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本纪实类散文作品,是照顾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精神科医生张起众深耕职业与日常,在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中震荡心灵后提笔写就的“记录之书”。张起众常年陪伴在患者身边,在生与死的边界上,与无法治愈的疾病做着斗争。作者以精深的专业精神、温暖的人文关怀、直面生死的哲学省思来关注这一人类暂时无法攻克的疾病,他观察着老年痴呆症患者无法理解的世界,以医生和普通人的双重视角来展现病症的真相,抚慰照料者的心灵;他毫无保留地讲述那些生与死的故事,孤独死的沉重、照顾无法被治愈的患者的日常生活、家庭与癌症的斗争……这些故事充满孤独和艰辛,触及“爱”这个永恒的生命课题,展现出真实的人生百态和日常细小的温暖。
张起众,韩国人,亚洲平韩医院的诊疗副院长、亚洲大学医学院客座教授、国民健康保险公团老年人长期疗养保险评定委员会委员、京畿道精神健康审查员、韩国劳动福利公团常驻咨询医生,韩国国家健康与医疗发展研究小组专家成员。擅长痴呆症领域的诊疗,在国际学术期刊发表老年人精神健康相关领域论文18篇。
序言
存在即消失
01黑夜中生活继续
良性痴呆症和恶性痴呆症
妈妈的第一部手机
儿媳妇偷走了钱
夜未眠
夜夜故人入梦
无良业主
妻子外遇风波
闲话的凝聚力
02我们需要慢下来
所谓慢生活
离别苦直教生死相依
长出千元的聚宝盆
一生挚爱的痛
你爸在家等我
假性抑郁症
天气变暖后我就出院
妻子没事吧?
故障后知后觉
03别离爱依旧
灾难反应
朋友,听听我的故事
别离爱依旧
再见,罗宾
妈妈的分离焦虑
妄想与现实之间的感情
像花一样的痴呆症
04奔月旅行
是说给我听的么?
说谎也有段位的话
xx 市 xx 洞 xx 公寓
孤独死的气味
阿尔茨海默画家的最后表情
痴呆症的隐喻法
桑巴的女人
留在路上的东西
心也需要红药水
生活没那么糟糕
05失去的和留下的
希望在西西弗斯的脚下
生活之苦超过死亡时
偷血的贼
没有我的全家福
自重的前提是存在感
女婿正看着呢
老人的口罩
201号的洗澡风波
接受无法接受的事情
用凤仙花染指甲的幸福
失去前遗忘的人
后记
如此耀眼
存在即消失
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专门负责诊治痴呆症。在大众的普遍认知中,一名好的精神科医生的标准是:对人类的深层心理和无意识行为颇有研究,可以帮助患者摆脱抑郁、焦虑和神经质状态。每当我说自己的治疗对象是痴呆症患者时,都会收到对方惊诧的目光,随后又会被追问:
“得老年痴呆的人不是没有思想了嘛,为什么要归精神科医生管?”
其实,我选择照顾痴呆症患者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一种疾病,“痴呆症”有明确的判断标准。一般情况下,可供精神科医生深入揣摩患者内心复杂世界的东西并不多,主要是借助患者的主观叙述。从实习期开始,我在这方面就很不灵光。可痴呆症不一样。痴呆症有别于其他精神问题,可以借助颅脑影像学检查、标准化的认知障碍评估工具进行准确诊断。评估后,患者通常被分为三种状态,即正常、轻度认知障碍和痴呆症。以患者所处的状态为基准,哪怕是要预测十至十五年后的预后和发展结果也不在话下。所有的一切都十分明确。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隐藏在痴呆症背后的恐惧逐渐膨胀,不仅吞噬了老人,也让年轻人的头顶笼罩了一层阴云。他们对痴呆症深感担忧,只要感觉自己最近总是忘东忘西,就会跑到医院要求接受痴呆症检查。长期服用精神药物的患者每次就诊时都会询问医生,自己服用的药物会不会诱发痴呆症。我有一位患者,对痴呆症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焦虑,他曾拿着好几份痴呆症保险商品询问我的意见,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些出现痴呆症前兆的老人在家属的陪同下到精神科就诊,他们表现出的恐惧更加明显。连自己为什么来医院都没搞清楚,就稀里糊涂地被家属拉来按到诊室的椅子上。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僵硬的表情拼命压抑即将崩溃的情绪。他们害怕真的发现自己有什么毛病,随即用夸张的话语和行为掩饰内心的恐惧。不仅如此,他们还会观察我的表情,看我是不是相信他们和痴呆症完全没有关系。可是,他们又不敢与我对视太久,回避的视线暴露了他们的畏怯。
他们的表情总让我想起一段往事。说不定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对痴呆症患者望而却步。当时我就读于医科大学,被分配到一家养老院实习。护士带领我和其他实习生一起走进了第一间病房。大学附属医院的患者通常躺在干净宽大的病床上,而这里不同,这里只有直接铺在地板上的褥子,老人们躺在上面。他们没有做任何事情打发无聊的时间,只是微微张着嘴,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那种状态就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套子束缚着他们,让他们动弹不得。每一个老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世界。所有世界像一个个平行宇宙,毫无交集。领队的护士告诉我们,这些都是痴呆症患者。
“晚期痴呆症患者的问题不单单是记忆力等认识功能障碍,还有所有让人可以称为人的能力全部消失,包括运动能力、语言能力和思考能力。”
护士似乎早已对眼前的情景习以为常,他一边向我们说明痴呆症的症状,一边从患者之间走过。其中一位老奶奶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起来对我们这些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心存戒备。护士在那位老奶奶身边坐下,向她解释我们到访的目的。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需要警惕的“异类”。我认为和他们保持一定的物理距离可以减轻他们的压力。于是,我向后退了两步,可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在身体失去平衡前,我双腿用力,掉转身形,向后看去。当时的场景,如今依然历历在目。一位晚期痴呆症老奶奶正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而我踩到的正是她那枯枝般的手指。我的心被狠狠抽了一下。我没能感受到一丝人气。我从来不知道,能够感受到有人存在的感觉是那么重要。脚底传来的触感根本不是人的手指,更像是一种毫无反应的无机物。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脊背蹿了上来。那一刻,我和老奶奶完全身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对那位老奶奶说上一句“对不起”,我实在张不开口。
有一种恐惧支配着全人类,那就是对死亡的恐惧。我们虽然存在,但注定会在某个瞬间不复存在。为了克服这种无法改变的必然恐惧,我们拼命寻找死后世界、神仙、灵魂等超自然存在,不断探寻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试图创造“永生”。我认为,人类对痴呆症的恐惧也不例外。隐藏在症状背后的恐惧,究其根源同样是“此时此刻我在这里,但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因此,这些患者才会在我的诊室里,拼命证明自己还可以和所爱之人生活在一起。
我们要知道,恐惧不是痴呆症患者的唯一情感。除了对病症的恐惧,他们依然生活在我们身边,呼吸着和我们一样的空气。让我们暂且放下恐惧,好好看看他们,不难发现,即使在痴呆症导致他们失去“人性”的过程中,他们仍在努力活下去。
痴呆症患者创造了属于他们的世界,这本书正是要带领大家探索痴呆症世界的意义,让那些我们可能无法理解的行为和误解能够再次与我们的世界产生交集。当然,我从不认为自己光靠看和听就能完全了解他们的世界和他们的内心,但我相信,我的这份努力就像一小块拼图,会将越来越多块拼图慢慢连接在一起,总有一天,这个世界可以与他们的世界和解,我希望用我的微薄之力推动这一天早日到来。他们不是面临死亡的陌生存在,而是和我们一样会哭、会笑、会想念,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我希望大家在阅读过程中,不要把这本书当作别人的故事,而是由衷接受自己也可能变成其中一员的平凡事实。我们要思考的问题不是如何让痴呆症患者死得体面,而是如何帮助他们更好地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里。
无
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数度落泪,字里行间无不讲述着患者的极度孤独和悲伤,而在这背后,我看到了我们所有人的影子。作者说患者失去的只是记忆,并非情感。读完这本书,我决定要在生活中学会感受美好的情感。
——林顺礼|《小森林》《我人生中最精彩的瞬间》导演|
阿尔兹海默病等疾病离我们并不遥远,这些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我们自己要面临的真实状况。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不是“谁会得这些病”,而是“什么时候得这些病”。作者在书中提出了智慧应对此类疾病以及与其共存的方法。这本书是对共存深入思考后的成果。
——姜元国|《姜元国的成熟言论》作者|
医生用如春风般温暖的心对待每一位患者,为患者的生活注入活力的同时,也感动了我们。
——南宫仁|医生,《没有如果》作者|
1.“我正在消失,但爱还在继续”,这是一位精神科医生送给那些无法被治愈的人生的慰藉。我们最终渴望的是“爱的能力”,倾听情感能让我们息息相通。
2. 本书关注的是老年痴呆症这一老龄化国际社会的共同话题。张起众身为专业的诊疗医生,亲历多个患者案例,以精深的专业精神、温暖的人文关怀、直面生死的哲学省思来关注这一人类暂时无法攻克的疾病,以期为身处其中的患者及病人家属、关注老龄生活的普通人给出真相、消除恐惧。
3.如何发现已患病?如何陪伴你爱的人对抗病魔?你一定能从这些故事中找到专业建议以及振作前行的力量。
4.当我们从生命的角度看待老年痴呆症,会发现它正一点点与我们坦诚相待。我们要关注的是隐藏在老年痴呆症背后的欲望,即拼了命也要重返故乡的欲望、不得不四处游荡的徘徊的欲望,以及在失去“人性”前旺盛且强烈的爱的欲望。
你爸在家等我
有一位老奶奶,每次来诊室都会给我一瓶养乐多。然后慢条斯理地告诉我陪她就诊的儿子多么孝顺,丈夫对自己多么贴心。她的语速很慢,一旦开始重复相同的话,我就会打断她,告诉她现在轮到我说话了,然后天南海北地大说特说一番。这个时候,老人就会起身,说自己要快点回家给丈夫准备晚餐。一旁的儿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老人来我这里就诊的原因是她被诊断患有抑郁症。第一次见面时,不用病历就能看出她的状态,因为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诉说她的悲苦,还有左右躲闪、充满焦虑的眼神。听到她说每天早晨一睁眼,就连呼吸都很痛苦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抑郁症为什么可怕?因为严重的抑郁症会影响工作,导致患者与家人疏远?因为要吃抗精神病的药物?要不然就是因为会极端地用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对抑郁症的理解自然多少有些差别,但大部分人通常会先想起这些原因。但是在我看来,抑郁症的可悲之处不仅仅是其造成的结果,“抑郁”这种情绪自带的本质属性就是一种悲剧。
爱因斯坦发现的广义物理法则(广义相对论)称,静态的人与动态的人会在时间流速上出现差异,无须扩大到宇宙,也不用在大学实验室里观察,只需看一看受抑郁症折磨的患者,他们的心里正在上演这一幕。人一旦陷入非现实的抑郁情绪之中,个人世界的时间便开始产生变化,幸福感转瞬即逝,相反,抑郁状态下时间变缓,空间也会逐渐向他们惧怕的世界扭曲。某一瞬间,就像沉入无尽的深海,他们的时间和空间停止,连扭曲也不复存在。所谓的抑郁情绪就是在被关在令人窒息的空间和时间的漫长过程中产生的。太多患者向我控诉,这种状态没有出口,时间仿佛永远被定格,令人无法忍受。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的呐喊。
对于陷入感情深渊,时间和空间都静止的老人来说,无论是陪伴在身边的儿子,还是体贴入微的丈夫,都无法让她得到真正的安慰。某一刻,老人会和家人进入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听不到彼此的言语。而这种断绝会让她觉得自己无法走到外面的世界,从而使她开始过度关注自己的身体。这种症状在老年人抑郁症中尤为常见。无故多发性疼痛、皮肤的异常感觉、失眠、消化不良、心悸等身体症状折磨着老年人,医学治疗起不到明显作用。在持续痛苦的状态下,时间静止了。对身体症状的极度抱怨使得家人开始有意回避她,孤立无援的她会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人开始丧失记忆。一开始只是忘记一些小事,周围人只认为是她情绪过于低沉所致。可随之而来的是老人表情的改变。空洞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呆坐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表面看起来,老人不再怨天怨地,也不再吵着不舒服,但实际上,毫无缘由的沉默在一点点增加。想不起儿子的名字,支支吾吾地想要搪塞过去,可慌张的眼神是无法隐藏的。一天,老人的儿子告诉我,一直以来守护在老人身边的父亲去世了,他把母亲接到了自己家中,方便照顾。而这也成了一个明显的转折点,老人会央求儿子送自己回家,她说:
“你爸在等我呢。”
那之后,老人每次来复诊都会给我一瓶养乐多。养乐多是儿子给她的,她可能并不明白自己的包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但是,那位一度陷入抑郁,只会谈及本人痛苦的老奶奶,如今第一次对我表现出了关心。她依然会着急回家,要去照顾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丈夫。不知道老人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向我抱怨,说丈夫一点忙都帮不上,为了逃离这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自己已经不止一次离家出走。
痴呆症会对老人的抑郁情绪产生怎样的影响呢?如同重力会扭曲时间和空间,让时间变慢,严重的抑郁宛若一个黑洞,把人永远困在痛苦的时间里。在这方面,痴呆症患者的抑郁又表现出自己独特的一面。痴呆症的发展就像用一块黑布一下子遮住了时间相对性观察者的眼睛。简单来说,观察者失去了自我。弗洛伊德曾说,抑郁症患者对事实的反应更加敏感。但如果在抑郁症基础上伴发痴呆症,就会失去直面现实的视角。随着痴呆症的发展,患者会逐渐失去自我感情认知和用适当语言表述情感的表达能力。正因如此,患者看上去只是忍一时之苦,实质上是给患者造成了一种全新的恐惧。被遮住的双眼会让患者错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独活于世,深陷孤独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
老人最终从抑郁症患者变成了痴呆症患者。从医学角度来说,这是病程发展的结果。未来等待我的将是一场艰难的持久战,战场上有我,有老人,还有她的儿子。但是,老人的表现又让我产生了另一个疑问。对她来说,哪段时间更痛苦呢?是抑郁症,还是发展成为痴呆症以后?说实话,我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谁也不能说老人的抑郁情绪看起来有所减轻,就完全感觉不到痴呆症状态下自我丧失的痛苦。老人给我养乐多这件事到底该高兴,还是该伤心,至今仍是困扰我的一个问题。
儿媳妇偷走了钱
我小时候,流行玩“打橡皮”游戏。玩法是用手指弹橡皮,只要把自己的橡皮弹到对方的橡皮上面就赢了,获胜一方可以拿走对方的橡皮。每到课间,班里的同学就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这个游戏。我也不例外,每个课间都沉迷在“打橡皮”的世界里,最终得到了满满一铅笔盒的橡皮。但由于长时间不使用那些橡皮,每次打开铅笔盒,都会被里面的味道呛到。
某天午休,我从操场回到教室,突然发现自己的铅笔盒空了。有人偷走了我的橡皮。
那之后才是问题真正的开始。我把午休时间比我先回到教室或是没出过教室的同学都列为怀疑对象,反复琢磨他们偷橡皮的可能性。“每次我赢橡皮,这家伙都羡慕得不行。”“那家伙最近输了很多橡皮,意见大得很……”每个人在我眼中都有嫌疑,可又不能问,简直要把我憋出毛病了。时间久了,我不再执着于那些橡皮,满脑子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谁偷走了我的橡皮”。怀疑和愤怒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每次遇到被窃妄想症患者就诊,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当时的心情。
“她肯定是偷偷拿回自己娘家了。”
我的诊所里来了一位痴呆症患者,一口咬定儿媳妇偷了自己的钱。老奶奶气呼呼地坐在那里,她的儿子则满脸无奈地坐在一旁。儿子会给老人零花钱,老人有好几次找不到这笔钱,就开始怀疑是被儿媳妇偷去了。后来,她的关注点不再是找钱这件事,而是把矛头转向了“偷钱”的儿媳妇,开始向儿媳妇发泄自己的愤怒。
一般人发现物品或钱财不见,会先考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地方。但老年痴呆症患者不同,他们不管东西是不是真的丢了,只会一口咬定自己的东西被偷,从而变得焦虑,这种症状被称为“被窃妄想症”。被窃妄想症是老年人罹患痴呆症后最常见的妄想症状之一,发病初期也会出现这种症状,因此有很多患者会因为这一症状到医院接受检查。被窃妄想症会进一步演变成“被害妄想症”,怀疑有人闯入自己家中,甚至还会怀疑亲人、护工等自己身边的人,向他们大发脾气。
痴呆症会引发记忆力减退,自然容易丢钱、丢存折、丢其他东西。问题是患者为什么不认为是自己弄丢了物品,而是坚信被偷了呢?大脑运作复杂、巧妙,我们对脑部功能的了解尚不完全,但只要理解受到威胁时自动启动的心理防御机制,就能对痴呆老人的被窃妄想症略知一二。
这是一种否认方式。“否认”属于人体防御机制,因为不愿承认痛苦或难以接受的情况而忍受痛苦和焦虑。每个人都应该有过打心底里想要逃避不安现状的经历。但是,老年痴呆症患者感受到的焦虑和痛苦与普通人感受到的有很大区别。他们的焦虑不亚于临终之人的。来自瑞士的精神病学家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曾对癌症患者和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患者进行观察,将其心理反应分为五个阶段(否认现实—愤怒—协商—抑郁—接受),这里最先表现出的人类本能也是否认现实。“否认”严重影响着癌症患者和临终阶段患者,他们坚信自己没有任何问题,因此拒绝配合院方治疗。在我看来,老年痴呆症患者显露的症状已经超越了因为否认现实或压力而对现实进行回避,他们释放的强烈反应是一种无意识的焦虑和悲伤,源自对自己逐渐消失的丧失感。
否认防御机制对老年痴呆症患者来说并不罕见。老年抑郁症等假性痴呆和真性痴呆有相似之处,区别二者的方法之一是确认患者有没有“我不知道”反应。老年人罹患抑郁症后记忆力减退,会担心自己的记忆力大不如前。相反,罹患痴呆症的老人并不会产生这样的担忧。他们会冷漠地看着向自己提问的人,仿佛在说“我什么毛病也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从而让提问者陷入难堪的境地。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现实否认防御机制对他们的内心产生了影响。
痴呆症是一种会让一个人逐渐失去自我的疾病。患者失去的不只是记忆,还有能力、选择、自由、希望、受人尊重等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就像汹涌的波涛卷走一切。患者虽然极力想要否认自己正在发生改变的事实,但越是抑制这份不安感,源自不安的恐惧和悲伤就会越发强烈。临床心理学家阿伦?贝克称,引发焦虑和悲伤的情绪结构会加强危险机警反应的认知信号,使得当事人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认为某些东西的价值正在消失。也许正是这种错觉的逐渐膨胀,才会继而引发被窃妄想。
至于妄想被窃的对象,可能是钱、存折,也可能是大米。即使家人反复解释没有丢任何东西,但患者依然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消失了,而且这种恐惧并不会得到任何缓解,因为这种恐惧并非来自东西不见,而是在失去的焦虑和悲伤之中产生的执念。痴呆症患者为了否认现实,会在心里编造另一番说辞说服自己。换句话说,他们不是不记得没有丢东西,而是这种基于情感的错觉让他们打心底里相信确实是有人偷走了自己的东西。只有活在这份执念里,他们才不会再受伤,才可以说服自己接受心中那些扭曲的愤怒、焦虑和悲伤。
当然,被窃妄想症不是单纯的心理问题。追根溯源,之所以出现被窃妄想症,是因为痴呆症导致大脑认知能力下降,进而丧失了解读现实的能力。除了视力下降、嗅觉失灵或听力下降等症状容易引发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被窃妄想症,分不清现实与过去同样是被窃妄想症的诱因之一。老年痴呆症患者会去寻找那些现在不存在,但在过去对自己十分重要的东西,找不到就会坚信是东西丢了。有的时候,患者还会搞不清自己当前所处的空间。入住疗养院的痴呆老人如果十分想家,就会错把疗养院当成自己的家,然后在疗养院四处寻找家里的东西。
因为找不到财物或认为有人偷了自己的东西,老年痴呆症患者会产生严重的焦虑。面对这种情况,周围人的焦点通常放在财物上。他们可能会说:“找到东西不就行了。把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这样就不会再丢了。”话虽如此,但对于被窃妄想症患者来说,我们要注意的是他们认为自己东西“被偷”后的反应。老年痴呆症患者不仅会注意有人偷自己东西这件事,还会特别留心周围人的反应。简单来说就是周围人如何接受这件事。因为无论如何否认,他们还是能够隐约感觉到心中产生了某种让自己感到恐惧的未知变化,他们要确认不是这种变化导致了当前的情形。这个过程还可以让他们臆想出来的情况与现实世界合二为一,完美融合。另一种以妄想为主要病症的疾病是精神分裂症,但此类患者很少出现被窃妄想症。痴呆症患者,或者再具体一点,患者认知功能尚且完好的良性痴呆症初期之所以多伴发被窃妄想症,或许是初次经历此病的自己与现实让他们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悲伤吧。他们被偷的不是物品,而是物品中承载的只有自己熟悉的平凡世界。
离别苦
直教生死相依
我突然对自己在六岁儿子心中的形象感到好奇。
“你觉得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啊?”
“嗯……给马桶治病的医生。”
儿子的脸上满是顽皮。他的回答看似不着边际,但仔细想一想,其实也没错。我的孩子小时候有严重的排便压力,经常便秘。如果说他们的任务是专心排便,那我的任务就是疏通被堵住的马桶。这种事做多了,自然就会得心应手。每次我用自己的小技巧成功疏通马桶后,都会骄傲地对孩子们说:
“孩子们,爸爸把问题都解决好了!你们不要担心马桶,尽情地拉吧!”
孩子们之所以管我叫“给马桶治病的医生”,大概就是看到我瞬间疏通马桶的样子吧。虽然在孩子们眼中,我是可以瞬间解决问题的“会通马桶的医生”,但事实上,自从我选择做一名精神科医生以后,脚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条明确的道路。
“精神科医生,人类心灵修复师”,这句话简直把精神科医生捧为了“神”。遥想当年,初入此行,我也有远大梦想。在尚未揭秘的领域抽丝剥茧,深入人类心灵进行治疗,简直不要太帅啊。但很快,我就被现实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生活问题的原因和结果从来都不单一,混乱又复杂,让人无法理解。
我参加过一场特殊的葬礼,那是我在精神科实习期负责过的一位患者的葬礼。他因为多次尝试自杀而住进了大学医院。出院后,他继续在门诊接受医生诊疗,同时接受我的辅助咨询。常见的自杀患者会讲述导致自残的痛苦和受伤的经历,但这位患者不同。他只说自残会让自己感到安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行为。我的咨询结果是,这是一位不懂得表达自我感情和想法的患者,正因如此,我和患者约定会增加咨询次数。没想到就在几天后,我收到了患者去世的消息。这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自责和虚脱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怀疑是自己的疏忽,错过了重要信息,责怪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最后我选择参加患者的葬礼,去之前我做足了心理准备,不管家属如何责备我没有能力阻拦患者的求死之心,我都会全盘接受。然而事实和我预想的完全不同,患者的父亲看见我,立刻拉我坐下。他告诉我这次自杀是场意外,其实患者去世前一天还高兴地告诉父亲自己会继续接受咨询。最后,患者父亲流着泪叮嘱我不要忘记初心,以后也要温暖待人。可我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只有一腔热情,却没能起到任何作用的现实,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可奈何,所以面对患者父亲的叮嘱,我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我根本无法理解别人的生活,更不能帮助他们。
说来奇怪,我现在的主治对象是老年人。而老年患者的遭遇要比年轻人更加复杂、更加令人恐惧。面对那些坐在轮椅上,看起来虚弱无比的老人,我在处方上写下的每一味药都必须慎之又慎。痴呆症治疗药物可能引发呕吐或者腹泻,偶尔还会诱发谵妄,导致患者夜晚认不出人,思维愈发混乱。对于调节幻视、妄想、失眠、暴力等精神行为症状的药物,用对了可以缓解症状,帮助患者与家人一同生活;用错了会引发震颤症状,导致患者摔伤,加重病情。半片药、四分之一片药、粉剂……虽然善良的药剂师从来没抱怨过什么,但每次写处方的时候还是要考虑他们。因为目前还没有发明出可以把药片分开或是碾碎的机器,这就需要药剂师纯手工完成,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有医生都被住院的老人骂过。为了让他们明白自己是因为痴呆症或妄想症住进医院,我们磨破了嘴皮,可他们就是不明白。面对医生的白大褂,他们多少会收敛一些,但护士、护工就要承受他们所有的愤怒。这在医院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老年痴呆症患者住院初期,压力会暂时加重退行性症状,从而导致大小便更加频繁。从这时起,问题的重点不再是治疗,而是照护,这无疑会加重医护人员的负担。护工不想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精神科病房里,结果就是护士一天要清理数十遍患者直接在地板上解决的大小便,还要一日三餐按时喂饭。
那些因为酒精性痴呆症住院的老人还会出现戒断症状,大脑功能迅速退化,连最基本的走、坐都成问题,总是会摔倒。对于这种情况,医务人员要拆掉病床,在墙和地板间放上垫子。护士在照看其他患者之余,还要随时通过闭路电视观察患者是否摔倒。如果不能在一至两周内恢复患痴呆症的老人对昼夜的正常认知,那么所有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不知情的患者家属会不停地质问医生“为什么患者恢复得这么慢”“为什么症状不断恶化”,通常到这个时候,医护人员也都到达了极限。我虽然不会说什么,但我从医护人员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们想让我下怎样的医嘱。自己的牺牲和努力被别人视为理所应当的事情,这种心情与受到不正当待遇的痛苦无异。
“就算不照顾那位患者,我也照样领工资,我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是一位医生辞职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作答。因为我知道,那位医生对患者的照顾比任何人都要尽心,看到患者康复他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初入职场,我的心中充满了使命感和作为医生的热情,我下定决心要调整处于痴呆症急性期患者的症状,让患者能够继续与家人一起生活。但是,艰难的现实和复杂的内心在不知不觉中磨灭了我的使命感和热情,最后只留给我恐惧和不断后退的冲动。但是,哪怕只有一步,只要我坚持下来,把身体交给时间,即使没有了当初伟大的使命感,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理由正一点点引领我前进。
“好好吃饭,再看看孙子孙女就够了,还有什么奢求。”
“听您的话减少了药量,手抖的毛病好了很多。别担心。我现在好了很多。”
“别总说我,您也要在意一下自己的健康。最近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患者接触得多了,反而是患者开始安慰心生恐惧的我。可能是他们当了太久的“大人”了吧。说一个人是“大人”,也代表了这个人经历并且承受了太多苦痛,内心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对已经失去的东西学会放手,即使找不到答案也不再焦虑。他们已经知道时间会解决一切。面对这些充满智慧的患者,我就像孩子一样接受着他们的关心和安慰。
有一位老爷爷和自己的老伴同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老奶奶先被送进了疗养院。后来老爷爷也因为痴呆症导致的妄想症不断恶化,最终住院接受治疗。症状有所缓解后,老爷爷出了院。一天,他在家属的陪同下来门诊接受检查。原来,他是和子女一起来医院开入住疗养院所需的证明材料的,他就要和老伴住进同一家疗养院了。我向他的子女说明了入住疗养院的注意事项,以及应对妄想症和服药的方法等。后来,子女被院务工作人员叫去确认材料,暂时离开了诊室。诊室里就剩下我和老爷爷两个人。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很复杂,总觉得对不起他。于是,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怎么样?刚进疗养院可能会有些不习惯,您有什么担心的吗?有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帮您转达给家人和疗养院医生的。”
在我刚刚给家属讲解注意事项的过程中,老人始终一言不发。突然,他回头看向身后,确认子女还没有回来后,开口说道:“谢谢你让我和老伴住到一起。孩子都没用。老伴会照顾我的,您不用担心。”
平时话很少的老人突然顽皮地对我一笑,还说谢谢我。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和老伴都是“两地分居”,一个在医院,一个在疗养院。说不定疗养院可以成为两人重逢,再次约会的地方。之前,我一直对老人不能住在家里充满了担忧,那一刻,我对把他送进疗养院这件事释怀了。老人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我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
“医生,在死之前,就让我们两个在一起吧。”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有能力爱人和被爱,这是何等幸福的生活啊!他们希望的正是我这一生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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