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板块图书分类品牌系列获奖图书图书专题新书上架编辑推荐作者团队
张抗抗文集 北极光
《北极光》作为著名作家张抗抗的中篇代表作,不局限于时代风貌的宏大叙事,而是着力深入时代个体复杂的内心隐秘,塑造了一个个生动而丰富的人物形象。
ISBN: 9787559854056

出版时间:2022-11-01

定  价:68.00

作  者:张抗抗 著

责  编:刘苗苗,吴义红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文集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文学·小说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300 (千字)

页数: 468
纸质书购买: 天猫 有赞
图书简介

本书收录了作者从1980年至1995年以来的中篇小说代表作。《淡淡的晨雾》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通过对一个家庭的改变的记录,记录下了深深的社会反思,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追求新时代理想主义的《北极光》,在青年读者中产生过广泛的影响;《塔》《在丘陵和湖畔,有一个人》《永不忏悔》等,表现了对历史过往的反思;《第四世界》《沙暴》较早开始关注环境和生态问题。这些作品描写了青年人在社会变革阶段的思想变化和成长历程,笔触细腻而富有洞察力,让人有共鸣和触动。

作者简介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1966年杭州市第一中学(现为杭州高级中学)初中毕业。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国家一级作家;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11月——2020年12月被聘为国务院参事,历时两届11年。

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800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著近百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曾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2001年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获首届及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蝉联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5年荣获第四届“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金奖(中国)?保护奖”。

图书目录

淡淡的晨雾

001

北极光

126

258

忏悔

351

第四世界

412

455

序言/前言/后记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热的夏夜,我常常看见小小的萤火虫,闪着幽绿的微光,从眼前一闪而过。它掠过潮湿的空气,穿透浓稠的夜色,燃起尾灯,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丛里忽明忽闪。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围的黑暗,它只点亮自己。

从我少年时阅读文学作品开始,心里总有晶莹的光斑在跳跃。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闪烁着移向远方,引领我一步步走上文学之路。五十年中,我写下了八百多万字的作品,精选成这部三百万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文集是一次对自己严格的拷问与检验。

偶然间,从百十部旧作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说《灯》、1981年的中篇小说《北极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说《把灯光调亮》——我对“光”似乎特别敏感。回望我的文学路,大半生的写作,始终被微弱或是宏阔的光亮吸引着。

阳光炽烈、圆月皓洁、星空邈远。我是一个心里有光的人!

为了寻光,我用文字把雾霾拨散;为了迎光,我用语言把黑暗撕开。

人类的进化和变异,从骨骼开始。骨骼支撑着生命,使人能够站立起来。当生命的血肉之躯不复存在,最后留下了坚硬的骨骼。作品的内涵与思想,正如骨骼一样。骨骼是一支烛台、一只灯架、一座灯塔,让光束高高、灼灼地挥洒和传播,成为江河湖海的淼淼烟波中鲜明的标识。

当然,还有灵魂。灵魂飘飞出窍,升天入地,灵魂就是永恒的光。

编选这部文集的过程中,审视五十年来的旧作,我常常纠缠在截然相反的复杂心情中。有时我会惊叹:那时我写得多么好啊,那些流畅有趣的句子、独特的人物,新文体的尝试;那时的我,文思喷涌,认知超前……有时我也会沮丧懊恼:早期的文字太粗浅简陋了,细节不够讲究……更多的时候,我会深深感慨:我应该写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写得更好。

可惜,年过七旬,一切都不可能从头来过了。

已落笔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实印记。是用书页压缩、凝聚而成的人生和历史。

写作的人在写作中享受寂寞。书籍和文学都是寂寞的产物。

寂寞中,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扬。

在我大半生的写作中,“写什么”和“怎么写”同样重要——“写什么”体现自己的价值观,“怎么写”是价值观实现的方式,用文学表达对自身、人性及对世界的认识。其实,最为重要的是“为什么写作”。整理文集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叩问自己,杂糅的思绪渐渐清晰:少年时,文学是对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时,写作是为了排遣苦闷;中年时,写作是为了精神的坚韧与丰厚;进入晚年,写作是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虚无感。一生写作,其实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种种疑惑、困惑,可惜始终未能达至不惑。

我已与文学相伴半个世纪。于我而言,身前的赞誉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写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组成部分。我在写作中不断成长——成熟,在文学中日臻完美,从而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有尊严的写作者、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来,我留意到萤火虫已越来越少,它们被污染的环境和滥用的农药灭杀了。我心黯淡进而悲凉。我梦想着变成一只萤火虫,让我书中的每一个字,能在暗夜里发光,孤光自照。

是为序。

张抗抗

2022年3月2日

?

名家推荐

张抗抗擅长把个人的心理情感作为作品表现的中心,给寻求个性和思想解放的一代中国青年提示了精神导引。她的写作一直关注个体的感情世界和个性的丰富性,从建构当代中国文学中“人”的形象这一角度来说,张抗抗的作品显示了她的独特的作用。——陈晓明

《北极光》是一部“启蒙”的寓言。有着张抗抗酷爱的“审他与自审的三点式艺术构架”。女性形象特定的文化、话语及现实位置,呈现并负荷着理想主义与启蒙主义的话语的困境。女主人公芩芩别具感人之处,独有轰动效应,呈现了张抗抗对理想主义与启蒙立场的一次固守与推进。——戴锦华

编辑推荐

这部作品汇集了张抗抗优秀中篇小说代表作,作品主题深刻,思想深邃,故事情节完整,人物形象生动,主要人物充满时代激情;叙事流畅,文字活泼爽朗,极具时代感和地域特色。

精彩预览

淡淡的晨雾

第一章

严寒的日子终于过去,松花江流尽了最后一块冰排。难得的几场春雨滋润着刚泛青的杨树,夜来的暖风吹开了榆叶梅绚丽的花蕾。江堤二十根圆柱的环形纪念塔上,盘旋着几只远方归来的紫燕。

临江碎石砌成的马路边,有一幢俄式小平房。淡黄与粉白相间的砖墙,宽大的绿铁皮屋顶,镶着雕花图案的房檐,高高的水泥台阶。然而那不算小的院子里,却没有一点花草的绿色,显得有几分孤寂荒凉。

对着江岸的那扇窗前,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一头乌黑的短发自然地弯曲着,衬出一张白皙而清秀的脸。她正埋头于一本泛黄的书页里,兴许是窗外燕子的呢喃惊动了她,她抬起头朝院子里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忽然,她急速地站起来,轻轻“哟”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扑向窗口。那本书从她膝头滑落下去。

一树烂漫怒放的紫丁香,突兀地挺立在墙角的绿栅栏上,轻盈如纱、恬淡似烟,又宛若一团轻轻降落的霞朵,在早晨的阳光下飘浮翻动,好似随时会冉冉升空而去……

她看得呆了。深深吸了一口弥散着花香的空气。紫丁香的气息很特殊,幽香中似乎掺杂着一股幽幽的苦涩。每年五一前后,闻着这样的气味,便知春是真的来了。她很想跑出去折几枝花来插在花瓶里,但欲步又止。丁香树是邻家的,好像故意为了逗引她的心思,才伸探到这院子里来。

她心里顿时充满了失望。这古板的家庭,为什么竟然连一棵小草都没有!她记得丈夫说过,这是因为两年前冠心病发作去世的老公公不喜欢花草的缘故。老头子偏愿在院子里种上些茄子和辣椒、芹菜什么的,浇上一点儿怪味的粪肥。她同老二郭立枢结婚以后,郭家这老习惯,仍然不成文地沿袭下来。她几次提过要种几株果树和花草,只有那个上大学生物系的老三郭立楠表示响应……

“二十六岁了,为什么觉得生活还没有开始呢?……”

她久久地望着那花团锦簇的丁香树,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近来,这句话竟像影子一样总是紧紧跟着她。她刚刚过完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不久,然而她却并不觉得愉快。她常常觉得郁闷,连她自己也很难讲得清。

在窗前站得久了,暖烘烘的太阳晒得她燥热起来。她脱下了外衣,仍然觉得热,又去厨房喝了几口凉开水。“丁香花开过,就等夏天会跳舞的波斯菊了……”她想。那么,夏天会不会让人觉得快乐些呢?

她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那是美国作家霍桑的《红字》,是郭立楠从他的大学同学那里“抢”来,然后偷偷借给她看的。她已经看了几十页,凭借直觉,她知道那是一个与爱有关的悲伤故事。

她呆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衣柜里新买的连衣裙。连衣裙是她丈夫让朋友从广州捎来的,她还没顾得上试穿。

她很快打开衣柜,抖开裙子,走到穿衣镜前比量了一下。这真是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淡蓝色的麻纱的确良,撒落着雪花形的图案,显得素雅大方。V字形的领口上,镶着银色的尼龙花边。

裙子的式样很新颖,料子的花色也很叫人喜欢。她干脆脱下长裤和毛衣,穿着贴身的线衣裤,三下两下套上裙子,对着镜子欣赏自己:

白白的皮肤配上这淡蓝的底色无疑是和谐的,长短正好,刚刚露出圆浑的膝盖。袖口窄长,从肩膀上包下来,不大不小。可惜腰太紧了些,这样就显露出她丰满的胸脯。嗳,不行不行,太“线条”了,领口也开得太往下,这像什么话!挺好的一条裙子,叫人怎么穿出去?

镜子里的她,“唰”地红了脸。她不好意思再看自己,顺手拉过一条浴巾裹在身上。她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扯下浴巾又偷偷看了一眼:不行,还是不行,胸部太突出。这样的裙子穿到学校去,一定会引得众目睽睽。这不,等于白买了?

可惜,二十六岁了,从来没有穿过一件花衣服。她怀有一点淡淡的忧伤,暗自感慨。“更不用说穿裙子了……”

“梅——玫——”有人喊她。是婆婆罗阡,一定是让她到厨房去帮忙。她刚要跑出去,想起了身上这条连衣裙。她敢穿这条连衣裙到厨房去吗?婆婆会生气的。她要赶快把裙子脱下来,镜子里的倩影,却又使她恋恋不舍。

真是一条漂亮的裙子。她不无惋惜地看了又看,真不愿脱下来。为什么就不能穿出去呢?——线条明显,不正是女性的美吗?她愤愤不平地想着,一边费力地拽着后背的拉锁。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影走了进来。她回头一看,知道是丈夫郭立枢回来了。

“哦哦哦!”他站在地板中央,惊愕地瞧着她。他穿一身蓝,戴一顶黄军帽,五官端正,如果不是因为鼻子略嫌长了一点儿的话,也算得上英俊。

梅玫转过身去,继续往下拽拉锁。

“慢着脱,我还没审查过呢。”他踱着方步走过来,从背后捉住她的肩膀,一下子把她转了过来。他的眼睛在妻子身上贪婪地扫了一遍,好像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似的,连声赞美说:“不错,漂亮!很漂亮。”

“真的?”梅玫脸红了。她很少听丈夫夸奖自己。他太忙,平日好像连端详她的时间也没有。两年前他突然向她求爱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过她漂亮。这样的话,他是不屑出口的,也许只是在心里想想。

“侧身,侧过身子让我瞧瞧。”他比画着,突然来了兴致。

梅玫美滋滋地侧过了身子。她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好显出她优美的体形,因为这是在自己爱人面前,虽然她知道他对什么“线条”并不感兴趣。她对着镜子微笑着,没有留意到郭立枢已经轻轻皱起了眉头。

“你说,这裙子,我能穿到学校里去吗?”她问。

“你说什么?”

“我……”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知趣地把后半句咽回去了。想了想,伸手继续解拉链。

“嗳,别。”他慌忙按住了她的手,“我没说不好看呀。”

“好看,干吗不能穿到学校去?我在干部处工作,又不出头露面。”

“你看你,真不明白事儿。”他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头发,“上班进校园,一路太招摇。反正你那办公室,也没几个人,给谁看呢?对了,以后啊,你就在家里穿吧,每天下班回来后穿,穿给我看,怎么样?”他把面颊贴近她,轻轻说,“要不,人家该议论了,瞧,郭立枢成天抓人的政治思想工作,自己老婆却穿得那么摩登,不如先去管管自己老婆呢!我怎么做工作?”

“我不管!”梅玫赌气坐在床沿上。她明白最后两句才是郭立枢的心里话。谁让他是校团委书记呢,这人从来就先想到自己。

她满心委屈地反问:“这条裙子不是你让人从广州给我买的吗?”

“我咋知道朋友敢买这么时髦的东西呢!”郭立枢一时语塞,走到桌子旁边,很不高兴地说,“你看你,怎么又看这样的书?”他抓起那本《红字》,翻了几页,扔到一边去。他不赞成妻子读外国小说,纯牌儿浪费时间。还不如读那种关于烹调啊育儿啊还有《绒线编结法》什么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书。”他咕噜了一句。

“你看过?”她把书拿过来。

“怎么没看过?‘破四旧’那几年,这些书成箱成箱的,我们一看一宿不睡觉。看完了就批判消毒。当然当然,就是有毒,离经叛道,这种书看多了,反正对人没啥好处。”

梅玫不作声,走到一边去。

“我还忘了问你呢,”郭立枢划着一根火柴点上了烟。“昨晚学校里艺术系开舞会,是不是你也去了?”

昨晚郭立枢是十一点多回家的。梅玫迷糊中听见他在床边叫她,故意装睡着了。她知道他要问她舞会的事。其实她只是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去跳。她本来很想进去看看,见郭立枢煞有介事地坐在乐队旁边,便扭头走了。梅玫在舞会窗外看一眼,都有人向他报告,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他像一根绳子似的牵着她,叫她受不了。

“这种舞会,你去干吗?”他说。他喜欢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同人说话,对妻子也不例外。

“是不是人家该说了,瞧,他成天抓思想工作,不去管管自己老婆!”梅玫酸溜溜地挖苦了一句。她可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对郭立枢说过话,她一向是温和顺从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郭立枢很有些窘,猛抽了一口烟,嗒嗒地掸着烟灰说:“你看你,说你不懂事儿,就是不懂。”

“你懂!”梅玫突然来了火,冲他嚷嚷说,“你懂,你为什么津津有味地去坐在那儿?就兴你看,不兴别人跳,这不公平!”

郭立枢冷冷一笑,摇着头说:“你知道我在那儿干什么?”

“总不会是在做思想工作吧?”梅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正是,这个你又不懂了吧?”

梅玫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郭立枢自信地捋捋头发,放低了声音说:“头脑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千万不可发昏。最近的形势你还不知道吗?什么思想解放、民主,什么跳舞、办刊物,马上就要统统‘收’起来了。这话只是对你说。我还有闲心看跳舞?告诉你吧——我是在看跳舞的人!懂不懂?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在起劲,哪些人有越轨的行为,哪些人……”

梅玫猛然打了一个寒噤。

“你……”她说不出话来。

“我这个校团委书记不是白当的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头脑不要太简单。我做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这种舞会有外头的人进来,把校园风气都带坏了,以后你少往跟前凑,嗯!”

郭立枢带着一向被人服从惯的口气说。他按灭烟头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试图吻她一下作为和解。

梅玫望着她踌躇满志的丈夫,突然从心底里涌上来一股厌恶情绪。此前她眼里称心如意的,此刻竟然变得丑陋起来。“他的鼻子怎么那么长呢?”她不悦地想。“以前竟没有发现,好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她慌忙把脸移开了。

他讨了个没趣,解嘲地“嘿嘿”了几声。幸好这时院子外面有人喊他接电话,他戴上帽子很快走出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你有工夫,多帮妈干点活,什么‘红字’‘黑字’的……”

门一关上,梅玫就没好气儿地把连衣裙连扯带拽地从身上扒下来,狠狠扔在地板上。

“我让你在家里欣赏!”她嘟囔着,套上外衣,走到窗口去。

紫丁香依然很有耐性地站在那里,默默倾听着小屋里这对年轻夫妇的龃龉。它那阴冷散碎的花瓣,恰似一片迷蒙的云雾,罩住了梅玫的心。刚才因为裙子带来的一点儿喜悦,此刻已全无踪影。早上那种忧郁感伤的心绪,又开始弥漫上升……

她到底为什么不快活呢?是因为最近一个时期来,类似这样的口角,在他们之间发生得太多了吗?梅玫心里稍稍也有一点责怪自己,她从什么时候起变得火气这样大了呢?假如她能够忍耐一点的话,也许就好了。但是不行,她非反驳他不行,他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嘛。去年夏天的江沿儿,就有很多女人穿漂亮裙子了,这同团委书记有什么关系?梅玫一百个想不通。他刚才说什么?说他看跳舞是为了监视学生?他怎么会是这样?她以前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发觉?结婚使一切都变得赤裸裸的,她同他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看到他身上的缺点就越多。爱情,莫非爱情竟是一层虚幻的纱幕吗?

她和他是大学的同班同学。1974年,她从地区的一个工厂被推荐来上大学。笫一次见到他,是在政治系全系的“评法批儒”大会上。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几乎不用讲稿地侃侃发言,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那年刚满二十一岁,单纯、天真,相信一切报上的宣传和书本上的话,崇拜一切有识之士,对当时所有的“革命理论”全盘接受并深信不疑。而他,则能对这些理论加以解释,阐述得头头是道。她对他充满了好感。听说,1968年,郭立枢作为校红卫兵团的头头、市红代会常委带头去的农场,不久就因为吃苦耐劳而又能讲善写被调到场部机关。1972、1973年,他两次放弃了继父为他提供的招工回城的机会,很快入了党,1974年名正言顺地被农场推荐上了大学。一入学,学校就指定他当了班级的党支部副书记,以后又很快当了政治系的理论小组组长,在全校崭露头角。当时已有一种传言,他毕业后可能作为学生干部留校并进入校党委。也许妒忌是人的天性,他的“竞争对手”们,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梅玫记得,恰好是在批“三项指示为纲”的时候,由于去山区劳动,一连几个月不能及时看到报纸,他表现得不够敏感。不巧又在“天安门事件”前夕,有一个北京的同学给他寄来了当时流传的“总理遗言”,被那些人暗中截获,扣了他一顶“政治立场不坚定”的帽子。他沉默了几个月,1976年夏天鼓噪一时的批“走资派”的“战斗”他没有参加,整天躲在图书馆里翻资料。有人说他在写一篇有爆炸性力量的长篇毕业论文,准保一鸣惊人。不久后,“四人帮”倒台,不出一个月,他拿出了一篇批判“四人帮”的文章,大谈自己从批判“三项指示为纲”时就产生的强烈不满情绪和认识,虽然喝狼奶长大,但后期早有觉醒。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梅玫不由得对他越发钦佩。凡是他打球上场,她必去观看助兴;凡是他写的批判文章,她必反复读上几遍,有时还摘抄几句;她还偷偷帮他洗过两次衣服,分电影票的时候,悄悄把他的座位同她分在一起……可惜他对于这些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男孩子是粗心的,她并不怪他。到了三年级下学期,郭立枢勇敢地报名去西藏,更使她的这种崇拜达到了高潮。她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情,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爱慕之心,并表示愿同他一起去西藏。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些时候,传来消息说这届毕业生没有去西藏的名额,他大失所望。那以后不久,她收到一封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的信,信尾没有落款,只写着他不愿过早地考虑个人问题。她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着信反复读了几十遍,为自己感到羞愧。他从而越发成了她心中的英雄。毕业分配时,鉴于他的一贯表现,既无帮派牵连,又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成了当然的留校干部。清查工作结束以后,原来的机关干部进行了调整,他被提拔为校团委副书记。他上任后把团的工作搞得生动活泼,得到了大家的赞扬,第二年就提拔为团委书记。人们都称赞他政治上可靠、路线斗争觉悟高、工作有魄力、有才干。当然,也有人造他的谣,说他在疯狂地追求省委一位部长的女儿,那位千金竟骂他是野心家。对于这些谣言,梅玫是一百个不相信的,一定是妒忌他的人恶意中伤。结婚以后,她有一次曾经问过他,他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就是说,是那位部长的女儿追求他,他加以拒绝了。梅玫比较愿意相信这个解释。

自从收到他的那封信后,梅玫再没有向他做过任何表示,炽热的心燃烧着,锁在她的心房里,灼人的光焰烤得她胸疼。她毕业分配后被留在学校党委干部处管理档案,常常同他见面,只是敬而远之。她觉得自己除了是个党员以外别无所长,太平凡了,而他却是个有远大前途的人。他一定在等待着一个他理想中的人儿。

留校以后不久,有一次她的父亲从地区到省里来开会,坐了一辆“伏尔加”车到学校来看她,也顺便看望他的老战友校党委祝书记。祝书记送她父女俩下楼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郭立枢。郭立枢怔住了,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晚上在食堂吃饭时问她:“你父亲干吗的?”

“不干吗。”她回答。她从不愿提起她父亲,就算父亲是地委书记,她可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从那以后,郭立枢明显地对她注意起来了。居然请她看了几次电影,元旦时还请她到他家吃了一次饺子。她本来就是一堆干柴,哪里禁得住一点热情的火星!他任何一点温存亲切的表示,都会使她忘掉以前的不悦,投身到他的怀抱里去。一切都像应该发生的那样发生了。她终于听到她盼望了无数个日夜的话。当他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他告诉她,他早就爱上她了。开始是因为要去西藏,后来是因为怕牵连她,再后来……她对每一个字都不怀疑,早已在心里全部原谅了他。

他们去年五一结婚,祝书记作主婚人,好不热闹。婚后到娘家去了一趟,地委书记的小女儿,婚礼也够排场。郭立枢外表严肃冷漠,关上门剩下他俩时,倒也温情脉脉,梅玫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福。

……可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不幸福、不快活呢?梅玫望着天空中缓缓飞去的一行大雁出神。大雁飞去又飞来,只一个冬夏,她的心情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莫非她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不不,她长那么大,除了郭立枢,还没有爱过别人。自从她踏进这幢舒适的小平房,开始承担起妻子与儿媳妇的责任,她就常常觉得一种无形的束缚与压抑。没有一盆花的屋子使她觉得单调;很少有笑脸的婆婆使她觉得陌生;那个古怪的大哥郭立柽,使她感到难受;而丈夫,郭立枢,和她好像没太多话可说。在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只有老三郭立楠,是生气勃勃的。他一回来,这座房子里笑声朗朗充满生气,可惜他是住校的,梅玫在学校里偶尔能碰到他。但她在干部处工作,很少走出她的办公室。墙壁四面都是保险箱、档案柜,气氛沉重、庄严。作为一个档案室工作人员,需要同她和自己管理的东西一样善于保守秘密、沉默寡言。郭立枢时常提醒她最好不要随便同人家讲话,她于是变得不善讲话了。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觉得郁闷吗?世界上管档案的人多得很,人家下了班就自由了,可以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但她不行。她回家一跨进这幢房子,就好像被几道无形的目光钳制着,连笑也不敢大声。前些时在街上买了几张她喜欢的电影明星照片,让婆婆惊慌失措地扔进炉子里去了。一次一群老同学来看望他们,大谈北京和南方各地见闻,他们走后,郭立枢给她“消毒”整整两星期。她每天回到家,干什么呢?织织毛衣,看看电视,读读小说。然而小说也常受到郭立枢的干涉。她觉得自己没有结婚以前自由、愉快了,好像是绑在郭立枢身上的一样东西。她对社会上正发生着的每一件新鲜事都感兴趣,而郭立枢却大不以为然。两人在一起无话可说,这是最最使人难以忍受的。是不是结婚就得这样呢?早知这样,她情愿不结婚……

梅玫望着窗外一丛前几天还是繁茂灿烂的榆叶梅,如今已掉落了满地花瓣,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她从来没有吝惜过自己的青春,把它慷慨地献给了一个她所热爱的人。可是那个人也同样爱着她吗?他说她穿连衣裙只能让他一个人欣赏,那么她的青春,仅仅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吗?或许属于那四面都是保险箱的档案室,和这放满了马列经典、毛主席著作的书架的十四平方米的“安乐窝”?和它们在一起度过自己的一生?不,她觉得自己好像根本就还没有开始生活,没有……

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有一滴,从腮上滚落下来,掉在那泛黄的书页上了。她沉浸在一种自己难以排除的忧伤之中,竟连一个快乐的声音连喊了她好几遍也没有听见。

“玫姐!”“玫姐!”

一枝缀满了翠生生的嫩叶的柳枝,冷不防从她的耳根边伸过来,把她吓了一大跳。柳枝跳跃着,一股新鲜的树叶的气息,扑进她的胸怀。她刚要伸手去拨开,窗台下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真用功,星期天还用功!”

那是一个响亮的男声,刚劲中略带几分淘气。

她眼睛一亮,见当院站着郭立楠。他正摇晃着手里长长的柳枝,向她高兴地挥舞着。

“是你?楠楠,怎么才回来?妈都等急了。”

她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干吗要打着婆婆的旗号呢?实际上,今天一个上午她不是都在等他回来过星期天吗?

“喏,你瞧!”郭立楠从地上拿起一棵小树苗,扬了扬,兴奋地说,“猜猜,什么树?”

“我看不清!”

“快出来呀,出来!”

梅玫套上一件毛衣开衫,三脚两步跑到院子里去。她抓起那棵小树苗看了又看,只好摇摇头。

“杨树?”她信口胡诌。

“不对。”郭立楠朝前面仰头,“那是啥?”

梅玫回过头去,看见了邻家院墙里飘忽的那团紫霞。

“丁香!”她叫道,欢喜得真想跳起来。楠楠没忘她想种花的事,这比树苗更叫她高兴。

“我天天帮我们生物系花圃的花匠大爷浇水,他看我心挺诚,终于答应送我一棵苗。这不,今天一早从学校直接到他家去挖来的,所以回来晚了。”郭立楠已脱了球衣,穿一件深棕色的条绒夹克,还直用袖子擦汗。

梅玫嘴角上掠过了一丝笑意。她的心儿忽然轻松起来,像那毛茸茸的绿叶充满了生气。

郭立楠已从门斗扛来了一把铁锹,快活地喊道:“玫姐,种哪儿?

梅玫想了想说,最好是种在她卧房的窗下。

郭立楠走过去,把铁锹挥开,用一个漂亮的旋转姿势,在地面上画出了一个圆圈。然后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就兴致勃勃地挖起土来。在梅玫看来,郭立楠已经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了,他是一个有思想、有头脑的人。他每星期回来,总要给她讲一些外面的新闻和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凡事他都有自己的见解。打倒“四人帮”以后,必定要反对现代迷信,纠正冤假错案,最先就是他告诉她的。

太阳把地面晒得暄松,融化的雪水渗透到地底下去了。郭立楠甩掉了夹克,只穿一件蓝白相间的长袖翻领衫,一边轻轻松松地挖着那湿润的黑土,一边说:“玫姐,告诉你一个最新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下星期六,学生会要组织一个报告会,请一位外地来的同志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你听不听?”

“听!干吗不听呀。”梅玫着急地问,“谁?他是谁?”

“一位老社会科学工作者。1957年错划的右派,刚刚改正。”

“右派?”梅玫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为了这事,学生会同学校政治部好一番交涉,总算是勉强同意了,说还要请示校党委。二哥他——”

“他怎么?”

“他们校团委恐怕还不知道,否则呀……”郭立楠笑了笑,好像要回避什么,突然转换了话题,“没什么,不谈这些,没意思。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昨天下午,我们去看电影,走过报刊门市部那儿,看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人,指着报亭上的那张《人民日报》一个劲嚷嚷:‘反标!反标!’大吵大闹的,旁边的人都捂着嘴乐。我挤进去一看,他点着报上一篇题为《‘全面专政’论是反科学的》的文章破口大骂,硬说那是反动标语。后来一个老头儿把他轰走了,说他是个精神病,打倒‘四人帮’以前发病的,最近刚从医院出来,好像上一个世纪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想想,这两年来,社会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梅玫刚想笑,又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她蹲在台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郭立楠有力地挥动着他结实的胳膊,甩着铁锹。他同他的异父同母的哥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他圆圆的脸很像母亲,两道眉毛之间的距离很宽,给人的感觉就是开朗、洒脱。眼睛不大,但熠熠发亮。糟糕的是他胖胖的脸颊上有两个明显的酒窝,他说完一句话,总爱抿抿嘴,表示老成自信,于是那两个酒窝也随之暴露无遗,显得十分可爱。他动作麻利轻巧,不大一会儿,就把树坑挖出个形状了。

“嗳,玫姐,你知道不知道,学校里说要为学生办个饭店,为啥到现在还办不起来?”

“不知道呀。”梅玫向来消息不灵通。

他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原来,开一个饭店要盖三十二个图章,到目前仅只盖了四分之一——八个!我一点儿都不夸张。这就是咱们的工作效率!”

梅玫点点头,想到自己档案室里管的外调材料,一叠又一叠,积满了灰尘。一次次运动所耗费的精力,教授们早就可以写出几柜子书来了。

她想起应该去提一桶水浇树,便走上台阶,轻轻推开门,往厨房走去。她忽然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个人,正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院子。是她,郭立枢的母亲罗阡。她站在这里干什么?瞧,她的脸色多么阴沉,没有一点儿笑容。哦,对了,她一准是不赞成在院子里栽丁香树,可是她干吗不出来干涉呢?

罗阡看见梅玫走进来,很快离开窗子,回到案板旁去剁饺子馅。梅玫把自来水放得哗哗响,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的头发染得漆黑光亮,穿一件驼色开司米衫,系一条深紫色的围裙,显得端庄优雅。然而她的脸色却很憔悴,眼窝下总有一圈黑黑的眼晕。听郭立枢说,罗阡是后来嫁给郭自彬的,也就是那个已经去世两年的原省商业局副局长。郭立枢的生父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后,她很快同他离了婚。郭自彬以前也结过一次婚,因为女方不育,他就和她离婚了。罗阡同他结婚以后,两个儿子全部改姓郭,第二年就生了老三郭立楠。老头子生前十分溺爱楠楠,凡事有求必应。可惜楠楠长得竟没有一处像他,同他也不那么亲近。长大以后曾有好几次事情,惹得他大发雷霆。到后来,老头倒喜欢起罗阡带来的老二郭立枢,临去世前,指定把存款留了一半给郭立枢。这是郭立枢同梅玫结婚前夕作为值得夸耀的事,郑重告诉她的。梅玫虽然没见过那位公公,但她常常觉得奇怪的是,楠楠好像一点都不像他的生父。要说郭局长后来偏爱郭立枢,倒一点儿也不奇怪。郭立枢只要想让谁喜欢他,就一定能让谁喜欢。他的母亲把他为视家里的顶梁柱,大小事都得问他,他实际上早已越过大哥代替了家长。梅玫进了郭家以后,罗阡似乎一直很提防她,唯恐她取代了郭立枢的位置,对她总是不远不近,客客气气而冷冷淡淡的。她对郭立枢讲过些什么,梅玫自然无法得知,但罗阡不中意她,她是早有所感的。按说罗阡没有女儿,梅玫的性情温文尔雅,她应该十分喜欢她才是。但不,罗阡除了履行自己婆婆的义务以外,对她没有更多慈爱的表示。

罗阡五十岁那年,老头子还活着的时候,她为了照料家庭,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梅玫进门以后,发现家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这显然是罗阡辛勤持家的结果。但梅玫凭着自己的直觉和女性特有的敏感,却觉得罗阡心里好似压着什么重负,面容抑郁,眉头总不舒展。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那两个孩子的父亲,走到这幢黯淡的房子里来呢?郭立枢说过她是为孩子们的政治前途着想,从来没有责怪过母亲。梅玫虽然同情婆婆,却在心里暗暗瞧不起她,要是梅玫自己,决不会在患难中离开一个她爱的人。在这个家里,三个“男子汉”除了关心自己的事以外,很少有人想到去体贴他们的母亲,就连楠楠也没有耐心陪她坐上半小时。那么除了儿媳以外,还有谁能同罗阡贴心呢?梅玫抱着一片诚意几次到婆婆房里去,想同她聊聊家常,却都被罗阡不冷不热地“打发”回来了。究竟是这个家庭中有什么隐私要对她这个“外来人”保密,还是在罗阡眼中,她还是个孩子呢?也许罗阡太不了解她,她在大学三年,积极是积极,紧跟是紧跟,可从来不搞小汇报,从来没整过人。她看到罗阡痛苦,也像自己在受着什么刑罚。然而罗阡却依然冷若冰霜。

梅玫赌气想:这回,种上丁香了,偏种!还要种上许多花,看你不喜欢!

她正胡乱想着,不防水哗哗溢出来了,罗阡走过来关上了水龙头。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栽丁香,有点晚了,最好是叶儿没长出来的时候。”

“您栽过?”梅玫惊讶了。

“栽过。”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光泽,又熄灭了,“这院子里,栽过一棵……让拔了……”

梅玫没有问下去,提着水桶走出去,一边心想,让拔了?当然是让郭自彬老爷子拔了的。如果他……

阳光真好,愈加显出屋子里的阴凉。不知哪里飞来一只蜜蜂,嗡嗡叫着,绕着梅玫的脸颊盘旋,吓得她一动不敢动。郭立楠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坐在台阶上翻看着几页写着凌乱的钢笔字的纸。

“妈说现在栽丁香有点晚了。”梅玫往坑里倒着水,说。

“不晚,春天才刚开始,干啥都不晚。”他乐呵呵地说,“列文虎克五十一岁那年才用显微镜发现微生物。”

“谁?什么虎克?”

“17、18世纪的一位荷兰生物学家。他祖上世代酿酒,他却爱好磨镜片,一生先后制成了二百四十七架显微镜。”

“这么多!”梅玫惊叹了一声,继而笑起来,说,“看来,你也成了个小小生物学家啦!”

“二十年后吧!嗬,玫姐,告诉你,今年的研究生考试快开始了,我报了名,想去碰碰钉子呢!往下,复习就紧张了。”

“当然应该去试试。”梅玫高兴地说,“你外语好,专业课再加把劲。不像我,学了三年,现在什么也用不上。”

“你也可以去考研究生呀,自学也行。”

“不是早同你说过了吗?你哥哥不答应。说我又不搞业务,而且,我要是再去念书,路太远,就不能回来住——”梅玫的脸红了一下。

郭立楠根本没有注意到嫂子的表情,他像大多数男孩子那样大大咧咧,只对自己钻研的事情感兴趣。他知道二哥是热衷于搞政治的,但他也不应该反对梅玫学习呀。他往湿漉漉的坑里覆上了干土,舒了口气,表示全部完工。

“给你念几段诗,听吗?”他掏着裤兜里几页揉皱了的纸,“好诗啊,我认为。”

“当然!”梅玫挨近他坐下来。

郭立楠清清嗓子,用他那脆朗朗的声音念起来。这是中文系一个女生写的墙报诗,他实在太喜欢,忍不住去偷偷抄了下来。

……时间没有失物招领处,

可以使我们讨回丢失的十年。

但我们有落后的耻辱,

将使我们卧薪尝胆。

梅玫觉得好像有一股汹涌的潮水,猛力撞击着她的心怀,会冲去她灵魂中的污浊,注入新的活力。她凝神听着,真想自己也写出这样的诗句来……

老年人也曾有过青春的历险,

为什么要把孩子

锁进自己的经验?

只要看到黎明,

哪怕仅仅一线,

青年也要飞奔向前;

只要看到不平,

哪怕只有一点,

青年也会忍不住叫喊。

接受挑战吧,同时代的战友,

先驱者在微笑中,

把一切留给了明天……

郭立楠忽然感到梅玫推了他一下。他抬头一看,见二哥郭立枢正在开院子的门要进来。梅玫飞快地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念了。他懂得梅玫的好意,心里却有几分不悦。正要走开去,郭立枢已经走了进来,手里抓着一张纸,边走边嚷嚷:

“瞧瞧,什么样的漫画,都上了墙。让我给撕了。”

“撕了?”梅玫走上去接过那张画一看,原来画面的右边立体竖着“民主”二字。但民主的主上的一点不见了,成了“民王”,王字上坐着一个体态臃肿满脸横肉的人。左边还有另外一个“民主”,民主的主上一点被一个瘦小子紧紧抱住说,“我只要这一点!”

郭立枢用短粗的手指点着左边那幅画说,“这个嘛,还差不多,就要那一点,是十足的个人主义者!”

郭立楠嬉皮笑脸地回答说:“不多不少,就要一点,也够可怜的了,比那些想当民王的人,总还少点祸害!”

郭立枢刚想反驳,被梅玫拉进屋里去了。兄弟俩除了不见面,一到星期天就得吵架。梅玫已有和稀泥的经验。

郭立楠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欣赏着刚栽下的那棵小小的丁香树。与其说他喜欢丁香的花朵,莫不如说他喜欢丁香那一串串心形的果实。他原来并不怎么喜欢植物,前些年的混乱中,他一直跟着几个同学学绘画,幻想着将来能画一套科学幻想小说的连环画。到了1977年,他高中毕业去农场劳动刚满一年,大学开始招生,他们几个小伙伴中突然兴起了一股“科学救国”热,纷纷弃画从工,一个进了科技大学,一个去学数学了,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就考到这生物系来了。好在他适应能力强,求知欲盛,又碰到了几个严格的教师,没过两个月就对植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终于决定“继承”达尔文和林耐的事业。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将首先在今年夏天把这院子变成“百草园”,这也许要冒一点儿触犯家规的风险,不过到目前为止,母亲并没有出来反对。

郭立楠觉得有点饿了,就走进屋子里去。厨房里传来妈妈同郭立枢的说话声,他不愿进去。推开大哥郭立柽的房门,又是满地烟头,空无一人。大哥今天休息,又出去了?郭立楠转了一圈,只好走到客厅里去。

郭家历来闭门自守不好客。所以客厅是一个朝北的房间,屋里总有点阴暗和潮湿。除了几把椅子、一张长沙发、一个酒柜、一台电视和一张椭圆形的俄式硬木拉桌以外,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郭立楠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想躺下来看会儿书,刚仰起脖子,目光就同墙上玻璃镜框里父亲的遗像相遇了。

说老实话,他一丁点儿也不喜欢这张照片。不喜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父亲有点显得太胖,硬挺着脖子,好像故意要装出一种威严的样子,表情很不自然。他活着的时候,郭立楠记得小时候看见他在大会上做报告,就是这个样子。在郭立楠的印象中,父亲是个古板、固执的人,他的神情总是那么不容置辩,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强制的,对家人、邻居无一例外。他还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比如说,每天早上六点半收听天气预报(除此以外的文娱节目他一律不听),每天晚上喝一杯浓浓的红茶(照样打呼噜)。他不过夏至决不摘帽子,过了秋分必得穿上皮坎肩。他不允许孩子们在地板上跳跃,不许孩子们大声说话,不许在吃饭时把椅子腿翘起来。他没有朋友,也不喜欢孩子们的朋友,不管谁来他都不正眼看,连郭立楠都有些怕他。记得自己九岁那年,父亲有一次喝了酒,忽然抱过儿子要亲热亲热,竟把他吓哭了。平时郭立楠只要看见父亲在家,就想尽办法溜出去。不过听妈妈讲,父亲还是十分值得尊敬的。他从抗战开始就在关里参加了八路军,经受过严酷的战争考验,从连司务长开始,一直当到团后勤处长,师后勤部副部长。新中国成立以后进城,接管了商业工作……由于他对上级恭谨唯命,工作也过得去,又从不得罪人,一向还算顺利。每次搞运动,他都好像注射了“抗血清”一样,安然过关。“文化大革命”,他挨了几天斗,也是局里最早结合的一个干部,家人没怎么遭罪,所以妈妈对他毕恭毕敬。有一个难得来串门的亲戚说过,老郭大哥一生只犯过一次错误,那就是他的第一次结婚。但这也不是他的责任,他事先怎么知道那个女人不会生孩子呢?郭立楠觉得不公平的是,他竟比妈妈整整大十六岁。他很少同她待在一起,从来不同她一起去看电影,门口来一辆小汽车,总是把他独自一个人接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前几年,他还曾经粗暴地撕掉过郭立楠的一只风筝,只因那上头画了两个长翅膀、光屁股的安琪儿。为了这件事,郭立楠心里一直没有原谅他,以至在父亲去世后的葬礼上,只挤出了不多不少两滴眼泪。

郭立楠眨眨眼睛,满不在乎地冲着镜框做了个鬼脸。照片上父亲的目光是严厉的、冷冰冰的,好像在询问家人们有没有违反他生前制定的一切家规……

假如郭立楠一直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他也许会变成一个地道的郭自彬第二。然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郭自彬足足有好几年时间心神不定,自顾不暇,放松了对小儿子的管教。郭立楠的少年时代基本上是在别人家里度过的。这也许是那几年中一种奇特的社会现象。从小学起,郭立楠就有两个要好的同学,一个同学的爷爷是大学教授,爸爸是位工艺美术家;另一个同学的爸爸是一位报社编辑。他们家里都有各种各样的书籍和画册。郭立楠像着了魔似的成天钻在别人家里,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同他年龄很不相称的大书,以此填补他空虚而又渴求着知识的心灵。十年浩劫中尚有幸免于难的“落角”,十年混战也给一些有志者造成了不可多得的良机。这十年中,许多青年的时间和精力,都像流水一般白白淌过去了。但也有一些人,或是出于偶然,或是由于个人独特的资质,却把时间换成了知识储存下来。

郭立楠的家庭是沉闷的,父亲只要求孩子们严格遵守他定下的规矩,而并不真正关心他们。母亲谨小慎微,以为孩子不学坏就是天大的幸事。老大郭立柽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而郭立枢这些年又忙于自己的功名利禄,对小弟不屑一顾。郭立楠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很像侥幸被吹落到平原上来的一颗树种,得到充足的生存空间、阳光和雨露,没有因为环境的限制而变得畸形。也很像山区水库里的鲫鱼,由于避免了严重的现代工业污染而长得肥硕,甚至改变了某种遗传弱点,这在生物学上,称为“定向变异”。当郭立楠在1977年秋天斗胆报考大学时,还遭到郭立枢的嘲讽,直到录取通知书来了,全家才大吃一惊。

郭立楠是这个家庭中第一个走向新时代春天的人。当他满腔热情地投入大学里的新生活时,久已积攒在他心中的许多新奇而大胆的思想,都像开江以后的鱼儿一样活跃起来。他越是追慕阳光,越见家庭留在他心中的阴影;他越渴望蓝天,越觉得自己的翅膀沉重。他几乎不愿回家去了,连想也不愿想到它,像是这个家庭隐蔽的叛逆者。但他依然每个星期天回来,除了回家吃两顿妈妈亲手做的好饭,补充一番口福之乐,另一个原因也许就是为了见见嫂子。他没有姐姐,心里把梅玫当成自己的亲姐姐看待。梅玫那亲切、文静的微笑和谈吐,使他对她产生一种姐弟之间真切的依恋之情。正像他说话喜欢抿嘴那样,思想认识的敏锐总还不能完全遮掩住残余的孩子气。他什么都告诉梅玫,好像她是一个保险箱。不过,她可绝不是只会替他保管东西。她不但喜欢听他给她讲些有趣的新闻,更喜欢听他分析问题。什么民主与法制,十七年同十年的关系……她听得很专心,虽然似懂非懂,但过后必定认真思索,下次就会向他提出一个独立思考后产生的问题。郭立楠觉得有人认真地倾听自己的谈话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感到自己的话被人重视是快乐的,所以他喜欢同她谈话。在这个家里,他居然也有了一个热心而忠实的听众,实在是一件幸事。况且,关于他自己在班上挨了批评之类的事,也只能同玫姐去讲,她不像妈妈那样怨天尤人、唉声叹气,而会用几句熨帖的话儿把你的烦闷委屈赶得无影无踪。

不过,每次谈话以后,他总得伸伸舌头,要她千万不要告诉他的二哥。这时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嫣然一笑走开去……

“楠——吃饭了!”是妈妈在厨房里喊。郭立楠从沙发上跳起来。

梅玫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还有几碟小菜,红肠、新鲜的水萝卜豆芽拌凉菜、咸鸭蛋、酸黄瓜。

罗阡往每个人盘子里倒了一点醋,舀了一勺蒜泥。对郭立楠说:“韭菜馅儿的,今年头一茬韭菜,尝个新鲜。学校伙食不好,让你带点咸鸭蛋去也不听……”

郭立枢在坐下吃饺子之前,把蹲在窗台上的一只大黑猫抱了起来,亲热地朝它“咪咪”了一声,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黑猫长得壮壮实实,一身缎子似的长毛,油光锃亮。他最喜欢这只猫,猫也通人性,全家五口人中就同他近乎。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它面前,它转了一下眼珠,把头扭过去了,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大黑一点儿不馋。”他拍拍它的光滑的皮毛,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饺子,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我吹,我训练出来的猫,就是跟别人的不一样。从来不偷食,又听话……”

“你可别夸它了。”罗阡往楠楠盘子里拨着热饺子,“昨天它还从前头饭店里叼回来那老大一块肉,让我给送回去了。你说它不偷食,它尽在外面偷,耍两面派,你到小棚子里去瞧瞧,尽是吃剩的骨头……”

梅玫禁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她想这只黑猫,真不知是谁教的,在家里活像个正人君子,一出去就无恶不作。瞧它那双眼睛贼溜溜的,装得倒挺斯文。她扬起脸对郭立楠说:“以后你不妨研究研究动物心理学,培养这种‘两面派’大概也有一套理论。”

郭立楠嘴里塞得满满的饺子,嘟嘟囔囔地说:“还不是有人‘以身作则’呗!嗳,不信,我给你们讲个笑话——”

罗阡赶忙说:“吃完饭再讲。”

郭立楠晃晃脑袋说,“抓革命促生产嘛,讲个笑话吃得多!你们听着啊:从前,有三个读书人上京赶考,路过一座高山,听说山上住着一位‘半仙’,能推算出到底谁能考上,谁考不上,于是便上山去求教”。

他一本正经地讲着,而且还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吃着饺子。

“听了三人说明来意,‘半仙’紧闭双目,伸出一个指头,却不说话。三人不解其意,请求解说。‘半仙’摇摇头,‘此乃天机,怎可泄露’。三人无奈,只好下山而去。‘半仙’的徒弟悄悄问他:‘师父,你对三人只伸一根指头,是什么意思?’‘半仙’回答说:‘傻瓜,这个窍门还不懂?他们三个人,将来如果有一个考中,那一个指头就表示考中;有两个考中,就表示有一个考不中;三个都考中,就表示一齐考中了;如果都没考中,这一个指头就代表一齐落榜了。’”

话音刚落,梅玫马上响亮而开心地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连饺子都喷出来。罗阡半天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此乃天机,”郭立楠严肃地说,“这只大黑猫,怕也是有人给它传授过天机啦,才学得这么聪明乖巧。名师出高徒嘛……”

郭立枢突然把手里的碗重重放在桌上,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大声对罗阡说:“妈,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罗阡摇了摇头。

“又上那个女的那儿去了?”

“还能上哪儿呢?同他说过多少次了……”罗阡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好像“那个女的”,是一个凶恶的妖魔,会勾去郭立柽的魂灵。梅玫和郭立楠显然都明白郭立枢指的是什么,谁也不愿插嘴,只听见筷子和盘子的声音。“这顿饭又吃不好了。”梅玫想。郭家到底碰上什么邪气了,连饭都吃不安生。

那只猫果然十分乖巧。它似乎嗅着房间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十分知趣地纵身一跳,到院子里去了。

郭立楠狠狠地瞪了那只黑猫一眼。他虽然是学生物的,所有的动物中却最不喜欢猫,而且几乎到了仇恨的地步。他憎恨猫的媚态和温顺,然而,猫和老虎、猞猁都同属猫科,动物学的分类完全一样。但虎矫勇,猞猁凶残,猫却狡猾而善于逢迎,生性截然不同,差异如此之大。大自然这个神奇的造物主,给人多么深刻的启示啊……

线上商城
会员家.png 书天堂.png 天猫旗舰店.png
会员家 书天堂 天猫旗舰店
关注我们
微信公众号.png   微博二维码.png
微信公众号官方微博

微信号:bbtplus2018(工作时间)
电话:0773-2282512(工作时间)

我要投稿

批发采购

加入我们

版权所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集团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GROUP) |  纪委举/报投诉邮箱 :cbsjw@bbtpress.com    纪委举报电话:0773-2288699  
   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 (署) | 网出证 (桂) 字第008号 | 备案号:桂ICP备12003475号 | 新出网证(桂)字002号 | 公安机关备案号:4503020200003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