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共分为六卷,卷一收录了西川20世纪80年代的部分早期作品,卷二至卷五则以诗人中后期的长诗和组诗为代表,卷六多为随笔。全书所收作品创作时间自1985至2022年,横跨近40年,集中体现了西川诗歌风格的转型和成熟。从《致敬》开始,西川的诗歌表达转向了对混杂、异质和偏离式主题的偏爱,他通过新的写作形式向我们展示了精神世界与现实的遭遇产生的荒诞、真实、尴尬,而到《鹰的话语》《小老儿》《开花》《近景和远景》等体积庞大的作品,形式上的创造性、语言的矛盾与缠绕愈加明显。在其多维度的书写和探求中,这些不同元素的交错、现实材料复杂性的呈现,大大扩展了诗歌经验的内涵,并为现代汉语诗歌开拓出新的可能。
西川,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系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写作项目荣誉作家(2002)、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2007)、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2009)、香港浸会大学卓越华语作家(2022)、牛津大学出版社Hsu-Tang中国古典丛书编委。曾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校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出版有各类著作约三十部, 其中包括诗文集《深浅》、诗集《够一梦》、长篇散文《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论文集《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专论《唐诗的读法》《北宋:山水画乌托邦》、译著《米沃什词典》(Milosz's ABC's,合译)、《博尔赫斯谈话录》(Borges at Eighty: Conversations)等。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中国书业年度评选·年度作者奖(2018)、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瑞典马丁松玄蝉诗歌奖(2018)、日本东京诗歌奖(2018)等。其诗歌和随笔被收入多种选本并被广泛译介,发表于约三十个国家的报刊,其中包括美国《巴黎评论》《肯庸评论》《哈泼斯杂志》《麦克斯韦尼杂志》、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德国《字母国际》、日本《现代诗手帖》等。纽约新方向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由柯夏智(Lucas Klein)翻译的《蚊子志:西川诗选》,该书入围2013年度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并获美国文学翻译家协会卢西恩· 斯泰克亚洲翻译奖。第二本由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开花及其他诗篇》(2022)获《纽约时报》推荐。2019年德国柏林诗歌节宣传册称赞西川为“当代诗歌的巨匠之一”(one of the greats of contemporary poetry)。 美国《麦克斯韦尼》(McSweeney's)网刊评价西川为“最重要的在世诗人之一”(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oets alive)。
卷一 汇合
雨季 3
挽歌 17
造访 24
哀歌 36
远游 44
卷二 深浅
致敬 59
景色 75
厄运 90
芳名 112
镜花水月 128
鹰的话语 149
近景和远景 167
我的天(诗剧) 180
卷三 开花
现实感 225
出行日记 234
南疆笔记 243
小老儿 253
醒在南京 260
潘家园旧货市场玄思录 270
开花 285
卷四 鉴史四十五章及其他
鉴史四十五章 297
万寿十八章(节选) 361
词语层(节选) 381
卷五 纪事与狂想
2011年1月埃及纪事 399
2011年3月日本纪事 407
论限度 414
论欲望,顺便论及天堂和死亡 431
梦想着灵魂飞扬的文字 440
卷六 一些看法
《大河拐大弯》序 455
《小主意》出版说明 461
《重新注册》出版说明 466
《灰烬的光芒》序 481
鸟瞰世界诗歌一千年 485
汉语作为有邻语言 522
附录:西川创作活动年表 539
还好(代序)
已经够幸运了,我对自己说,既未在战争或械斗中丧命
亦未成年在相互揭发的政治运动中,被下放被批斗
还有时间、心情阅读历代圣贤高明和不甚高明的见解
还能为无家可归者和生下无家可归者的被拐卖妇女难过
外面是冬季的长风从乌兰巴托吹向上海、杭州和苏州
它经过我的窗口,招呼我就像招呼任何人
我坐在窗玻璃滤过的阳光中挠痒,后背上有手够不到的地方
壁虎灰色的几乎透明的身体从墙上一个画框的背后探出头
还好,还能做梦,还有刻薄的兴致和忧伤的机会
还有不安,还能愤怒,还能努力理解已经走样的自己
2022年1月31日 除夕
西川令人惊异的诗篇直抵心灵与事物的困境。它们既是非个人的又让人亲切,听来新奇又有种奇怪的熟稔。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大胆而平静。
——[美]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
西川的诗歌是群像和合唱,是五重奏,是诗歌公共大厅里的的私人会议。当来自西川个人经验的意象和瞥视被缝合在一起,其诗歌公共性和私人性的复杂交织变得极具震撼力。……西川是处理普通抒情观察,并将其在地域性历史文化规范中宣示出来的大师。
——[澳] 约翰·金塞拉(John Kinsella)
西川是当代诗歌的巨匠之一。
——2019年第20届德国柏林诗歌节手册
西川了解一切,又对一切加着小心,慎重地称要其可能性,却从不夸耀结果。……这是一个活力非凡、让人醒神、爽然一新的人物,让我们想象到荷马面对第一堆篝火时的样子。这人身形巨大,同时又可以穿过针孔,博学到恐怖,但其每一诗行都在传达意趣。
——[克罗地亚] 达里奥·戈季齐(Dario Grgic)
由于当代中国诗人西川写作生涯的推进,渐渐塑造出了一种新的文学类型,因此不可能用恰当的词汇准确表达出他现在在写作中的作为。他沉浸于传统中国文学研究和西方的文学传统,持续思考世界上最好的诗人们遇到并带给语言的最尖锐的问题,从未允许自己在智力和风格上脱钩。在今日中国,西川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成为其时代最受瞩目的诗人之一。
——[美] 陆敬思(Christopher Lupke)
西川是当代中国重要诗人之一,也是少数具有广泛国际影响力的中国诗人。他关注当代性、现实感,他处理生材料,把握矛盾修辞,他保持感觉的敏锐、思想的活力,并将这一切转化为创造力,进行有能量的写作、忠实自我的写作。
这是一本西川诗歌精选集。从20世纪80年代的《雨季》《挽歌》到90年代的《致敬》《鹰的话语》,再到21世纪的《开花》《鉴史四十五章》,西川在诗歌道路上的革新与综合创造,使之通向包容与开放。这些新的写作模式的尝试也将对新的思考范式、阅读范式产生启迪意义。
致敬
一、夜
在卡车穿城而过的声音里,要使血液安静是多么难哪!要使卡车上的牲口们安静是多么难哪!用什么样的劝说,什么样的许诺,什么样的贿赂,什么样的威胁,才能使它们安静?而它们是安静的。
拱门下的石兽呼吸着月光。磨刀师傅佝偻的身躯宛如月牙。他劳累但不甘于睡眠,吹一声口哨把睡眠中的鸟儿招至桥头,却忘记了月色如银的山崖上,还有一只怀孕的豹子无人照看。
蜘蛛拦截圣旨,违背道路的意愿。
在大麻地里,灯没有居住权。
就要有人来了,来敲门;就要有羊群出现了,在草地。风吹着它从未梦见过的苹果;一个青年人在地下室里歌唱,超水平发挥……这是黑夜,还用说吗?记忆能够创造崭新的东西。
高于记忆的天空多么辽阔!登高远望,精神没有边界。三两盏长明灯仿佛鬼火。难于入睡的灵魂没有诗歌。必须醒着,提防着,面对死亡,却无法思索。
我给你带来了探照灯,你的头上夜晚定有仙女飞行。
我从仓库中选择了这架留声机,为你播放乐曲,为你治疗沉疾。
在这星星布阵的夜晚,我的头发竖立,我左胸上的黑痣更黑。上帝的粮食被抢掠;美,被愤愤不平的大鸟袭击。在这样的夜晚,如果我发怒,如果我施行报复,就别跟我谈论悲慈!如果我赦免你们,就赶紧走路,不必称谢。
请用姜汁擦洗伤口。
请给黄鼠狼留一条生路。
心灵多么无力,当灯火熄灭,当扫街人起床,当乌鸦迎着照临本城的阳光起飞,为它们华贵的翅膀不再混同于夜间的文字而自豪。
通红的面孔,全身的血液:铜号吹响了,尘埃战栗;第一声总是难听的!
二、致敬
苦闷。悬挂的锣鼓。地下室中昏睡的豹子。旋转的楼梯。夜间的火把。城门。古老星座下触及草根的寒冷。封闭的肉体。无法饮用的水。似大船般漂移的冰块。作为乘客的鸟。阻断的河道。未诞生的儿女。未成形的泪水。未开始的惩罚。混乱。平衡。上升。空白…… 怎样谈论苦闷才不算过错?面对岔道上遗落的花冠,请考虑铤而走险的代价!
痛苦:一片搬不动的大海。
在苦难的第七页书写着文明。
多想叫喊,迫使钢铁发出回声,迫使习惯于隐秘生活的老鼠列队来到我的面前。多想叫喊,但要尽量把声音压低,不能像谩骂,而应像祈祷;不能像大炮的轰鸣,而应像风的呼啸。更强烈的心跳伴随着更大的寂静,眼看存贮的雨水即将被喝光,叫喊吧! 啊,我多想叫喊,当数百只乌鸦聒噪,我没有金口玉言——我就是不祥之兆。
欲望太多,海水太少。
幻想靠资本来维持。
让玫瑰纠正我们的错误,让雷霆对我们加以训斥! 在漫漫旅途中,不能追问此行的终点。在飞蛾扑火的一刹那,要谈论永恒是不合时宜的,要寻找证据来证明一个人的白璧无瑕是困难的。
记忆:我的课本。
爱情:一件未了的心事。
一个走进深山的人奇迹般地活着。他在冬天储存白菜,他在夏天制造冰。他说:“无从感受的人是不真实的,连同他的祖籍和起居。”因此我们凑近桃花以磨炼嗅觉。面对桃花以及其他美丽的事物,不懂得脱帽致敬的人不是我们的同志。
但这不是我们盼待的结果:灵魂,被闲置;词语,被敲诈。
诗歌教导了死者和下一代。
三、居室
钟表吐露春光,蟋蟀在它自己的领地歌唱。不允许的事情发生了:我渐渐变成别人。我必须大叫三声,叫回我自己。
我用收集的道具装饰房间。每天夜晚,我都有幸观赏一场纯粹由道具上演的戏剧。
厨房适于刀叉睡眠,广场适于女神站立。
镜中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完全对等但又完全相反,那不是地狱就是天堂;一个与我一模一样但又完全相反的男人,在那个世界里生活,那不是武松就是西门庆。
我很少摸到我的脸颊、我的脚踝。我很少摸到我自己。因此我也很少批评我自己,我也很少殴打我自己。
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刘军打电话寻找另一个刘军。就像我抱着电话机自言自语。
精神病患者的微笑。他暴露给太阳和女人的生殖器。他以头撞墙的声音。他发育不良的大脑。“对不对——对不对?”——他反复追问的问题。
我的家没有守门人。如果我雇一个守门人,我就得全力以赴守住他。
如果这房间坐进美女三千,你是兴奋还是恐惧?美女三千,或许是三千只狐狸精,对付她们的唯一办法是将她们灌醉。
一个曾以利斧断指的男人,来向我讲述他的爱情故事。
别人的经验往往成为我们的禁忌。
墨水瓶里的丁香花渐渐发蓝。它希望记住今夜,它拼命要记住今夜。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用内心的秘密滋养这莲子:一旦荷花开放,就是夏季。
四、巨兽
那巨兽,我看见了。那巨兽,毛发粗硬,牙齿锋利,双眼几乎失明。那巨兽,喘着粗气,嘟囔着厄运,而脚下没有声响。那巨兽,缺乏幽默感,像竭力掩盖其贫贱出身的人,像被使命所毁掉的人,没有摇篮可资回忆,没有目的地可资向往,没有足够的谎言来为自我辩护。它拍打树干,收集婴儿;它活着,像一块岩石,死去,像一场雪崩。
乌鸦在稻草人中间寻找同伙。
那巨兽,痛恨我的发型,痛恨我的气味,痛恨我的遗憾和拘谨。一句话,痛恨我把幸福打扮得珠光宝气。它挤进我的房门,命令我站立在墙角,不由分说坐垮我的椅子,打碎我的镜子,撕烂我的窗帘和一切属于我个人的灵魂屏障。我哀求它:“在我口渴的时候别拿走我的茶杯!”它就地掘出泉水,算是对我的回答。
一吨鹦鹉,一吨鹦鹉的废话!
我们称老虎为“老虎”,我们称毛驴为“毛驴”。而那巨兽,你管它叫什么?没有名字,那巨兽的肉体和阴影便模糊一片,你便难以呼唤它,你便难以确定它在阳光下的位置并预卜它的吉凶。应该给它一个名字,比如“哀愁”或者“羞涩”,应该给它一片饮水的池塘,应该给它一间避雨的屋舍。没有名字的巨兽是可怕的。
一只画眉把国王的爪牙全干掉!
它也受到诱惑,但不是王宫,不是美女,也不是一顿丰饶的烛光晚宴。它朝我们走来,难道我们身上有令它垂涎欲滴的东西?难道它要从我们身上啜饮空虚?这是怎样的诱惑呵!侧身于阴影的过道,迎面撞上刀光,一点点伤害使它学会了呻吟——呻吟,生存,不知信仰为何物;可一旦它安静下来,便又听见芝麻拔节的声音,便又闻到月季的芳香。
飞越千山的大雁,羞于谈论自己。
这比喻的巨兽走下山坡,采摘花朵,在河边照见自己的面影,内心疑惑这是谁;然后泅水渡河,登岸,回望河上雾霭,无所发现亦无所理解;然后闯进城市,追踪少女,得到一块肉,在屋檐下过夜,梦见一座村庄、一位伴侣;然后梦游五十里,不知道害怕,在清晨的阳光里醒来,发现回到了早先出发的地点:还是那厚厚的一层树叶,树叶下面还藏着那把匕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沙土中的鸽子,你由于血光而觉悟。
啊,飞翔的时代来临了!
五、箴言
击倒一个影子,站起一个人。
树木倾听着树木,鸟雀倾听着鸟雀;当一条毒蛇直立起身体,攻击路人,它就变成了一个人。
你端详镜中的面孔,这是对于一个陌生人的冒犯。
法律上说:那趁火打劫的人必死,那挂羊头卖狗肉的人必遭报应,那东张西望的人陷阱就在脚前,那小肚鸡肠的人必遭唾弃。而我不得不有所补充,因为我看到飞黄腾达的猴子像飞黄腾达的人一样能干,一样肌肉发达,一样不择手段。
葵花居然也是花!
为什么是猫而不是老虎成了我们的宠物?
小小的疼痛,像沙子涌入眼眶的感觉——向谁索取赔偿呢?
一本书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领会它;一个姑娘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赞美她;一条道路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走完它;一枚硬币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占有它。我改变另一个生活在我身旁的人,也改变自己;我一个人的良心使我们两人受苦,我一个人的私心杂念使我们两人脸红。
真理不能公开,没有回声的思想难于歌唱。
愤怒使咒语失灵。
对于海上落难的水手,给他罗盘何用?
不要向世界要求得太多。不要搂着妻子睡眠,同时梦想着高额利润。不要在白天点灯。不要给别人的脸上抹黑。记住:不要在旷野里撒尿。不要在墓地里高歌。不要轻许诺言。不要惹人讨厌。让智慧成为有用的东西。
可以蔑视静止的阴影,但必须对移动的阴影保持敬畏。
太阳鸟争飞,谁在驱赶?
什么样的好运才能终止你左眼皮不住的跳动?
六、幽灵
空气拥抱我们,但我们向未觉察;死者远离我们,在田野中,在月光下,但我们确知他们的所在——他们高兴起来,不会比一个孩子跑得更远。
那些被埋藏很深并且无人知晓的财富,被时间花掉了,没有换取任何东西。那些被埋藏很深并且渐被忘却的死者,怎能照顾好自己?应该将他们从坟穴挪出。
他人的死使我们负罪。
悲伤的风围住死者索要安慰。
不能死于雷击,不能死于溺水,不能死于毒药,不能死于械斗,不能死于疾病,不能死于事故,不能死于大笑不止或大哭不止或暴饮暴食或滔滔不绝地谈说,直到力量用尽。那么如何死去呢?崇高的死亡,丑陋的尸体:不留下尸体的死亡是不可能的。
我们翻修街道,起造高楼,为了让幽灵迷路。
那些死者的遗物围坐成一圈,屏住呼吸,等待被使用。
幽灵将如何显现呢?除非帽子可以化作帽子的幽灵,衣服可以化作衣服的幽灵,否则由肉转化的幽灵必将赤裸,而赤裸的幽灵显现,不符合我们存在的道德。
黑暗中有人伸出手指刮我的鼻子。
魔鬼的铃声,恰好被我所利用。
七、十四个梦
我梦见我躺着,一只麻雀站在我的胸脯上对我说:“我就是你的灵魂!”
我梦见一座游泳池,四周围着铁板。我伏在铁板上纵情歌唱,我的脚在铁板上踢出节拍,而游泳池内忽然空无一人。
我在梦中偷盗。我怎样向太阳解释我的清白?
我梦见一堆书信堆在我的门前。我弯腰拾起其中的一封。哦,那是我多年以前写给一个姑娘的情书!她为什么归还?
我梦见一个女人给我打来电话。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似乎已经死去的女人,以关怀备至的口吻劝告我,不要去参加今晚的晚会。
我梦见我从地面上消逝。在地铁车站,我听见一个老太婆的抽泣声。
我梦见海子嬉皮笑脸地向我否认他的死亡。
我梦见骆一禾把我引进一间油渍满地的车库。在车库的一角摆着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他就睡在那里,每天晚上。
我梦见我走进一间乌烟瘴气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坐满了面孔模糊、一言不发的男人和女人。我坐下,这时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闯进门来,大呼小叫:“谁是叛徒?”
我梦见一个孩子从高楼坠落。没有翅膀。
我梦见了变形的钢铁,我梦见了有毒的树叶——这是一座城市在崩塌:大火熊熊,蒙面人出没。但一座小楼却安然无恙。我没有失约,我坐在楼门口的石阶上,但我等待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什么样的马叫作“小吉星马”?
什么样的陨石使大海燃烧?
我梦见我躺着,窗外海浪的喧声一阵猛似一阵。这座孤岛上连海鸥也无法栖息,而那个闪现于窗口的男人的面孔是谁呢?
八、冬
这是头发变白的时候,这是猎户座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时候,这是灵魂失去水分,而大雪落向工厂传达室的时候,一个座位上的姑娘受到邀请,走下灯光变幻的舞池。一个业余作者停止写作,开始为黎明的鸟雀准备食品。
雪在下,马粪被冻硬。乡村会计跳舞进城。
一只猫停在中途,用两种声音自我辩论。
一幅小时候看不懂的画至今依然无法看懂。
那部盖在雪下的出租汽车洁白得像一头北极熊。它的发动机坏了,体温下降到零。但我不忍心目睹它自暴自弃,便在车窗上写下“我爱你”。当我的手指划在玻璃上,它愉快地发出“吱吱”响,仿佛一个姑娘,等待着接吻,额头上放光。
疾病不在冬天里流行,疾病有它自己的打算。
被冻住的水龙头,节约了每一滴水;冰封的大海,节约了我们的死亡。
每次我在半夜醒来,都是炉火熄灭的时候。我赤脚下床,走向火炉,弄响火钳,那不辞而别的火焰便又噼噼啪啪地回来,温暖这世界黑夜的口水和呼吸。对于那恰好梦见狼群的人,我生火是救了他。我多想告诉他,即使是在寒冷的中心,火焰也是烫手的;狼群惧怕火焰,一定是由于它们中间有谁曾被火焰烫伤。
哦,破门而入的好汉,你可以拿走我床底的钱罐,你可以拿走我炉中的火焰,但你不能拿走我的眼镜、我的拖鞋——你不能冒充我活在这世上。
一个不具姓名的地址使我沉默良久,一张面孔被我忘却:另一种生活,另一种排遣时间的方法,构成了我的另一部分血肉。我手持地址走上风雪弥漫的大街,我将被什么人接纳或拒绝?
痰迹,有人生存。
寒冷低估了我们的耐力。
1992年
景色
一、地上的景色
天堂里刮起了道德之风,与之对称的是这午休的街道肮脏而安静。
太阳毒辣,烘得尿臊味排场宏大,却看不见也摸不着。而外人一眼就能看到,千百只塑料袋吊死在灌木丛。
起初,繁荣的到来像一个谣言,直到垃圾堆上钻出了玉米;现在,繁荣的垃圾站里,纪律严明的啤酒瓶有海水的晶莹。
大海死在这里,它千辛万苦的尸体被时间分解。
蝴蝶也死在这里:但即使它们死了,它们的尸体也要飞走。
修车棚里淡绿色的电风扇,四十年前由天堂出口到人世间,既飞不走也死不掉:它以感人至深的笨拙,搅动五步之内的空气。
它的嗡嗡声响赛过八只苍蝇的合唱。
常常,那些敏捷的生物,搅得你上火。你打死八只,它们还有八只——世界的结构就是如此稳定。
它们永远活下去的秘诀是永远飞着而不停落。
但那怎么可能?它们会嗅出血腥,停落在一个月一次的凶杀案现场;它们会停落在公厕的外墙和内墙,舔内墙上押韵的污言秽语,唱外墙上的白粉歌词:“打击刑事犯罪,实行计划生育。”
浪漫的小警察骑车穿过这城乡接合部去了乡村。他渴望听到狗吠就听到了狗吠,于是他陶醉。等他一无所获地回去交差,你炉子上的白铝壶正梦见蒸汽火车并把蒸汽全浪费。
二、想起天堂的理由
总之是这样:你面对的事物也面对你;你面对而不知道你面对的事物,面对你而不知道。
例如,苹果一阵疼痛,并不知道你咬了它,而你咬着苹果经过一座废墟,并不知道一个女孩曾在其中撒尿。
正午。天堂里刮起了道德之风,而在商店里相遇的是老人与你。你六神无主使他怀疑你的品德。他老实巴交使你怀疑他的智力。
然后,在街道上,一个女人看出你前程远大。你连忙自毁形象,缩成一只蚜虫,你怕她最终会觉得上了你的当。
在墙角结网的蜘蛛把你看作它的人。
在回家的路上,你和一个高谈格调的家伙拳脚相向。然后你想起了那可能的天堂。那时你母亲正在厨房里切着生姜。
在回家的路上,太阳掉下。你打开手电筒,偶然用手捂住手电光。你惊讶于你这世俗的、无用的手竟能发出天堂般橘红色的光芒。
燕子追逐燕子绕过垃圾堆和你。
而在小五金店前,三个青年如醉如痴地打鼓,如同打着黑夜的良心,直到自由的废纸片以蝴蝶的姿态盲目地飞旋,直到乌云加入黑夜的抱怨。
黑夜,缓缓地移动,使劲地移动,拖着整条街道横移了一米,大雨下在了原来的地方。
大雨下在了一辆卡车停车的地方。它在黎明开走,留下一小片干暄的土地,但只有一瞬间便和整个大地湿成一片。
三、地上的死
一种耸人听闻的说法:这条街道连着诞生和死亡。诞生和死亡相互望不见,而望不见两者的人只想活着进天堂。
可是有谁给我们带来过有关天堂的消息?
那声称到过天堂的人,既到达那里就不该回来;或者他根本没到过天堂,就像哥伦布根本没到过亚洲。
或者他作为天堂的密探,向我们隐瞒起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天上的街道与地上的街道其实相去不远。
菩萨不在天堂,她经营人间的垃圾搬运。财神,一个吃肉的外国人,手里捻的全是美元。
一瘸一拐的小狐仙,黑眼珠里没有瞳孔。她绑架你跟她走一段路,然后把你丢弃在路边。
死在过去和死在现在,无非时代不同而已。死在过去和死在现在,都不能像蝴蝶可以悠然飞往它们冰雪的仙山。
民工们从地下挖出棺材和珠宝,但是围观者大呼小叫,到头来什么也分不到。
而当那些被抛撒的骨骸聚拢到茶馆的窗下,你便听到了他们跨时代的絮叨:
他们的声音里一个男孩的声音陷入邪恶的逻辑:“要是我把感冒传染给我妈,我的病就会好了。”
他们的声音里一个毒贩子的声音表明法律已深入人心:“他拿了货,却没给钱,咱们得办他个无期徒刑。”
一个中年干部对一个青年干部说:“如果你每天晚上给她洗脚,她一定会在三个月之内回心转意。”
一个女青年退守她最后的道德防线:“今晚不行,我来了月经。明晚也不行,明晚我还来月经。”
四、地上的死与你
嘴里塞满青草的人顾不上说话,而疯子的车轱辘话只有本地的神祇能够劝阻。
必要的安静,为了听到天堂里的道德之风,而本地的理想主义者只剩下害羞。
公鸡不再啼叫,而黎明照样到来。
当最后一颗星星淡去的时候,最后一只苍蝇又有了同伙。
你在倒因为果的现实中徘徊复徘徊。天气一会儿热一会儿冷,黑夜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你离开又返回,返回又离开,有一次一只不耐烦的青蛙跟你说“再见”。
山清水秀的景色,可以死在其中的景色,死去了。有关它的记忆正好适于在岩石上镌刻。而你尴尬地活着,无处可死,想一想天堂,它也许在毁灭。
否则垃圾堆上的乌鸦不会迫不及待地把胡思乱想传播为教条。它奉天承运变成了神鸦,却还像从前一样热衷于谩骂。
一个孩子在烧饼摊边长大,将来有可能变成你。
一群流氓游荡在街头,其中一个与你同名同姓。
花枝招展的姑娘,整条街道的女神,她是不是一个鸡?她携带着什么病?该用什么样的天堂送她作礼物?该用多粗的绳子把她捆住?你暗中称呼她“白操心”。
有一天“白操心”登上一张人民的钞票远走高飞,只有她的玉照被供奉在照相馆的橱窗里。
你长久地为她唉声叹气也为你自己,也为那个嘴边起泡的人,也为那个削光了家中所有铅笔的人,也为那个往自己的脸上贴封条的人。
在雨中握住铁栅栏的手松开时冰冷而发白。
在雨中从你家对面的六层楼上跳下去的人,他四溅的鲜血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
五、低级和更低级的天堂
天空,天堂混淆在其中。每一次跳起来,你都在天空游荡两秒钟。
但据说天堂极远,远到望不见,不是在东方,不是在南方,不是在北方。又据说天堂无限大,大到与它的方位相矛盾。
一个昔日的天堂——永远的白昼,恒温,从不凝成雨滴的吉祥的云朵。
它的五光十色不适于色盲者。而聋子们担心他们在天堂也会出错,因为极乐鸟善变的嗓音他们无法区别。
天堂珠光宝气,天堂黄金铺地:如此布置是出于乡愁,或一种价值观?这唤起了黑铁作为批判的武器。
一个较低级的天堂——天堂也需要与时共进:来一点儿垃圾,来一点儿噪音。
纸钱、纸马在烈焰中腾身。虚无现身为亿万星辰。
在电视屏幕上,莽莽群山为捧起天堂而展出粗壮的手臂,而在被越捧越高的天堂最上层,星辰照耀的盛宴永无穷期。
一个更低级的天堂——任你否定,任你肯定,任你通过肯定之肯定而再否定。
但晴空万里必能容纳无地自容的土地爷飞翔。或许天堂即道,就像土地爷即道,不过土地爷在天堂里当然无事可做。
天堂里刮起了道德之风。你一阵晕眩有如得道。
八只被你打死的苍蝇利用了你的晕眩,但以牙还牙违背苍蝇的道德。它们并未将你处决,而是威胁要把你也变成苍蝇,
你一说“同意”,它们就笑了:天大的事情就这么了结。
六、个人的天堂
如果这现实是唯一的现实,那么你只能用“伟大”来形容它。就像伟大的太阳是唯一的太阳,晒黄了本地的星宫图。
如果你以为消灭秋天就能消灭哀愁,那么你就得到了双重的失望:这想法之愚蠢不亚于在荒年,通过屠戮人口来减轻饥饿的流行。
生活:一个反生活的借口;它诱导人们在香味中除了香味什么也闻不到;它断定精神病必以心慌为征兆。
肮脏而安静的街道,经屡次更改名称而几乎自我遗忘,任由它承载的一切大事坏在小事身上。
无论大事小事最终化为乌有,而不甘心的音乐白白发明出没有空间的天堂。
历数天堂种种:从孙大圣的天堂到耶稣御弟的天堂需要飞行二百三十二年,从耶稣御弟的天堂到文殊菩萨的天堂需要飞行二十九年。
打牌的人出了红桃K,是因为他没有红桃A。
五个流鼻涕的小男孩围着台球桌:高雅的娱乐定然有通俗的玩法。
文殊菩萨的天堂对应了穷人的好饭量;耶稣御弟的天堂里只有他一个人闲逛;而孙大圣的天堂,既吸引好孩子,也吸引小流氓。
唯一的现实是伟大的现实。所谓幸福就是减少词汇量而不减少歌唱。深谙此道的小男人每天哼着小曲将他的丝袜晾在绳子上。
天堂丢了,像它应该被丢弃那样,《现代汉语词典》将它死记硬背在第一千二百四十六页。
天堂丢了,仿佛针尖丧失了它本质的和平与光芒。这使天堂的发明家徒劳一场。
那么,是否,在你无所思想的时候,你就碰巧穿越了你自己的天堂?你一千遍否认你是你自己的远方。
七、依旧是地上的景色
天堂里刮起了道德之风。正是一只手表停止运转的凌晨四点钟。凌晨四点钟,水龙头的滴水也停了,你大脑里隐隐的疼痛也停了。
树叶按计划落下,尘土无计划也落下;所有落在地上的东西全变成了垃圾——万有引力自有它残酷的诗意。
为了免于变成垃圾,奇形怪状的乌云只移行不下降;它移行时管自己叫“云”,它下降时管自己叫“雨”。在凌晨四点钟,乌云保住了它的虚荣心。
而你在床上呼噜滚滚,全忘了圣贤以失眠熬出其个性。
光荣归于鸟雀,那些无可宣传的宣传家,它们早早起身,拒绝延长探访蚂蚁天堂的梦境,拒绝凭有限的生命印证成语、格言和废话。
隔夜残茶不宜再喝,恐怕壁虎会在其中撒下有毒的尿。
缩水的衣服并未过时,但留传给下一代他们肯定不会要。
一封寄给别人的信误投到你的手中,一条道路就铺展向你。你以别人的名义写回信,你以别人的名义虚构你自己,你甚至虚构出你的消失。
而蝴蝶已飞往它们冰雪的仙山,而鬼魂总不能一死再死。他们死到尽头,就要摩拳擦掌再投生人世。
但是在凌晨四点钟,他们带走了他们的脚印,顺便带走了你那假古董花瓶中死去的花朵。
那些死去的花朵,你曾经赋予它们无用的思想,好像不那样做你就将你的无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人说泄露天机者会有失落门牙之灾,但你仍每天发明二十四条谬论供人们反驳。
八、猛然间
猛然间你听到你爷爷在天上窃窃私语:“天堂刮起了道德之风。”
猛然间黄豆般大小的黑苍蝇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置身于这条猛然间张灯结彩的街道,你的存在是一片黑暗。你的扁桃腺猛然间发炎,你的胡言乱语猛然间收敛。
猛然间你有了一种干坏事的冲动,你一说出你的冲动便有人急忙去报警。
那浪漫的小警察斥责你无事生非。而你听到和看到了本不该你听到和看到的东西,你应该为此而受到惩处。
于是清醒的倒霉蛋和糊涂的幸运儿,由两个人合并成一个人。
当你接受了你应得的惩处,街道猛然间变宽,烟囱猛然间增高,一大片庄稼地猛然间忘记了农业之美,一个能说会道的人穿行其中,猛然间张口结舌。
你胡乱走上一条路,却发现了一处人间仙境;你胡乱踢起一块石头,它却正在回忆一场大海深处的叛乱;你胡乱推开一扇门,却是走进了你自己的家中。
一个陌生人倚在你的门框上称赞你的家居陈设如何之好。你说:“你请进。”他却拒绝了。他究竟什么用心你无法猜透。
猛然间,就是猛然间,你把自己交付给虚无。
你又看到了翩翩的蝴蝶——就是猛然间——那是否什么人的有意安排?
那安排下这些蝴蝶的人,是否也安排了街道两旁卖茄子和西红柿的人,卖牛角梳子和小镜子的人,好让你的自言自语廉价到多余?
你胡乱拨出一个电话号码,却把电话打到了太平间;你胡乱画出一张笑脸,就有一群人哈哈大笑着走过你的窗前;你胡乱翻开一本杂志,那里边的每一个故事,都和你,有关。
2000年6—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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