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电梯里我安静地站着，可是在回急诊室的路上我拼命奔跑。一到九号诊疗室，我一手拉开门口的帘子。
里面一个医生很凶地大喊：“拉上！”
床上躺着一个裸露巨大乳房的女人，她没有流血，可是如果我有一对大到垂到肚脐的乳房，我也会到医院报到。
我喘着气问：“本特呢？”
那个女人用双手遮着乳房，当然没用。她至少需要十只手。
那医生朝我走过来，在我面前把帘子再次拉上。
“这病房现在有人，拜托回去你爸爸妈妈那里。”
我倒抽一口气。难道本特肚子里也有看不见的伤口？她也昏倒了被紧急送到放射科去了？我开始担心，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她高八度的笑声，我转身。
她和杜威站在自动咖啡机旁边。她包扎起来的那只手放在三角巾上，嘴边长了一道巧克力牛奶胡子。
“杜威正在讲可怕的医生故事给我听！”她那样子好像坐在篝火旁边听故事，“菲兹你知道咬骨钳吗？”
我没说话，也去端了一杯热巧克力。还不知道爸爸人在医院的什么地方，我现在没心情听什么恐怖故事。报春花那十种坠入爱河的方式还在我脑子里环绕。太可笑了，看一个人跳舞、帮忙修剪树枝，或者在医院的最高那层楼……
“用咬骨钳剪骨头超级方便。”杜威一派轻松地说，“最近我们有一个病人，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时，婚戒勾住了。等送到医院的时候，他手指上的肉都不见了，只剩下骨头，戒指把肉都刮掉了。这时候莎拉医生就用了咬骨钳。”
本特睁大眼睛问：“真的？他的婚戒勾住了？”
我看着手臂上的两个小圈圈，这时突然听到妈妈的声音：“你们在这里！”
她从走道的另一头跑过来，直发纠结在一起，鞋底摩擦地面嘎吱作响。她一把搂住本特和我。我的热巧克力溅了出来，烫到我的手指。
我立刻问：“爸爸在哪里？”
她叹气，看起来好像她开车不小心撞死一只小狗。本特的双眼睁得好大。“他死了？”
妈妈用力摇头说：“宝贝，不要胡说八道！他们正在替他开刀。”
我着急地问：“现在？”
她点头。我想从她的表情推测情况的严重程度。可是自从雨伞咨商之后，我已经不知道她认为什么事情很严重。
“他的肚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还不清楚状况。”她看了看四周，想找一个比较好说话的地方。
本特大喊：“告诉我们！”
她清了清嗓子说：“超声波上看不清楚什么地方出血，所以他们想进一步扫描，可是这时候爸爸突然失去知觉，情况紧急，没有时间再做检查了，必须马上进手术房。他们现在要打开爸爸的肚子，看伤口在哪里，试着替他止血。”
我听到她说“试着”，感觉是非常糟糕的主意。因为找不到伤口就打开肚子？医生要怎么样在都是血的肚子里找到闭锁性创伤？要是他们一直找不到伤口怎么办？
本特哭丧着脸问：“爸爸会不会死？”
我生气地回答：“每个人都会死。你可能喝热巧克力呛到噎死、杜威可能不小心踩到一摊血滑倒、妈妈可能心脏病发作、我可能——”
“菲莉希亚，拜托……”妈妈双手环抱着身体，好像觉得很冷。
我看着她，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不想安慰她，因为她已经不想要爸爸了。如果你把车卖掉，一个星期之后听到新车主把车子撞烂了，你不会哭，只会庆幸还好早就把车给卖了。
妈妈看着杜威问：“这里都好了吗？”
他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莎拉医生开给本特的止痛剂药单，三天之后麻烦带她回诊。”
他跟妈妈和我握了手，然后站到本特面前。
他们要道别了。我看到妹妹在犹豫，这让我想到雪中的亚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闹翻了。
本特看着杜威说：“如果有一天你看腻了伤口，要不要来加入我的狗戏团？”
他抓起她的左手，郑重地吻了一下。
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我们还算是一家人吗？我不知道。
医生认为是，因为我们必须在家庭室等。医院把这里装潢得像家里的客厅，里面有紫色的沙发、台灯、一柜子的游戏。本特马上走到大窗子前面，因为她在九号诊疗室待了好几个小时，不知道外面下雪了。
她张大嘴巴看着外面的白色世界。路灯像戴了帽子，屋顶被覆盖在白色的被子底下，汽车变成蜷缩在那里睡觉的动物。
我看着妈妈，她仍然是原本的样子，可是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本特转身问：“如果爸爸没事了，你们会再试着结一次婚吗？”
我的手压着石膏上的两个白色圈圈。
妈妈轻声说：“不会，宝贝。”
“可是你不希望他死，你那么担心他！那表示你还是很爱他，不是吗？”本特大声问。
我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我们已经听一个星期了：她很爱他，但是方式不一样了。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她什么也没说。妈妈用手遮住脸，哭了起来。
我和本特惊讶地看向对方，我们从来没有看过她这个样子。她的手指颤抖，缩着肩膀，哭得好伤心，仿佛这个世界会一直这么悲惨。
本特马上走到妈妈身边，用一只手臂搂着她。我整个人呆住了。
妈妈沙哑地说：“对不起。我……”她擦了一下鼻子，摇摇头说，“我只是吓坏了。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走到角落的厨房，打开一个又一个柜子。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把手臂上的石膏扯下来，随便丢进哪个桶子里。医院都把截肢的腿和不会再长回去的指尖扔到哪里？我的石膏还有戒指也该丢在那里。
可是再想一想，我现在不打算开始扯下石膏，也没有要去找剪刀，因为我还不能失去我的盔甲。
我把水装进热水壶，把医院提供的花生酱涂在饼干上。我不想爸爸，也不想亚当。我不去想看不见的伤口，也不去想亚当认为我有多幼稚多愚蠢。
我不去想他怎么帮我擦掉脸颊上的“死”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