孤寂。不如就在父母的身旁,让我们看护陪伴着你,一如此前的岁月。
女儿,这是你永远的家。你就踏实地住在这里,陪伴我们,直到将来某一天,那一双拉走了你的手,开始伸向我们。
人生的哀伤疼痛只能由自己疗愈。彭程这部新作每一个字,都表达了他对生命的理性思考,也是对灵魂的抚慰——为那些逝去的亲人,也为所有活着的人。
——张抗抗
失去唯一之殇,转为对爱、生命与魂灵的泣诉与追问,天人两隔、杜鹃啼血的文字,浸透着永恒的人间真情,读之泪下。
——廖奔
彭程的文字是从血管里流出来的,孤寂里的苍凉,痛楚里的爱意,让我们看到那束夜里的亮光。借此,也带来了一次次追问,随着他敲动着生命意义的门。
——孙郁
苦难把一些人变成金子,彭程便是这个队列中的一员。他惯于静默地生存着,而将内心的波澜诉诸文字。他叙说真话,表达真义,朴质而肃穆,涌流不绝对于人类的悲悯,一回又一回担负起苦难、爱和生命的尊严。
——冯秋子
《杯子上的笑脸》是著名散文家彭程的非虚构作品,自身亲历痛失爱女的变故,将这种悲痛化为文字,娓娓叙来,感情真挚,又不乏进一步的反思、追问,对疾病、命运、生命的思辨深挚而厚重,形成了既有现实层面的叙事又有纵深的思考的长篇书写,文字直击人心,发人深省,撼人心魄。
“妈妈,你答应过不哭”
最初了解这个病的凶险时,震惊痛苦之外,我最担心的是你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我设想过种种可能的情形。
你肯定会痛苦悲伤,情绪崩溃,会抱怨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厄运,在你的同伴们享受健康快乐的时候,你却要忍受致命疾病的折磨。生命正在最好的年华,梦想正在绽放花朵,为什么一切就要结束。这种情况下,你哭泣喊叫,发脾气,歇斯底里,都是完全可能的,谁也都能理解。
随着时间流淌,如果病情进一步加重,没有治愈希望,你又会怎样?按照医生的说法,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场景。从位于这座楼房第二十层高处的卧室推开窗户,下面就是小区的一条青石甬道,没有任何遮挡。如果决意放弃自己的生命,纵身一跳,便是最为便捷有效的解脱方式。我对高空坠落始终有一种担忧,你小时候住的那间屋子窗子比较低,有一次看见你踩着小凳子探头朝下面看,半个身子压在窗台上,把我吓得够呛,赶紧在外面装了安全护栏。
但是,所有这一切担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你手术后不久,左半身基本瘫痪,让我不再担心你有能力做出极端行为。但从得病到离世,长达一年多的时间,你从来没有当着我们面哭过一次,抱怨过一句,一次也没有。你不曾向我们,不曾向医生,也不曾向任何人打听过你的病情,能不能治好,仿佛忍受痛苦的,是别人而不是你,你只是一个局外人。这一点让我大感意外,甚至现在回想起来时,仍然有一种困惑不解。说给别人听,更是引起一片感慨,纷纷赞叹你内心坚强。
我们了解到别的患者很多不是这样。微信群里,不少病人的家属,都在诉说他们的患病的亲人,如何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如何情绪失控、哭泣甚至咒骂。他们叹息,但没有人抱怨责备。他们知道,病人这样对他们发泄,只是因为他们是亲人,他们有义务和责任承受这些。
相比之下,你大不一样。
如果仅仅开始时是这样,并不奇怪,应该是你不了解病的凶险程度。你正在生命活力最为充沛的年龄,对这个阶段的人来说,重病和死亡,还只是一个遥远模糊的影子,一种更多属于别人的遭遇,一种虽然存在但通常体现为观念形态的事物。
因为疾病发展快,住院时你的眼睛就几乎看不清东西了,这样也就没办法看手机,查询病情。但这也只应该是推迟了你知晓的时间而已。医生护士们怜悯的目光,家人忧虑的表情,特别是手术之后,众多难受的症状,频繁复杂的检查,面对这一切,再愚钝的人,也会考虑它们意味着什么了,何况你一向敏感。尤其是当开始做肝功、生化、心电图检查,头部放疗区定位,进行放疗前的各种准备时,更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你疾病的性质。
其实在放疗之前,你的好友在探望你时,已经自作主张地告诉了你真实病情。她说你内心强大,让你知晓真相,更有助于激发求生意志,对治疗有利。我们再反对也没有用了。
得知病情后,你外表看上去颇为镇定,没有明显的恐惧惊慌,更不曾哭闹抱怨,仿佛印证了同学朋友们对你的看法。但我们还试图给出另外一种解释:你虽然得知自己得上了可怕的疾病,但还没有将它和最严重的后果直接挂钩。你一向健康的身体,让你迄今为止对疾病的可怖还不曾有真切体验,对恢复健康有信心。而且,亲戚中也有得了癌症多年,一直恢复得不错的,可能也多少淡化了“癌症”这个词汇的凶恶色彩。“我能接受这个结果。”这是在放疗开始前,我们告诉你这个病的真相时,你说过的一句话。但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放疗长达一个半月,这个过程中,我每天推你去治疗,深切感受了你的镇定。只是在刚刚开始时,你问过我一句:“我这病还有救吗?”我心中难受,但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说当然有救,但因为病情比较重,治疗时间要长一些。后来你再没有问过我,也没有问过妈妈。你应该是相信了,还是已经决心承担任何后果?
妈妈陪同你住院,前后共计四个多月,一百多天。每一天,她都近距离地看着你被病魔折磨的痛苦样子:手术后头部和上身插着很多管子,动一下就要牵动伤口,疼痛难忍,坐起和翻身时十分吃力;药物反应让你呕吐不已,脸上直冒虚汗;为了化验脑脊液,前后做过多次腰椎穿刺,每次穿刺后都要平躺五六个小时,再难受也不能动弹……妈妈每次问你感觉如何,你总是回答没事,但你脸上痛苦的表情却是无法遮掩的。妈妈好几次控制不住眼泪,倒是你来安慰她:“妈妈你又哭了,你答应过不哭的。”
只要不是特别难以忍受,你总是尽量地多跟妈妈聊天,说话中还保持了一丝幽默感。妈妈告诉我,有一次你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妈妈说:好闺女;你回答:是。
妈妈说:乖闺女;你回答:是。
妈妈说:漂亮闺女;你回答:一般。
妈妈说:你是唯一的女儿;你说:你是唯一的妈妈。
我还想到了一个场景。你放疗结束出院回家不久,健康状况还不错,为了活跃气氛,妈妈逗你为我们几个人的表现评分,你给她和护工阿姨的都是高分,给我的是一个及格线以上的分数。你脸上挂着笑意,说老爸你只要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下次也能得高分。
在家里,还要继续服用几个疗程的化疗药。为了掌握你服药后的反应,以便确定用药量是否增减,药品是否调整,我们有时会问你,是不是难受。大多数时候你都说不难受,或者是“还行”,有时候则用摇头来回答,这比说话要省力气。尤其是在第二次开颅手术后不久,气管切开,你不但无法发声,摇头也困难,就变成了眼神交流,用眨眼或闭眼分别表示不同的感受。
其实我们很清楚,这样问十分愚蠢,怎么可能不难受?药物严重损伤肠胃功能,你食欲很差,每次吃东西时都紧蹙眉头。护工阿姨经常将饭菜又原封不动地端回厨房,说你头痛,恶心,喂不进去。你说不难受,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忧。
后来又是几次进出医院。护工阿姨陪同你住院期间,我们无法去探视,阿姨为了拍视频给我们看,每次都让你“笑一个”,“露八颗牙”。这样不顾及你的感受,未免有些残忍,但你仍然是很听话地配合,努力做出笑容。
但有一天,你的目光明白无误地透露了你的心情。
那是在第二次开颅手术及气管切开手术后,距第一次手术已经五个多月了。在重症监护室救治了几天,又回到神经外科病房调整数天,各项指标逐渐稳定了下来,医院再一次催促我们办手续出院。病房是给手术病人住的,你已经做过两次开颅手术了,不可能再做,也没有别的治疗措施了,也就再没有理由继续住下去。此前说话还比较委婉的大夫,这次说得很直接:回家休养,或者去郊区找一家临终关怀性质的医院,尽量让她过得舒适些,少些痛苦。
但这样的医院并不好找,回家的话,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也无法处置。我们又陷入了新的焦虑。万幸的是,经过一位医生朋友热心帮忙联系,离家不远的海军总医院的神经外科答应接收,便转到了该科的病房。
但这种结果,你一定是没有想到。
头一天,护工阿姨发来一段视频,晃动的画面中,她告诉你说我们明天就要回家了,你的脸上溢出一丝笑意。但你并没有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间。经过几个小时的忙乱折腾,办理出院手续后,一辆救护车把你拉到十几公里外,迎接你的仍然是一所医院。这里走廊比上一个地方更宽,病房更大,设施也更新,但墙壁一样雪白清冷,到处弥漫着药水的气味。
在护士的指挥下,我们把你抬下轮椅,抬到了一张病床上,将各种物品摆放整齐,归置到位。妈妈走到门口,给护士详细交代如何照护你,我站在病床前,弯下腰看着你,脸上使劲挤出一缕微笑。
我牢牢地记住了你此时的目光。
你直直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清澈、犀利而尖锐,仿佛被清水洗过的刀子,闪着寒冽的光亮。这是你不曾有过的神情,搜遍脑海,也找不出一点儿这样的记忆。这是意识高度清醒下才会有的目光,里面有留恋、绝望、哀伤等等太多的内容,让我心中一阵颤抖,一阵冰冷,仿佛一坨冰块从喉咙咽下,穿过肚肠直落到小腹部。
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想到了这句话。
护士又在催促离开。走出病房时,转身和你告别,你不看我们,扭头望向窗子的方向,叫你也不应。我从你的目光里读出了一种愤恨,你一定是在痛恨降临在你身上的命运。
第二天,听护工阿姨讲,我走后,你哭了十几分钟。到了夜里你又哭了,被子蒙着头。此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你流一滴泪。我心如刀绞。是怎样的痛苦绝望,才能让你这样爆发出来。我想到昨天你的目光,该是由于气管切开,你无法对多日不见的我们说话,带给你的心理打击是巨大的。但更有可能,是你认为这次出院后会回家的,没有料到只是换了一间病房。这更让你清醒地认识到病情的严重,看到死神的头颅就在不远处晃动。
这是你第一次明确地宣泄自己的痛苦,也还是在深夜里,我们不在你身边时。回想到一些场景和细节,我越来越相信,我们此前为是否要告诉你实情而犹豫不定,其实是多余的。你内心早就清楚,只是不说。你很默契地配合着我们,双方彼此都心照不宣。
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一直到最后,你也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妈妈对我说过好几次她的感觉:你认为我们能救你。从小到大,你所有的愿望,最后都是能够实现,虽然有时可能会费些周折。这一年多来,我们千方百计的努力,你都看在眼里,加上求生本能的驱使,你一定也相信会成功,就像此前所有问题最终都能够解决一样。
在那一次深夜暗自哭泣后,过了几天,你看上去又表现得很平静。你十分礼貌地对待值班的小护士们,全力配合她们的要求,每一次都微笑着说谢谢。那时你气管的刀口已经开始慢慢愈合,能够说一些简单的话。护士们也都喜欢你,空闲时总爱到病房里来看你,打听你在国外读书和生活的情况。有人还问起学英语时遇到的问题,你总是很友好地解答,还说等将来病好了以后,可以义务教她们学外语。
从海军总医院出院回家后,过完春节,正月初五那天,你精神很好,对妈妈说你想写字。从住院到现在,大半年里你都没有写过一个字了。妈妈和护工阿姨一起,把你扶到轮椅上坐下,在你面前架起小桌子,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给你。你左手掌连同手腕压在纸上,右手捏着铅笔,微微抖动着,费力地写了一会儿。我凑过去看,在这张大十六开的复印纸上,你一共写下了十来行字,字迹歪歪扭扭,但仔细看还是能够辨认出来:
“今天破五,我想要练字。”“妈妈,我很好,你放心吧!”“爸
爸你好!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真帅。”“叔叔,谢谢你的看望和水
果。”“考拉你好,姑姑爱你!”“回家的感觉真好!我爱北京。”
“想吃番茄菜花。”“我的愿望是康复,加油!!!!”“爸爸妈妈和我是一家人,我会尽快康复!!!!!”
你在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你写到了叔叔,写到了表哥的女儿的小名,因为几天前过春节时,叔叔和表哥表嫂分别来看过你,你都还记得,这表明你的神智十分清醒。整个生病期间,有人来探望时,你不管多难受,都会强打精神,努力露出笑容,说一声谢谢。这次你用了多达四五个感叹号,来表达对生命的渴望。当时我们都很激动,妈妈甚至瞬间涌出了眼泪,急忙扭过脸去,不想让你看到。你去世几个月后,有一天我在收拾东西时,再一次看到这一页纸,不禁潸然泪下。
随着病情的发展,你的视力又开始下降了。但当妈妈问起时,你仍然说能够看见她。有一次妈妈问你,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你支支吾吾,妈妈不忍说穿,随便说了一种别的颜色,你马上回答说对。你的小心思我们都清楚,其实你是怕我们伤心,不肯承认你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还有一件事,更能够印证妈妈的想法。那是第二次住进海军总医院的后期,你的生命正在快速走向终点,但没有人能够意识到这点。那天医生来查房时,对护工阿姨说准备好过两天出院,你听到了,费力地说大夫我不回家,我还要康复。你还对护工阿姨说:阿姨谢谢你,等我病好了,我要照顾你,照顾爸爸妈妈。
我也清楚地记着你最后一次的核磁检查。
我们几个人用棉褥子兜着你,抬到检查床上放下,再将棉褥从你身下抽掉。你只穿着单薄的衬衣衬裤,背部紧贴着冰凉的台面。来自身体内外的不适感,让你全身不停地抖动,控制台电脑荧屏上的影像模糊晃动,操作人员几次停下手,说无法进行下去了。我埋头凑近你,头部几乎也要伸进机器的圆腔中,语调急切地恳求你努力控制住自己。
你无法说话,费力地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圆圈,表示你都明白,你会努力配合。检查终于正常进行了。那一刻我不禁在想,你的治疗要是也这样多好,虽然费尽气力,但最后总算成功。
然而上天没有给你机会。
有过许多次,望着你疲惫萎靡的神态,我设身处地想象你十几个月来的感受。从最初满怀希望的乐观,到意识到病情的严重凶险;从坚持不懈的抗争,到病魔更猖狂的肆虐;从一次次的点燃希望,到一回回的梦想破灭……与这个过程相同步的,是躯体日渐沉重,精神日益倦怠,清醒越来越少,昏睡越来越长。
这样的痛苦,就在我们眼前摊开、展现,逐日地累积,且结束完全无望。仿佛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看不见光亮在何处。我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如果你的命运中注定了无法躲避劫难,而且结果完全不可更改,那么与其这样每日被病魔肆意蹂躏,辗转于无望的深渊之上,真不如当初某个时候遭遇一次突发的事故,譬如一场空难,一次车祸,让生命猝然了结。免去了经年历月的折磨,惊骇恐惧都只是瞬间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念,但过后却让我羞愧自责。
不该这样想。决不能放弃,直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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