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是著名诗歌批评家、诗人唐晓渡的一部随笔散文集。主要涉笔作者长期关注且交谊深厚的众多国内前辈及同代诗人,如杨炼、忆明珠、昌耀、北岛等等,也记录了与作者有重要精神关联的国外诗人、翻译家和汉学家以及一批当代小说家及其作品。记述了作者对自20世纪80年代初亲历的当代诗坛的风云变化的观察、思考和感悟。唐晓渡置身当代中国诗歌变革和发展的前沿,既是参与者,也是记录者,让读者从第一视角感受当代诗坛的风云变化,对当代汉语诗歌的发展历程有更深的了解和思考。
唐晓渡,诗歌批评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4 年1月生于江苏仪征,1982 年1月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和作家出版社,现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当代国际诗坛》主编。多年来主要致力于中国当代诗歌,尤其是先锋诗歌的研究、评论和编纂工作,兼及诗歌创作和翻译。主要著作有诗论、诗歌随笔集《唐晓渡诗学论集》《与沉默对刺》《今天是每一天》《先行到失败中去》《镜内镜外》等,译作有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等,主编或编选各种诗选数十种。先后参与创办《幸存者》《现代汉诗》《当代国际诗坛》等诗刊。曾获“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教育部名栏?现 当代诗学研究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批评家奖”等奖项。
所谓伊人
北岛:看大地多么辽阔/ 003
芒克:今天是每一天/ 013
多多:是诗行,就得再次炸开水坝/ 020
杨炼:在水面上写字的人只能化身为水/ 026
顾城之死/ 035
谁是翟永明?/ 053
陈超:诗歌险坡上永远的攀登者/ 075
……
也是伊人
单恋:有关帕斯的若干瞬间/ 235
永远的希尼:归功于诗/ 255
阿多尼斯:困境和能量/ 260
汉语中的波德莱尔:不断生成,继续生成/ 264
弗里德里希:一场迟到的及时雨/ 273
顾彬:是的,兄长。是的,垂范/ 279
流浪汉戴迈河/ 290
还是伊人
张炜:为什么是“诗人作家”/ 303
张斌:老树着花无丑枝/ 310
李晓桦:谁是世纪病人/ 317
沉思的旋转门——潘婧的《抒情年代》/ 331
生命和语言的庆典——懿翎的《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337
替身和替声——友友的《替身蓝调》/ 341
命定的痛——虹影的《孔雀的叫喊》/ 344
……
岁月与人
结束或开始/ 399
什么是“幸存者”?/ 402
重新做一个读者/ 405
当代诗歌“经典化”意味着什么?/ 414
百年新诗认知模型之我见/ 423
当前诗坛:“低谷”的梦魇/ 426
……
父亲?小板凳/ 482
1976:初恋败絮/ 498
代后记 诗歌和风水/ 519
自 序
这本集子共收入多年来的散文随笔计54篇,其中21篇曾收入2008年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随笔集《今天是每一天》。书题定为《所谓伊人》,事实上也提示了选取的角度:相对于《今天是每一天》的“散点透视”,本书更多“焦点透视”的意味,这从各分辑的命名上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从“所谓伊人”到“也是伊人”再到“还是伊人”,虽内含了据其主要成就或身份所属分类的考虑,但以“伊人”一以贯之,着重的是“人”;第四辑“岁月和人”所收范围散开了,似乎“岁月”分走了一半的注意力,然真正被聚焦或应被重读的,其实还是“人”。这些人大多是我现实中的朋友;极少数全无现实交集可能的,亦无妨引为灵魂的朋友,总之都是对我的精神(包括观念)生成和人格发育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有的甚至是致命影响的朋友。因此,这本书之于我首先是一本致敬之书,感谢、感恩之书。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我所要致敬、感谢、感恩的,只是书中写到的这些朋友。那些因为某种缘由未能在列的就不提了,还包括那些未及涉笔,或一时无力涉笔的,就更不必说那些早已如阳光、空气和水一样化为公共精神财富,人人被其滋养一己却更多浑然不觉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把所有这些都加在一起,也未必能穷尽所谓“伊人”的内涵,同样无从抵达我在将“所谓伊人”用作书题时暗藏的小心思。这话的后半句听上去像是要涉及个人隐私,其实只是前半句的自然延伸;真说出来,不过是些事关写作/阅读的常识,无非易被忽略,或不便言说而已。但既已说到,那就趁此展开几句。
都知道 “所谓伊人”语出《诗·秦风·蒹葭》,相信大多也如我一样,初读此诗便会被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伊人”迷住,然后嘛,然后就这么一直迷下去。能令人沉迷固然表明其魅力之大,但也不要忘了,魅力所在,往往即是忽略所在。据此而细察本诗就不难发现,其间最易被忽略的,恰恰就是真正的主角。这当然不是说“伊人”就不是主角,而是说,单凭自身,根本就无从谈论她(他、它)是否主角。事实上,除反复指示其所在外,全诗对这位“伊人”本身未曾再着一字,可谓抽象至极;换句话说,其迷人之处更多是被诗中的其他元素诉诸阅读的综合作用赋予的,也包括读者的自行脑补。试简析如下:
其一是“所谓伊人”句最初出现即给出的双重距离感。第一重系被指称的“伊人”(那人)作为第三人称所固有。另一重则比较隐蔽,藏在抒情主人公以无主句道出的“所谓”中——无论是第一人称的直陈、第二人称的对语,还是第三人称的转述,既存身于“谓”(说),就都暗示着“伊人”更多是以幻影的方式到场。这种“比远更远”的距离感较之前者尤甚。
其二是诗中那个反复“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追求者,其行状令我们想到屈原的“吾将上下而求索”。虽说上下文中同样是无主句,不过没关系:作为全诗唯一的动作发出者,其令人印象更深刻的肯定都与其动作有关,关键则在于“伊人”自在其心目中、不畏艰难险阻且百折不挠的追求,和“伊人”自始至终的不可企及,三者之间的相互依存和彼此强化。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伊人”变幻不定的影像之所以勾魂摄魄,其难以测度的魅力之所以长盛不衰,主要即源于由此一永动程式所调动的生命和审美能量的不竭输出。
其三是水滨情境。起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通常认为是用来起兴,其实更重要的功能是为全诗规定了此一情境。以下无论是“伊人”的“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或“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还是追求者的苦苦追寻,也包括蒹葭自身的由“苍苍”而“萋萋”而“采采”,统统都在这一规定情境中发生;以整饬而又变化不大的句式循环建节,其近于复沓的节奏则类似水面涟漪的层层漾开,既致幻又催眠。
将所有这些叠加聚合在一起,就不难发现其结构上典型的“镜花水月”特质:一方面,水滨情境和双重距离感合成的氛围,不但使诗中涵泳的一切均如叶维廉先生所说那样,像是在聚光灯下表演,而且更加扑朔迷离;另一方面,通篇采用的无主句在近于循环复沓的节奏加持下,又令其“空框效应”可以被扩展到极限。如果说面对前者,读者会不由自主产生强烈的代入冲动的话,那么,后者恰恰就为读者提供了最大的代入空间。我毫不怀疑,正是这种神奇的契合,使诗中本来抽象之极的“伊人”形象,自诞生的第一时间起,就因汇聚了相关种种情感和欲望的投射,而开始了其千变万化而又始终如一的迎风生长,并经由自我成就而达成自我超越,从不同个体的意中目标,上升为一个诗歌史上经典的、足以适用所有追求对象的不朽公共象征,一个无形的“大象”。
当然,我也只能是在尽可能把握其全部蕴含的意义上,将“所谓伊人”取作这本书的书名。对我来说,这既是一个有关诗的原型象征,又是一个有关人生的原型象征。从前读《蒹葭》,总以为那无名作者必定足够年轻;直到数年前突然对首句有了特别的注意,才由“白露为霜”的“霜”,想到在这首诗面前,自己已然足够老,才悟及水滨情境之于它和我的共同意味。在这个意义上,我希望这本书也是一本水滨之书,那在字里行间空白处荡漾闪烁着的,正是把我和其间的不同“伊人”既联系在一起,又无情分隔的心理之河、岁月之河;而在这一切之上,在忘川的中央,我们共同追寻的“所谓伊人”仍那样遥不可及。
2023年3月17日,世茂奥临
唐晓渡的诗歌批评具有广阔的精神视域, 但却存在着一个绝对立脚点,即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不放弃对诗歌存在的独特依据的探询和坚持。对他而言, 诗歌的本体依据或存在理由是“ 探索生存、情感经验和话语方式的可能性, 发现那些只能经由诗所发现的东西”。
—— 陈超
唐晓渡向来以思想深刻和绵密见长……有着突出的面貌:一是极强的问题意识,善于慧眼识相,鞭辟入里。二是精细的对话风范,有一种虔恳、内敛的开放,有一种如切如磋、丝丝入扣的话语方式。三是谨严的“行规”,批评的自足与对象保持辩证客观的平行。据丰富而求贯通,由精密而行张力。 —— 陈仲义
(唐文)所揭示的“时间神话”之说,切中了本世纪以来知识分子思维模式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并对当前文学研究 和文学批评中的某些现象做出了坦率和尖锐的批评。文章由于其深刻性而给人诸多启发。其观点和胆识对清理 20 世纪的思想,具有较大的意义。
——首届“文艺争鸣奖”评委会
唐晓渡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推动朦胧诗潮的核心成员之一,在其后的主要诗运浪潮中从未缺场,努力影响中国当代 诗歌走向……他的诗评因此透放着多元的精神品质,其充满诗性哲学的思辨被硬朗坚执的痛苦张力所浸透……唐晓 渡已成为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诗评家之一。
——第二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评委会
《所谓伊人》是著名诗歌批评家、诗人唐晓渡的一部随笔散文集,记述了作者对自20世纪80年代初亲历的当代诗坛的风云变化的观察、思考和感悟,作品别具特色,体现了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当代诗人的社会生活史和精神成长史,为理解当代诗歌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参照视角,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杨炼:
在水面上写字的人只能化身为水
有一只眼睛,在注视大海。
有一只眼睛,在中国,北京,西郊离圆明园废墟不远的一间小屋里。一张用半块玻璃黑板搭成的书桌,被窗外高大的梧桐树遮得终日幽暗。墙上,挂满从中国各地旅行带回来的面具,五颜六色,狰狞可怖,使小屋终获“鬼府”之称。也许,十年前你写下《重合的孤独》,已在冥冥中构思我,构思今天的谈话。也许,“今天之我”,只是那篇文章选中,或孕育出的一个对话者?同一只眼睛,又是不同的:在这里,德国,斯图加特的“幽居堡”,当森林的海,再次被秋天染红。我写下《因为奥德修斯,海才开始漂流》——十年前,被写进“现在”之内;另一个“我”,被写进“我”之内;一篇文章被写进另一篇文章之内;思想,被再次思想,重申一片空白——注视中,我的奥德修斯漂流之诗还远未结束。
是谁的眼睛?
是谁使“漂流”有了意义——海,还是奥德修斯?在我看来,是后者揭示了前者的距离。因为漂泊者,海的波动加入了历史。因为被写下,诗,有了源头。如此,诗人命中注定,不肯也不能停止:以对距离的自觉创造着距离。在中国,你写“把手伸进土摸死亡”(《与死亡对称》),黄土,带着它的全部死者,延伸进一个人的肉体;在国外,我写“大海,锋利得把你毁灭成现在的你”(《大海停止之处》),每天就是一个尽头,而尽头本身却是无尽的。从国内到国外,正如卡缪之形容“旅行,仿佛一种更伟大、更深沉的学问,领我们返回自我”。内与外,不是地点的变化,仅仅是一个思想的深化:把国度、历史、传统、生存之不同都通过我和我的写作,变成了“个人的和语言的”。通过一只始终睁大的眼睛,发生在你之外的死亡,就像无一不发生于你之内,一行诗之内:“用眼睛幻想?死亡就无需速度……草地上的死者俯瞰你是相同的距离”(《格拉夫顿桥》)。那么,“自觉”的定义正是“主动创造你的困境”。你不可能取消距离,你应当扩大它,把它扩大到与一个人的自我同样广阔的程度,孤独,被扩大到重合的程度:一个人的,许多人的;中国的,外国的;这里的,别处的;此刻的,永远的一个人的处境。
以上文字引自杨炼的一篇随笔,题目已在其中。用杨炼的文字开始一篇有关杨炼的文字是一件有趣的事,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有关“一篇文章被写进另一篇文章”的三重影像。我也不在乎是否引得太长,因为前者注定是后者的一部分。引文中说到的《重合的孤独》我也读过——在它墨迹未干的时候;但当时我还不知道它和墨西哥当代诗人、伟大的奥克塔维奥·帕斯的一本著作同名,而据我所知,90年代初杨炼在澳大利亚时,曾试图和汉学家麦宝·李(Mabel Lee)合作翻译过这部著作。我没有问过杨炼,当他把“致《重合的孤独》的作者”作为那篇随笔的副题时,心中是否同时想到了帕斯;但对我来说,这位没有出场的诗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隐身的在场者。如此一来,杨炼的文字就不再仅仅是一场自我内部的对话,其中还隐约闪烁着另一个人,或一群幽灵的声音。无论杨炼的声音有多么雄辩,都不但不能压倒,反而只能更加突出这些声音,所谓“如影随形”。而当这些声音被引入本文时,我们所获得的甚至远不止是一个有关声音的三重影像,而是多重影像——对此不必感到奇怪,因为诗人的孤独从来就是“重合的孤独”,而影像就是幽灵。
当然这没有,也不会影响我们倾听杨炼声音的独特性。就此而言,被用作标题的“因为奥德修斯,海才开始漂流”一句值得反复品味。它与其说是一个有关写作及其动力源头的感悟式的结论,不如说是一个不断从感悟出发的追问。与此同时,它也提示了杨炼运思,或捕捉诗意的反常规向度和方式,它迫使你不断自问:“是谁的眼睛?”我征引杨炼的以上文字还有一重时间的考虑:分别以《重合的孤独》和《因为奥德修斯,海才开始漂流》为认知标志,他把自己的写作分为了前后两个十年;而从他写作此文至今,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在某种程度上这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巧合,但落实到本文,也不妨说是一种对称:既与三十年中国的历史进程对称,也与他三十年来的命运和心路历程对称。
1998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杨炼作品1982—1997》两卷本(诗歌卷《大海停止之处》,散文、文论卷《鬼话·智力的空间》),2003年年初出版了杨炼新作(1998—2002,含诗歌、散文、文论)合卷《幸福鬼魂手记》;未及年底,又决定重印1998年版的修订本。这样的“待遇”,或者说这样的好运,在享受着“朦胧诗”的共鸣,而又多年漂泊在外的诗人中大概是绝无仅有的。然而,我们却无法说这是对他的一种慰勉,正如不能说是对他的回报一样——说慰勉太轻巧,而若要说回报,或许只有他的作品本身才当得起“回报”之名。
诗人们似乎有太多的事暗合命数。杨炼去国那天是1988年8月8日,真是个出发的好日子。那天我正好也动身去拉萨参加“太阳城诗会”。我们在劲松4区414楼下挥手告别,互道一路平安,谁都没有想到直到六年后我们才能再次见面,而所谓“平安”,竟意味着他就此踏上风雨飘摇的漂泊路。说“风雨飘摇”或许言重了,但至少相对于他最初的那些年是合适的。很难想象这位心高气傲、长发飘飘的家伙在车场洗车是什么样子,在与朋友合开的小菜场当柜卖菜是什么样子,在吱嘎作响的小木楼里端着锅碗瓢盆四处乱窜,以侍候那些从屋顶和板壁中从容渗漏进来的雨水时是什么样子,然而这正是杨炼当时的样子。类似的经历,其妻友友在散文集《人景》中曾多有摄入,却没有在他本人同一时期或之后的作品中留下任何直接的痕迹。好奇心重的读者对此不免有些失望以至纳闷,只有那些熟悉杨炼一以贯之的思致并关注其个体诗学核心的人才深明其理:既然早已认定身心的漂泊是一种宿命,是诗意的渊薮,遭遇些现实的困窘,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
这当然不是事后卖乖的便宜话。如果说,杨炼属于当代中国最早达成了诗的自觉、尝试建立自洽的个体诗学,并用以指导自身写作的诗人之一,那首先是因为他最早深切体验并透彻反思了母语现实和文化的双重困境,由此拓开一条决绝的向诗之路。“一颗无法孵化的心独自醒来”(《半坡·石斧》),那一刻也就是孤独的漂泊之旅启程的时刻。从1982年相识到他去国前的几年中我是他寓所的常客,那时但觉他将其命名为“鬼府”,正如其中到处悬挂的各式面具一样,更多的是他疏离现实的自诫和自嘲,却没有深思与他个体诗学的致命关联;更没有想到,“鬼府”主人在与那些出入如风的鬼魂做隐秘沟通的同时,也正致力将自己修炼成这样的鬼魂,而这种修炼恰与日后不期降临的命运相匹配。因为鬼魂总是最轻的。他为第一本英译诗集所撰的序言《重合的孤独》(1985)与其说是写给西方读者的,不如说是写给母语/ 自己的。而他去国前写下的诗句“所有无人 回不去时回到故乡”(《还乡》),“每一只鸟逃到哪儿 死亡的峡谷/ 就延伸到哪儿 此时此地/ 无所不在”(《远游》),既可以说是一语成谶,又可以视为他漂泊中写作的宣言。
从澳大利亚到新西兰,到美国到德国再到英国,二十年来杨炼漂泊的足迹印遍了大半个世界,其要旨或许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即以生存方式的简约,换取精神宇宙的丰富。在他的身后,不断矗立起以他所钟爱的组诗形式构成的纸上建筑群。那是他的世界,一个足以与他走过的世界相对称的同样浩瀚,同样深邃,同样生生不息的汉语诗歌世界:《面具与鳄鱼》(1989)、《无人称》(1991)、《大海停止之处》(1992—1993)、《同心圆》(1994—1997)、《十六行诗》(1998—1999)、《幸福鬼魂手记》(2000)、《李河谷的诗》(2001—2002)等。此外,他还以类组诗的结构创作了长篇散文《鬼话》(1990—1992,由十六篇构成)、《十意象》(1994)、《那些一》(1999,由五篇构成)、《骨灰瓮》(2000)、《月蚀的七个半夜》(2001,由七篇构成)等。这些作品,再加上他此一时期的二十余篇理论、批评文章,如同由一个看不见的中心(虚无的中心)兴发,而又波向四面八方的道道涟漪,构成了他创作自身的“同心圆”。“同心圆”既是他个体诗学的核心概念,又是他心目中的诗歌秩序图像,也是他把握生存/语言临界点的方式。
在同属“朦胧诗”的一代诗人中,杨炼大概是最雄心勃勃的。尽管从不言及使命甚至斥之“扯淡”,但他显然是那种天生具有使命感的人。在他的笔下,能同时感受到祭司的神秘、拓荒者的狂野、钻探工的坚执、建筑师的严整和微雕艺人的精细,而将如此多的品性融溶为一的,则是鼓涌于血脉之中而又被提升到准宗教高度、如恋人般炽烈而又如修士般虔敬的创造热情。说到杨炼的热情,当年老江河的一段回忆让我印象深刻。他说的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从国际关系学院到宫门口横胡同,两地相距二十多华里,“可挡不住这家伙。想到一个好句子坐不住,说来就来了。半夜没了公交车也挡不住,骑车,有时干脆就走着来”。他提醒我注意杨炼那两条长腿,注意他甩开长腿追赶公交车的样子,“那叫精力弥漫”!现在这两条长腿已在外跋涉多年,似乎仍当得起老江河当年的赞词;但更重要的是赢得了另一些人的赞词,而且不管他本人是否愿意,这都是对一个当代汉语诗歌使者的赞词:
在当代中国诗人之中,杨炼以表现“中央帝国”众多历史时期间生存的痛苦著称……一个世界文学的老问题,由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最新版本:怎样靠独立的而非群体的灵感,继续把新异的经验带入自己的创作?……我推荐杨炼的诗,请你们关注。
——[美国] 艾伦· 金斯堡
(杨炼)继续以他的作品建造着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主义之间的桥梁。他令人震惊的想象力,结合以简捷文字捕获意象和情绪的才华,显示出杨炼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每首诗迸射出的急迫的能量,触目地超出了阴郁压抑的题材,辉煌展示于译文中……这不是一部仅仅应被推荐的作品。它是必读的。
——[英国]《爱丁堡书评》
杨炼的主题是当代的,但他的作品展示了一种对过去的伟大自觉,以及对怎样与之关联的心领神会。将此呈现出来的是阅读他的诗行时感到的丰富音质,他使用深奥典故的爱好,和他极力张扬的精神上的自由。
——[英国]《当代作家词典》
这样的赞词还有一大堆,但我征引它们更多地却是为了突出某种强烈的反差或悖谬:当杨炼在国外频频获奖,不停地参加各种学术和节庆活动,被誉为当代中国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时,他的作品在母语语境中则仍然延续着多年来难觅知音的命运。几年前在北京曾召开过一个小型的杨炼作品研讨会,一位我素所尊敬的学者会后应对索稿时诚恳地对我说:“不是我不想写,实在是因为他的诗太难读了,根本进不去。”我相信,他的想法也是绝大多数读者的想法。考虑到杨炼是当代最早对“传统”和“现代”的关系进行认真思考,并孜孜于令传统“重新敞开”或向“现代”转型的诗人之一(他在这方面的努力甚至为他赢得了“寻根派代表诗人”这一令其哭笑不得的“美誉”),这种悖谬就尤其具有讽刺意义。陈超对此曾有过一个俏皮而尖刻的悖谬式表达,他说:“杨炼具有东方感的诗,在自己的国土上成了异乡人。”
杨炼的诗和阅读之间的龃龉绝非孤立的个案,倒不如说是当代中国先锋诗普遍处境的极端体现。类似的龃龉同样存在于先锋诗内部。在我看来,这种龃龉不仅深刻关联着汉语“新诗”在追求“现代性”过程中的内在矛盾和冲突,而且深刻关联着近年来被众多海内外诗人、评论家、汉学家反复涉及,而杨炼本人也一直至为关注的所谓“中文性”问题。然而深入讨论是另一篇长文的事,这里无从再作展开。对有兴趣,也有能力攻读杨炼诗歌的读者来说,如下的画面或许是一个极佳的参照。我说的是德国当代艺术家瑞贝卡· 霍姆(Rebecca Hom)的一座题为《夜之镜》(Mirror of the Night)的雕塑作品(1999年杨炼获意大利最重要的FLAIANO国际诗歌奖后,该作品被用作其获奖诗集的封面;它同时也是上海文艺版《杨炼作品(1982—1997)》的封面,不难找到)。这一作品坐落在一所“二战”期间因与相邻的屋子共一堵墙壁而得以幸存下来的犹太小庙中:一根金属杆悬于下置水盆的水面,水盆曾装过在大屠杀中罹难的犹太人的骨灰;金属杆系机械装置,定时划过水面,荡起一阵涟漪,复又归于平静;四面堆放着树叶,每个展季变换一种颜色。按作者的说法,这座动态的雕塑是一个象征作品,它象征着历史、记忆和书写的关系。然而,仅仅如此吗?我想到了杨炼的两行诗句:
在水面上写字的人只能化身为水
把港口 化为伤口
——《夏季的唯一港口》
所有无人 回不去时回到故乡
——《还乡》
200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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