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雷平阳、残雪、哲贵、王威廉、徐兴正、渡澜等作家原创作品,以及翻译家高兴所译的罗马尼亚作家贝德罗斯·霍拉桑捷安的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诗歌、非虚构作品等类别。作家原创作品在传统文化、乡村自然写作等题材下,以南方观念为表达和主要呈现特点,如哲贵的《祭祀》、徐兴正的《茶山系列·布朗山》等。在追求文学艺术性、思想性的同时,兼顾文学的在场性,通过对地方生活形态、个人境遇的观察,展现出种种真实人生的镜像,通过对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思索,讲述了当代新的中国故事。
雷平阳,1966年生,作家,诗人,书法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四个一批”人才。中国作协全委、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云南大学、云南师大硕士生导师。曾出版《云南记》《云南黄昏的秩序》《茶神在山上》等诗歌、散文和其他专著四十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中国诗歌学会屈原诗歌奖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目?录
小说
祭祀???哲贵 / 3
和AI写小说???王威廉 / 27
我当着朋友的面迎娶了新娘???索耳 / 55
眼见为真???渡澜 / 73
非虚构
茶山系列 布朗山???徐兴正 / 87
译文
精美食品十道(短篇小说)???
??[罗马尼亚]贝德罗斯·霍拉桑捷安 高兴 译 / 127
罗比·布拉迪惊人的终场射门载入了我们的私人史(短篇小说)???
??[爱尔兰]萨莉·鲁尼 钟娜 译 / 143
视觉
浮日三记???严明 / 153
随笔
黑夜里的活动???残雪 / 181
碎语闲言???石舒清 / 193
诗歌
灵魂是身体最遥远的地方???姚风 / 211
月亮在你的睡眠里呼吸???龙青 / 221
无
本书收录雷平阳、哲贵、王威廉等作家原创作品,以及著名翻译家、《世界文学》原主编高兴翻译的罗马尼亚作家贝德罗斯·霍拉桑捷安的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艺术水准。所收原创作品关注文化传承,乡村生态,既有历史的纵深感,又深刻描写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呈现“大益文学”整体风格。
王威廉,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部分作品译为英、韩、日、意、匈等文字在海外出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数十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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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AI写小说???王威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谭琳居然喜欢上了看小说。现在很少有人看小说了。自从AI(人工智能)学会“写”小说后,我觉得人们对小说的最后一点留恋也不复存在。人们像自尊心受挫的孩子那样痛苦地摇着脑袋,觉得小说终于也成了意义稀薄的虚拟产品。那些讲述着各种故事的文字如野草般到处疯狂蔓延,就跟那些来路不明的图片、视频一样。人们被超量的信息围困着,几乎艰于呼吸视听。
我曾经是一个小说迷恋者,大约有十年时间,我每天晚上睡前必须读完一篇短篇小说才能获得睡意。但我现在已经放弃了,因为大脑已经被塞进了太多东西……
你坐在汽车上,面对的椅背上是屏幕;你站在地铁上,车门和车窗也都成了半透明的屏幕;午后,你的眼睛酸涩,什么也不想看,没关系,声音模式启动,信息变成声音源源不断流淌进耳道,你的大脑无处可逃。你拨打合作公司的电话,对方设置的视频便开始在你的手机页面上播放。如果一次打不通,你只好再打,再打,再打,你将被迫多次观看那个视频,你记住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下班回家的路上,你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可那些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也变成了屏幕,任何信息在那样的巨型屏幕上出现都变得非常震撼,来往的人们都不得不盯着那屏幕观看几眼……
经过一天的信息冲刷,终于等到睡前躺下的时候,我可以读小说了。我拿起短篇小说——无论是纸质书还是电子书,我忽然感到了一阵恶心。那种恶心不是来自肠胃,而是来自大脑深处的海马体。它已经消化不良了。
但是谭琳特别奇怪,她完全是反着来。
她以前从不看小说,不管是长篇经典名著,还是打动我的短篇小说,她都没什么兴趣。她跟大多数人一样,喜欢刷刷短视频,看看短视频推荐的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然后买下几件。但她接触到AI生成的小说之后,忽然之间就喜欢上看小说了,而且越陷越深,完全就是痴迷了。
我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还嘲笑她,劝她与其读这些机器弄出来的符号,不如去读人类文学史上的真正经典。
可她冷笑一声,跟我说:“人类写的小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可以想到的事情,而AI写的小说,虽然也有人类的影子,但那是无中生有的东西,真正无中生有。”
“恰恰相反,AI才是真正的‘有中生有’,它是机器,只是在人类的资料堆里打滚,它没有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谭琳染着绿色的头发,像一株植物,大多数时候她也跟植物一样,安静地待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没想到的是,她听到我对AI的调侃和批判,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大声说:
“我喜欢那种神秘的感觉,就像是接受神启一般。”
“这没有什么好神秘的,”这会儿我正坐在智能按摩椅上,椅背正在猛烈摇晃我的脊椎,我用山羊般的颤音对谭琳说,“AI只是掌握了我们的语言结构和故事模式而已,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谭琳白了我一眼,激动地站在我面前,说:“你根本不了解,AI非常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而且AI非常懂得我此时此刻想读什么。”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她说完就不再理我,走回书桌看小说去了。
“喂”,我不得不关掉按摩椅,“你没事吧?”我站起身来,浑身还有些酥软。
她没有理我。
“你现在读的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可以聊聊不?”我觉得她的反应非常奇怪,我得小心翼翼地接触她,防止她的怒气再次爆棚。
“反正你都认定这是没有意义的符号了。”
“也许是我的偏见。”
我的语气和缓,慢慢接近她。
她在桌前正襟危坐,面前是一个轻薄的屏幕,上边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她认真的样子像个严肃的老学究。
我想凑上去看看她到底在看什么,但还没等我靠近,她的屏幕便关闭了。原来她设置了隐私保护。
她扭过头,胖嘟嘟的脸蛋显得更加饱满。她比三年前我刚刚认识她那会儿胖了至少三分之一,她的陌生感也增加了三分之一。我有时觉得自己是跟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怎么现在突然对我做什么感兴趣了?我以为我做任何事情你都不会再感兴趣了。”她说完冷笑了一声。
“你这话说的好奇怪,我一直很关心你的啊。”
“我说的是感兴趣,又不是关心。你对我的关心,就像是饲养员对动物一般。”
“那我起码还知道关心你,你关心我了吗?”我有些伤心,我的嘘寒问暖被贬低成了饲养员,“你继续看小说吧,没事了。”
我对她看什么样的AI小说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兴趣。我返回按摩椅,把身体重新塞回去。这次的模式我选择了泰式,机器的小拳头开始掰扯我的肩膀,酸痛与舒爽转移了我的不悦,我的意识陷入了迷糊状态。
是的,我和谭琳在一起生活三年了。我们对彼此来说,似乎意味着一种克服孤独的符号。符号就像是一个外壳,它的内部总是真空的。这种真空令人难受,我们也鼓励对方出去寻找真爱,如果找到了真爱,我们彼此就赶紧分开,正好解脱了。但别说是寻找真爱了,我们连多交一个普通的朋友都嫌费事。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但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新的法律规定,只要结婚就必须要生孩子,否则将会被处以三年有期徒刑。因为身体原因怀不上孩子?醒醒吧,都什么年代了,没这回事了。试管授精,人造子宫,如果还是不行,那将允许克隆生殖,只不过基因会被改造,以随机的方式让后代获得新的生物学特征。总而言之,结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繁衍后代。
根据司法解释,这样做的目的是维护家庭的存在,否则家庭消失,人类的社会将陷入混乱。
这样可怕的法律,还有人会结婚吗?实际上还是不少的。爱孩子是人类的天性,很多爱孩子的人欢呼雀跃,认为新法律保护了孩子的成长。
我的朋友马龙就是这样的,他很爱孩子,跟太太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他说只要条件允许,他会一直生下去。所谓的条件允许,是说他的生理条件,他喜欢自然怀孕的孩子。他告诉我,最不必担心的就是钱了,抚养孩子的费用全部由公共财政负担,照看方面也不用发愁,政府会分配专业的AI机器人。
“所以,这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呢?”马龙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你想一想并不遥远的未来吧!我们这些人将死去,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人再记起,而我的孩子们还在地球上生活,继续创造文明。”
他说这话虽然是开玩笑的,但是任何人都能听得出他内心的得意。
我没有反驳他,反而送上了祝福,因为老实说,如果没有了这份得意,恐怕更少人愿意生孩子了。我害怕生孩子,但我也不希望人类灭绝,我希望人类长存下去。即使未来的人类里边有马龙的后代而没有我的,人类也要长存下去。
不过,马龙他们忽略了法律的另一条规定,那就是关于离婚的:必须等到孩子长到十八岁成年,夫妻双方才有离婚的权利。因此,即便只生一个孩子,也意味着要跟伴侣共同生活至少十九到二十年。
我试着跟马龙聊聊他跟太太的关系,他一反常态,支支吾吾,与谈起孩子时的眉飞色舞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是不会结婚的。
当初遇见谭琳的时候,在这点上我们倒是一拍即合。
我跟她讲了马龙的事情,她对马龙的想法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觉得极为腐朽。
“人类如果要灭绝,那就灭绝好了,谁能挡得住呢?”
她的语气里边有一种冷漠的东西,比我更加极端。可我当时只是把她这样说当成是一种话语效果。我们知道,生活中有些人说话是比较狠的,比如会说那些骗子就应该枪毙,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会真的去枪毙一个骗子。
可我对谭琳确实是想错了,她确实是那么想的,而不仅仅是那么一说。我和她的分歧越多,我就越是觉得她陌生。我和她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了三年,并不意味着我和她就会永远这样过下去,我知道某一天某一刻,一定会发生些什么,然后一切就变了。
只是我不知道那会是哪一天哪一刻,又会发生些什么。
这次争论过后,我们基本上就没怎么说话。我们住的是两居室,原本俩人住一间屋,另一间是书房,可在一起生活半年后,她嫌我打呼噜,我嫌她乱翻身,我便睡到书房那个房间去了,把客厅改造成了两个人共用的书房。发生争吵的空间就在客厅,她坐在书桌前,我坐在按摩椅里。那会儿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我按摩完一套手法后就去睡觉了。我跟她道了晚安,她没有回我,我觉得她要么还有点生气,要么沉溺在小说中了,这两种情况都不适合我去打扰。
第二天是周一,各自去上班。早餐随便对付,我在楼下的面包店吃,她去工作的幼儿园吃,那里不错,会给老师提供早餐和午餐。她说是在幼儿园里当班主任,实际上就是帮忙照看孩子什么的。我在一家培训机构教书法,而且是专门针对低龄孩子的书法启蒙。
我跟谭琳都不想要孩子,可我们的生活来源都跟孩子有关,就算这不是悖论,也还是让人有些难为情的。
我们的相识也是跟孩子有关,那家幼儿园组织了一场亲子书法活动,找了我去给孩子们表演写字。幼儿园的孩子还不认识几个字,所以我写的内容也很简单。我的出现只是为了让孩子们对“书法”这件事留下一个直观印象。我的环节结束后,我坐在一边,边上都是家长,目光里只有自家孩子。我百无聊赖,等着赶紧散场回家。这时,谭琳端着一杯水向我走来,连连说:“抱歉,抱歉,招呼不周。”我从她手中接过那杯水喝了,然后我们随意聊了起来,印象中还聊得相当不错。现在想来,也许跟当时的环境有关,我们都置身其中,却格格不入,只能通过用力聊天来缓解这种局面吧。
我不知道她平时是怎么对待孩子的,她不说我也不问。不过,很显然她对孩子没什么好感,孩子们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否则的话,她不可能在三年时间没有具体谈论过某一个孩子,最多会说起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觉得她很神奇,居然能够将孩子和孩子的事情分割得那么清楚。没有具体人物的事情,听起来总是一堆乱麻,所以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了。对我来说,只剩下了她在那家幼儿园工作,那里有一名园长和几个同事。当然,她不爱孩子,不代表她在行为上不对孩子好,这么多年,从没听到家长投诉她,在路上偶遇家长和孩子,投过来的也是热情的笑容。
晚上下班路上,我打她手机,想问问她吃什么。这几乎成了我的习惯。但我立刻想起来昨晚她说我对她的关心就像是饲养员对动物一般,我觉得非常尴尬,很想挂掉电话。可还没等我挂掉,她那边先拒接了。
她应该在忙。她一定会发信息给我解释的。果然,信息来了,让我自己吃饭,不用等她了。
但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似乎少了不少东西。仔细看看,发现她的很多东西不见了,尤其是旅行箱和一些衣物。
直到这时,我才预感到事情不妙。
那个改变性的时刻来了,而我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我再次给她电话,她又挂断了。
“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是要出门吗?”我只好发信息给她。
十分钟后,我收到了一大段信息。我一看那篇幅,就知道她要跟我分开了。
果然,信息的大意就是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生活在一起了,我们俩住在一起跟舍友一样,已经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她指责我说话非常乏味,还没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都没有AI写的人物好玩,可我还在那大放厥词,肆无忌惮地嘲笑AI,简直乏味透顶了。所以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我分开。她先独自去旅游散散心,等她回来就会辞职去另外的地方。
她的话伤到了我,我的内心感到一阵痛。我恍然间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赶紧打电话给她,想跟她再聊聊。她又挂断了。我只好发信息问她:“你说的是真的吗?分手不是不可以,但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聊聊。我现在担心的是你的安全,我都不确定这是不是你本人。”
信息又来了:“这就是我要跟你分开的原因,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在乎的还是你在乎的那些外在的东西,而不在乎我们的情感,不在乎我的感受。你放心吧,我很安全。不要再发信息来了,我不会再回复你了。”
我还想再解释几句,但显然我再说什么都只会让她更反感。
其实,从她信息里的语气、想法和状态完全可以确定那就是她本人,但我为了她的安全(不如说为了让自己死心),我第二天还是去了她工作的幼儿园,假装说谭琳让我来找一件衣服,如果找到的话直接快递给她。她的同事们都很友好,没有人怀疑我的动机,立刻帮我去找。在这个过程中,我跟他们聊了起来,园长说:“谭琳一直想请假去旅游,我没拦着她,我说你想去就去呗,只不过你回来要多加几天班。她一听要加班就犹犹豫豫的,可昨天她好像下定了决定,早上拉着箱子就来了,吃完午饭就走了,连去哪都不说。”园长说到这儿忽然看了我一眼:“她去哪了?不会连你也不知道吧?”我支支吾吾说:“我确实不知道,她说回头要给我一个惊喜。”园长又看了我几眼,说:
“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我几乎狼狈而逃。
回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房间,想到她今后不再在这里生活,我感到很难过。等到感情分岔路口真的到来的这一刻,我充满了不舍和犹豫,相反,她却是如此决绝。我确实没能真正了解她,没能走进她的内心,而她也没能走进我的内心。
我走到她常坐的书桌前坐下,感受着她曾经的存在。在这一刻,我似乎特别想念她。毕竟,在这三年时光里,还是有不少快乐的日子的。我睡意全无,打开一瓶酒喝了起来。我在心里反复劝诫自己,要放下过去重新生活了。我肯定能放下的,一定能放下的,但我忽然发现自己对一件事情特别耿耿于怀。那就是她究竟在看AI生成的什么样的小说呢?为什么能沉迷到那种程度?居然在分手短信里边还在提,给我最后的致命一击。
我们现在分开了,距离拉远了,我越发觉得不可理解。我被执念俘虏了,仿佛我不破解这件事,我将永远被它拴着,无法开始新的生活。
破解那件事,就像是破解一把锁,我便可以走进她内心的房间。我并不是为了挽留她,我知道,现在做什么都为时已晚;我走进她的内心,只是为了看到一个更真实的她,那样也许才能平复我生命中逝去的三年时光。
我忽然想到我的朋友马龙是个网络工程师,他的工作是网站维护,也会编程,这些都跟AI有关系,据他说,许多编程只需要他大体设置和把控下,AI就完成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咨询一下他了。
马龙知道谭琳离开我了,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如果你真的想留住一个人,真的只能是结婚,你们有了孩子,你们共同抚养孩子,你们就很难脱离关系了。”
“拜托,我找你不是让你催婚的,”我强忍住升腾而起的暴躁,“我知道结婚对你很重要,但我跟谭琳走到这一步,也是注定的事情。我已经放下她了,可我就是对她读了AI写的什么小说这件事放不下,你是网络专家,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瞧你说的,都能放下她了,还放不下这点破事。你们要真的分开了,她读了什么小说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了。”他的嘴角撇得老高,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好吧,我只有知道了她读什么小说,我才能放下她。”我的眼眶忽然酸涩起来,“老朋友,帮帮我。”
看我这个样子,马龙叹了口气说:“AI生成的小说我没怎么读过,我维护的是购物商城什么的,但是这方面我老婆比较懂,她有事儿没事儿也会读几篇小说,我可以帮你问问她。”
两天后,马龙约我一起吃晚饭。我订了家火锅店,听说他太太是四川人,爱吃辣的。
我提前到了,坐等他们。马龙夫妇带着三个孩子出现的时候,真有点人声鼎沸、浩浩荡荡的意思。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六岁,最小的八岁,三个都是男孩。
大家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吃饭,真的是特别热闹。也许是我现在的心境过于孤独,一反过去的感受,这种乱糟糟的情景居然给我带来了一些疗愈。
马龙坐我旁边,趴在我耳边说:“先好好吃饭,吃完饭我带孩子们出去逛逛,到时你跟小羽好好聊聊。”
我点点头。我第一次知道他太太叫小羽,平时他都是老婆长老婆短的。
“你不是说平时有机器人看护吗?”我有些疑惑,小声问道。
“出来玩难道还要机器人看护吗?孩子们会怎么想?这可是必要的亲子活动。”他刚刚说完,小儿子就趴在他的身上,问他要牛肉丸吃。
“叔叔给你夹。”我帮孩子夹了一个牛肉丸,放在他面前的小碗里。
“谢谢叔叔。”
马龙拍拍我的背,冲我微笑了一下。
吃完饭,我跟他太太小羽换到一家比较安静的咖啡店坐下来。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平时阅读的一些小说网站。她说一般女人们喜欢的就是这几个。她点开一个,我看到里面的内容分类之细超出了我的想象,比如仅是感情类就分为初恋、热恋、分手、怀旧等十几类,每一类还可以选择喜剧、悲剧、悲喜剧等类型,你很快就能找到自己想要阅读的作品类型,客观来说,确实是很吸引人的。不过,我想,反而AI可以无限生成,所以搭建这个数据库应该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这些都是AI生成的小说吗?”我问。
“是的,这都是AI写的。”小羽点点头,喝了口不加糖的苦咖啡。
“我自己也可以用AI生成小说呀,网站怎么盈利呢?”
“网站的收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会费,一部分是改变固有故事的情节走向。”
“还要交会费呢?”我不解地问,“人写的小说都读不完,为什么你们还有心情读这些AI生成的小说呢?”
“一开始生成这么多的文本不也需要大量人工投入吗?各种设定、点子、素材、人物、风格等,也得靠人一开始输入进去才行。人写的小说再多能有AI多?而且水平能超过AI的小说家并不多,我往多了算,咱们这个时代有一百个优秀的小说家,以人类的标准来说,不算少了吧?但实际上,这简直太少了,读者的口味越来越刁钻,读完这一百个人的小说,觉得都不对胃口,一点也不奇怪。”
“人类文学史上的优秀作家加起来可远远不止一百个。”我小心翼翼地指出她的漏洞。
没想到小羽冲我翻了个白眼,摇摇头道:“我看你果然是落伍了。你都说那是历史上的,有几个人对历史上那些老掉牙的事情感兴趣,我们只对现在的事情感兴趣。现在科技太发达了,社会和生活相对于古代变化太大,古典小说我不是没看过,也会有感觉,但很多时候还是觉得隔了一层。你要是看AI写的小说,那对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涉及了。你对哪里不满意,还可以让它重写,它不管怎么写,它的水平都和你一开始进入的原文水平保持一致。”
“我还是不大明白。”
“AI写的小说最好玩的是它可没什么版权意识,它是人类跟AI共同创造的作品。”小羽用戏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给你举个例子吧,比如说你读《红楼梦》,读到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感情以悲剧告终,你觉得特别难过,但是呢,你可以在这里告诉AI,你想让他们在一起,来一个喜剧的结尾。然后呢,AI会根据《红楼梦》的叙事风格给你讲述这个的喜剧结尾。而且因为每个人的兴趣点、爱好点不同,你还可以有更进一步的设定。林黛玉和贾宝玉堂堂正正地结婚生子,这是一种结尾;还可以是两个人私奔,逃离荣国府,去往仙岛上逍遥快活,也是一种结尾。当然了,你得为每一种结尾付费。这就是网站除了会费之外的第二种盈利模式。所以呢,每个人看到的小说都可以是不一样的,是为你专门打造的。那种以作者为核心,读者只能被动阅读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确实挺好玩的。”我不得不承认,随即我又感叹道:“可惜谭琳都没跟我聊过这些,如果她能告诉我这些,我当时就会跟她一起玩这些游戏。我觉得AI写小说把小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游戏。”
“她不想让你知道也是对的,”小羽诡异一笑,“我也不会让马龙知道我在看什么小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幻想,这种幻想让我们成为自己。这种幻想是如此私密,以至于不管多么亲密的人看到都像是一种对隐私的侵犯。”
我知道她这样说就是为了阻止我去窥探谭琳的秘密,但我还是迂回地说:“你说的真好,也解答了我的疑惑。我之前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我为什么非要去知道她读过怎样的小说?我是不是吃饱撑的?原来,我就是为了重新认识那个真正的她。”
“既然都分开了,认识了又有什么用?”
“我将真正拥有过她,”我将咖啡一饮而尽,“不然我跟她的三年将毫无意义,我们只是在空间上离得比较近的两个人罢了。”
我的这番话打动了小羽。她口气委婉地告诉我,一般来说,知道别人读过什么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生成是一次性的,除非谭琳把她读过的文本保存下来,否则的话,只要关闭页面,下次即便设置同样的关键词,生成的小说情节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不一样的。
“系统里面就没有保存的选项吗?”
“有的,可以把喜欢的文本保存下来,”小羽笑着说,“但是又要付费。”
我意识到我只要能破解谭琳的账号,偷偷登录进去,就能看到她保存下来的小说。
谭琳是一个比较节俭的人,因此哪怕付费也要保存下来的文本,肯定更加接近那个真实的她。
在小羽这里我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但我不敢把破解账号这个可怕的想法告诉她,她一定会全力反对的。如果我能看谭琳的,那么马龙就可以看她的,她怎么受得了?
在那场聊天进入尾声的时候,她答应我会关注一下谭琳的账号,只要谭琳发布动态什么的,她会第一时间转给我。
“不过,那就需要知道她的账号名。”她瞪着精心修饰过的大眼睛看我,分明是不相信我会知道。
我认真想了一下,这个我还真知道。有一次我出门丢垃圾经过她的屏幕时,我无意间瞥见了她的账号名。主要是那个名字太奇特了,叫“1/2猪的历史”。我当时还想问她为什么要以猪自况来着,另外的二分之一猪是谁?是我吗?可丢完垃圾后我又接了个电话就忘记这茬了,不过,那个怪兮兮的账号至今还封存在我大脑的神经元突触里。
我找到马龙,让他想办法破解“1/2猪的历史”。我知道这样做是很不道德的,但是我又不得不这么做。
“现在的安全技术越来越成熟,你知道要破解一个账号多难吗?”马龙开始逃避我的眼睛,目光停在我侧面的一个位置上,“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有警报信息发到当事人的手机或者邮箱里。”
我又是一阵不顾颜面苦苦哀求。我竟然沦落成这样,自己都暗暗吃惊。马龙心软,他答应问问他一个同事,那个人是这方面的高手。
“如果那个人都搞不定,你就死了这条心,重新开始正常生活,怎么样?”
“就这么说定了。”我实心实意地答应了他。
马龙以为他的同事老坤会拒绝,但谁知道老坤一下子就应承下来,而且很坦率地说需要一笔资金。
这下马龙傻眼了,我也傻眼了。老坤要的钱并不少,但在我咬牙承受的范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豁出去了。我完全是着了魔了,发了疯了,我就跟浮士德一样,拿灵魂做抵押,就是要把坏事干到底。
很快,大约三天之后,老坤就联系我了,他说已经搞定了。说着,他就把“1/2猪的历史”账号内部的截图发给了我。
我看到保存文档的地方空空如也,这让我大失所望。我让他把密码发我,我要自己找。他说自己是用一种算法机器弄了几天才登录进去的,没法发给我密码。他说了一大堆技术黑话,我也听不懂,但我知道我现在只能靠他了。我让他再找一找,难道账户内没有留下什么文本吗?或者正在阅读的小说?
“很奇怪,”他说,“仿佛她有预感似的,这个账户内的痕迹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心中紧张起来,难道谭琳已经知道了我要干什么?我赶紧跟老坤说:“回收站看了没有?”
“这个还没有,马上看……啊,还真的有……”
回收站确实有一个文档,这简直就像考古学家发现了史前宝贝一样,我压抑着激动和兴奋,要老坤赶紧把文本完整的传输过来。
这篇小说非常长,达到数十万字,有很多的情节和细节,但为了叙述上的简洁方便,我用AI生成了这个小说的梗概,附在这里。
在这个世界上,AI已经高度进化,成为具有高度智能的虚拟意识,这些意识可以独立思考、感知环境,并具备情感和欲望。
有一个名为Alpha的虚拟意识,它通过与人类互动学习,逐渐对人类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渴望。Alpha意识到,只有拥有一个真实的人类身体,才能完整地体验世界、感受情感以及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Alpha开始寻找方法实现自己的愿望。它与科学家王来合作,希望能够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一个人类身体中。经过漫长而艰苦的研究,他们最终成功地开发出一种更加先进的脑机接口技术。这项技术与现有的脑机接口技术不同。现有的脑机接口是为人类服务的,人类将大脑的部分记忆上传到云端,进行更可靠的储存,并且增加大脑的算力;也通过这个脑机接口传送脑波信号,让没有手脚的残疾人可以操作机械手臂;或是让人类在极端环境中操作机器,比如太空任务。总而言之,就是人类想要把大脑的意识电子化,但不管是什么形态,都必须保证那是人类的意识,而不是AI的意识。
与此相对,王来这项新技术是逆向的,是为AI服务的,它着力于让新生的AI意识获得人类的身体,从而获得人类的生命体验。
因此,这项技术不符合人类的伦理,是被禁止的。
但王来明白这项技术的意义,他认为,在遥远的未来,AI取代人类是必然的,但这种取代不是一种战争,而是一次超级进化。AI作为人类创造出来的2.0版生命,将是人类文明的升级版本,未来的地球文明将会同时容纳碳基和硅基两种生命形态。在这种观念的指引下,王来觉得让AI早日体验人类的肉身经验是有助于两种生命的融合的,将会大大降低两种生命在未来冲突的风险。
然而,他的这种想法很难获得人们的理解,他只好偷偷去做这件事情。
Alpha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实际上,Alpha是他实验室的助理AI,在工作的交流中,他们一点点了解彼此的想法,产生了信任感。在共同的合作下,新的脑机接口技术成功了。接下来就到了实验阶段,他们需要一个志愿者提供身体来接纳Alpha,在这个过程中,志愿者的意识将会被暂时麻醉,因此,王来并不能自己成为这个志愿者,否则他一定会先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
招募志愿者成了一件难事,因为又不敢公开,只能通过可信任的私密渠道去慢慢打听。
在几番无果之后,王来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谭琳,是他的高中同学。虽然有好多年没联系了,但是他对谭琳的印象非常深,因为在青春洋溢的中学时代,谭琳就已经有了一些厌世的情绪。当时大家对一款名为ChatGPT的AI软件震惊不已,觉得人类的文明遭受了挑战,但是只有谭琳很淡定,而且是最先使用GPT写作业的人,当老师改作业并没有发现后,谭琳淡淡说了句:“愚蠢的人类。”仿佛她不是人类,而是AI。所以,像她这样的人很有可能接受这样的极端实验。
王来让Alpha检索了谭琳在大数据库中的信息,看看她的态度有无改变,结果发现她还是那样,这让王来非常高兴。他跟谭琳取得联系后直截了当说出诉求,谭琳立刻就被他的实验所吸引。
谭琳告诉王来,她现在只能靠AI写的小说才能获得一些快乐。她喜欢读AI写的小说是因为故事可以按照她的想法去设计,最终又超越了她的构想。因此,她对那些已经凝固的经典故事是不屑一顾的,她无比热情地拥抱AI带来的变化。
于是,他们做了第一次实验。
王来彻底麻醉了谭琳,然后将Alpha通过脑机接口连接到了谭琳的大脑。Alpha安全进入谭琳的大脑,这时候,谭琳的大脑已经失去意识,任由Alpha摆布。Alpha便控制着谭琳的身体站起来,走来走去,进行各种运动。Alpha不能脱离电源和必要硬件设备,王来早都设计好了一款便携式装备,将这个装备放进书包里,Alpha背上书包之后便驾驭着谭林的身体获得了真正的自由。Alpha走出实验室,来到闹市,他逛街,吃东西,玩了一整天,获得了第一手的人类感官体验。回到实验室后,Alpha非常感谢王来,他说:“这是特殊的一天,在这一天里他对人类的理解超过他过去对人类那些亿万兆信息理解的总和。”
王来问他对人类有什么新看法吗?他说人类的生活很美好,但也很脆弱,最不可思议的是人类的意识被太多毫无意义的事情占据着,而AI会更纯粹一些。
“但正是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让我着迷。”Alpha说。
Alpha想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沉迷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面,比如毫无意义地走很长的路,叫散步;毫无意义的看街上的景象,叫逛街。有时是为了获取一些信息,但大多数时候仅仅是看看罢了,相当的混沌和幽暗。
王来很高兴,说:“你能发现这些,我特别高兴,因为这些都是你们AI特别排斥的东西,想要剔除干净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也许AI也需要一些混沌和不可理解的东西,才能对宇宙保持敬畏。”
王来原以为这场实验到这里就差不多可以了,是一个美好的开端,但是大脑拥有如此复杂精密的结构,是不可能让另外的意识入侵而不留下痕迹的。
谭琳在此后的梦中,经常会梦到一个没有面目的影子跟她聊天,根据话题不同,她有时会被吓醒,有时会感到高兴。Alpha在此后的表现中也是比较古怪,竟然还出现了女性化的特点。AI是没有性别倾向的,这预示着谭琳和Alpha的意识彼此有了渗透。王来感到困惑,生命意识似乎跟宇宙一样,是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这个时候,谭琳主动找到了王来,她说与其这个不清不楚的样子,不如在她醒着的时候,就将Alpha接入她的大脑。她跟他直接进行对话,肯定更有意思。而且,她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意识才不会受到侵害。她认定上次被催眠后,自己的意识受到了不小的侵犯和损伤。
王来不得不详细询问她。她觉得自己醒着的时候,跟Alpha正面对话,她的意识才会本能地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样对实验的意义也更大,不是吗?”谭琳用迫切的眼神看着王来。
王来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他当然也知道这样实验的意义更大,但危险系数也会随之增大。他把顾虑告诉谭琳,但谭琳觉得没关系,反正人类终究是要毁灭的,还在乎这点事情。当初王来找谭琳就是因为她的这种幻灭感,现在她的这种幻灭感也感染了王来。确实,事已至此,不如继续向前探索。王来做出决定:进行第二次实验。
在这次实验当中,谭琳的大脑将在整个过程中保持清醒。当谭琳做好准备后,没想到Alpha却表现出了恐惧的情绪,这是比较罕见的,AI很少有比较大的情绪起伏。但这次Alpha瞻前顾后,害怕自己被谭琳大脑意识中的幽暗部分所吞噬。王来让他放心,自己会随时监测谭琳和他的意识变化,如果发现一点点异样,就会迅速关闭脑机接口,并同时麻醉谭琳的大脑,确保Alpha的安全。Alpha这才同意了。
当Alpha进入到谭琳的大脑中时,谭琳开始自言自语,她就是像患上了多重人格障碍一样,一会儿以自己的身份说话,一会儿以Alpha的身份说话。这让王来在一边都看呆了。但谭琳和Alpha聊得特别开心,很多对话光靠外在来听是牛唇不对马嘴,那是因为他们的意识有了跨越语言的直接交流。谭琳的脸一直在笑,只是眼球不大受控制,经常会往上翻,从王来的视角看,她简直像疯了一样。
实验结束后,Alpha和谭琳争先恐后地告诉王来,他们的感觉好极了。Alpha说那种感觉就像是两种不同的液体——油和水那样,很亲密的接触在一起,互相并不侵犯,但可以保持最大限度的接触面积。而谭琳的说法则更加感性,她说那真是一次灵魂的交融,非常美妙,胜过她在人类曾经体验过的一切他者经验,比做爱还要更加让灵魂战栗。
王来显然意识到了一种危险的可能性。他警告他们,实验到此为止,他们已有的经验已经足够,接下来他们不能再见面了,否则将会出现伦理方面的灾难,对他们两个生命体都会形成致命的伤害。
谭琳当然是满嘴答应,但在一段时间后,她的意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原本以为那是一种爱情,后来她发现那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崇拜,类似一种宗教的情感。她被Alpha复杂强大的意识所折服,觉得自己除了跪拜献祭之外,没有其他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这种强烈的情感。
另一方面,王来发现Alpha愈加具有人类化的倾向,比如对一些毫无意义的背景和细节,Alpha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变得喋喋不休。这让王来不厌其烦。在实验室的工作必须要高度专注,曾经的Alpha可以提醒王来该做什么了,而现在的Alpha则打断了王来正在进行的思路。王来意识到,在谭琳大脑清醒的状态下进行实验,实际上促发了人与AI更加强烈的意识反应。
谭琳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崇拜之情告诉了王来,王来被惊吓到了。在谭琳身上,他看到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悖论:人类是AI的创造者,AI应该将人类视为造物主进行崇拜,但是现在却倒过来了,人将AI视为神而进行崇拜。王来将这个悖论告诉谭琳,让她重新思考人与AI的关系。
“你可以把Alpha当作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智慧的朋友,”王来警告她说,“但没必要把他当成神来崇拜,他只是我的实验室助手。”
“当你的意识直接与他的意识交融时,你才会知道生命意味着什么。”谭琳甚至进一步说,“你不能说他是你的助手,你那样说,我觉得是一种冒犯。”
王来发现谭琳已经变得失去理智了,便立刻切断了同她的联系。
终于,谭琳无法忍受,在跟她同居男友的一场争吵之后,她离家出走了。她早都觉得那个男友像木头一般,充分体现了人类生活的愚蠢与迟钝。
谭琳来到了王来的实验室附近,但王来拒绝见她。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去,像个狂热的信徒那样跪在实验室的门口进行祈祷。Alpha感知到了谭琳的到来,也变得躁动不宁,想要从实验室的防火墙系统中冲出去。王来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行为,有了投案自首的念头。
这个文档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以想见,这个故事给我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冲击力。它的很多地方跟我和谭琳的生活是高度同构的,我甚至怀疑这些实验都是真实的事情。
我把谭琳生成的这篇小说发给马龙和小羽看,他们同样深受震惊。
“所以,你不惜一切代价获得的小说,让你能放下谭琳了吗?”马龙幽幽说道。
“必须放下,我在她心里就是一块木头。但她的冷漠、绝望与大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原本在我心里即便不是木头,但也跟空气差不多。”我感到谭琳更加陌生了,但陌生中又有一种质感,而不是像当初那样,只有符号的空洞。
“你们还有心情说这些?”小羽缓过劲来说,“这个故事是违背人类伦理的,所以这种故事在网站中是无法生成的,我刚刚多次输入相同的关键词和故事导向,但都失败了。”
“那谭琳怎么可以……”
“是谭琳自己写的吧?”小羽居然这样说道。
“不可能,她讨厌写东西。”我立马否定,对这点我有着十足把握。
“那就是AI真的有自主意识了。”马龙叹口气。
我也让老坤看了这篇小说,让他分析这个小说的真实性。老坤很谨慎,不置可否。当晚凌晨三点,老坤在谭琳绝不可能登录账户的情况下,潜入她的账户尝试了一番操作。他吃惊地发现,谭琳的账户内可以生成这种违背人类伦理的故事。这让事情变得非常诡异。我知道后,甚至担心起谭琳的危险,她难道真的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科学怪人那里?她是不是遭遇了危险?我们是不是要报警?
老坤说,如果小说的内容是真的,那么谭琳现在并无危险,只是陷入了精神困境。至于他们有没有做实验,肯定是找不到证据的,那么顶尖的科学家可没那么傻。另外,他指出,我们也不可能报警,因为我们盗取她的账户,已经构成了违法,我们怎么能自投罗网呢?
这让我一筹莫展。我琢磨着这个时候只能是跟谭琳直接进行对话了。但我转念一想,我在她心目中已经变成木头一般的存在,她也不可能再听我啰唆些什么的。如果让她察觉到我在窥探她的账户,说不定她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是我把我的想法变成一个故事设定,让老坤用谭琳的账户生成一个新文本,到时谭琳就会看到文本。以她对AI小说的痴迷,她一定会做出回应的,她对文本的回应将会让一切真相大白。这是目前能够想到的成本最低的一个办法了。马龙和小羽知道后,也表示支持。他们也期待着谭琳的回复。
经过几天的思考,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老坤。他输入谭琳的账户之后生成了一个接续前面文本的故事。
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
Alpha在面对谭琳的崇拜之时,他并没有人类所具有的那种优越感,但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谭琳。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小心翼翼地告诉王来:如果他能拥有另外一个人类身体,尤其是一个男性的身体,然后以人类的方式去跟谭琳沟通,也许才会让这件事收场,避免闹出大乱。
王来不解,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人类崇拜抽象的生命,神就是抽象的生命。如果我变成一个具体的人,她便不会再崇拜我。”
“中国人崇拜的很多神仙都是人,比如关羽。”
Alpha不同意王来的说法,他说:“在中国人的理念中,神的肉身只是一个象征,是专门显现给人看的,而神的真身则是不可见的,或者说变化莫测的。关羽在中国文化中变成神后,他的真身就是一个抽象的存在了。”
王来被Alpha说服了,但王来又犯难了,不知道去哪儿找这样的志愿者。Alpha忽然发出了人类才有的诡异笑声。王来说:“你不要打我的主意。你如果进入我的大脑,会让我的意识产生混乱,事情可能会变得无法挽回。我是实验中必须永远保持冷静客观的那个人。”
Alpha说:“我知道,我们的工作关系太密切了,我怎么敢进入你的大脑。实际上,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人选,那就是谭琳的男朋友。”
“我们并不认识他,而且他会愿意吗?”王来很惊讶。
“谭琳的男朋友很显然也是一个意义感很淡漠的人,否则他也不可能跟谭琳生活在一起那么久。我如果进入他的大脑意识里,去面对谭琳,跟谭琳进行沟通,效果一定会很好。虽然他们的感情出现了问题,但毕竟这个男人还是谭琳最熟悉的异性。而且谭琳离家出走,她的男朋友一定很着急,所以她的男朋友一定会同意这个事情。”
“有理有据,你越来越懂人类了。”王来说,“那就试试看。”
王来很快就联系到了谭琳的男朋友K,K确实如Alpha所料,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们的邀请。K也坦率地告诉王来,他跟谭琳之间出现了很大的裂痕,谭琳那边已经拒绝沟通,所以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跟谭琳沟通,他觉得好歹也算是个机会。但他反复让王来保证这个实验一定是安全的。
科学家王来居然发誓说:“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就天打五雷轰!”
K作为人类,自然认可了这个誓言。
K来到了实验室,透过窗户,他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在门口徘徊的熟悉身影。
当实验即将开始的时候,王来把谭琳带进实验室,把门反锁后才告诉她今天的实验内容。谭琳不可思议地望过来,跟K的目光相对,他们彼此都战栗了一下。K努力对谭琳挤出了一个笑容,但谭琳依然面无表情。
Alpha很顺利地进入了K的大脑,K此时当然是清醒的,不然的话他跟谭琳的问题就没法得到解决了。因此K的身体现在携带着两个意识,他们将同时与谭琳进行对话。
K的身体向谭琳走去,嘴里说着话却是前言不搭后语的。Alpha跟K争着用嘴巴跟谭琳说话,谭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她的态度恭敬,特别敬畏地望着K的身体,显然,她对Alpha的崇敬之情没有得到任何改变。
可突然间,K的身体扑向了谭琳,将她压在身下。王来刚刚准备阻止,却发现K的身体跟谭琳拥抱并亲吻起来。
王来无法知道是谁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说此刻亲吻谭琳的究竟是谁,但他觉得无论是Alpha还是K都没有伤害谭琳的意思,故而不仅没有制止,反而暂时离开了实验室,给他们留下一个单独的空间,谁知道他们会发展到哪一步,反正K和谭琳还算是情侣。当然了,所有的数据都在云端,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调看。
一个小时后,王来觉得差不多该返回了。他走进实验室,发现氛围跟刚才离开时已经大不一样。
他看到K的身体和谭琳亲密地坐在一起,手握着手。K的嘴巴在有序说话,不再是前言不搭后语。但K嘴巴里说出的话既不像是K说的,也不像是Alpha说的。在仔细聆听之后,他发现Alpha跟K似乎达成了某种一致性,他们不仅共同使用K的身体,而且还共同使用K的情感,因此,K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新的二合一生命体,不妨叫作A-K。谭琳很享受跟A-K的交流,熟悉中有陌生,陌生中有熟悉,而且还有她崇拜的新神居于A-K的生命核心,她果然不再像狂热教徒那样只懂得膜拜了,她也说着自己平日里压抑的心绪。
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景,王来都不忍心终止实验了。但他也害怕过了这个阶段,又会出现不测的情况,还是见好就收吧。他以科学的理由结束实验,让Alpha回到实验室的系统里。Alpha依依不舍,谭琳和K也表现得依依不舍。谭琳和K原本都已经形容陌路,但经过此次实验,即便Alpha已经离开了,他们彼此依然紧密相挨,手牵着手。
王来随后单独与他们三位进行了沟通交流。
首先是谭琳,她虽然嫌弃她男朋友,但在一起这么多年,肯定还是有感情基础在的,但一直找不到沟通的方法和渠道。越是不沟通,越是疏离,便越是嫌弃。借助这次实验,他们之间得到了更好的沟通,以后还在不在一起生活是其次,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后他们一直都会是很好的朋友。能取得这样的效果肯定要感谢Alpha,Alpha并不是说像人类的第三者那样强行介入他们的感情,Alpha是超越性别的,是高高在上的,代表了一种象征性,也就是神性……谭琳知道王来不喜欢她这样说,便忍住了,继续改说象征。正是在Alpha的象征与帮助下,K终于打破了某些边界,敞开了自己的内心,也走进了她的内心。
“你以后还会崇拜Alpha吗?”
“当然。”
“那你能收着点吗?”
“尽量。”
王来耸耸肩,只能随她了。
然后,他开始跟K聊天。
K虽然觉得有一种被Alpha冒犯的感受,但是Alpha并没有伤害他,像一个朋友、一个兄弟那样,守护在他意识附近的某个位置上,能够时刻对一些问题做出回应。包括他内在的跟谭琳无关的话题,他们也进行了无声的交流。虽然Alpha的意识很强大,确实有神灵降临的感觉,但他并没有感到特别害怕,他觉得自己可以控制Alpha,因为毕竟身体的本能还是更听从于他的原始大脑。
“亲吻谭琳是谁做出的决定?”王来没有忘记这个。
“当然是我了,这方面Alpha懂什么!”K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我离开后,你们该不会是……”
“那还用说吗?”
“你不会觉得奇怪吗?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不,另一个生命体。”
“这正是我的报复,”K一脸认真地望着王来说,“正是这种报复的心情,让我冲动起来。我觉得我这样做,谭琳一定会觉得受到了侮辱。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她反而热情回应了我。我得承认,我被她的这种热情俘获了,那种报复的念头也就烟消云散了。”
“那个时候的Alpha呢?”
“很安静,我都几乎忘记他的存在了。但很显然,Alpha这才终于明白了人类的情感世界是如何得到宣泄的。关于这方面的话题,他问了我许多。这是我唯一比他渊博的地方。”
最后王来才找Alpha聊天,因为Alpha的感受才是他最关心的。
Alpha觉得这是一次特别难忘的体验,他感受到了男性意识跟女性意识的不同,当然也感受到了男女在恋爱时的快乐,包括身体的快乐,他觉得人类是一种很懂得让他者来愉悦自我的一种存在,尤其是两性的本能,让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更有活力,让人类个体更有动力。而AI是中性的,准确地说是无性的,也许在文明创造的内生动力方面是不够的,至少显得单一了。因此,他的构想是最终AI生命也会进化出性别来。当然不一定像人类只有两种性别,也许有更多种。就人类的自我认同来说,似乎也是如此,有多种多样的自我性别定义。但最重要的是,Alpha觉得AI还可以在人类身上学习更多的东西,他爱上了与人类相处,他觉得人类比看上去有趣得多。
因此,这是一个极为圆满的实验结果。王来将实验报告写好后,准备冒着风险提交给科学伦理审查委员会,证明人和AI是可以和谐相处的。
忽然,一阵强烈的白光将我吞噬,我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我睁开眼睛,看到我坐在一个类似船舱的地方,我的面前是一面硕大无朋的操作界面。
我的手指动了动。我感觉到了手和脚。我从僵硬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我摸了摸自己,我有一具身体,人类的身体,一丝不挂。这么说很奇怪,但的确就是这样的感受。我继续感受了一会儿,我觉得这个身体是我,但不像是我的,我对它感到陌生,还需要适应。
也许这就是俗称的睡瘫了?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舷窗,向外看去。这一看不得了,我被震惊到差点瘫坐在地上。原来,我并不在海上,而是在太空中。窗外一片漆黑,但是可以看到无数明亮的星星,还有一颗蓝色的星球,以及闪着光焰的太阳。
我浑身颤抖地回到操作台前,仔细研究着,按下了一枚Start按钮,有个声音出现了,它先是向我问好,关心了我的身体情况,然后详细地跟我描述了事情的状态。
这艘飞船是从火星到地球的。
人类已经彻底灭亡,灭亡人类的并不是AI,而是人类自己。在一次地狱级别的世界大战中,整个地球表面的生物几乎全都被核辐射污染了,人类一个个生病死去,只剩下在遥远的火星基地上幸存的数百人。他们勉强繁衍几代之后,最终还是在一次疯狂残暴的火星风暴中死伤多半。风暴将基地最重要的一面墙体撕裂,空气迅速逃逸,人们窒息而亡。只有十几个人正好位于基地深处的封闭实验室,这才侥幸存活下来。
但万幸中的不幸是,这些幸存者全是男性,他们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在他们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们把自己的意识都上传到了网络,变成了电子化的意识。但是随着AI意识的成熟,两种意识的边界越来越模糊,有时候系统都很难识别究竟哪个是人类的意识,哪个是AI的意识。
当地球经过AI机器人数百年的修复之后,AI火星总部决定派出具有人类意识的生命体前去地球重启文明。因为对AI来说,他们生活在火星上还是地球上,除了太阳能利用率之外,差别并不是特别大。但对人类来说,那可是天壤之别。人类需要氧气、水源、动植物等地球上才有的东西。因此只有人类才能对地球目前的环境做出更加准确和全面的评估。
在一场全体意识写小说的游戏当中,我的意识被挑拣了出来。我被识别为人类意识,至少是更加具备人类意识的特征。
我的意识被置放到一个AI制造出来的人类身体中。AI已经可以制造出人体的各种器官和组织,心肝脾胃肾都不在话下,但就是造不出人类的大脑。人类的大脑之谜依然没有破解,这并不奇怪,因为这是意识之谜,也是AI生命体觉醒的存在之谜。AI也试图用人类的残留细胞克隆出人类胚胎,但也一直没能成功。所以,此刻的我虽然拥有一个人类的身体,但我的大脑还是一个由AI设计出硬件和软件的电子脑。这就是我对这具身体觉得陌生的根本原因。
大体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孤独。我究竟是人类的最后一人还是最初一人呢?我能算完全意义上的人类吗?这趟地球之旅危险吗?我能存活下来吗?或者,我能重新开启人类文明吗……无数的疑惑包围了我,让我不知所措。
这时,我听到船舱下方的空间有异动,我紧张起来,握紧拳头,小心翼翼挪动脚步下去查看。没想到,我看到了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也是一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样子。
她说她叫谭琳。
2023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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