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讲述了陈旭和肖潇在北大荒恋爱、结婚又离婚的故事。女主人公肖潇曾把自己关于真诚和正义的理想,寄予自己的恋人陈旭,但婚后的现实使她在极度的痛苦与迷惘中,对时光和人性本质提出了思考,终于认识到每一个人的体内都有另一个终身无法摆脱、令人恐惧和震颤的“隐形伴侣“。小说注意挖掘人物心理的动态、剖析、自审,偏重于心理矛盾深层的揭示,借助主人公的心灵律动,对人的自我分裂、自我疏离进行了哲学思考。内容丰富精彩,文笔生动,具有较高的文学性及艺术性 。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1966年杭州市第一中学(现为杭州高级中学)初中毕业。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国家一级作家;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11月——2020年12月受聘为国务院参事,历时两届11年。
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800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著近百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曾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2001年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获首届及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蝉联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5年荣获第四届“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保护金奖”。
无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热的夏夜,我常常看见小小的萤火虫,闪着幽绿的微光,从眼前一闪而过。它掠过潮湿的空气,穿透浓稠的夜色,燃起尾灯,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丛里忽明忽闪。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围的黑暗,它只点亮自己。
从我少年时阅读文学作品开始,心里总有晶莹的光斑在跳跃。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闪烁着移向远方,引领我一步步走上文学之路。五十年中,我写下了八百多万字的作品,精选成这部三百万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文集是一次对自己严格的拷问与检验。
偶然间,从百十部旧作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说《灯》、1981年的中篇小说《北极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说《把灯光调亮》——我对“光”似乎特别敏感。回望我的文学路,大半生的写作,始终被微弱或是宏阔的光亮吸引着。
阳光炽烈、圆月皓洁、星空邈远。我是一个心里有光的人!
为了寻光,我用文字把雾霾拨散;为了迎光,我用语言把黑暗撕开。
人类的进化和变异,从骨骼开始。骨骼支撑着生命,使人能够站立起来。当生命的血肉之躯不复存在,最后留下了坚硬的骨骼。作品的内涵与思想,正如骨骼一样。骨骼是一支烛台、一只灯架、一座灯塔,让光束高高、灼灼地挥洒和传播,成为江河湖海的淼淼烟波中鲜明的标识。
当然,还有灵魂。灵魂飘飞出窍,升天入地,灵魂就是永恒的光。
编选这部文集的过程中,审视五十年来的旧作,我常常纠缠在截然相反的复杂心情中。有时我会惊叹:那时我写得多么好啊,那些流畅有趣的句子、独特的人物,新文体的尝试;那时的我,文思喷涌,认知超前……有时我也会沮丧懊恼:早期的文字太粗浅简陋了,细节不够讲究……更多的时候,我会深深感慨:我应该写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写得更好。
可惜,年过七旬,一切都不可能从头来过了。
已落笔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实印记。是用书页压缩、凝聚而成的人生和历史。
写作的人在写作中享受寂寞。书籍和文学都是寂寞的产物。
寂寞中,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扬。
在我大半生的写作中,“写什么”和“怎么写”同样重要——“写什么”体现自己的价值观,“怎么写”是价值观实现的方式,用文学表达对自身、人性及对世界的认识。其实,最为重要的是“为什么写作”。整理文集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叩问自己,杂糅的思绪渐渐清晰:少年时,文学是对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时,写作是为了排遣苦闷;中年时,写作是为了精神的坚韧与丰厚;进入晚年,写作是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虚无感。一生写作,其实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种种疑惑、困惑,可惜始终未能达至不惑。
我已与文学相伴半个世纪。于我而言,身前的赞誉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写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组成部分。我在写作中不断成长——成熟,在文学中日臻完美,从而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有尊严的写作者、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来,我留意到萤火虫已越来越少,它们被污染的环境和滥用的农药灭杀了。我心黯淡进而悲凉。我梦想着变成一只萤火虫,让我书中的每一个字,能在暗夜里发光,孤光自照。
是为序。
张抗抗
2022年3月2日
张抗抗《隐形伴侣》不止是注意叙事的真实,而更加注意挖掘人物心理的动态,人物的命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加以展示,同时交叉地运用散文体的文学来表现心理动荡而折射出来的梦境、幻觉,是从更深的层次上去揭示人物必然的命运。——陈荒煤
张抗抗《隐形伴侣》是一部带有伤感情绪和东方特殊情调的小说,在艺术上富有探索性,也可以说是一种复调小说。人性世界中往往存在着两个相互对立的灵魂的深渊,这两个相反的深渊发出两种完全相反的声音,但这两种声音又都是具有充分理由的声音。复调小说使作品的思想容量和艺术容量更加丰富,自然也使人物内心世界更为丰富。自己往往最不认识自己。它的出现说明我国当代作家在经过呐喊之后,已进入一种更认真、更扎实的艺术追求。——刘再复
张抗抗熟练运用象征、隐喻手法,使小说的叙述方式具有明显的现代性特征。她以细腻的笔触剖析人性的多重性,在人的理性意识的良知、道德、人格等背后,总是存在着一个干扰自己行动的隐蔽的“自我”,而通过自审意识的深化,人才有可能真正进入这一潜意识的王国。
一
太阳沉落之后,原野在那片黛紫色的云霭下耐心等待了许久。漫岗的草尖尖上,闪烁着阳光未曾燃烧净尽的火星子。那一整个夏天,夜都是来得这么磨磨蹭蹭。直到它终于将那些金灰色的萤火虫,一只只收进自己的黑口袋,疲倦地匍匐歇息,浑蓝的天空才突然一下子不见了。
钻过围墙东头那个破土洞时,她的舌头死死抵住了自己的牙缝,唯恐那怦怦乱跳的心,真会弄出什么动静。鼓鼓的帆布书包,蹭着洞壁啪啪直往下掉沙砾,在静悄悄的野地里,像军训实弹演习时落地的炸弹崩响。那会儿她浑身的毛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头上一对刷子似的小辫儿变得硬邦邦的,好险没把她自个儿卡在洞口。
一阵苦涩的蒿草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围墙外才有的青草味。她直起身子,望见那片空荡迷茫的旷野,模模糊糊,像一团弥散的浓烟。她深吸一口气,又袅袅地吐出去,站定了,惶惶四顾。
他在哪里?
凉丝丝的夜露,伏在密匝匝的草叶上,蛇一般地从脚脖上爬过,又缠在鞋面上,脚指头黏湿滞重起来。在江南冬天的水田里踏荸荠,瑟瑟搜寻稀泥中坚冷的硬块。初中最后一年下乡劳动,哭着离开那田埂上铺满蚕豆苗苗的小村落。这农田鞋下,是土豆地。头上是高粱穗,还是苞米须子?如重重叠叠的围墙,重重叠叠的黑夜。穿过去,穿过去,却总也穿不过去……
他呢?
手电筒早已攥出了汗,如一截刚刚洗净的紫皮甘蔗。假如按亮它呢?就只按一下。夜如此严厉陌生,吞没了树影和最后一线晚霞,连灰蓝的天空,连银白的星星,连油绿的风,连迅疾包围她的那些蚊子,都掩藏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嗡嗡的声浪。嗬,北大荒,望不见一星灯光、一点渔火的寂寂原野,才有这样无边无际的夜,这样无穷无尽的黑色。像开春时浸透雪水的油黑的土地,黑得那么全心全意……
手里的电筒终于闪了一闪,从她头顶的一棵小榆树梢忽地掠过。
她打了一个寒噤。
几道横七竖八的铁丝网,从围墙顶端匍匐过去,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冷光,如一面巨大的网,从天空俯撒下来。土墙的拐角上,两座残破的岗楼依稀可辨,遥遥相对,像两只窥探的眼睛,鬼鬼祟祟地眨动……
到了放风时间?脚下会有纸团扔过来?也许就要高呼口号,将热血染红铁窗。英雄为什么总是要被囚禁?无论怎样牺牲都是英雄……
那曾是多么虔诚的渴望。可恨晚生了十年,铁丝网的象征竟会有如此根本的区别——大批大批的知青代替了那些蓬头垢面的劳改犯。这残留的土墙、岗楼、瞭望台……时时提醒着他们,这是一个昔日的劳改农场、劳改农场、劳改……
她毛骨悚然。她从未一个人在墙下独处。尤其在野外,在簌簌夜风中,那个巨大的黑影,像一座墓冢、一个牢笼、一个洞穴,渗出阴森森的凉气。
蒿草窸窣响动,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关掉手电!”
一双温热的大手,从身后环过来。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热烘烘的汗气与烟味混杂的男人的气息。她把头靠在那宽宽的肩上,舒了口气;又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把身子缩成一团,埋进他怀里。
他很快放开她,侧过身子,如一只竖起耳朵的警觉的猎犬,急急地说:“听!什么声音?”
……像是冬天旷野里秃秃的电线杆上怒吼的北风;像是融雪天野甸里远远的狼嚎;像是开闸奔涌的河水,哀怨悲怆地旋转;又如一群受了伤的小鸟,在嘤嘤地诉说什么……一种忽高忽低、忽强忽弱的颤音,参差不齐地从围墙里隐隐传来。
“是哭声。”她说,“我们排的南方女生,刚才全哭了。”
“哭什么?”
“她们收到家里来信,说钱塘江发大水了,要冲进城里来……有人说,见不到姆妈了。一个人哭开了头,两个人哭,最后大家都抱在一起哭了起来,阿丽哭得抽筋……”
他打断她:“把手绢给我。”
“做啥?”
“给我。”
她摸出手绢递给他。手绢叠得方方正正,有一股香皂味儿。
他在手里捏了一把,还给她。好像,笑了一笑。
“想不到,你倒没有哭嘛。”
“是没有哭。”她也笑笑,“她们刚刚开始哭,我就走出来了。”
小时候,妈妈去上班,她可以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哭到妈妈回来。妈妈!她自打离开家,就没给妈妈写过信。她哭什么?眼睛鼻子,都麻麻木木。
“有没有人看见你出来?”他想想,追问一句。
“没有。她们只顾哭了。”
“郭春莓呢?”
“她也没有哭。去寻杨大夫了,说要给大家打镇静剂。”
“哦,毛巾牙刷带没带?”
“带了。还有钱和粮票……”
他默不作声。她听见他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地响。
“好,我们走吧。”他终于说。
“到哪里去呀?”
“跟我走好了。”
“是到佳木斯去看电影吗?还是……”
“同你说,不要多问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揽过她的腰,重重地托了一把。
一条若有若无的小道,是上工的农田鞋从地头的草棵子里踩出来的,通往前面灰蒙蒙的大路。
她停下了,迟疑地抓住自己的书包带。
“我一定要晓得。”她说。
他狠狠地撅了一根草棍,折断了,扔在地上,低声吼道:“下午他们审讯我,你没看见?你要晓得,你老早就应该晓得,我们去哪里——回南方,回杭州。难道还有啥别的地方好去吗?”
她倒抽一口冷气。
“回杭州?我、我还没请假呢!”
“请假,”他冷笑了一声,“亏你想得周到。”
她怔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半天,犹豫地说:“那他们、他们会说我们……是……逃兵!”
“你慌了?”黑暗中,对面跳起两团灼人的火星,迸溅过来。“我还以为,假如没有一个人支持我,还有你哩。”他甩下她,径自朝大路走去,“说实在的,要你一道走,不是为我,是为你。我走了留下你一个,你就有苦头吃了。逃兵?这里又不是珍宝岛……”
声音远了些,脚步却又停住了。
……隐隐约约的呜咽,依然断断续续地回旋在那片四四方方的黑墙上空,似一群没有归宿、飘忽不定的游魂,在这异乡异地徘徊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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