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从石窟创造者供养人的角度对巴蜀石窟重新解读。所谓供养人,是指提供资金、物品或劳力开凿石窟的人。本书分为初入、生莲、大佛、乱世、梵音、涅槃6个章节。作者寻访了大量四川、重庆荒野中的石窟,并对石窟进行分期,勾勒出不同时代的造像题材与风格,第一次将视角放到供养人上,揭示石窟供养人的希冀、哀伤、欢喜,往往会决定石窟的题材。作者通过对巴蜀石窟题记的解读与辨识,找寻出近百位供养人的故事,通过他们的故事,串联巴蜀石窟的脉络,还原其生活与时代。四川石窟艺术的题材、艺术的变化与供养人的身份有直接关系。
萧易,1983年生于江苏扬州,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中国国家地理》《南方周末》等报刊专栏撰稿人,出版有《空山——寂静中的巴蜀佛窟》《知道——石窟里的中国道教》《影子之城——梁思成与1939/1941年的广汉》《寻蜀记:从考古看四川》等书。
001 开石窟的人
京华冠盖,不绝于路(隋 — 盛唐)
016 广元千佛崖:大唐官吏开巴蜀石窟之风
016 唐朝官吏带来石窟风尚
022 皇泽寺 :四川少见的中心柱窟
025 蜀王杨秀与则天武后
030 大唐王朝兴衰的晴雨表
040 巴中石窟:长安不见 河西驼铃
040 捡来的隋朝佛像
042 长安不见使人愁
053 循米仓道入蜀的唐朝官吏
058 来自河西走廊的凉商
067 米仓道上的天宝遗事
067 员外尉王伟
069 历史碎片
073 留下题记或是面容
079 蒲江石窟:皇帝、胡人与供养人
079 隋大业十四年
082 两京的粉本,西域的胡人
089 最大胆的唐代供养人
092 广安冲相寺:刺史、郡守与破贼僧
092 广德年间的叛乱
098 巴蜀唯一的隋代定光佛
102 岩壁上的史书
集社结邑,开龛祈福(盛唐 — 中晚唐)
115 营山透明岩:供养人安禄山谜案
115 令人困惑的安禄山
119 姓名雷同或余情未了?
123 造像与毁佛
130 佛佑众生:唐朝的集社与结邑
130 天宝十三载的集社
136 从皇室到民间 :平高里的善男信女
143 经幢上的唐人信仰
147 夹江千佛岩 牛仙寺:青衣江畔的唐代风情画
147 中国大地遍地“千佛”
156 解读《营造法式》的线索
160 那些抵御南诏军队的武将们
162 农田里的三千佛影
168 唐代古刹造像传奇
168 洪水“冲出”龙兴寺
173 石笋山,历时四年的开龛
183 花置寺,正在隐去的唐人面庞
184 磐陀寺,因战乱戛然而止
大佛林立,弥勒盛行(盛唐 — 中晚唐)
196 乐山大佛 天下第一佛
203 大佛之国:乐山大佛和它的兄弟们
203 牛角寨大佛,深山中的半身大佛
206 荣县大佛,鲜为人知的第二大佛
209 半月山大佛,巴蜀耗时最久的大佛
212 潼南大佛,僧人道士三百年接力
214 它们是不是乐山大佛的蓝本?
金戈铁马,乱世离苦(中晚唐 — 五代)
228 崇贤里的广明二年
228 千秋万岁,寿命延长
235 九户人家,联合造像
237 倾听者与拯救者
243 咸通六年:大唐都虞候与资中石窟
243 北方天王背后的乱世
253 拨云见日的录事参军
258 来自敦煌莫高窟的信仰
266 内江石窟:晚唐风雨 五代离歌
266 圣水寺,唐人徐庆与阿谢往事
271 资圣寺,循古道而来的中原风尚
278 东林寺,千手观音冠巴蜀
285 高粱寺,远迁蜀地的戎昭军将士
市井生活,人间情趣(宋代)
296 安岳石窟 :隐秘的佛息之地
296 杨义的卧佛院之旅
302 中国最集中的摩崖经窟群
307 九死一生的比丘怀真
309 削发为僧的孙孔目
316 在佛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
321 中国晚期石窟的代表作
337 大足石刻 :宋代市井中的石窟史
337 右手握兵器,左手持佛经
341 中国宋代造像的绝巅
352 石篆山庄园主严逊
358 化首岑忠用的烦恼
365 经变故事,宋人的生活史
372 圣寿本尊殿僧人赵智凤
日暮残阳,星星落落(明代)
387 泸县玉蟾山 :铁骑下绽放的莲花
387 明代石窟凤毛麟角
389 家家念弥陀,户户拜观音
397 明人笔记小说中的鲜活生命
398 一代代供养人的身影
开石窟的人
公主
大唐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十三日凌晨,夜色如墨,冷雨拂面,长安城禁苑延秋门缓缓开启,71岁的唐玄宗与嫔妃、皇子、皇孙、公主,以及内侍、宦官、御林军,趁着夜色逃离长安。永和公主也在逃难的人群中,她是太子李亨与韦妃之女,玄宗的孙女。
当晚,庞大的队伍宿于金城县槐里驿(今陕西省兴平市),县令早已不知所踪,附近百姓送来粝饭,皇子公主争以手掬食,一抢而空,晚上不分贵贱,枕藉而寝。十四日,玄宗一行到达马嵬坡,士卒哗变,处死宰相杨国忠,逼迫杨贵妃自尽。玄宗无奈,令人草草掩埋贵妃,继续西行,经陈仓、两当、勉县,取道金牛道入蜀,从绵谷县(今广元)渡桔柏江到益昌县(今昭化),途中有个叫观音崖的地方,江边岩壁星星落落悬着几个龛窟。
桔柏江畔,永和公主想到这一路坎坷,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故土,遂舍了些钱财,雇来工匠开龛。开龛耗时日久,永和公主自然不便久留,交代工匠几句,即随玄宗而去,途中,父亲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唐肃宗,遥尊玄宗为太上皇。几个月后,这龛造像完工了,工匠在龛楣刻下五个楷体大字:永和公主造。
几年前,在一次文物调查中,我得以近距离观察永和公主龛,龛高1.1米,宽0.84米,中央设坛,一佛二菩萨立于仰莲座上,菩萨高矮不一,在唐代就算再普通的家庭,捐资的造像也不会如此寒酸,这恰恰是“安史之乱”中唐朝皇室狼狈不堪的见证。近一个月的流亡,饥饿、困顿、屈辱、死亡如影随形,他们中的许多人纷纷舍财开龛。观音崖不少供养人当与这些逃亡者有关。观音崖第39龛亦为一佛二菩萨,龛楣有则题记:左戍卫翊府郎蜀郡聂观敬造。唐朝太子出行,左右翊府郎班剑随行,聂观看来曾在长安任职,辗转来到了蜀地。
永和公主龛,给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巴蜀石窟中有哪些供养人,阶层状况如何?不同地域、年代的供养人,有无明显差别?所谓供养人,是佛教中出资开凿石窟、绘制壁画、妆彩佛像的功德主,他们或在石窟中的角落里雕刻自己与家族、亲眷、奴婢的肖像,称“供养人像”;或在龛窟、龛楣留下题记,记录开龛原委、心事愿望。《敦煌石窟供养人研究》记载,莫高窟现存洞窟中有供养人画像的有281个,画像总数超过了9000身。
此后的几年中,我重新对巴蜀石窟进行调查,并着重寻找供养人信息:广元千佛崖、皇泽寺,巴中南龛、西龛、水宁寺,旺苍佛子崖,蒲江飞仙阁、龙拖湾,营山透明岩,夹江千佛岩、牛仙寺,内江圣水寺、资圣寺、东林寺,资中重龙山、御河沟,大足宝顶山、北山、石门山,安岳茗山寺、卧佛沟、毗卢洞,泸县玉蟾山……我的行囊中,通常只有几本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的关于巴蜀石窟的简单指南,以及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并非我有意偷懒,有关巴蜀石窟的史料实在少之又少,我那简单的行囊,实是巴蜀石窟研究成果的缩影。
巴蜀地区除广元、巴中、夹江、大足外,许多石窟还未出版总目,供养人信息就更鲜为人知了。经过几年调查,结合《八琼室金石补正》《金石苑》等金石学著作,以及前人的研究资料,我整理出数百位供养人信息,他们或在石窟中留下形象,或在龛壁、龛楣写下题记。敦煌莫高窟供养人,有“千人一面”的情况,即服饰、头饰基本一样,相貌也千篇一律,巴蜀石窟的供养人也存在这个情况,单凭石刻雕像,我们很难判断其准确身份;题记内容则十分丰富,供养人的官职、籍贯、家庭,乃至祈请,一一可见。
官吏
永和公主开龛前,广元皇泽寺与千佛崖两处岩壁的石窟早已密如蜂巢了。开元三年(715),太子左庶子韦抗出任剑南道按察使、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与剑南道的官吏一起,在千佛崖营造大云古洞与韦抗窟;
开元八年(720),名臣苏颋赴蜀中任职,也在千佛崖开龛。唐代千佛崖供养人的身份,尚能看到利州刺史、剑州刺史、果州刺史、巴州刺史、利州长史、利州录事、利州参军、金水县令、朝议大夫、内府令、转运使等。
利州(今广元)是金牛道要冲,也是沟通中原与蜀地的官道,京华冠盖,往来不绝,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千佛崖、皇泽寺的早期供养人大多是来自京师的官吏,特别是韦抗、苏颋、毕重华等大员。这些来自京师的队伍中往往不乏技术精湛的画师工匠,最易将长安、洛阳的流行题材带入西蜀。
同为入蜀门户,米仓道上的巴州(今巴中),虽隋代就已有开龛,但直到唐代才出现明确的供养人信息,且官吏依旧占了很大比重,但大多品阶不高:开元二十三年(735),化城县县尉党守业开凿释迦牟尼一铺;开元二十八年(740),化城县主簿张令该在南龛造像;京兆尹严武出任巴州刺史,也于乾元二年(759)为父严挺之造观音菩萨。
晚唐年间,唐王朝陷于与南诏、吐蕃的战争泥潭,金牛道一度中断,米仓道的地位愈发重要。广明元年(880)12月,黄巢义军占领东都洛阳,唐僖宗仓惶入蜀,户部尚书张袆也在南龛开龛,讲述自己颠沛流离的经历。巴中石窟中诸如毗沙门天王、分身瑞像显示出与河西走廊的联系,或许不少供养人是远道而来的西凉商人。
从利州、巴州两地供养人来看,官吏占了多数,这并非偶然。四川有题记的初盛唐龛窟,供养人的身份大多是官吏,且往往由外地赴任:在偏远的翼州,贞观四年(630),翼州刺史、上大将军李玄嗣与翼针县令范孝同、翼水县令席文静、左封县令刘保德等开龛祈福;开元四年(716),渠州诸军事主长史丁正已与朝散大夫张承观、司法参军王守忠等在冲相寺开凿七佛龛。
社邑
就在玄宗入蜀前一年,西蜀通义郡丹棱县一个偏远的山头,院主文龙戴、上座王智达领着众多社员,为大唐王朝与唐玄宗祈福。丹棱刘嘴第53号千佛龛,供养人姓名密密麻麻,有数十位之多,他们是来自平高里的乡民,在高僧清照的带领下从事佛事活动。
中晚唐时期,集社造像在西蜀腹地颇为流行,唐代“社”“社邑”流行,又有亲情社、女人社、坊巷社、香火社之分,团体成员共同造佛像、建寺院、诵佛经、做斋会。元和年间,邛州磐陀寺,申五娘、郝十三娘、李十七娘、杨五娘等造阿弥陀佛;营山透明岩,陈氏、罗氏、顾氏以及20余位女弟子举办斋会,其组织形式似乎与唐代敦煌的女人社类似。
个人、家族开龛风气亦继续流行,供养人的身份却发生了显著变化,来自长安、洛阳的大员几乎消失,低级官吏、商贾、贩夫、村民等成为主流:唐永泰元年(765),村民周七奴叔伯早逝,手足阴阳相隔,遂舍去家中田产,捐资开龛;元和十五年(820),杜渐与妻何氏、后妻杨氏,在夹江县牛仙寺造八部龛一所;大顺元年(890),渠州大竹场衙典冯可振路过太蓬山,捐资开凿千手观音。
开元初年,僧人海通营建乐山大佛,断断续续历时七十载才得以完工,在此期间,两任西川节度使章仇兼琼、韦皋先后捐出俸禄。大佛耗时日久,所费不赀,蜀地的商贾、船工、走卒、贩夫、文人、农夫都曾加入其中,聚少成多,集腋成裘,他们或许才是隐形的供养人。蜀人不仅开凿出了中国史上最大的佛像,他们还创造出一个大佛群落,盛唐之后,荣县大佛、半月山大佛、阆中大佛、仁寿大佛、潼南大佛等相继开凿。
武将
晚唐五代石窟,大多分布于东大路沿途,出成都东门,五里一店,十里一铺,经简阳、资中、内江到重庆。资中古称资州,是唐时军事重镇,咸通六年(865)四月,都虞候冯元庆来到重龙山北岩院,请工匠镌刻了一龛毗沙门天王,在军中任职的他,或许正为唐朝的战事忧心忡忡。景福元年(892),昌州刺史、静南军使韦君靖也与诸多将士一起在昌州龙岗山开凿天王,期望能在乱世中求得安宁。
五代供养人中,武将占了很大比重。普州卧佛院,军事衙推王彦昭造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希望亡者从地狱解脱;在爱敬院,都虞候邓幸牧用众多佛像化解心中的恐惧;在清溪县高粱寺,戎昭军将领杨承进、杨承初与县令杨钊等人一同开凿西方净土变。戎昭军的历史,《十国春秋》有载,高梁寺的这则题记,可补史书之阙。
自朱温灭唐建立后梁以来,中原金戈铁马,兵连祸结,西蜀大地虽相对安宁,却也是诸侯割据:成都的王建,昌州的韦君靖,利州的李茂贞。五代乱世,武将或许比普通人更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与死亡的恐惧,戎马一生、朝不保夕的生活,加深了他们对佛教的依赖,却也是他们脆弱内心的见证。
乡绅
南宋绍兴年间,昌州大足县北山,巍峨的多宝塔完工了。绍兴十八年(1148),家在大北街的乡绅何正言与妻子杨氏、儿子何浩在多宝塔中开凿观音菩萨。何浩自幼饱读诗书,早些年通过乡试、府试两级选拔,只是参加礼部的进士科考试未能擢第(故题记称乡贡进士)。
何正言生活的南宋,老百姓既信道,也崇佛,佛道诸神一同庇护着芸芸众生。何正言也是如此,他曾在城南广华山捐资造后土三圣母,后土三圣母是主管子嗣的神灵,何浩功名有成,让何正言发愁的,是否因何浩未有子嗣?石窟给了我们想象的空间。
何正言的生活轨迹终止于1154年。北山观音坡第1号地藏、引路王龛中,有一则“亡……何正言”题记。地藏、引路王菩萨通常为亡者而开,因此推测何正言死于1154年前。何正言的生平,不见于任何史书记载,几龛石窟,几则题记,一位乡绅的希冀与烦恼,隐约可见。
宋代的昌州,街道交错纵横,民居鳞次栉比,街上车水马龙,百肆云集,富足的生活令市民有余力开龛。正北街的陈升与袁氏万一娘在多宝塔造了如意轮观音;正东街的张辉与刘氏,在北山造了药师佛;左朝散大夫张莘民、昌州录事参军赵彭年以及王升、陈文明等人,则协同开凿转轮经藏窟,现编号北山136龛,被誉为“中国石窟艺术皇冠上的明珠”,工匠胥安自颍川而来,带来了中原地区精湛的雕刻工艺。大足城外,庄园主严逊苦于乡野之处无处礼佛,干脆买下石篆山,延请著名文氏工匠开龛,以作水陆法会之用……
宋代不同阶层、不同行业的供养人,都乐于在石窟中留下形象,镌刻题记。他们娓娓道来,家在哪条街、娘子是何人、家境是否殷实,借助这些信息,忧国忧民的任宗易,三教融会的冯楫,一掷千金的庄园主严逊,插科打诨的岑忠用,三代开龛造像的杨才有、杨文忻、杨伯高……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出现在我们面前。宋代都市经济发达,市民阶层兴起,自我意识开始觉醒,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有人文精神、最有思想的朝代之一,那些跨越时空的供养人,让我们看到了《宋史》以外的历史细节。
尾声
安史之乱与黄巢起义中,叛军两次攻占长安,唐玄宗、唐僖宗入蜀避难,大唐帝国陷入一场亘古少见的动乱之中。两次历史事件,既决定了唐朝走向,也影响了中国石窟的脉络,北方盛极一时、美轮美奂的石窟相继衰落,巴蜀继之而兴,将石窟的历史延续数百年之久。如果说北方、中原写下了中国石窟上半部历史,巴蜀就是下半阕。
巴蜀石窟的总数堪称全国之最,且分布广泛,单是一个县中就有数十个石窟点。云冈、龙门的石窟幽深、庞大,颇具皇家气度,相比之下,巴蜀石窟分散、零碎,且以浅龛为主。这自然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供养人的变化,或许也是重要原因。盛唐之后,巴蜀供养人的身份,以低级官吏、僧侣、商贾、贩夫走卒为主,且结社流行,石窟的开凿多出于发愿者个人或者家庭的愿望,而少有政治的色彩,早期兼有修行与礼佛双重功能的石窟寺已经退化,大量以发愿、祈福为目的浅龛随之出现。
诸多供养人的发现,也给了我们具体的视角,去管窥石窟背后的故事,乃至补史料之缺,比如永和公主龛,便补充了《新唐书》之缺。永和公主的生平,《新唐书·诸帝公主传》记载极为简略:“永和公主,韦妃所生。始封宝章。下嫁王诠。薨大历时。”倘若不是这则题记,我们或许很难知晓她在“安史之乱”中的离愁与困苦。众多小人物更是如此,他们卑微渺小,却鲜活生香,他们曾是国家最细微的“细胞”,难以在高贵的史书中留下只言片语,倘若不是开龛,他们或许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同石窟的发现,于我们而言,意味着一扇了解中国城市、建筑、美术、服饰的窗随之开启。
巴蜀石窟的供养人,迄今尚未有完善的研究体系,本书选取的百余位供养人,也不足以反映全貌,但希望借此打开一扇了解供养人的窗户。这些供养人的一生,曾在佛陀的注视下,如同莲花般随风摇曳,他们的喜悦、悲伤、疾病、孤独、伤痛、死亡,也随之一一呈现。
★ 作者 本书作者萧易一直致力于对巴蜀地区考古遗址、石窟造像的研究整理,并陆续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发表于《中国国家地理》《南方周末》等报刊,以专栏的方式连载。本书是萧易在探访巴蜀地区石窟时,从供养人(指因信仰某种宗教——在本书中专指佛教,通过提供资金、物品或劳力,制作圣像、开凿石窟、修建宗教场所等形式弘扬教义的虔诚信徒)这一特殊的视角,对四川地区隋唐至五代及宋和明代造像历史的介绍。作者不但从大量调查记录中梳理出不同时代造像的风格、特点等并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述出来,还从不同供养人的人生经历中管窥人的命运和时代的沉浮,延续了《寻蜀记》《知道》等作品的风格,具有较强的可读性。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关于巴蜀石窟,作者之前还出版过《空山——静寂中的巴蜀佛窟》(2012)、《知·道 石窟里的中国道教》(2018)两种图书。从已经出版和即将出版的著作看,作者十多年来几乎实地探访了巴蜀地区所有存在石窟、摩崖造像的地方,采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三本关于巴蜀石窟的图书,凝结了作者大量的心血,作者对巴蜀地区石窟的探索,相比德国建筑师柏石曼、法国探险家色伽兰,营造学社梁思成、刘敦桢等同仁、杨家骆、顾颉刚、马衡率领的考察队,可以说毫不逊色。
★ 内容 四川是中国石窟造像延续时间最长、分布最广的地区之一。本书着眼于对开凿石窟的供养人的考证,在对巴蜀佛教石窟进行全面调查的基础上,通过对不同时期造像题记的整理与研究,结合历史背景,考证石窟供养人的信息,力图透过微观的个人史,照见宏观的社会史。
本书基本上按照巴蜀石窟的开窟时间与分布地点为线索展开,时间上从北魏开始,终于明代,涉及广元石窟、巴中石窟、安岳石窟、大足石窟等在中国佛教史和艺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的石窟代表。供养人的身份,既有来自当时京城的高官、皇族,也有来自中原北方地区的普通官员,北方的将士,当地的官员、乡绅和普通百姓等——上至皇室、官吏、武将,下有士兵、乡绅、百姓等,基本上涵盖了社会各个阶层。每一处、每一个窟、龛、像的开凿,都有供养人的故事。由造像及题记,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他们当时的处境和心境,也很能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或许是在江畔路边,或许是在偏僻的村寨里,或许是在田地旁,或许是在不起眼的老宅后,都可能在不经意间看到慈眉善目的观世音、低眉顺眼的菩萨、竖眉怒目的金刚……经由隋代、盛唐、宋代的发展,可以想象佛教在巴蜀地区所拥有的巨大的信众团体和当时的盛况。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量石窟和摩崖造像逐渐消逝,作者扎实而彻底的田野调查、深入而系统的历史研究,让我们更加深刻地看到了巴蜀佛窟的变迁,也为我们了解佛教在巴蜀的流传做了巨大的贡献。
★ 特质 佛教在汉朝晚期传入中国,即与中国本土文化不断交流融合,至于魏晋—唐代,佛教不断世俗化、民间化。在社会环境不断变动,民众信仰需求多样化的前提下,汉地佛教造像逐渐开始大范围的脱离印度佛教造像的规制,不同佛、菩萨、罗汉等信仰相互融合,因而佛教造像的题材有了极大的变化,出现了大量不见于佛经记载的新的题材组合,例如药师佛、观音与地藏组合。又因战争、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佛教造像又在不同地域呈现出本土色彩,而川蜀一带的造像则多高大、精致且保存完好。从作者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巴蜀地区佛教造像数量多,体量大,但一直以来都缺乏系统性的梳理和研究。本书即是作者在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对川蜀佛教造像进行分类记录、考证,从而一窥佛教在川蜀的发展情况。
作者在书中对巴蜀佛教造像的现状进行整理、记录,可为巴蜀地区相关考古工作提供借鉴,具有较高的文化价值。作者对其中一些造像的考证,以及作者选取的供养人角度,都相当独特且多不见于史传,而又能与历史、社会广泛联系,也是很有学术价值的内容,有助于巴蜀地区古代佛教文化的研究。
圣水寺,唐人徐庆与阿谢往事
大唐乾宁三年(896)的一个冬日,西蜀大地一日凉似一日, 资州内江县人徐庆缓缓走向城北圣水寺,妻子阿谢辞世已有些时日, 按照蜀地风俗,家中有人过世往往在寺院开龛造像,不久前,徐庆 拿出些碎银,请寺僧在千手观音、地狱十王旁的岩壁上开凿了一龛 “一佛二菩萨”。如今石窟业已完工,却是阴阳相隔,徐庆想到这里, 自是唏嘘不已。
1981年夏天,一场汹涌的洪水席卷内江,洪水退后,四川省水利勘察院来到圣水寺,到后山岩壁勘探古时洪水痕迹,却不意发现了这则题记 :“……庆过永为供养/乾宁三年十二月九日/徐庆为亡妻阿谢造/一佛二菩萨龛一所”。“一佛二菩萨”是唐时流行题材,既然为亡妻而开,我想,“一佛”应是阿弥陀佛吧,唐人对这位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有着狂热崇拜,无不希望死后往生净土,徐庆或许也难免俗。龛窟左下方有朵祥云,上有一双手合十的女子,她,就是阿谢。
除了徐庆龛,大悲殿中尚有几龛造像,比如千手观音、毗沙门天王、地狱十王等,却被涂抹了鲜艳的红漆,其原始面貌已难以分辨。圣水寺现存造像80余龛、500余尊,分布在后山长两百余米的岩壁上,大悲殿、药师殿、涅槃殿、圆觉殿中都藏着为数众多的佛窟。在圣水寺,药师殿是个孤独的角落,比起其他大殿,这里古朴而破落 :摇摇欲坠的阁楼,露出土黄色篾条的石灰墙,支离破碎的窗格纸,裹着棉被的“居士婆婆”用颤抖的声音诵着佛经,在空荡的阁楼中飘荡着。不想这简陋的阁楼中,却隐藏着巴蜀少见的石窟题材——僧伽三十六化。
石篆山庄园主严逊
大足城外的严逊,一心向佛,苦于乡野之地无处礼佛,遂花去五十万钱,购得石篆山,并延请著名的文氏工匠开凿了十四龛造像,以作水陆法会之用,借以教化百姓,浩大的工程一直持续到元祐五年(1090)方才完工,宋代僧人希昼的《严逊记》碑,记录下这段往事:
予读佛书,身体力行,持斋有日矣。生佛末法,不亲佛会,不与劝请,去佛时远。思作佛事,而莫之能也。于是称力复斯,以钱五十万,购所居之乡胜地曰石篆山,镵崖刻像,凡十有四 :曰毗卢释迦弥勒龛,曰炽盛光佛十一活曜龛,曰观音菩萨龛,曰长寿王龛,曰文殊普贤龛,曰地藏王菩萨龛,曰太上老君龛,曰文宣王龛,曰志公和尚龛,曰药王孙贞人龛,曰圣母龛,曰土地神龛,曰山王常住佛会塔记龛。
严逊本是遂州润国人,九岁那年,父亲为躲避徭役,举家搬到昌元县(今隆昌县)居住。若干年后,父亲大病一场,严逊又卖了昌元县的宅子,迁徙到大足县,购置古村、铜鼓、石篆山三处庄园。宋代庄园经济发达,《水浒传》里,柴进的庄园,“门迎阔港,后靠高峰。数千株槐柳疏林,三五处招贤客馆。深院内牛羊骡马,芳塘中凫鸭鸡鹅。仙鹤庭前戏跃,文禽院内优游”,严逊虽无这般阔绰,倒也算富足,山中种植松柏数十万株,每年贮存粮食两千斛,严逊将三处庄园交与三个儿子打理,自己闭门礼佛。
石篆山地处大足三驱镇佛会村,山势弯曲盘旋,宛如“篆”字,十余龛造像就分布在山中,推开院门,竹林摇曳,松涛阵阵,严逊与乡民们似乎从未离开,他们的故事,犹在院子里日复一日上演着。当年,石窟尚未建成,严逊就迫不及待地于元祐三年(1088)举行了一场水陆法会,并在文宣王龛中镌刻题记:元祐戊辰岁孟冬七日设水陆会庆赞讫。发心镌造供养弟子严逊愿生生世世聪明多智。岳阳处士文惟简。
水陆法会,亦称“水陆会”“水陆道场”,据云源于南北朝,梁天监四年(505,一说天监七年),梁武帝在镇江金山寺举行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法会,超度水陆亡魂。唐宋水陆法会大盛,归义军时期,敦煌曹氏就在寿昌县金山角下设立水陆道场 ;在老家眉山,文豪苏轼曾撰写《水陆法像赞》十六篇。水陆法会将佛教的地狱观念,民间的鬼神信仰,以及中国传统的孝道、悲天悯人思想结合起来,直到今天依旧在民间流行。
早期的水陆法会以佛教的佛祖、菩萨、天王为主,两宋之后,随着儒释道三教融合,水陆法会的内容变得庞杂,道教的天尊、神仙,儒家的圣贤、先哲,民间的鬼神信仰纷纷加入进来。这或许也是石篆山石窟,既有佛教的三身佛、文殊、普贤,也有道教的太上老君、孙贞人(真人),甚至还包括了儒家的文宣王孔子的原因。
石篆山一间古朴的院落中,孔子、老君、毗卢遮那佛并列在石包上。孔子头扎方巾,正襟危坐,左手抚膝,右手握羽扇,两侧是颜回、闽损、冉有、言偃、端木赐、仲由、冉耕、宰我、冉求、卜商十大弟子 ;太上老君头扎高髻,络腮胡须,左手抚玉带,右手持宝扇,身边站立太极真人、正一真人、定法真人等 ;毗卢遮那佛居中,释迦居左,弥勒居右,身后站着众弟子。严逊与他的夫人,也走进龛中,他手里拿着长柄香炉,似在上香,双目凝视佛祖。
另一位深受儒释道浸润的文人冯楫,似乎对此有着更深的体会。冯楫曾任潼川府路兵马都钤辖、知泸州军,也是宋朝著名的大居士,大约绍兴年间,他在大足县城西南的妙高山营建石窟,陆续开凿了阿弥陀佛、西方三圣及十观音、水月观音等,又以三教合一窟最为精妙,在这个高3.14米、宽2.8米的龛窟中,释迦牟尼佛居中,太上老君居左,文宣王孔子居右,亲密无间地住在了一起。
自佛教传入中国以来,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一直与本土的儒家、道教有着激烈论战。唐朝初年,唐高祖李渊对三教进行调停,史称“三教论衡”,佛、儒、道才从对立走向了融合 ;宋太祖赵匡胤既信佛又崇道,宋代许多文人儒释道兼修,文豪苏轼,“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石篆山与妙高山,也就成了宋朝三教融合的见证。
潼南大佛,僧人道士三百年接力
与半月山大佛一样,潼南大佛也可谓命运多舛。大佛从头顶开始雕刻,可惜刚雕到鼻子,就因资金不济中断。北宋靖康丙午年(1126),道士王了知看到岩壁上孤零零的佛头,心生感慨,募来工匠继凿,直到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方才竣工。王了知辞世后,僧人德修为大佛贴金,续修五层楼阁,宋代著名大居士冯楫的《南禅寺记》,记下这段往事:
邑出郭二里有南山,山有院,旧号“南禅”,本朝治平年中,赐额“定明院”。有岩面江,古来有石镌大像,自顶至鼻,不知何代开凿,俗呼为大佛。又有池,靖康丙午,池内忽生瑞莲。是岁有道者王了知自潼川中江来化邑人,命工展开像身,与顶相称,身高八丈,耳目鼻口,手足花座,悉皆称。越明年丁未,大水流巨木至岩下,遂得以为大殿,定“虚处杰阁”。阁才建一层,了知于乙卯年倏尔去世。寺僧德修继之,并依德修舍缘道者蒲智用协力增建佛阁,通为五层,尽用琉璃以覆护百尺像。辛未,复入细磨砻,佛像宛如塑出。主僧德修于绍兴壬申仲春远来泸南告予,佛已就,惟缺严饰,化予妆銮。予遂舍俸以金,彩装饰成,佛如金山,据于琉璃阁,金碧争光,晃耀天际,遐迩具瞻,咸叹希有。复求记其始末。
从冯楫的记载来看,绍兴年间,潼南大佛的始凿年代已难以稽考。
2013 年维修大佛时,曾发现“七月廿一日两人/长庆四年/十一月下手三人/至十二月廿日”题记,长庆是唐穆宗年号,长庆四年为824年,潼南大佛的始凿时间,当在长庆年间。
完工后的潼南大佛高18.43米,头长4.3米,也是一尊善跏趺坐的弥勒佛。自长庆四年始建至靖康丙午续修,虽历经三百余年,且是僧人、道士先后主持开凿的,大佛却浑然一体,棱角分明,比例协调。自佛教传入中国以来,为了争夺信徒与生存空间,一直与本土的道教有着激烈论战,佛、道两教的每一次论战,大量寺院动辄被毁,僧尼还俗,造成剧烈的社会动荡。潼南大佛却是佛、道先后接力、协同开凿而成,在巴蜀大佛中可谓绝无仅有。
巴蜀大佛开凿完工后往往贴有金箔,就连高达71米的乐山大佛,唐代都是“百丈金身开翠壁”,通体贴着金箔的。潼南大佛完工后第二年,时任泸州知府的冯楫慷慨地捐出俸禄,给大佛贴金。冯楫官至敷文阁直学士、左中奉大夫、潼川府路兵马钤辖、泸南沿江安抚使、知泸州军州,他曾在大石妙高山营造石窟,又在泸州修建报恩塔,是蜀地著名的大居士。经过几代供养人的接力,潼南大佛才得以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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