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水的时候
——谈水彩风景写生
文│李德辉
画风景是快乐的，画水彩也是快乐的。用年轻人的话说，画水彩风景有双倍的快乐。我画了很多年画，但是不常谈画。关于水彩风景写生，我想试着简单地谈一谈。
对我而言，风景中有一种精神。当我决定在某个时刻出发后，我将面临一个未知的情状。光、风、温度与湿度都在改变，直到我落笔之时。我到达我认定的地方，然后进入它，沉入环境中。环境是变化的，无论东西还是人。这时，我不仅在看光照到的东西，我也在接触光——这也是一种触摸。虫鸣或鸟鸣会偶然闪现，云层会移动，一切处于运动中，于是想法出现，然后我落笔，以一种细微和柔和的方式触摸纸和水，像光触摸我那样。然后，颜色浸开，以惊喜的方式。这是用水作介质来调色的情形。总的来说，这关乎观察、感知和表现，它们是统一在一个现场中的。我确实常常面对水，或者说，坐在水前。
直接面对风景进行写生就是直面自然现场。自然现场和社会现场都是现场，但它们不同。社会现场是关于人的。人们对视时关系就会产生，哪怕是单方面的看，人们也会处在一种关系中。而自然现场不同。在自然环境中，我看向风景，只有我在看，风景不会看我，更不会觉察到我。在这样的现场中，感受是自由的。写生正是基于这样的自由感受。自然环境用没有觉察画家的方式影响了画家，而画家想要将自己对这种影响的感受带入自然现场。于是，画家画风景，画内心激荡的感受，并将其转移到水彩上，凝聚在纸上。
水彩画的媒材轻盈，它不同于其他一些凝固的媒材。水的融合、表现力量很强，即使是深刻的感受，画家也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做厚重的形态叠加。
画家由感受情境回归到技术也很重要。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风景写生一直都有完整的技术系统。技术的使用有“度”的问题 ：描绘应该在哪个程度停止。它再进一步就会产生另一个问题，即画家熟练的技术非常容易使其绘画变为一种习惯式绘画，而习惯会导致重复。这恰恰和画家在自然现场的感受是冲突的。感受的鲜活会在技术性的重复中消逝。而水彩画有时确实容易引发画家的习惯式绘画。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水彩画家尤其需要警惕照片。照片一定会附带相机的特性，从而影响画家感受的特质。照片的气质是凝固的，这和水彩画有很大的冲突。水彩在纸上的每次晕开都不是如照片那样的“决定性瞬间”。当然，画家使用照片实际上是出于便利。但是，研究早期的水彩画经典作品就能发现，水彩画家的每一笔都很耐心，他们会不厌其烦地处理画面色彩的诸多变化。他们面对的自然现场也是活的。在第一笔之前，一切都在变。而在第一笔落下时，他们已经在描绘属于第一笔的现场了。我想说的并非艺术的形式立场。实际上，风景写生确实需要立场，不过它应该是一种感受立场——画家画的理应是其真切感受到的东西。今天，确实也有一些人认为水彩画和传统写生是旧的东西了。它们与时下流行的艺术的区别确实存在。尽管这是关于艺术形式的一个大的问题，但我想用一种朴素的方式说 ：去写生是一种精神。画家爱自然，从或远或近的地方来到某个地方，在艰难和轻松之间，拿出工具，描绘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可能不属于他，但他的精神又想那个地方属于他，或者让他属于那个地方。他自由地以自己的方式描绘，用了十分钟或一小时，甚至有时只是拼凑了广袤场景中的几个角落。他不通过其他媒介建构一种现场，他就在现场中。他凭他那些传统的、熟悉的工具描绘着自然现场。
说实话，这么多年写生下来，最有意思的还是画风景。每一次沉浸于写生中，都有自然现场的丰富感受在内心振荡。四季风景之下，那些深远、广阔，或繁密、平淡，让我得到了很多。何止我得到了呢！我们这样的一批人仍然在热情地画着风景，而且还会有另一批人以另外的热情去画。风景对于画画的人而言是独特的。它不需要解释，但是人们总想试着去解释它。它空着手影响了人们，而人们总是想握着东西去影响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