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收录了24组诗，落笔于生命的原乡，既对记忆进行挖掘，又对现实进行反思。田间劳作的农人、守着村庄的女人、放马牧羊的人、出走后满怀乡愁的人、被埋葬在土地里的人……无不隐含着诗人对于生命的体悟，草木、河流、村庄、土地……都寄托着诗人深深的思考与惆怅。这24组诗，是对诸多物事的细致叙述，是对复杂命运的刻骨体验，是对灿烂人性的美好展现。

耿翔，陕西永寿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花城》《十月》《星星》等刊物。已出版《长安书》《秦岭书》《马坊书》等诗歌、散文集10余部。作品获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三毛散文奖、《诗刊》年度优秀诗文奖等。

001 打出铁一样的戏词

013 独自体谅，时间里的瘦

025 曾是一个，好看过的女人

037 他们啊，像给土地挂号

049 很多事，像一种仪式

061 官司草的汁液，流得更浓

073 铁一样冷，病危通知

086 多数植物，归隐了中药

098 我们念过的几本书

110 逆着光，走下山顶的人

122 一个村庄，赶不走的事物

134 失去土地，也生不如死

147 在神的山谷里，放马种地

159 为她省下，地上的花朵

171 山河一样，完整的脸上

183 一群不与山，争执的人

195 羊群，为谁牺牲

207 我们面对的空气

219 来自身体里的愤怒

231 这些膝下，荒凉的人

242 开出祭祀，自己的花朵

254 虫子的哀鸣

267 带着一村人的病情

278 归向哪里，可以问草

序 诗

我身体的，土地

一直等待，开春后的一场风

很狂野，也很疼痛地吹过来

无边无际，这些年

飘落下来的雪，是一场

少有的风景，也是一场少有的灾难

一直积攒着，成为身体里的稀有元素

没有人知道，一匹冻死的马

要用多大的疼痛，才能咽下

最后一口气。而身上的血

河流一样，还和冰凌

死死纠缠着

能被大风，彻底吹醒

我已经长久地，活过一世

人间的气息，被犁铧划破万物的种子

只有沾带上，一匹马的血迹

才能呼啸着，落入泥土

我听见的风，正从我的

心脏里刮过

我身体的，土地

只要等来这场风，就不会在

生死之间，很疼痛地纠缠我

诗人的诗心和诗笔，大多离不开故乡。耿翔对于故乡的情感像脐带一样将他紧紧牵系着，在记忆中老去的熟悉或陌生的亲人和乡人，当下不变或已改的乡景和生活，成为他心中眷恋和悲悯的来源。这本诗集中的24组诗像那片西北土地上的庄稼，散发着从诗歌看向生活的浓郁气息，带着黄土的粗粝质感和朔风的绵长韧性，有着明净而正诚的诗歌品质。

来自身体里的愤怒

在地头午休的人

这一刻，你们肌肉松弛

这一刻，你们投胎大地

这一刻，你们睡在地头

你们让天空，在云朵里放松自己

也让大地，在被齐茬割倒的麦子身上

短暂降下，焦灼正午的体温

这时的风，因接近

你们在睡眠中，被彻底放下的

身体，才吹来草叶上

仅有的凉爽

这一刻，你们睡在地头

就像平原上，那座一直站得很累的山

应该允许，它在某个时辰里躺下

睡眠会先从，你们很难看的

脸色上，卸去愤怒之妆

那些扬言，要在族里复仇的人

也在地头，被镇静的

睡眠按住

这一刻，你们神态安详

这一刻，你们接近死亡

来自身体里的愤怒

很像控制着，身体里的愤怒

虫子的声音，就躺在泥土里

躺在泥土里，很多虫子

仓皇的声音，被弥漫一地的潮气打湿

又被火一样，在头顶散开的阳光

突然烤热。大地寂寞

种地人的四周，没有牲口悲鸣

都是虫子，被铁器触碰到

身上某一个关节时

发出的叫声

这些很少，被看见的虫子

带着身体里的疼痛，总是在叫

种地人，你们被铁器击打出的伤口里

也有这样的声音，也看不见

只有虫子，能判断出哪些是

铁犁的伤痕，哪些是

锄头的伤痕。躺在泥土里

虫子用声音，抵挡着

大地上的疼痛

有那么多虫子，我们看不见

它们的叫声，我们无法拒绝

你的一生苍白

带着自己的，尸体回家

城市冷漠的角落里，再也找不到

脸色苍白的你

打工的人群中，很少有人

因你的离去，抱住这座城市痛哭一场

在他们心里，你还是一个不懂得

爱恨的人，身上也没有

沾染过女人的气味。整日吸下

石材的粉尘，你年轻的肺里

带着空洞，结核石头

成为致命之物

看见你带着，自己的尸体

那座舍身，给了平原高度的山

也仓皇地低下头，也落下了一场大雨

你的一生苍白，但没有

那些黑暗的东西，需要雨水洗刷

你的父母，还在你丢弃的

土地上劳动。他们活着

就是为了等你

没有死亡，就没有回家

你用这样的方式，把他们残酷地

丢在等你的，半路上

比她的身体沉重

雨水落下来的沉重，庄稼站在

雨地里的沉重，都压在她身上

还有男人，被煤灰

堵塞身上的器官，然后骨头坏死的沉重

压在她风一吹，就会倒地的身上

站在平原的尽头，看见她的山

也忍不住打战。我是她的远房亲戚

从一根野菜的枯黄里

我看见生活，用冷漠的

颜色，涂抹她

有很多时光，被她封闭

也有很多幸福，被她疼痛地

打入身体的冷宫。一个人背着死亡行走

抓在手里，一把冷到心寒的风雨

接续泪水，加重衣裳

埋没她身体的一些重量。我的手

穿过更冷的天气，抚摸她

说出来的事物

她说出来的事物，大山一样

堆在身后，比她的身体沉重

灰色的水

水是时间，流过的形式

也是时间，存下的颜色

我在过去的，时间里

踩着一路黄泥，走出约束乡村的地界

现在的时间，沿着一条铁路

用笔直的轨道，击打我的乡愁

一切都显得，那么亲近

又那么遥远。走来走去的

时间，落在我身上

是水的颜色

我的头发，也被时间

带着内心的不安，染成灰色

而被时间约束在，一条地界里的乡村

那些麻雀身上的灰，那些庄稼秆

烧出来的灰，还有煤尘

落下来的灰，都让一条小河

在时间里吞咽

灰色的水，在我走回乡村后

挂在脸上，就是这样的颜色

缓慢地枯朽

不问天空，也不问大地

这些活过了，乡村时间的树

知道如何枯朽

那些带着，一身病痛

也活过了，乡村时间的人

响在他们身上，每一块骨头里的声音

都是乡村，还能获得的一些隐喻

他们的经验里，种地人最好

收割庄稼的，日子最好

爬上住着，神的山里

为乡村烧香

这个时候，他们会拒绝

所有的世界，封闭自己在一块小地方

看见云朵的影子，移过村北的

坟地，在乡村里大兴土木

不再是一件紧迫的事

挨着邻里，在身边的老房子里

跟着乡村时间，盯紧一棵树

缓慢地枯朽

天地之间，这些活过

乡村时间的人，进出他们

身边的老房子，摇摇晃晃

追问

野菜好吃吗？我被它们

牺牲过自己，代替粮食喂养出的

那段岁月，这样追问

一根野菜，在我脱离乡村

已经很久的味觉里，它能否还原出来

那些年里，时刻弥漫在我们身上

日子的苦涩，并不重要

从它连根，被折断的茎叶上

我依然看到女人，脸上的菜色

很难抵挡，一把藏在

野菜里的年馑

那时，我们在野菜里

渺茫地逃命。这些喂养着牲口

粗大的胃，而被锄头直接从庄稼身边

清理掉的野菜，突然成了

灾年里的粮食。在一些人家

至今会用，一把带露的

野菜，祭祀祖先

当我看见，这么多的野菜

都成了时令菜，被城里人细腻地咽下

我被野菜吃伤的胃里，五味杂陈

被遗弃的地方

被遗弃的地方，有繁华

有腐朽我们，也涅槃我们的时间

埋不掉的，繁华

半坡，是被渭河遗弃的

神木石峁，是被秃尾河遗弃的

秦兵马俑坑，也是被一把大火遗弃的

还有更多，被灾害和战争

遗弃的地方，而被洛阳铲

突然发掘出来，这些大地上的

繁华，没有在一寸

大地上丢失

今天，有多少地方

被我们集体，遗弃在国家走过的路上

那是一些，被读书声朗读出了

年代的村庄。黄土的断层里

会封闭起，人们走后

留下的烟火。我的伤感

是后来的人，在灰烬里

能找到什么

被古人遗弃的，地方

有我们需要的繁华，而被我们

遗弃的地方，只有贫穷

可以吹起的铁锈

农具挂在墙上，农具的眼睛

让挂着它的屋子，更加黑暗

应该有好些年代了

挂在墙上，也是一种告别

黑暗的屋子里，看不见土地长出的庄稼

身上的铁，突然失去

种地时的锋利。可以吹起的铁锈

也是一件衣裳，正被时间

赶着一场，连阴雨

潮湿地脱去

农具挂在墙上，铁锈

挂在骨架散落的农具上。这些被种地人

离去的时候，随手放置的东西

在心情失落的，画家眼里

很像一幅现代画。收藏它的屋子

尽管黑暗，还能让你

想象一头牛，或一匹马

拉犁时的样子

农具挂在墙上，农具身边的

牲口和农夫，消失在农具里

我听见的哭声

不只是揪心，也不只是悲伤

堆积在他们身体里，大地的无奈

被我听见

我听见的哭声，在乡村里

带着一块粗瓷片，磕破在手指上的疼痛

被日常的烟火，黑白地呛出来

膝下荒凉的人，身患

绝症的人，在一个人的尸骨下葬之前

你们的哭声，罕见地苍凉

让撒在路上的，小纸人

落下一地迷茫

我听见的哭声，更像一地

碎了心肝的银子，不被枯叶卷走

也不被残雪覆盖。暴露在复杂的生活里

他们简单的心里，此时

只有剩下哭声，可以不顾一切地

挥洒出来，可以遮挡自己

在一场大难中，减少

后续的屈辱

不是暴戾，也不是仇恨

被我听见的哭声，总是低着头

像一种软弱的抵挡